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八大家汪曾祺作品
對汪曾祺的小說,盡管許多評論家表現出了長久不衰的研究熱情,但綜觀起來,大家都是遵從著“抒情小說”這一基本前提而進行論述的,這不能不說是汪曾祺研究中的故步自封。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當代散文八大家汪曾祺作品,希望大家喜歡。
當代散文八大家汪曾祺作品一:尋常茶話
袁鷹編《清風集》約稿。
我對茶實在是個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換三次葉子。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講究。對茶葉不挑剔。青茶、綠茶、花茶、紅茶、沱茶、烏龍茶,但有便喝。茶葉多是別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開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論什么茶,總得是好一點的。太次的茶葉,便只好留著煮茶葉蛋。《北京人》里的江泰認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為還有一種功能,是:提神。《陶庵夢憶》記閔老子茶,說得神乎其神。我則有點像董日鑄,以為“濃、熱、滿三字盡茶理”。我不喜歡喝太燙的茶,沏茶也不愛滿杯。我的家鄉認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滿,茶要淺”,茶斟得太滿是對客人不敬,甚至是罵人。于是就只剩下一個字:濃。我喝茶是喝得很釅的。常在機關開會,有女同志嘗了我的一口茶,說是“跟藥一樣”。因此,寫不出關于茶的文章。要寫,也只是些平平常常的話。
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么忽然高了興,要教我讀書。“穿堂”的左側有兩間空屋。里間是佛堂,掛了一幅丁云鵬畫的佛像,佛的袈裟是紅的。佛像下,是一尊烏斯藏銅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來燒一炷香。外間本是個貯藏室,房梁上掛著干菜,干的粽葉。靠墻有一缸“臭鹵”,面筋、百葉、筍頭、莧菜都放在里面臭。臨窗設一方桌,便是我的書桌。祖父每天早晨來講《論語》一章,剩下的時間由我自己寫大小字各一張。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里拿來給我的。隔日作文一篇。還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種叫做“義”的文體,只是解釋《論語》的內容。題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義”,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有一題是“孟子反不伐義”。
祖父生活儉省,喝茶卻頗考究。他是喝龍井的,泡在一個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興砂壺里,用一個細瓷小杯倒出來喝。他喝茶喝得很釅,一次要放多半壺茶葉。喝得很慢,喝一口,還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義”,有時會另拿一個杯子,讓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從此我知道龍井好喝,我的喝茶濃釅,跟小時候的熏陶也有點關系。
后來我到了外面,有時喝到龍井茶,會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鄉有“喝早茶”的習慣,或者叫做“上茶館”。上茶館其實是吃點心、包子、蒸餃、燒賣、千層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點心未端來之前,先上一碗干絲。我們那里原先沒有煮干絲,只有燙干絲。干絲在一個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狀,臨吃,堂倌把裝在一個茶杯里的作料——醬油、醋、麻油澆入。喝熱茶、吃干絲,一絕!
抗日戰爭時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幾乎天天泡茶館。“泡茶館”是西南聯大學生特有的說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館”,“坐”,本有消磨時間的意思,“泡”則更勝一籌。這是從北京帶過去的一個字。“泡”者,長時間地沉溺其中也,與“窮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語源。聯大學生在茶館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聊天、看書、寫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館是讀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稱泡茶館的冠軍。此人姓陸,是一怪人。他曾經徒步旅行了半個中國,讀書甚多,而無所著述,不愛說話。他簡直是“長”在茶館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獨自坐著看書。他連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館里,一起來就到茶館里洗臉刷牙。聽說他后來流落在四川,窮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館里賣的都是青茶,茶葉不分等次,泡在蓋碗里。文林街后來開了家“摩登”茶館,用玻璃杯賣綠茶、紅茶——滇紅、滇綠。滇綠色如生青豆,滇紅色似“中國紅”葡萄酒,茶葉都很厚。滇紅尤其經泡,三開之后,還有茶色。我覺得滇紅比祁(門)紅、英(德)紅都好,這也許是我的偏見。當然比斯里蘭卡的“利普頓”要差一些——有人喝不來“利普頓”,說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惡,不能勉強。我在昆明喝過大烤茶。把茶葉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傾入滾水,茶香撲人。幾年前在大理街頭看到有烤茶缸賣,猶豫一下,沒有買。買了,放在煤氣灶上烤,也不會有那樣的味道。
一九四六年冬,開明書店在綠楊請客。飯后,我們到巴金先生家喝工夫茶。幾個人圍著淺黃色的老式圓桌,看陳蘊珍(蕭珊)“表演”濯器、熾炭、注水、淋壺、篩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工夫茶,印象深刻。這茶太釅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婦,有靳以、黃裳。一轉眼,四十三年了。靳以、蕭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也沒有喝一次工夫茶的興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過一杯好茶。
一九四七年春,我和幾個在一個中學教書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難忘的兩樣方物,一是醋魚帶把。所謂“帶把”,是把活草魚脊肉剔下來,快刀切為薄片,其薄如紙,澆上好秋油,生吃。魚肉發甜,鮮脆無比。我想這就是中國古代的“切膾”。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龍井。真正的獅峰龍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里,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入口香濃,直透肺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貴了。一杯茶,一塊大洋,比吃一頓飯還貴。獅峰茶名不虛,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這樣的味道。我自此才知道,喝茶,水是至關重要的。
我喝過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龍潭泉水。騎馬到黑龍潭,疾馳之后,下馬到茶館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過癮。泉就在茶館檐外地面,一個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見泉水骨嘟骨嘟往上冒。井岡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有的水是“滑”的,“溫泉水滑洗凝脂”并非虛語。井岡山水洗被單,越洗越白;以泡“狗古腦”茶,色味俱發,不知道水里含了什么物質。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水,我沒有喝出什么道理。濟南號稱泉城,但泉水只能供觀賞,以泡茶,不覺得有什么特點。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如鹽城。鹽城真是“鹽城”,水是咸的。中產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張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缸里,備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澤。菏澤牡丹甲天下,因為菏澤土中含堿,牡丹喜堿性土。我們到菏澤看牡丹,牡丹極好,但是茶沒法喝。不論是青茶、綠茶,沏出來一會兒就變成紅茶了,顏色深如醬油,入口咸澀,由菏澤往梁山,住進招特所后,第一件事便是趕緊用不帶堿味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這一天才舒服。無論貧富,皆如此。一九四八年我在午門歷史博物館工作。館里有幾位看守員,歲數都很大了。他們上班后,都是先把帶來的窩頭片在爐盤上烤上,然后輪流用水氽坐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門城樓的展覽室里去坐著。他們喝的都是花茶。北京人愛喝花茶,以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很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葉花”)。我不太喜歡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離不開茶。他到莫斯科開會,蘇聯人知道中國人愛喝茶,倒是特意給他預備了一個熱水壺。可是,他剛沏了一杯茶,還沒喝幾口,一轉臉,服務員就給倒了。老舍先生很憤慨地說:“他媽的!他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許只有中國人如此。外國人喝茶都是論“頓”的,難怪那位服務員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為老先生已經喝完了,不要了。
龔定庵以為碧螺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蘇州東山的“雕花樓”喝過一次新采的碧螺春。“雕花樓”原是一個華僑富商的住宅,樓是進口的硬木造的,到處都雕了花,八仙慶壽、福祿壽三星、龍、鳳、牡丹……真是集惡俗之大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過茶是泡在大碗里的,我覺得這有點煞風景。后來問陸文夫,文夫說碧螺春就是講究用大碗喝的。茶極細,器極粗,亦怪!
在湖南桃源喝過一次擂茶。茶葉、老姜、芝麻、米、加鹽放在一個擂缽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細末,用開水沖開,便是擂茶。我在《湘行二記》中對擂茶有較詳細的敘述,為省篇幅,不再抄引。
茶可入饌,制為食品。杭州有龍井蝦仁,想不惡。裘盛戎曾用龍井茶包餃子,可謂別出心裁。日本有茶粥。《俳人的食物》說俳人小聚,食物極簡單,但“惟茶粥”一品,萬不可少。茶粥是啥樣的呢?我曾用粗茶葉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為這便是“茶粥”了。有一陣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發明的茶粥,自以為很好喝。四川的樟茶鴨子乃以柏樹枝、樟樹葉及茶葉為熏料,吃起來有茶香而無茶味。曾吃過一塊龍井茶心的巧克力,這簡直是惡作劇!用上海人的話說:巧克力與龍井茶實在完全“弗搭界”。
一九八九年九月十六日
當代散文八大家汪曾祺作品二:泡茶館
“泡茶館”是聯大學生特有的語言。本地原來似無此說法,本地人只說“坐茶館”。“泡”是北京話。其含義很難準確地解釋清楚。勉強解釋,只能說是持續長久地沉浸其中,像泡泡菜似的泡在里面。“泡蘑菇”、“窮泡”,都有長久的意思。北京的學生把北京的“泡”字帶到了昆明,和現實生活結合起來,便創造出一個新的語匯。“泡茶館”,即長時間地在茶館里坐著。本地的“坐茶館”也含有時間較長的意思。到茶館里去,首先是坐,其次才是喝茶(云南叫吃茶)。不過聯大的學生在茶館里坐的時間往往比本地人長,長得多,故謂之“泡”。
有一個姓陸的同學,是一怪人,曾經徒步旅行半個中國。這人真是一個泡茶館的冠軍。他有一個時期,整天在一家熟識的茶館里泡著。他的盥洗用具就放在這家茶館里。一起來就到茶館里去洗臉刷牙,然后坐下來,泡一碗茶,吃兩個燒餅,看書。一直到中午,起身出去吃午飯。吃了飯,又是一碗茶,直到吃晚飯。晚飯后,又是一碗,直到街上燈火闌珊,才夾著一本很厚的書回宿舍睡覺。
昆明的茶館共分幾類,我不知道。大別起來,只能分為兩類,一類是大茶館,一類是小茶館。
正義路原先有一家很大的茶館,樓上樓下,有幾十張桌子。都是荸薺紫漆的八仙桌,很鮮亮。因為在熱鬧地區,坐客常滿,人聲嘈雜。所有的柱子上都貼著一張很醒目的字條:“莫談國事”。時常進來一個看相的術士,一手捧一個六寸來高的硬紙片,上書該術士的大名(只能叫做大名,因為往往不帶姓,不能叫“姓名”;又不能叫“法名”、“藝名”,因為他并未出家,也不唱戲),一只手捏著一根紙媒子,在茶桌間繞來繞去,嘴里念說著“送看手相不要錢”!“送看手相不要錢”——他手里這根媒子即是看手相時用來指示手紋的。
這種大茶館有時唱圍鼓。圍鼓即由演員或票友清唱。我很喜歡“圍鼓”這個詞。唱圍鼓的演員、票友好像不是取報酬的。只是一群有同好的閑人聚攏來唱著玩。但茶館卻可借來招攬顧客,所以茶館便于鬧市張貼告條:“某月日圍鼓”。到這樣的茶館里來一邊聽圍鼓,一邊吃茶,也就叫做“吃圍鼓茶”。“圍鼓”這個詞大概是從四川來的,但昆明的圍鼓似多唱滇劇。我在昆明七年,對滇劇始終沒有入門。只記得不知什么戲里有一句唱詞“孤王頭上長青苔”。孤王的頭上如何會長青苔呢?這個設想實在是奇,因此一聽就永不能忘。
我要說的不是那種“大茶館”。這類大茶館我很少涉足,而且有些大茶館,包括正義路那家興隆鼎盛的大茶館,后來大都陸續停閉了。我所說的是聯大附近的茶館。
從西南聯大新校舍出來,有兩條街,鳳翥街和文林街,都不長。這兩條街上至少有不下十家茶館。
從聯大新校舍,往東,折向南,進一座磚砌的小牌樓式的街門,便是鳳翥街。街角右手第一家便是一家茶館。這是一家小茶館,只有三張茶桌,而且大小不等,形狀不一的茶具也是比較粗糙的,隨意畫了幾筆蘭花的蓋碗。除了賣茶,檐下掛著大串大串的草鞋和地瓜(即湖南人所謂的涼薯),這也是賣的。張羅茶座的是一個女人。這女人長得很強壯,皮色也頗白凈。她生了好些孩子。身邊常有兩個孩子圍著她轉,手里還抱著一個孩子。她經常敞著懷,一邊奶著那個早該斷奶的孩子,一邊為客人沖茶。她的丈夫,比她大得多,狀如猿猴,而目光銳利如鷹。他什么事情也不管,但是每天下午卻捧了一個大碗喝牛奶。這個男人是一頭種畜。這情況使我們頗為不解。這個白皙強壯的婦人,只憑一天賣幾碗茶,賣一點草鞋、地瓜,怎么能喂飽了這么多張嘴,還能供應一個懶惰的丈夫每天喝牛奶呢?怪事!中國的婦女似乎有一種天授的驚人的耐力,多大的負擔也壓不垮。
由這家往前走幾步,斜對面,曾經開過一家專門招徠大學生的新式茶館。這家茶館的桌椅都是新打的,涂了黑漆。堂倌系著白圍裙。賣茶用細白瓷壺,不用蓋碗(昆明茶館賣茶一般都用蓋碗)。除了清茶,還賣沱茶、香片、龍井。本地茶客從門外過,伸頭看看這茶館的局面,再看看里面坐得滿滿的大學生,就會挪步另走一家了。這家茶館沒有什么值得一記的事,而且開了不久就關了。聯大學生至今還記得這家茶館是因為隔壁有一家賣花生米的。這家似乎沒有男人,站柜賣貨是姑嫂兩人,都還年輕,成天涂脂抹粉。尤其是那個小姑子,見人走過,輒作媚笑。聯大學生叫她花生西施。這西施賣花生米是看人行事的。好看的來買,就給得多。難看的給得少。因此我們每次買花生米都推選一個挺拔英俊的“小生”去。
再往前幾步,路東,是一個紹興人開的茶館。這位紹興老板不知怎么會跑到昆明來,又不知為什么在這條小小的鳳翥街上來開一爿茶館。他至今鄉音未改。大概他有一種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情緒,所以對待從外地來的聯大學生異常親熱。他這茶館里除了賣清茶,還賣一點芙蓉糕、薩其瑪、月餅、桃酥,都裝在一個玻璃匣子里。我們有時覺得肚子里有點缺空而又不到吃飯的時候,便到他這里一邊喝茶一邊吃兩塊點心。有一個善于吹口琴的姓王的同學經常在紹興人茶館喝茶。他喝茶,可以欠賬。不但喝茶可以欠賬,我們有時想看電影而沒有錢,就由這位口琴專家出面向紹興老板借一點。紹興老板每次都是欣然地打開錢柜,拿出我們需要的數目。我們于是歡欣鼓舞,興高采烈,邁開大步,直奔南屏電影院。
再往前,走過十來家店鋪,便是鳳翥街口,路東路西各有一家茶館。
路東一家較小,很干凈,茶桌不多。掌柜的是個瘦瘦的男人,有幾個孩子。掌柜的事情多,為客人沖茶續水,大都由一個十三四歲的大兒子擔任,我們稱他這個兒子為“主任兒子”。街西那家又臟又亂,地面坑洼不平,一地的煙頭、火柴棍、瓜子皮。茶桌也是七大八小,搖搖晃晃,但是生意卻特別好。從早到晚,人坐得滿滿的。也許是因為風水好。這家茶館正在鳳翥街和龍翔街交接處,門面一邊對著鳳翥街,一邊對著龍翔街,坐在茶館,兩條街上的熱鬧都看得見。到這家吃茶的全部是本地人,本街的閑人、趕馬的“馬鍋頭”、賣柴的、賣菜的。他們都抽葉子煙。要了茶以后,便從懷里掏出一個煙盒——圓形,皮制的,外面涂著一層黑漆,打開來,揭開覆蓋著的菜葉,拿出剪好的金堂葉子,一支一支地卷起來。茶館的墻壁上張貼、涂抹得亂七八糟。但我卻于西墻上發現了一首詩,一首真正的詩:
記得舊時好,
跟隨爹爹去吃茶。
門前磨螺殼,
巷口弄泥沙。
是用墨筆題寫在墻上的。這使我大為驚異了。這是什么人寫的呢?
每天下午,有一個盲人到這家茶館來說唱。他打著揚琴,說唱著。照現在的說法,這應是一種曲藝,但這種曲藝該叫什么名稱,我一直沒有打聽著。我問過“主任兒子”,他說是“唱揚琴的”,我想不是。他唱的是什么?我有一次特意站下來聽了一會兒,是:
……
良田美地賣了,
高樓大廈拆了,
嬌妻美妾跑了,
狐皮袍子當了……
我想了想,哦,這是一首勸戒鴉片的歌,他這唱的是鴉片煙之為害。這是什么時候傳下來的呢?說不定是林則徐時代某一憂國之士的作品。但是這個盲人只管唱他的,茶客們似乎都沒有在聽,他們仍然在說話,各人想自己的心事。到了天黑,這個盲人背著揚琴,點著馬桿,踽踽地走回家去。我常常想:他今天能吃飽么?
進大西門,是文林街,挨著城門口就是一家茶館。這是一家最無趣味的茶館。茶館墻上的鏡框里裝的是美國電影明星的照片,蓓蒂·黛維絲、奧麗薇·德·哈茀蘭、克拉克·蓋博、泰倫寶華……除了賣茶,還賣咖啡、可可。這家的特點是:進進出出的除了穿西服和麂皮夾克的比較有錢的男同學外,還有把頭發卷成一根一根香腸似的女同學。有時到了星期六,還開舞會。茶館的門關了,從里面傳出《藍色的多瑙河》和《風流寡婦》舞曲,里面正在“嘣嚓嚓”。
和這家斜對著的一家,跟這家截然不同。這家茶館除賣茶,還賣煎血腸。這種血腸是牦牛腸子灌的,煎起來一街都聞見一種極其強烈的氣味,說不清是異香還是奇臭。這種西藏食品,那些把頭發卷成香腸一樣的女同學是絕對不敢問津的。
由這兩家茶館往東,不遠幾步,面南便可折向錢局街。街上有一家老式的茶館,樓上樓下,茶座不少。說這家茶館是“老式”的,是因為茶館備有煙筒,可以租用。一段青竹,旁安一個粗如小指半尺長的竹管,一頭裝一個帶爪的蓮蓬嘴,這便是“煙筒”。在蓮蓬嘴里裝了煙絲,點以紙媒,把整個嘴埋在筒口內,盡力猛吸,筒內的水咚咚作響,濃煙便直灌肺腑,頓時覺得渾身通泰。吸煙筒要有點功夫,不會吸的吸不出煙來。茶館的煙筒比家用的粗得多,高齊桌面,吸完就靠在桌腿邊,吸時尤需底氣充足。這家茶館門前,有一個小攤,賣酸角(不知什么樹上結的,形狀有點像皂莢,極酸,入口使人攢眉)、拐棗(也是樹上結的,應該算是果子,狀如雞爪,一疙瘩一疙瘩的,有的地方即叫****腳爪,味道很怪,像紅糖,又有點像甘草)和泡梨(糖梨泡在鹽水里,梨味本是酸甜的,昆明人卻偏于鹽水內泡而食之。泡梨仍有梨香,而梨肉極脆嫩)。過了春節則有人于門前賣葛根。葛根是藥,我過去只在中藥鋪見過,切成四方的棋子塊兒,是已經經過加工的了,原物是什么樣子,我是在昆明才見到的。這種東西可以當零食來吃,我也是在昆明才知道。一截葛根,粗如手臂,橫放在一塊板上,外包一塊濕布。給很少的錢,賣葛根的便操起有點像北京切涮羊肉的肉片用的那種薄刃長刀,切下薄薄的幾片給你。雪白的。嚼起來有點像干瓤的生白薯片,而有極重的藥味。據說葛根能清火。聯大的同學大概很少人吃過葛根。我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都要買一點嘗一嘗的。
大學二年級那一年,我和兩個外文系的同學經常一早就坐在這家茶館靠窗的一張桌邊,各自看自己的書,有時整整坐一上午,彼此不交語。我這時才開始寫作,我的最初幾篇小說,即是在這家茶館里寫的。茶館離翠湖很近,從翠湖吹來的風里,時時帶有水浮蓮的氣味。
回到文林街。文林街中,正對府甬道,后來新開了一家茶館。這家茶館的特點一是賣茶用玻璃杯,不用蓋碗,也不用壺。不賣清茶,賣綠茶和紅茶。紅茶色如玫瑰,綠茶苦如豬膽。第二是茶桌較少,且覆有玻璃桌面。在這樣桌子上打橋牌實在是再適合不過了,因此到這家茶館來喝茶的,大都是來打橋牌的,這茶館實在是一個橋牌俱樂部。聯大打橋牌之風很盛。有一個姓馬的同學每天到這里打橋牌。解放后,我才知道他是老地下黨員,昆明學生運動的領導人之一。學生運動搞得那樣熱火朝天,他每天都只是很閑在,很熱衷地在打橋牌,誰也看不出他和學生運動有什么關系。
文林街的東頭,有一家茶館,是一個廣東人開的,字號就叫“廣發茶社”——昆明的茶館我記得字號的只有這一家,原因之一,是我后來住在民強巷,離廣發很近,經常到這家去。原因之二是——經常聚在這家茶館里的,有幾個助教、研究生和高年級的學生。這些人多多少少有一點玩世不恭。那時聯大同學常組織什么學會,我們對這些儼乎其然的學會微存嘲諷之意。有一天,廣發的茶友之一說:“咱們這也是一個學會,——廣發學會!”這本是一句茶余的笑話。不料廣發的茶友之一,解放后,在一次運動中被整得不可開交,胡亂交待問題,說他曾參加過“廣發學會”。這就惹下了麻煩。幾次有人專程到北京來外調“廣發學會”問題。被調查的人心里想笑,又笑不出來,因為來外調的政工人員態度非常嚴肅。廣發茶館代賣廣東點心。所謂廣東點心,其實只是包了不同味道的甜餡的小小的酥餅,面上卻一律貼了幾片香菜葉子,這大概是這一家餅師的特有的手藝。我在別處吃過廣東點心,就沒有見過面上貼有香菜葉子的——至少不是每一塊都貼。
或問:泡茶館對聯大學生有些什么影響?答曰:第一,可以養其浩然之氣。聯大的學生自然也是賢愚不等,但多數是比較正派的。那是一個污濁而混亂的時代,學生生活又窮困得近乎潦倒,但是很多人卻能自許清高,鄙視庸俗,并能保持綠意蔥蘢的幽默感,用來對付惡濁和窮困,并不頹喪灰心,這跟泡茶館是有些關系的。第二,茶館出人才。聯大學生上茶館,并不是窮泡,除了瞎聊,大部分時間都是用來讀書的。聯大圖書館座位不多,宿舍里沒有桌凳,看書多半在茶館里。聯大同學上茶館很少不夾著一本乃至幾本書的。不少人的論文、讀書報告,都是在茶館寫的。有一年一位姓石的講師的《哲學概論》期終考試,我就是把考卷拿到茶館里去答好了再交上去的。聯大八年,出了很多人才。研究聯史,搞“人才學”,不能不了解了解聯大附近的茶館。第三,泡茶館可以接觸社會。我對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生活都發生興趣,都想了解了解,跟泡茶館有一定關系。如果我現在還算一個寫小說的人,那么我這個小說家是在昆明的茶館里泡出來的。
一九八四年五月十三日
當代散文八大家汪曾祺作品三:北京人的遛鳥
遛鳥的人是北京人里頭起得最早的一撥。每天一清早,當公共汽車和電車首班車出動時,北京的許多園林以及郊外的一些地方空曠、林木繁茂的去處,就已經有很多人在遛鳥了。他們手里提著鳥籠,籠外罩著布罩,慢慢地散步,隨時輕輕地把鳥籠前后搖晃著,這就是“遛鳥”。他們有的是步行來的,更多的是騎自行車來的。他們帶來的鳥有的是兩籠——多的可至八籠。如果帶七八籠,就非騎車來不可了。車把上、后座、前后左右都是鳥籠,都安排得十分妥當。看到它們平穩地駛過通向密林的小路,是很有趣的,——騎在車上的主人自然是十分瀟灑自得,神清氣朗。
養鳥本是清朝八旗子弟和太監們的愛好,“提籠架鳥”在過去是對游手好閑,不事生產的人的一種貶詞。后來,這種愛好才傳到一些辛苦忙碌的人中間,使他們能得到一些休息和安慰。我們常常可以在一個修鞋的、賣老豆腐的、釘馬掌的攤前的小樹上看到一籠鳥。這是他的伙伴。不過養鳥的還是以上歲數的較多,大都是從五十歲到八十歲的人,大部分是退休的職工,在職的稍少。近年在青年工人中也漸有養鳥的了。
北京人養的鳥的種類很多。大別起來,可以分為大鳥和小鳥兩類。大鳥主要是畫眉和百靈,小鳥主要是紅子、黃鳥。
鳥為什么要“遛”?不遛不叫。鳥必須習慣于籠養,習慣于喧鬧擾嚷的環境。等到它習慣于與人相處時,它就會盡情鳴叫。這樣的一段馴化,術語叫做“壓”。一只生鳥,至少得“壓”一年。
讓鳥學叫,最直接的辦法是聽別的鳥叫,因此養鳥的人經常聚會在一起,把他們的鳥揭開罩,掛在相距不遠的樹上,此起彼歇地賽著叫,這叫做“會鳥兒”。養鳥人不但彼此很熟悉,而且對他們朋友的鳥的叫聲也很熟悉。鳥應該向哪只鳥學叫,這得由鳥主人來決定。一只畫眉或百靈,能叫出幾種“玩藝”,除了自己的叫聲,能學山喜鵲、大喜鵲、伏天、葦乍子、麻雀打架、公雞打架、貓叫、狗叫。
曾見一個養畫眉的用一架錄音機追逐一只布谷鳥,企圖把它的叫聲錄下,好讓他的畫眉學。他追逐了五個早晨(北京布谷鳥是很少的),到底成功了。
鳥叫的音色是各色各樣的。有的寬亮,有的窄高,有的鳥聰明,一學就會;有的笨,一輩子只能老實巴交地叫那么幾聲。有的鳥害羞,不肯輕易叫;有的鳥好勝,能不歇氣地叫一個多小時!
養鳥主要是聽叫,但也重相貌。大鳥主要要大,但也要大得勻稱。畫眉講究“眉子”(眼外的白圈)清楚。百靈要大頭,短嘴。養鳥人對于鳥自有一套非常精細的美學標準,而這種標準是他們共同承認的。
因此,鳥的身份懸殊極大。一只生鳥(畫眉或百靈)值二三元人民幣,甚至還要少,而一只長相俊秀能唱十幾種“曲調”的值一百五十元,相當一個熟練工人一個月的工資。
養鳥是很辛苦的。除了遛,預備鳥食也很費事。鳥一般要吃拌了雞蛋黃的棒子面或小米面,牛肉——把牛肉焙干,碾成細末。經常還要吃“活食”,——蚱蜢、蟋蟀、玉米蟲。
養鳥人所重視的,除了鳥本身,便是鳥籠。鳥籠分圓籠、方籠兩種。一般的鳥籠值一二十元,有的雕鏤精細,近于“鬼工”,貴得令人咋舌。——有人不養鳥,專以搜集名貴鳥籠為樂。鳥籠里大有高低貴賤之分的是鳥食罐。一副雍正青花的鳥食罐,已成稀世的珍寶。
除了籠養聽叫的鳥,北京人還有一種養在“架”上的鳥。所謂架,是一截樹杈。養這類鳥的樂趣是訓練它“打彈”,養鳥人把一個彈丸扔在空中,鳥會飛上去接住。有的一次飛起能接連接住兩個。架養的鳥一般體大嘴硬,例如錫嘴和交嘴鵲。所以,北京過去有“提籠架鳥”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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