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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作品

時間: 如英2 汪曾祺

  汪曾祺是“早成而晚熟”的中國現當代“另類”作家,下面是小編整理的汪曾祺作品,以供大家閱讀。

  汪曾祺作品:日規

  西南聯大新校舍對面是“北院”。北院是理學院區。一個狹長的大院,四面有夯土版筑的圍墻。當中是一片長方形的空場。南北各有一溜房屋,土墻,鐵皮房頂,是物理系、化學系和生物系的辦公室、教室和實驗室。房前有一條土路,路邊種著一排不高的尤加利樹。一覽無余,安靜而不免枯燥。這里不像新校舍一樣有大圖書館、大食堂、學生宿舍。教室里沒有風度不同的教授講授各種引人入勝的課程,墻上,也沒有五花八門互相論戰的壁報,也沒有尋找失物或出讓衣物的啟事。沒有操場,沒有球賽。因此,除了理學院的學生,文法學院的學生很少在北院停留。不過他們每天要經過北院。由正門進,出東面的側門,上一個斜坡,進城墻缺口。或到“昆中”、“南院”聽課,或到文林街坐茶館,到市里閑逛,看電影……理學院的學生讀書多是比較扎實的,不像文法學院的學生放浪不羈,多少帶點才子氣。記定理、抄公式、畫細胞,都要很專心。因此文學院的學生走過北院時都不大聲講話,而且走得很快,免得打擾人家。但是他們在走盡南邊的土路,將出側門時,往往都要停一下:路邊開著一大片劍蘭!

  這片劍蘭開得真好!是美國種。別處沒有見過。花很大,比普通劍蘭要大出一倍。什么顏色的都有。白的、粉的、桃紅的、大紅的、淺黃的、淡綠的、藍的、紫得像是黑色的。開得那樣旺盛,那樣水靈!可是,許看不許摸!這些花誰也不能碰一碰。這是化學系主任高崇禮種的。

  高教授是個出名的嚴格方正、不講情面的人。他當了多年系主任,教普通化學和有機化學。他的為人就像分子式一樣,絲毫通融不得。學生考試,不及格就是不及格。哪怕是考了59分,照樣得重新補修他教的那門課程。而且常常會像訓小學生一樣,把一個高年級的學生罵得面紅耳赤。這人整天沒有什么笑容,老是板著臉。化學系的學生都有點怕他,背地里叫他高閻王。他除了科學,沒有任何娛樂嗜好。不抽煙。不喝酒。教授們有時湊在一起打打小麻將,打打橋牌,他絕不參加。他不愛串門拜客閑聊天。可是他愛種花,只種一種:劍蘭。

  這還是在美國留學時養成的愛好。他在麻省理工學院讀化學。每年暑假,都到一家專門培植劍蘭的花農的園圃里去做工,掙取一學年的生活費用,因此精通劍蘭的種植技術。回國時帶回了一些花種,每年還種一些。在北京時就種。學校遷到昆明,他又帶了一些花種到昆明來,接著種。沒想到昆明的氣候土壤對劍蘭特別相宜,花開得像美國那家花農的園圃里的一般大。逐年發展,越種越多,長了那樣大一片!

  可是沒有誰會向他要一穗花,因為都知道高閻王的脾氣:他的花絕不送人。而且大家知道,現在他的花更碰不得,他的花是要賣錢的!

  昆明近日樓有個花市。近日樓外邊,有一個水泥砌的圓池子。池子里沒有水,是干的。賣花的就帶了一張小板凳坐在池子里,把各種鮮花攤放在池沿上賣。晚香玉、緬桂花、康乃馨,也有劍蘭。池沿上擺得滿滿的,色彩繽紛,老遠地就聞到了花香。昆明的中產之家,有買花插瓶的習慣。主婦上街買菜,菜籃里常常一頭放著魚肉蔬菜,一頭斜放著一束鮮花。花菜一籃,使人感到一片盎然的生意。高教授有一天走過近日樓,看看花市,忽然心中一動。

  于是他每天一清早,就從家里走到北院,走進花圃,選擇幾十穗半開的各色劍蘭,剪下來,交給他的夫人,拿到近日樓去賣。他的劍蘭花大,顏色好,價錢也不太貴,很快就賣掉了。高太太就喜吟吟地走向菜市場。來時一籃花,歸時一籃菜。這樣,高教授的生活就提高了不少。他家的飯桌上常見葷腥。星期六還能燉一只母雞。云南的玉溪雞非常肥嫩,肉細而湯清。高太太把剛到昆明時買下的,已經棄置墻角多年的汽鍋也洗出來了。劍蘭是多年生草本,全年開花;昆明的氣候又是四季如春,不缺雨水,于是高教授家汽鍋雞的香味時常飄入教授宿舍的左鄰右舍。他的兩個在讀中學的兒女也有了比較整齊的鞋襪。

  哪位說:教授賣花,未免欠雅。先生,您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您不知道抗日戰爭期間,大后方的教授,窮苦到什么程度。您不知道,一位國際知名的化學專家,同時又是對社會學、人類學具有廣博知識的才華橫溢而性格(在有些人看來)不免古怪的教授,穿的是一雙“空前絕后”的布鞋——腳趾和腳跟部位都磨通了。中文系主任,當代散文大師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他就買了一件云南趕馬人穿的粗毛氆氆一口鐘穿在身上御寒,樣子有一點像傳奇影片里的俠客,只是身材略嫌矮小。原來抽笳立克、35牌香煙的教授多改成抽煙斗,抽本地出的鹿頭牌的極其辛辣的煙絲。他們的3B煙斗的接口處多是破裂的、纏著白線。有些著作等身的教授,因為家累過重,無暇治學,只能到中學去兼課。有個治古文字的學者在南紙站掛筆單為人治印。有的教授開書法展覽會賣錢。教授夫人也多想法掙錢,貼補家用。有的制作童裝,代織毛衣毛褲,有幾位哈佛和耶魯畢業的教授夫人,集資制作西點,在街頭設攤出售。因此,高崇禮賣花,全校師生,皆無非議。

  大家對這一片劍蘭增加了一層新的看法,更加不敢碰這些花了。走過時只是遠遠地看看,不敢走近,更不敢停留。有的女同學想多看兩眼,另一個就會說:“快走,快走!高閻王在辦公室里坐著呢!”沒有誰會想起干這種惡作劇的事,半夜里去偷掐高教授的一穗花。真要是有人掐一穗,第二天早晨,高教授立刻就會發現。這花圃里有多少穗花,他都是有數的。

  只有一個人可以走進高教授的花圃,蔡德惠。蔡德惠是生物系助教,坐辦公室。生物系辦公室和化學系辦公室緊挨著、門對門。蔡德惠和高教授朝夕見面,關系很好。

  蔡德惠是一個非常用功的學生。從小學到大學,各門功課都很好。他生活上很刻苦,聯大四年,沒有在外面兼過一天差。

  聯大學生的家大都在淪陷區。自從日本人占了越南,滇越鐵路斷了,昆明和平津滬杭不通郵匯,這些大學生就斷絕了經濟來源。教育部每月給大學生發一點生活費,叫做“貸金”。“貸金”名義上是“貸”給學生的,但是誰都知道這是永遠不會歸還的。這實際上是救濟金,不知是哪位聰明的官員想出了這樣一個新穎別致的名目,大概是覺得救濟金聽起來有傷大學生的尊嚴。“貸金”數目很少,每月十四元。貨幣貶值,物價飛漲,這十四元一直未動。這點“貸金”只夠交伙食費,所以聯大大部分學生都在外面找一個職業。半工半讀,對付著過日子。五花八門,干什么的都有。有的在中學兼課,有的當家庭教師。昆明有個冠生園,是賣廣東飯菜點心的。這個冠生園不知道為什么要辦一個職工夜校,而且辦了幾年,聯大不少同學都去教過那些廣東名廚和糕點師傅。有的到西藥房或拍賣行去當會計。上午聽課,下午坐在柜臺里算帳,見熟同學走過,就起身招呼談話。有的租一間門面,修理鐘表。有一位坐在郵局門前為人代寫家信。昆明有一個古老的習慣,每到正午時要放一炮,叫做“放午炮”。據說每天放這一炮的,也是聯大的一位貴同學!這大概是哪位富于想象力的聯大同學造出來的謠言。不過聯大學生遍布昆明的各行各業,什么都干,卻是事實。像蔡德惠這樣沒有兼過一天差的,極少。

  聯大學生兼差的收入,差不多全是吃掉了。大學生的胃口都極好:都很饞。照一個出生在南洋的女同學的說法,這些人的胃口都“像刀子一樣”,見什么都想吃。也難怪這些大學生那么饞,因為大食堂的伙食實在太壞了!早晨是稀飯,一碟炒蠶豆或豆腐乳。中午和晚上都是大米干飯,米極糙,顏色紫紅,中雜不少沙粒石子和耗子屎,裝在一個很大的木桶里。盛飯的杓子也是木制的。因此飯粒入口,總帶著很重的松木和楊木的氣味。四個菜,分裝在淺淺的醬色的大碗里。經常吃的是煮蕓豆;還有一種不知是什么原料做成的紫灰色像是鼻涕一樣的東西,叫做“魔芋豆腐”。難得有一碗炒豬血(昆明叫“旺子”),幾片炒回鍋肉(半生不熟,極多豬毛)。這種淡而無味的東西,怎么能滿足大學生們的刀子一樣的食欲呢?二十多歲的人,單靠一點淀粉和碳水化合物是活不成的,他們要高蛋白,還要適量的動物脂肪!于是聯大附近的小飯館無不生意興隆。新校舍的圍墻外面出現了很多小食攤。這些食攤上的食品真是南北并陳,風味各別。最受歡迎的是一個廣東老太太賣的雞蛋餅:雞蛋和面,入鹽,加大量蔥花,于平底鍋上煎熟。廣東老太太很舍得放豬油,餅在鍋里煎得嗞嗞地響,實在是很大的誘惑。煎得之后,兩面焦黃,徑可一尺,卷而食之,極可解饞。有一家做一種餅,其實也沒有什么稀奇,不過就是加了一點白糖的發面餅,但是是用松毛(馬尾松的松葉)烤熟的,帶一點清香,故有特點。聯大的女學生最愛吃這種餅。昆明人把女大學生叫做“摩登”,于是這種餅就被叫成“摩登”耙耙。這些“摩登”們常把一個耙耙切開,中夾叉燒肉四兩,一邊走,一邊吃,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文雅。有一位貴州人每天挑一副擔子來賣餛飩面。他賣餛飩是一邊包一邊下的。有時餛飩皮包完了,他就把餛飩餡一小疙瘩一小疙瘩撥到湯里下面。有人問他:“你這叫什么面?”這位貴州老鄉毫不猶豫地答曰:“桃花面!”……

  蔡德惠偶爾也被人拉到米線鋪里去吃一碗悶雞米線,但這樣的時候很少。他每天只是吃食堂。吃煮蕓豆和“魔芋豆腐”。四年都是這樣。

  蔡德惠的衣服倒是一直比較干凈整齊的。

  聯大的學生都有點像是陰溝里的鵝——顧嘴不顧身。女同學一般都還注意外表。男同學里西服革履,每天把褲子脫下來壓在枕頭下以保持褲線的,也有,但是不多。大多數男大學生都是不衫不履,邋里邋遢。有人褲子破了,找一根白線,把破洞處系成一個疙瘩,只要不露肉就行。蔡德惠可不是這樣。

  蔡德惠四五年來沒有添置過什么衣服,——除了鞋襪。他的衣服都還是來報考聯大時從家里帶來的。不過他穿得很仔細。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而且換洗得很勤。聯大新校舍有一個文嫂,專給大學生洗衣服。蔡德惠從來沒有麻煩過她。不但是衣服,他連被窩都是自己折洗,自己做。這在男同學里是很少有的。因此,后來一些同學在回憶起蔡德惠時,首先總是想到蔡德惠在新校舍一口很大的井邊洗衣裳,見熟同學走過,就抬起頭來微微一笑。他還會做針線活,會裁會剪。一件襯衫的肩頭穿破了,他能拆下來,把下擺移到肩頭,倒個個兒,縫好了依然是一件完整的襯衫,還能再穿幾年。這樣的活計,大概多數女同學也干不了。

  也許是性格所決定,蔡德惠在中學時就立志學生物。他對植物學尤其感興趣。到了大學三年級,就對植物分類學著了迷。植物分類學在許多人看來是一門很枯燥的學問,單是背那么多拉丁文的學名,就是一件叫人頭疼的事。可是蔡德惠覺得樂在其中。有人問他:“你干嘛搞這么一門干巴巴的學問?”蔡德惠說:“干巴巴的?——不,這是一門很美的科學!”他是生物系的高材生。四年級的時候,系里就決定讓他留校。一畢業,他就當了助教,坐辦公室。

  高崇禮教授對蔡德惠很有好感。蔡德惠算是高崇禮的學生,他選讀過高教授的普通化學。蔡德惠的成績很好,高教授還記得。但是真正使高教授對蔡德惠產生較深印象,是在蔡德惠當了助教以后。蔡德惠很文靜。隔著兩道辦公室的門,一天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很少大聲說話。干什么事情都是輕手輕腳的,絕不會把桌椅抽屜搞得乒乓亂響。他很勤奮。每天高教授來剪花時候(這時大部分學生都還在高臥),發現蔡德惠已經坐在窗前低頭看書,做卡片。雖然在學問上隔著行,高教授無從了解蔡德惠在植物學方面的造詣,但是他相信這個年輕人是會有出息的,這是一個真正做學問的人。高教授也聽生物系主任和幾位生物系的教授談起過蔡德惠,都認為他有才能,有見解,將來可望在植物分類學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高教授對這點深信不疑。因此每天高教授和蔡德惠點頭招呼,眼睛里所流露的,就不只是親切,甚至可以說是:敬佩。

  高教授破例地邀請蔡德惠去看看他的劍蘭。當有人發現高閻王和蔡德惠并肩站在這一片華麗斑斕的花圃里時,不禁失聲說了一句:“這真是黃河清了!”蔡德惠當然很喜歡這些異國名花。他時常擔一擔水來,幫高教授澆澆花;用一個小薅鋤松松土;用煙葉泡了水除治劍蘭的膩蟲。高教授很高興。

  蔡德惠簡直是釘在辦公室里了,他很少出去走走。他交游不廣,但是并不孤僻。有時他的杭高老同學會到他的辦公室里來坐坐,——他是杭州人,杭高(杭州高中)畢業,說話一直帶著杭州口音。他在新校舍同住一屋的外系同學,也有時來。他們來,除了說說話,附帶來看蔡德惠采集的稀有植物標本。蔡德惠每年暑假都要到滇西、滇南去采集標本。像木蝴蝶那樣的植物種子,是很好玩的。一片一片,薄薄的,完全像一個蝴蝶,而且一個莢子里密密的擠了那么多。看看這種種子,你會覺得:大自然真是神奇!有人問他要兩片木蝴蝶夾在書里當書簽,他會欣然奉送。這東西滇西多的是,并不難得。

  在蔡德惠那里坐了一會的同學,出門時總要看一眼門外朝南院墻上的一個奇怪東西。這是一個日規。蔡德惠自己做的。所謂“做”,其實很簡單,找一點石灰,跟瓦匠師傅借一個抿子,在墻上抹出一個規整的長方形,長方形的正中,垂直著釘進一根竹筷子,——院墻是土墻,是很容易釘進去的。筷子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石灰塊上,隨著太陽的移動而移動。這是蔡德惠的鐘表。蔡德惠原來是有一只懷表的,后來壞了,他就一直沒有再買,——也買不起。他只要看看筷子的影子,就知道現在是幾點幾分,不會差錯。蔡德惠做了這樣一個古樸的日規,一半是為了看時間,一半也是為了好玩,增加一點生活上的情趣。至于這是不是也表示了一種意思:寸陰必惜,那就不知道了。大概沒有。蔡德惠不是那種把自己的決心公開表現給人看的人。不過凡熟悉蔡德惠的人,總不免引起一點感想,覺得這個現代古物和一個心如古井的青年學者,倒是十分相稱的。人們在想起蔡德惠時,總會很自然地想起這個日規。

  蔡德惠病了。不久,死了。死于肺結核。他的身體原來就比較孱弱。

  生物系的教授和同學都非常惋惜。

  高崇禮教授聽說蔡德惠死了,心里很難受。這天是星期六。吃晚飯了,高教授一點胃口都沒有。高太太把汽鍋雞端上桌,汽鍋蓋噗噗地響,汽鍋雞里加了宣威火腿,噴香!高崇禮忽然想起:蔡德惠要是每天喝一碗雞湯,他也許不會死!這一天晚上的汽鍋雞他一塊也沒有吃。

  蔡德惠死了,生物系暫時還沒有新的助教遞補上來,生物系主任難得到系里來看看,生物系辦公室的門窗常常關鎖著。

  蔡德惠手制的日規上的竹筷的影子每天仍舊在慢慢地移動著。

  一九八四年六月五日初稿,六月七日重寫。

  汪曾祺作品:尾巴

  人事顧問老黃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工廠里本來沒有“人事顧問”這種奇怪的職務,只是因為他曾經做過多年人事工作,肚子里有一部活檔案;近二年歲數大了,身體也不太好,時常鬧一點腰酸腿疼,血壓偏高,就自己要求當了顧問,所顧的也還多半是人事方面的問題,因此大家叫他人事顧問。這本是個外號,但是聽起來倒像是個正式職稱似的。有關人事工作的會議,只要他能來,他是都來的。來了,有時也發言,有時不發言。他的發言有人愛聽,有人不愛聽。他看的雜書很多,愛講故事。在很嚴肅的會上有時也講故事。下面就是他講的故事之一。

  廠里準備把一個姓林的工程師提升為總工程師,領導層意見不一,有贊成的,有反對的,已經開了多次會,定不下來。贊成的意見不必說了,反對的意見,歸納起來,有以下幾條:

  一、他家庭出身不好,是資本家;

  二、社會關系復雜,有海外關系;有個堂兄還在臺灣;

  三、反右時有右派言論;

  四、群眾關系不太好,說話有時很尖刻……

  其中反對最力的是一個姓董的人事科長,此人愛激動,他又說不出什么理由,只是每次都是滿臉通紅地說:“知識分子!哼!知識分子!”翻來復去,只是這一句話。

  人事顧問聽了幾次會,沒有表態。黨委書記說:“老黃,你也說兩句!”老黃慢條斯理地說:

  “我講一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個人,叫做艾子。艾子有一回坐船,船停在江邊。半夜里,艾子聽見江底下一片哭聲。仔細一聽,是一群水族在哭。艾子問:‘你們哭什么?’水族們說:‘龍王有令,水族中凡是有尾巴的都要殺掉,我們都是有尾巴的,所以在這里哭。’艾子聽了,深表同情。艾子看看,有一只蛤蟆也在哭,艾子很奇怪,問這蛤蟆:‘你哭什么呢?你又沒有尾巴!’蛤蟆說:‘我怕龍王要追查起我當蝌蝌時候的事兒呀!’”

  汪曾祺作品:釣人的孩子

  釣人的孩子

  抗日戰爭時期。昆明大西門外。

  米市,菜市,肉市。柴馱子,炭馱子。馬糞。粗細瓷碗,砂鍋鐵鍋。燜雞米餞,燒餌塊。金錢片腿,牛干巴。炒菜的油煙,炸辣子的嗆人的氣味。紅黃藍白黑,酸甜苦辣咸。

  每個人帶著一生的歷史,半個月的哀樂,在街上走。棲棲惶惶,忙忙碌碌。誰都希望意外地發一筆小財,在路上撿到一筆錢。

  一張對摺著的鈔票躺在人行道上。

  用這張鈔票可以量五升米,割三斤肉,或扯六尺細白布,——夠做一件汗褂,或到大西門里牛肉館要一盤冷片、一碗湯片、一大碗飯、四兩酒,美美地吃一頓。

  一個人彎腰去撿鈔票。

  噌——,鈔票飛進了一家店鋪的門里。

  一個胖胖的孩子坐在門背后。他把鈔票丟在人行道上,鈔票上拴了一根黑線,線頭捏在他的手里。他偷眼看著鈔票,只等有人彎腰來拾,他就猛地一抽線頭。

  他玩著這種捉弄人的游戲,已經玩了半天。上當的已經有好幾個人了。

  胖孩子滿臉是狡猾的笑容。

  這是一個小魔鬼。

  這孩子長大了,將會變成一個什么人呢?日后如果有人提起他的惡作劇,他多半會否認。——也許他真的已經忘了。

  撿金子

  這是一個怪人,很孤傲,跟誰也不來往,尤其是女同學。他是哲學系的研究生。他只有兩個“聽眾”,都是中文系四年級的學生。他們每天一起坐茶館,在茶館里喝清茶,嗑葵花子,看書,談天,罵人。哲學研究生高談闊論的時候多,那兩位只有插話的分兒,所以是“聽眾”。他們都有點玩世不恭。哲學研究生的玩世不恭是真的,那兩位有點是裝出來的。他們說話很尖刻,動不動罵人是“卑劣的動物”。他們有一套獨特的語言。他們把漂亮的女同學叫做“虎”,把談戀愛叫做“殺虎”,把錢叫做“刀”。有刀則可以殺虎,無刀則不能。諸如此類。他們都沒有殺過一次虎。

  這個怪人做過一件怪事:撿金子。昆明經常有日本飛機來空襲。一有空襲就拉警報。一有警報人們就都跑到城外的山野里躲避,叫做“逃警報”。哲學研究生推論:逃警報的人一定會把值錢的東西帶在身邊,包括金子;有人帶金子,就會有人丟掉金子;有人丟掉金子,一定會有人撿到;人會撿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撿到金子。這一套邏輯推理實在是無懈可擊。于是在逃警報時他就沿路注意。他當真撿到金戒指,而且不止一次,不止一枚。

  此人后來不知所終。

  有人說他到了重慶,給《中央日報》寫社論,罵共產黨。

  航空獎券

  國民黨的中央政府發行了一種航空救國獎券,頭獎二百五十萬元,月月開獎。雖然通貨膨脹,鈔票貶值,這二百五十萬元一直還是一個相當大的數目。這就是說,在國民黨統治范圍的中國,每個月要憑空出現一個財主。花不多的錢,買一個很大的希望,因此人們趨之若鶩,代賣獎券的店鋪的生意很興隆。

  中文系學生彭振鐸高中畢業后曾教過兩年小學,歲數比同班同學都大。他相貌平常,衣裝樸素,為人端謹。他除了每月領助學金(當時叫做“貸金”),還在中學兼課,有一點微薄的薪水。他過得很儉省,除了買買書,買肥皂牙膏,從不亂花錢。不抽煙,不飲酒。只有他的一個表哥來的時候,他的生活才有一點變化。這位表哥往來重慶、貴陽、昆明,跑買賣。雖是做生意的人,卻不忘情詩書,談吐不俗。他來了,總是住在愛群旅社,必把彭振鐸邀去,洗洗澡,吃吃館子,然后在旅館里長談一夜。談家鄉往事,物價行情,也談詩。平常,彭振鐸總是吃食堂,吃有耗子屎的發霉的紅米飯,吃炒蕓豆,還有一種叫做魔芋豆腐的紫灰色的爛糊糊的東西。他讀書很用功,但是沒有一個教授特別賞識他,沒有人把他當作才子來看。然而他在內心深處卻是一個詩人,一個忠實的浪漫主義者。在中國詩人里他喜歡李商隱,外國詩人里喜歡雪萊,現代作家里喜歡何其芳。他把《預言》和《畫夢錄》讀得幾乎能背下來。他自己也不斷地寫一些格律嚴謹的詩和滿紙煙云的散文。定稿后抄在一個黑漆布面的厚練習本里,抄得很工整。這些作品,偶爾也拿出來給人看,但只限于少數他所欽服而嘴又不太損的同學。同班同學中有一個寫小說的,他就請他看過。這位小說家認真地看了一遍,說:“很像何其芳。”

  然而這位浪漫主義詩人卻干了一件不大有詩意的事:他按月購買一條航空獎券。

  他買航空獎券不是為了自己。

  系里有個女同學名叫柳曦,長得很漂亮。然而天然不俗,落落大方,不像那些漂亮的或自以為漂亮的女同學整天濃妝艷抹,有明星氣、少奶奶氣或教會氣。她并不怎樣著意打扮,總是一件藍陰丹士林旗袍,——天涼了則加一件玫瑰紅的毛衣。她走起路來微微偏著一點腦袋,兩只腳幾乎走在一條線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風致,真是一株風前柳,不枉了小名兒喚做柳曦,彭振鐸和她一同上創作課。她寫的散文也極清秀,文如其人,彭振鐸自愧弗如。

  尤其使彭振鐸動心的是她有一段不幸的身世。有一個男的時常來找她。這個男的比柳曦要大五六歲,有時穿一件藏青嗶嘰的中山裝,有時穿一套咖啡色西服。這是柳曦的未婚夫,在資源委員會當科長。柳曦的婚姻是勉強的。她的父親早故,家境貧寒。這個男人看上了柳曦,拿錢供柳曦讀了中學,又讀了大學,還負擔她的母親和弟妹的生活。柳曦在高中一年級就跟他訂婚了。她實際上是賣給了這個男人。怪不道彭振鐸覺得柳曦的眉頭總有點蹙著(雖然這更增加了她的美的深度),而且那位未婚夫來找她,兩人一同往外走她總是和他離得遠遠的。

  這是那位寫小說的同學告訴彭振鐸的。小說家和柳曦是小同鄉,中學同學。

  彭振鐸很不平了。他要搞一筆錢,讓柳曦把那個男人在她身上花的錢全部還清,把自己贖出來,恢復自由。于是他就按月購買航空獎券。他老是夢想他中了頭獎,把二百五十萬元連同那一冊詩文一起捧給柳曦。這些詩文都是寫給柳曦的。柳曦感動了,流了眼淚。投在他的懷里。

  彭振鐸的表哥又來了。彭振鐸去看表哥,順便買了一條航空獎券。到了愛群旅社,適逢表哥因事外出,留字請他少候。彭振鐸躺在床上看書。房門開著。

  彭振鐸看見兩個人從門外走過,是柳曦和她的未婚夫!他們走進隔壁的房間。不大一會兒,就聽見柳曦的放浪的笑聲。

  彭振鐸如遭電殛。

  他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而且他漸漸覺得柳曦的不幸的身世、勉強的婚姻,都是那個寫小說的同學編出來的。這個玩笑開得可太大了!

  他怎么坐得住呢?只有走。

  他回到宿舍,把那一冊詩文翻出來看看。他并沒有把它們燒掉。這些詩文雖然幾乎篇篇都有柳,柳風,柳影、柳絮、楊花、浮萍……但并未點出柳曦的名字。留著,將來有機會獻給另外一個人,也還是可以的。

  航空獎券,他還是按月買,因為已經成了習慣。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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