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韩夜夜操_麻豆精品人妻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日本高清免费不卡视频_国产日韩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_波多野结衣中文字幕在线观看_日本vs黑人hd

我愛古詩詞 > 現(xiàn)代作家 > 汪曾祺 >

汪曾祺受戒欣賞

時間: 淑賢2 汪曾祺

  汪曾祺的《受戒》在文壇具有廣泛的影響力,在這部小說描述中作者通過陌生化的表現(xiàn)手法來對小說進(jìn)行創(chuàng)作,從而實現(xiàn)了語言風(fēng)格、書寫方式和哲學(xué)主題的創(chuàng)新。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汪曾祺受戒欣賞,希望大家喜歡。

  汪曾祺作品欣賞篇1:受戒

  明海出家已經(jīng)四年了。

  他是十三歲來的。

  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diǎn)怪,叫庵趙莊。趙,是因為莊上大都姓趙。叫做莊,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這里兩三家,那里兩三家。一出門,遠(yuǎn)遠(yuǎn)可以看到,走起來得走一會,因為沒有大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田埂。庵,是因為有一個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訛了,叫成荸薺庵。連庵里的和尚也這樣叫。“寶剎何處?”——“荸薺庵。”庵本來是住尼姑的。“和尚廟”、“尼姑庵”嘛。可是荸薺庵住的是和尚。也許因為荸薺庵不大,大者為廟,小者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從小就確定要出家的。他的家鄉(xiāng)不叫“出家”,叫“當(dāng)和尚”。他的家鄉(xiāng)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鄉(xiāng)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個出去當(dāng)和尚。當(dāng)和尚也要通過關(guān)系,也有幫。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遠(yuǎn)。有到杭州靈隱寺的、上海靜安寺的、鎮(zhèn)江金山寺的、揚(yáng)州天寧寺的。一般的就在本縣的寺廟。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他是老四。他七歲那年,他當(dāng)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議,決定叫他當(dāng)和尚。他當(dāng)時在旁邊,覺得這實在是在情在理,沒有理由反對。當(dāng)和尚有很多好處。一是可以吃現(xiàn)成飯。哪個廟里都是管飯的。二是可以攢錢。只要學(xué)會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懺,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不想還俗,買幾畝田也可以。當(dāng)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聲如鐘磬,三要聰明記性好。他舅舅給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幾步,后走幾步,又叫他喊了一聲趕牛打場的號子:“格當(dāng)XX——”,說是“明子準(zhǔn)能當(dāng)個好和尚,我包了!”要當(dāng)和尚,得下點(diǎn)本,——念幾年書。哪有不認(rèn)字的和尚呢!于是明子就開蒙入學(xué),讀了《三字經(jīng)》、《百家姓》、《四言雜字》、《幼學(xué)瓊林》、《上論、下論》、《上孟、下孟》,每天還寫一張仿。村里都夸他字寫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約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帶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領(lǐng)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點(diǎn),給明子穿上。明子穿了這件和尚短衫,下身還是在家穿的紫花褲子,赤腳穿了一雙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個頭,就隨舅舅走了。

  他上學(xué)時起了個學(xué)名,叫明海。舅舅說,不用改了。于是“明海”就從學(xué)名變成了法名。

  過了一個湖。好大一個湖!穿過一個縣城。縣城真熱鬧:官鹽店,稅務(wù)局,肉鋪里掛著成邊的豬,一個驢子在磨芝麻,滿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賣茉莉粉、梳頭油的什么齋,賣絨花的,賣絲線的,打把式賣膏藥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勁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個河邊,有一只船在等著他們。船上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瘦長瘦長的大伯,船頭蹲著一個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剝一個蓮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艙里,船就開了。明子聽見有人跟他說話,是那個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薺庵當(dāng)和尚嗎?”

  明子點(diǎn)點(diǎn)頭。

  “當(dāng)和尚要燒戒疤嘔!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fù)u了搖頭。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時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們是鄰居。我家挨著荸薺庵。——給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個蓮蓬扔給明海,小明子就剝開蓮蓬殼,一顆一顆吃起來。

  大伯一槳一槳地劃著,只聽見船槳撥水的聲音:“嘩——許!嘩——許!”

  ……

  荸薺庵的地勢很好,在一片高地上。這一帶就數(shù)這片地勢高,當(dāng)初建庵的人很會選地方。門前是一條河。門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場。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樹。山門里是一個穿堂。迎門供著彌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寫了一副對聯(lián):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彌勒佛背后,是韋馱。過穿堂,是一個不小的天井,種著兩棵白果樹。天井兩邊各有三間廂房。走過天井,便是大殿,供著三世佛。佛像連龕才四尺來高。大殿東邊是方丈,西邊是庫房。大殿東側(cè),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門,白門綠字,刻著一副對聯(lián):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進(jìn)門有一個狹長的天井,幾塊假山石,幾盆花,有三間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閑得很。一早起來,開山門,掃地。庵里的地鋪的都是籮底方磚,好掃得很,給彌勒佛、韋馱燒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燒一炷香、磕三個頭、念三聲“南無阿彌陀佛”,敲三聲磬。這庵里的和尚不興做什么早課、晚課,明子這三聲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后,挑水,喂豬。然后,等當(dāng)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來,教他念經(jīng)。

  教念經(jīng)也跟教書一樣,師父面前一本經(jīng),徒弟面前一本經(jīng),師父唱一句,徒弟跟著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邊唱,一邊還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響,就跟教唱戲一樣。是跟教唱戲一樣,完全一樣哎。連用的名詞都一樣。舅舅說,念經(jīng):一要板眼準(zhǔn),二要合工尺。說:當(dāng)一個好和尚,得有條好嗓子。說:民國二十年鬧大水,運(yùn)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龍,因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臺大焰口,十三大師——十三個正座和尚,各大廟的方丈都來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誰當(dāng)這個首座?推來推去,還是石橋——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薩一樣,這就不用說了;那一聲“開香贊”,圍看的上千人立時鴉雀無聲。說:嗓子要練,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要練丹田氣!說: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說:和尚里也有狀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貪玩!舅舅這一番大法要說得明海和尚實在是五體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著舅舅唱起來:

  “爐香乍爇——”

  “爐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諸佛現(xiàn)金身……”

  “諸佛現(xiàn)金身……”

  ……

  等明海學(xué)完了早經(jīng),——他晚上臨睡前還要學(xué)一段,叫做晚經(jīng),——荸薺庵的師父們就都陸續(xù)起床了。

  這庵里人口簡單,一共六個人。連明海在內(nèi),五個和尚。有一個老和尚,六十幾了,是舅舅的師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稱之為老和尚或老師父,明海叫他師爺爺。這是個很枯寂的人,一天關(guān)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見他念佛,只是那么一聲不響地坐著。他是吃齋的,過年時除外。

  下面就是師兄弟三個,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稱他們?yōu)榇髱煾浮⒍煾?有的稱之為山師父、海師父。只有仁渡,沒有叫他“渡師父”的,因為聽起來不像話,大都直呼之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為他還年輕,才二十多歲。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當(dāng)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卻叫“當(dāng)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他確確實實干的是當(dāng)家的職務(wù)。他屋里擺的是一張帳桌,桌子上放的是帳簿和算盤。帳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經(jīng)帳,一本是租帳,一本是債帳。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錢,——要不,當(dāng)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規(guī)的焰口是十個人。一個正座,一個敲鼓的,兩邊一邊四個。人少了,八個,一邊三個,也湊合了。荸薺庵只有四個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別的廟里合伙。這樣的時候也有過,通常只是放半臺焰口。一個正座,一個敲鼓,另外一邊一個。一來找別的廟里合伙費(fèi)事;二來這一帶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時候,誰家死了人,就只請兩個,甚至一個和尚咕嚕咕嚕念一通經(jīng),敲打幾聲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經(jīng)錢不是當(dāng)時就給,往往要等秋后才還。這就得記帳。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錢不是一樣的。就像唱戲一樣,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為他要領(lǐng)唱,而且還要獨(dú)唱。當(dāng)中有一大段“嘆骷髏”,別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個人有板有眼地曼聲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為這容易呀?哼,單是一開頭的“發(fā)擂”,手上沒功夫就敲不出遲疾頓挫!其余的,就一樣了。這也得記上:某月某日、誰家焰口半臺,誰正座,誰敲鼓……省得到年底結(jié)帳時賭咒罵娘。……這庵里有幾十畝廟產(chǎn),租給人種,到時候要收租。庵里還放債。租、債一向倒很少虧欠,因為租佃借錢的人怕菩薩不高興。這三本帳就夠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燭、燈火、油鹽“福食”,這也得隨時記記帳呀。除了帳簿之外,山師父的方丈的墻上還掛著一塊水牌,上漆四個紅字:“勤筆免思”。

  仁山所說當(dāng)一個好和尚的三個條件,他自己其實一條也不具備。他的相貌只要用兩個字就說清楚了:黃,胖。聲音也不像鐘磬,倒像母豬。聰明么?難說,打牌老輸。他在庵里從不穿袈裟,連海青直裰也免了。經(jīng)常是披著件短僧衣,袒露著一個黃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腳趿拉著一對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著。他一天就是這樣不衫不履地這里走走,那里走走,發(fā)出母豬一樣的聲音:“呣——呣——”。

  二師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間來住幾個月,因為庵里涼快。庵里有六個人,其中之一,就是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師娘。這兩口子都很愛干凈,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時候,坐在天井里乘涼。白天,悶在屋里不出來。

  三師父是個很聰明精干的人。有時一筆帳大師兄扒了半天算盤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轉(zhuǎn)兩轉(zhuǎn),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贏的時候多,二三十張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時,總有人愛在他后面看歪頭胡。誰家約他打牌,就說“想送兩個錢給你。”他不但經(jīng)懺俱通(小廟的和尚能夠拜懺的不多),而且身懷絕技,會“飛鐃”。七月間有些地方做盂蘭會,在曠地上放大焰口,幾十個和尚,穿繡花袈裟,飛鐃。飛鐃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鐃鈸飛起來。到了一定的時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幾十副大鐃緊張急促地敲起來。忽然起手,大鐃向半空中飛去,一面飛,一面旋轉(zhuǎn)。然后,又落下來,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種架勢,“犀牛望月”、“蘇秦背劍”……這哪是念經(jīng),這是耍雜技。也許是地藏王菩薩愛看這個,但真正因此快樂起來的是人,尤其是婦女和孩子。這是年輕漂亮的和尚出風(fēng)頭的機(jī)會。一場大焰口過后,也像一個好戲班子過后一樣,會有一個兩個大姑娘、小媳婦失蹤,——跟和尚跑了。他還會放“花焰口”。有的人家,親戚中多風(fēng)流子弟,在不是很哀傷的佛事——如做冥壽時,就會提出放花焰口。所謂“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調(diào),拉絲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點(diǎn)唱。仁渡一個人可以唱一夜不重頭。仁渡前幾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據(jù)說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個。他平常可是很規(guī)矩,看到姑娘媳婦總是老老實實的,連一句玩笑話都不說,一句小調(diào)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場上乘涼的時候,一伙人把他圍起來,非叫他唱兩個不可。他卻情不過,說:“好,唱一個。不唱家鄉(xiāng)的。家鄉(xiāng)的你們都熟,唱個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麥,一轉(zhuǎn)子講得聽不得。

  聽不得就聽不得,

  打完了大麥打小麥。

  唱完了,大家還嫌不夠,他就又唱了一個:姐兒生得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點(diǎn)跳跳的。

  ……

  這個庵里無所謂清規(guī),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

  仁山吃水煙,連出門做法事也帶著他的水煙袋。

  他們經(jīng)常打牌。這是個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飯的方桌往門口一搭,斜放著,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從他的方丈里把籌碼拿出來,嘩啦一聲倒在桌上。斗紙牌的時候多,搓麻將的時候少。牌客除了師兄弟三人,常來的是一個收鴨毛的,一個打兔子兼偷雞的,都是正經(jīng)人。收鴨毛的擔(dān)一副竹筐,串鄉(xiāng)串鎮(zhèn),拉長了沙啞的聲音喊叫:“鴨毛賣錢——!”

  偷雞的有一件家什——銅蜻蜓。看準(zhǔn)了一只老母雞,把銅蜻蜓一丟,雞婆子上去就是一口。這一啄,銅蜻蜓的硬簧繃開,雞嘴撐住了,叫不出來了。正在這雞十分納悶的時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經(jīng)跟這位正經(jīng)人要過銅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門前試了一試,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罵明子:“要死了!兒子!你怎么到我家來玩銅蜻蜓了!”小英子跑過來:

  “給我!給我!”

  她也試了試,真靈,一個黑母雞一下子就把嘴撐住,傻了眼了!

  下雨陰天,這二位就光臨荸薺庵,消磨一天。

  有時沒有外客,就把老師叔也拉出來,打牌的結(jié)局,大都是當(dāng)家和尚氣得鼓鼓的:“×媽媽的!又輸了!下回不來了!”

  他們吃肉不瞞人。年下也殺豬。殺豬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樣,開水、木桶、尖刀。捆豬的時候,豬也是沒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儀式,要給即將升天的豬念一道“往生咒”,并且總是老師叔念,神情很莊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來從虛空來,還歸虛空去往生再世,皆當(dāng)歡喜。南無阿彌陀佛!”

  三師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鮮紅的豬血就帶著很多沫子噴出來。

  ……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個小島,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條小路通到荸薺庵。獨(dú)門獨(dú)戶,島上只有這一家。島上有六棵大桑樹,夏天都結(jié)大桑椹,三棵結(jié)白的,三棵結(jié)紫的;一個菜園子,瓜豆蔬菜,四時不缺。院墻下半截是磚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門是桐油油過的,貼著一副萬年紅的春聯(lián):向陽門第春常在

  積善人家慶有余

  門里是一個很寬的院子。院子里一邊是牛屋、碓棚;一邊是豬圈、雞窠,還有個關(guān)鴨子的柵欄。露天地放著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磚基土筑,上面蓋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還露著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薩的畫像上貼的金還沒有發(fā)黑。兩邊是臥房。扇窗上各嵌了一塊一尺見方的玻璃,明亮亮的,——這在鄉(xiāng)下是不多見的。房檐下一邊種著一棵石榴樹,一邊種著一棵梔子花,都齊房檐高了。夏天開了花,一紅一白,好看得很。梔子花香得沖鼻子。順風(fēng)的時候,在荸薺庵都聞得見。

  這家人口不多,他家當(dāng)然是姓趙。一共四口人:趙大伯、趙大媽,兩個女兒,大英子、小英子。老兩口沒得兒子。因為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災(zāi),也沒有大旱大水鬧蝗蟲,日子過得很興旺。他們家自己有田,本來夠吃的了,又租種了庵上的十畝田。自己的田里,一畝種了荸薺,——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愛吃荸薺,一畝種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雞鴨,單是雞蛋鴨毛就夠一年的油鹽了。趙大伯是個能干人。他是一個“全把式”,不但田里場上樣樣精通,還會罩魚、洗磨、鑿礱、修水車、修船、砌墻、燒磚、箍桶、劈篾、絞麻繩。他不咳嗽,不腰疼,結(jié)結(jié)實實,像一棵榆樹。人很和氣,一天不聲不響。趙大伯是一棵搖錢樹,趙大娘就是個聚寶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歲了,兩個眼睛還是清亮亮的。不論什么時候,頭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掙掙的。像老頭子一樣,她一天不閑著。煮豬食,喂豬,腌咸菜,——她腌的咸蘿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編蓑衣,織蘆篚。她還會剪花樣子。這里嫁閨女,陪嫁妝,磁壇子、錫罐子,都要用梅紅紙剪出吉祥花樣,貼在上面,討個吉利,也才好看:“丹鳳朝陽”呀、“白頭到老”呀、“子孫萬代”呀、“福壽綿長”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來請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來!”“一定呀!”——“一定!一定!”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里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fā)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這里的風(fēng)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上丫頭,這一頭的好頭發(fā)!通紅的發(fā)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姐妹倆長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靜,話很少,像父親。小英子比她娘還會說,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說:“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個喜鵲!”

  “你自己說的!——吵得人心亂!”

  “心亂?”

  “心亂!”

  “你心亂怪我呀!”

  二姑娘話里有話。大英子已經(jīng)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過,人很敦厚,也不難看,家道也殷實,她滿意。已經(jīng)下過小定,日子還沒有定下來。她這二年,很少出房門,整天趕她的嫁妝。大裁大剪,她都會。挑花繡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樣子太老了。她到城里看過新娘子,說人家現(xiàn)在繡的都是活花活草。這可把娘難住了。最后是喜鵲忽然一拍屁股:“我給你保舉一個人!”

  這人是誰?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時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園》,他喜歡得很。到了荸薺庵,他還常翻出來看,有時還把舊帳簿子翻過來,照著描。小英子說:“他會畫!畫得跟活的一樣!”

  小英子把明海請到家里來,給他磨墨鋪紙,小和尚畫了幾張,大英子喜歡得了不得:“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這就可以亂孱!”——所謂“亂孱”是繡花的一種針法:繡了第一層,第二層的針腳插進(jìn)第一層的針縫,這樣顏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跡,不像娘那一代繡的花是平針,深淺之間,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個書童,又像個參謀:“畫一朵石榴花!”

  “畫一朵梔子花!”

  她把花掐來,明海就照著畫。

  到后來,鳳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葉,天竺果子、臘梅花,他都能畫。

  大娘看著也喜歡,摟住明海的和尚頭:“你真聰明!你給我當(dāng)一個干兒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說:“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個頭,從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大英子繡的三雙鞋,三十里方圓都傳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來看。看完了,就說:“嘖嘖嘖,真好看!這哪是繡的,這是一朵鮮花!”她們就拿了紙來央大娘求了小和尚來畫。有求畫帳檐的,有求畫門簾飄帶的,有求畫鞋頭花的。每回明子來畫花,小英子就給他做點(diǎn)好吃的,煮兩個雞蛋,蒸一碗芋頭,煎幾個藕團(tuán)子。

  因為照顧姐姐趕嫁妝,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幫手,是明子。

  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車高田水,薅頭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場子。這幾薦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過來的。這地方興換工。排好了日期,幾家顧一家,輪流轉(zhuǎn)。不收工錢,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頓,兩頭見肉,頓頓有酒。干活時,敲著鑼鼓,唱著歌,熱鬧得很。其余的時候,各顧各,不顯得緊張。

  薅三遍草的時候,秧已經(jīng)很高了,低下頭看不見人。一聽見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濃綠里唱: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兩步就趕到,趕到就低頭薅起草來,傍晚牽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這里的習(xí)慣,牛卸了軛,飲了水,就牽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滾撲騰,弄得全身都是泥漿,這樣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掛十四軋的水車,兩個人車半天就夠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車杠上,不緊不慢地踩著車軸上的拐子,輕輕地唱著明海向三師父學(xué)來的各處山歌。打場的時候,明子能替趙大伯一會,讓他回家吃飯。——趙家自己沒有場,每年都在荸薺庵外面的場上打谷子。他一揚(yáng)鞭子,喊起了打場號子:

  “格當(dāng)XX——”

  這打場號子有音無字,可是九轉(zhuǎn)十三彎,比什么山歌號子都好聽。趙大娘在家,聽見明子的號子,就側(cè)起耳朵:“這孩子這條嗓子!”

  連大英子也停下針線:“真好聽!”

  小英子非常驕傲地說:“一十三省數(shù)第一!”

  晚上,他們一起看場。——荸薺庵收來的租稻也曬在場上。他們并肩坐在一個石磙子上,聽青蛙打鼓,聽寒蛇唱歌,——這個地方以為螻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聽紡紗婆子不停地紡紗,“XX——”,看螢火蟲飛來飛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褲帶上打一個結(jié)!”小英子說。

  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來的時候在褲帶上打一個結(jié),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

  “”荸薺,這是小英最愛干的生活。秋天過去了,地凈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里。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干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xì)細(xì)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

  明子常搭趙家的船進(jìn)城,給庵里買香燭,買油鹽。閑時是趙大伯劃船;忙時是小英子去,劃船的是明子。

  從庵趙莊到縣城,當(dāng)中要經(jīng)過一片很大的蘆花蕩子。蘆葦長得密密的,當(dāng)中一條水路,四邊不見人。劃到這里,明子總是無端端地覺得心里很緊張,他就使勁地劃槳。

  小英子喊起來: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發(fā)瘋啦?為什么劃得這么快?”……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燒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頭皮上燒十二個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說這是當(dāng)和尚的一大關(guān),總要過的。”“不受戒不行嗎?”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處?”

  “受了戒就可以到處云游,逢寺掛褡。”

  “什么叫‘掛褡’?”

  “就是在廟里住。有齋就吃。”

  “不把錢?”

  “不把錢。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

  “怪不得都說‘遠(yuǎn)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

  “還要有一份戒牒。”

  “鬧半天,受戒就是領(lǐng)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就是!”

  “我劃船送你去。”

  “好。”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劃到荸薺庵門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興奮得很。她充滿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這座大廟,看看受戒是個啥樣子。

  善因寺是全縣第一大廟,在東門外,面臨一條水很深的護(hù)城河,三面都是大樹,寺在樹林子里,遠(yuǎn)處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diǎn)金碧輝煌的屋頂,不知道有多大。樹上到處掛著“謹(jǐn)防惡犬”的牌子。這寺里的狗出名的厲害。平常不大有人進(jìn)去。放戒期間,任人游看,惡狗都鎖起來了。

  好大一座廟!廟門的門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門矗著兩塊大牌,一邊一塊,一塊寫著斗大兩個大字:“放戒”,一塊是:“禁止喧嘩”。這廟里果然是氣象莊嚴(yán),到了這里誰也不敢大聲咳嗽。明海自去報名辦事,小英子就到處看看。好家伙,這哼哈二將、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裝修了不久。天井有二畝地大,鋪著青石,種著蒼松翠柏。“大雄寶殿”,這才真是個“大殿”!一進(jìn)去,涼嗖嗖的。到處都是金光耀眼。釋迦牟尼佛坐在一個蓮花座上,單是蓮座,就比小英子還高。抬起頭來也看不全他的臉,只看到一個微微閉著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兩邊的兩根大紅蠟燭,一摟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著鮮花、絨花、絹花,還有珊瑚樹,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爐里燒著檀香。小英子出了廟,聞著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掛了好些幡。這些幡不知是什么緞子的,那么厚重,繡的花真細(xì)。這么大一口磬,里頭能裝五擔(dān)水!這么大一個木魚,有一頭牛大,漆得通紅的。她又去轉(zhuǎn)了轉(zhuǎn)羅漢堂,爬到千佛樓上看了看。真有一千個小佛!她還跟著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經(jīng)樓。藏經(jīng)樓沒有什么看頭,都是經(jīng)書!媽吔!逛了這么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還要給家里打油,替姐姐配絲線,給娘買鞋面布,給自己買兩個墜圍裙飄帶的銀蝴蝶,給爹買旱煙,就出廟了。

  等把事情辦齊,晌午了。她又到廟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個“膳堂”,坐得下八百個和尚。吃粥也有這樣多講究:正面法座上擺著兩個錫膽瓶,里面插著紅絨花,后面盤膝坐著一個穿了大紅滿金繡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個和尚吃粥吃出了聲音,他下來就是一戒尺。不過他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個樣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點(diǎn)聲音!他看見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個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嘩,就大聲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見明子目不斜視地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搖大擺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燒戒疤是不許人看的。她知道要請老剃頭師傅剃頭,要剃得橫摸順摸都摸不出頭發(fā)茬子,要不然一燒,就會“走”了戒,燒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棗泥子先點(diǎn)在頭皮上,然后用香頭子點(diǎn)著。她知道燒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湯,讓它“發(fā)”,還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動,叫做“散戒”。這些都是明子告訴她的。明子是聽舅舅說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墻根底下的荒地里。

  一個一個,穿了新海青,光光的頭皮上都有十二個黑點(diǎn)子。——這黑疤掉了,才會露出白白的、圓圓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興。她一眼就看見了明子。隔著一條護(hù)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嗎?”

  “疼。”

  “現(xiàn)在還疼嗎?”

  “現(xiàn)在疼過去了。”

  “你哪天回去?”

  “后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來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這天穿了一件細(xì)白夏布上衣,下邊是黑洋紗的褲子,赤腳穿了一雙龍須草的細(xì)草鞋,頭上一邊插著一朵梔子花,一邊插著一朵石榴花。她看見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領(lǐng)子,就說:“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脫了,你不熱呀!”

  他們一人一把槳。小英子在中艙,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問了明子很多話,好像一年沒有看見了。

  她問,燒戒疤的時候,有人哭嗎?喊嗎?

  明子說,沒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個山東和尚罵人:“俺日你奶奶!俺不燒了!”

  她問善因寺的方丈石橋是相貌和聲音都很出眾嗎?“是的。”

  “說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繡房還講究?”

  “講究。什么東西都是繡花的。”

  “他屋里很香?”

  “很香。他燒的是伽楠香,貴得很。”

  “聽說他會做詩,會畫畫,會寫字?”

  “會。廟里走廊兩頭的磚額上,都刻著他寫的大字。”“他是有個小老婆嗎?”

  “有一個。”

  “才十九歲?”

  “聽說。”

  “好看嗎?”

  “都說好看。”

  “你沒看見?”

  “我怎么會看見?我關(guān)在廟里。”

  明子告訴她,善因寺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寺里有意選他當(dāng)沙彌尾,不過還沒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議。

  “什么叫‘沙彌尾’?”

  “放一堂戒,要選出一個沙彌頭,一個沙彌尾。沙彌頭要老成,要會念很多經(jīng)。沙彌尾要年輕,聰明,相貌好。”“當(dāng)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dāng)方丈。現(xiàn)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dāng)。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dāng)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dāng)方丈,管善因寺?管這么大一個廟?!”

  “還早吶!”

  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dāng)方丈!”

  “好,不當(dāng)。”

  “你也不要當(dāng)沙彌尾!”

  “好,不當(dāng)。”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dāng)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diǎn)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jìn)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yuǎn)了。

  ……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

  汪曾祺作品欣賞篇2:七載云煙

  天地一瞬

  我在云南住過七年,一九三九~一九四六年。準(zhǔn)確地說,只能說在昆明住了七年。昆明以外,最遠(yuǎn)只到過呈貢,還有滇池邊一片沙灘極美、柳樹濃密的叫做斗南村的地方,連富民都沒有去過。后期在黃土坡、白馬廟各住過年把二年,這只能算是郊區(qū)。到過金殿、黑龍?zhí)丁⒋笥^樓,都只是去游逛,當(dāng)日來回。我們經(jīng)常活動的地方是市內(nèi)。市內(nèi)又以正義路及其旁出的幾條橫街為主。正義路北起華山南路,南至金馬碧雞牌坊,當(dāng)時是昆明的貫通南北的干線,又是市中心所在。我們到南屏大戲院去看電影,——演的都是美國片子。更多的時間是無目的地閑走,閑看。

  我們?nèi)ス鋾辍.?dāng)時書店都是開架售書,可以自己抽出書來看。有的窮大學(xué)生會靠在柜臺一邊,看一本書,一看兩三個小時。

  逛裱畫店。昆明幾乎家家都有錢南園的寫得四方四正的顏字對聯(lián)。還有一個吳忠藎老先生寫的極其流利但用筆扁如竹篾的行書四扇屏。慰情聊勝無,看看也是享受。

  武成路后街有兩家做錫箔的作坊。我每次經(jīng)過,都要停下來看做錫箔的師傅在一個木墩上墊了很厚的粗草紙,草紙間襯了錫片,用一柄很大的木槌,使勁夯砸那一垛草紙。師傅渾身是汗,于是錫箔就槌成了。沒有人愿意陪我欣賞這種槌錫箔藝術(shù),他們都以為:“這有什么看頭!”

  逛茶葉店。茶葉店有什么逛頭?有!華山西路有一家茶葉店,一壁掛了一副嵌在鏡框里的米南宮體的小對聯(lián),字寫得好,聯(lián)語尤好:

  靜對古碑臨黑女

  閑吟絕句比紅兒

  我覺得這對得很巧,但至今不知道這是誰的句子。尤其使我不明白的,是這家茶葉店為什么要掛這樣一副對子?

  我們每天經(jīng)過,隨時往來的地方,還是大西門一帶。大西門里的文林街,大西門外的鳳翥街、龍翔街。“鳳翥”、“龍翔”,不知道是哪位擅于辭藻的文人起下的富麗堂皇的街名,其實這只是兩條丁字形的小小的橫豎街。街雖小,人卻多,氣味濃稠。這是來往滇西的馬鍋夫卸貨、裝貨、喝酒、吃飯、抽鴉片、睡女人的地方。我們在街上很難“深入”這種生活的里層,只能切切實實地體會到:這是生活!我們在街上閑看。看賣木柴的,賣木炭的,賣粗瓷碗、賣砂鍋的,并且常常為一點(diǎn)細(xì)節(jié)感動不已。

  但是我生活得最久,接受影響最深,使我成為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作家,——不是另一種作家的地方,是西南聯(lián)大,新校舍。

  騎了毛驢考大學(xué)

  萬里長征,

  辭卻了五朝宮闕。

  暫駐足,

  衡山湘水,

  又成離別,

  絕徼移栽楨干質(zhì),

  九州遍灑黎元血。

  盡笳吹弦誦在山城,

  情彌切……

  ——西南聯(lián)歌

  日寇侵華,平津淪陷,北大、清華、南開被迫南遷,組成一個大學(xué),在長沙暫住,名為“臨時大學(xué)”。后遷云南,改名“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簡稱“西南聯(lián)大”。這是一座戰(zhàn)時的,臨時性的大學(xué),但卻是一個產(chǎn)生天才,影響深遠(yuǎn),可以彪炳于世界大學(xué)之林,與牛津、劍橋、哈佛、耶魯平列而無愧色的,窳陋而輝煌的,奇跡一樣的,“空前絕后”的大學(xué)。喔,我的母校,我的西南聯(lián)大!

  像蜜蜂尋找蜜源一樣飛向昆明的大學(xué)生,大概有幾條路徑。

  一條是陸路。三校部分同學(xué)組成“西南旅行團(tuán)”,由北平出發(fā),走向大西南。一路夜宿曉行,埋鍋造飯,過的完全是軍旅生活。他們的“著裝”是短衣,打綁腿,布條編的草鞋,背負(fù)薄薄的一卷行李,行李卷上橫置一把紅油紙傘,有點(diǎn)像后來的大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除了擺渡過河外,全是徒步。自北平至昆明,全程三千五百里,算得是一個壯舉。旅行團(tuán)有部分教授參加,聞一多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聞先生一路畫了不少鉛筆速寫。其時聞先生已經(jīng)把胡子留起來了,——聞先生曾發(fā)愿:抗戰(zhàn)不勝,誓不剃須!

  另一路是海程。由天津或上海搭乘怡和或太古輪船,經(jīng)香港,到越南海防,然后坐滇越鐵路火車,由老街入境,至昆明。

  有意思的是,輪船上開飯,除了白米飯之外,還有一籮高粱米飯。這是給東北學(xué)生預(yù)備的。吃高粱米飯,就咸魚、小蝦,可以使“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的”的流亡學(xué)生得到一點(diǎn)安慰,這種舉措很有人情味。

  我們在上海就聽到滇越路有瘴氣,易得惡性瘧疾,沿路的水不能喝,于是帶了好多瓶礦泉水。當(dāng)時的礦泉水是從法國進(jìn)口的,很貴。

  沒有想到惡性瘧疾照顧上了我!到了昆明,就發(fā)了病,高燒超過四十度,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生就給我打了強(qiáng)心針(我還跟護(hù)士開玩笑,問“要不要寫遺書”)。用的藥是606,我趕快聲明:我沒有生梅毒!

  出了院,暈暈惚惚地參加了全國統(tǒng)一招生考試。上帝保佑,竟以第一志愿被錄取,我當(dāng)時真是像做夢一樣。

  當(dāng)時到昆明來考大學(xué)的,取道各有不同。

  有一位歷史系學(xué)生姓劉的同學(xué)是自己挑了一擔(dān)行李,從家鄉(xiāng)河南一步一步走來的。這人的樣子完全是一個農(nóng)民,說話鄉(xiāng)音極重,而且四年不改。

  有一位姓應(yīng)的物理系的同學(xué),是在西康買了一頭毛驢,一路騎到昆明來的。此人精瘦,外號“黑鬼”,寧波人。

  這樣一些莘莘的學(xué)子,不遠(yuǎn)千里,從四面八方奔到昆明來,考入西南聯(lián)大,他們來干什么,尋找什么?

  大部分同學(xué)是來尋找真理,尋找智慧的。

  也有些沒有明確目的,糊里糊涂的。我在報考申請書上填了西南聯(lián)大,只是聽說這三座大學(xué),尤其是北大的學(xué)風(fēng)是很自由的,學(xué)生上課、考試,都很隨便,可以吊兒郎當(dāng)。我就是沖著吊兒郎當(dāng)來的。

  我尋找什么?

  尋找瀟灑。

  斯是陋室

  西南聯(lián)大的校舍很分散,很多處是借用昆明原有的房屋,學(xué)校、祠堂。自建的,集中,成片的校舍叫“新校舍”。

  新校舍大門南向,進(jìn)了大門是一條南北大路。這條路是土路,下雨天滑不留足,摔倒的人很多。這條土路把新校舍劃分成東西兩區(qū)。

  西邊是學(xué)生宿舍。土墻,草頂。土墻上開了幾個方洞,方洞上豎了幾根不去皮的樹棍,便是窗戶。挨著土墻排了一列雙人木床,一邊十張,一間宿舍可住四十人,桌椅是沒有的。兩個裝肥皂的大箱摞起來。既是書桌,也是衣柜。昆明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多肥皂箱,很便宜,男生女生多數(shù)都有這樣一筆“財產(chǎn)”。有的同學(xué)在同一宿舍中一住四年不挪窩,也有占了一個床位卻不來住的。有的不是這個大學(xué)的,卻住在這里。有一位,姓曹,是同濟(jì)大學(xué)的,學(xué)的是機(jī)械工程,可是他從來不到同濟(jì)大學(xué)去上課,卻從早到晚趴在木箱上寫小說。有些同學(xué)成天在一起,樂數(shù)晨夕,堪稱知己。也有老死不相往來,幾乎等于不認(rèn)識的。我和那位姓劉的歷史系同學(xué)就是這樣,我們倆同睡一張木床,他住上鋪,我住下鋪,卻很少見面。他是個很守規(guī)矩,很用功的人,每天按時作息。我是個夜貓子,每天在系圖書館看一夜書,即天亮才回宿舍。等我回屋就寢時,他已經(jīng)在校園樹下苦讀英文了。

  大路的東側(cè),是大圖書館。這是新校舍惟一的一座瓦頂?shù)慕ㄖC刻煲辉纾陀腥说仍陂T外“搶圖書館”,——搶位置,搶指定參考書。大圖書館藏書不少,但指定參考書總是不夠用的。

  每月月初要在這里開一次“國民精神總動員月會”,簡稱“國民月會”。把圖書館大門關(guān)上,釘了兩面交叉的黨國旗,便是會場。所謂月會,就是由學(xué)校的負(fù)責(zé)人講一通話。講的次數(shù)最多的是梅貽琦,他當(dāng)時是主持日常校務(wù)的校長(北長蔣夢麟、南開校長張伯苓)。梅先生相貌清癯,人很嚴(yán)肅,但講話有時很幽默。有一個時期昆明鬧霍亂,梅先生告誡學(xué)生不要在外面亂吃,說:“有同學(xué)說‘我在外面亂吃了好多次,也沒有得一次霍亂’,同學(xué)們!這種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

  更東,是教室區(qū)。土墻,鐵皮屋頂(涂了綠漆)。下起雨來,鐵皮屋頂被雨點(diǎn)打得乒乒乓乓地響,讓人想起王禹的《黃崗竹樓記》。

  這些教室方向不同,大小不一,里面放了一些一邊有一塊平板,可以在上面記筆記的木椅,都是本色,不漆油漆。木椅的設(shè)計可能還是從美國傳來的,我在愛荷華——耶魯都看見過。這種椅子的好處是不固定,可以從這個教室到那個教室任意搬來搬去。吳宓(雨僧)先生講《紅樓夢》,一看下面有女生還站著,就放下手杖,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于是一些男同學(xué)就也趕緊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到寶姐姐、林妹妹都坐下了,吳先生才開始講。

  這樣的陋室之中,卻培養(yǎng)了很多優(yōu)秀的人才。

  聯(lián)大五十周年校慶時,校友從各地紛紛返校。一位從國外趕回來的老同學(xué)(是個男生),進(jìn)了大門就跪在地下放聲大哭。

  前幾年我重回昆明,到新校舍舊址(現(xiàn)在是云南師范大學(xué))看了看,全都變了樣,什么都沒有了,只有東北角還保存了一間鐵皮屋頂?shù)慕淌遥册пЭ晌A恕?/p>

  不衫不履

  聯(lián)大師生服裝各異,但似乎又有一種比較一致的風(fēng)格。

  女生的衣著是比較整潔的。有的有幾件華貴的衣服,那是少數(shù)軍閥商人的小姐。但是她們也只是參加Party時才穿,上課時不會穿得花里胡哨的。一般女生都是一身陰丹士林旗袍,上身套一件紅的毛衣。低年級的女生愛穿“工褲”,——勞動布的長褲,上面有兩條很寬的帶子,白色或淺花的襯衫。這大概本是北京的女中學(xué)生流行的服裝,這種風(fēng)氣被貝滿等校的女生帶到昆明來了。

  男同學(xué)原來有些西裝革履,褲線筆直的,也有穿麂皮夾克的,后來就日漸少了,絕大多數(shù)是藍(lán)布衫,長褲。幾年下來,衣服破舊,就想各種辦法“彌補(bǔ)”,如貼一張橡皮膏之類。有人褲子破了洞,不會補(bǔ),也無針線,就找一根麻筋,把破洞結(jié)了一個疙瘩。這樣的疙瘩名士不止一人。

  教授的衣服也多殘破了。聞一多先生有一個時期穿了一件一個親戚送給他的灰色夾袍,式樣早就過時,領(lǐng)子很高,袖子很窄。朱自清先生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就買了一件云南趕馬人穿的深藍(lán)氆氌的一口鐘(大概就是彝族察爾瓦)披在身上,遠(yuǎn)看有點(diǎn)像一個俠客。有一個女生從南院(女生宿舍)到新校舍去,天已經(jīng)黑了,路上沒有人,她聽到后面有梯里突魯?shù)哪_步聲,以為是壞人追了上來,很緊張。回頭一看,是化學(xué)教授曾昭倫。他穿了一雙空前(露著腳趾)絕后鞋(后跟爛了,提不起來,只能半趿著),因此發(fā)出此梯里突魯?shù)穆曇簟?/p>

  聯(lián)大師生破衣爛衫,卻每天孜孜不倦地做學(xué)問,真是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這種精神,人天可感。

  當(dāng)時“下海”的,也有。有的學(xué)生跑仰光、臘戌,躉賣“玻璃絲襪”、“旁氏口紅”;有一個華僑同學(xué)在南屏街開了一家很大的咖啡館,那是極少數(shù)。

  采薇

  大學(xué)生大都愛吃,食欲很旺,有兩個錢都吃掉了。

  初到昆明,帶來的盤纏尚未用盡,有些同學(xué)和家鄉(xiāng)郵匯尚通,不時可以得到接濟(jì),一到星期天就出去到處吃館子。汽鍋雞、過橋米線、新亞飯店的過油肘子、東月樓的鍋貼烏魚、映時春的油淋雞、小西門馬家牛肉館的牛肉、厚德福的鐵鍋蛋、松鶴樓的腐乳肉、“三六九”(一家上海面館)的大排骨面,全都吃了一個遍。

  錢逐漸用完了,吃不了大館子,就只能到米線店里吃米線、餌塊。當(dāng)時米線的澆頭很多,有悶雞(其實只是醬油煮的小方塊瘦肉,不是雞)、爨肉(即肉末、音川,云南人不知道為什么愛寫這樣一個筆畫繁多的怪字)、鱔魚、葉子(油炸肉皮煮軟,有的地方叫“響皮”,有的地方叫“假魚肚”)。米線上桌,都加很多辣椒,——“要解饞,辣加咸”。如果不吃辣,進(jìn)門就得跟堂倌說:“免紅!”

  到連吃米線、餌塊的錢也沒有的時候,便只有老老實實到新校舍吃大食堂的“伙食”。飯是“八寶飯”,通紅的糙米,里面有砂子、木屑、老鼠屎。菜,偶爾有一碗回鍋肉、炒豬血(云南謂之“旺子”),常備的菜是鹽水煮蕓豆,還有一種叫“魔芋豆腐”,為紫灰色的,爛糊糊的淡而無味的奇怪東西。有一位姓鄭的同學(xué)告誡同學(xué):飯后不可張嘴——恐怕飛出只鳥來!

  一九四四年,我在黃土坡一個中學(xué)教了兩個學(xué)期。這個中學(xué)是聯(lián)大辦的,沒有固定經(jīng)費(fèi),薪水很少,到后來連一點(diǎn)極少的薪水也發(fā)不出來,校長(也是同學(xué))只能設(shè)法弄一點(diǎn)米來,讓教員能吃上飯。菜,對不起,想不出辦法。學(xué)校周圍有很多野菜,我們就吃野菜。校工老魯是我們的技術(shù)指導(dǎo)。老魯是山東人,原是個老兵,照他說,可吃的野菜簡直太多了,但我們吃得最多的是野莧菜(比園種的家莧菜味濃)、灰 菜(云南叫做灰 菜,“ ”字見于《莊子》,是個很古的字),還有一種樣子像一根雞毛撣子的掃帚苗。野菜吃得我們真有些面有菜色了。

  有一個時期附近小山下柏樹林里飛來很多硬殼昆蟲,黑色,形狀略似金龜子,老魯說這叫豆殼蟲,是可以吃的,好吃!他捉了一些,撕去硬翅,在鍋里干爆了,撒了一點(diǎn)花椒鹽,就起酒來。在他的示范下,我們也爆了一盤,閉著眼睛嘗了嘗,果然好吃。有點(diǎn)像鹽爆蝦,而且有一股柏樹葉的清香,——這種昆蟲只吃柏樹葉,別的樹葉不吃。于是我們有了就酒的酒菜和下飯的葷菜。這玩意多得很,一會兒的工夫就能捉一大瓶。

  要寫一寫我在昆明吃過的東西,可以寫一大本,撮其大要寫了一首打油詩。怕讀者看不明白,加了一些注解,詩曰:

  重升肆里陶杯綠,①

  餌塊攤來炭火紅。②

  正義路邊養(yǎng)正氣,③

  小西門外試撩青。④

  人間至味干巴菌,⑤

  世上饞人大學(xué)生。

  尚有灰 堪漫吃,⑥

  更循柏葉捉昆蟲。

  ①昆明的白酒分市酒和升酒。市酒是普通白酒,升酒大概是用市酒再蒸一次,謂之“玫瑰重升”,似乎有點(diǎn)玫瑰香氣。昆明酒店都是盛在綠陶的小碗里,一碗可盛二小兩。

  ②餌塊分兩種,都是米面蒸熟了的。一種狀如小枕頭,可做湯餌塊、炒餌塊。一種是橢圓的餅,猶如鞋底,在炭火上烤得發(fā)泡,一面用竹片涂了芝麻醬、花生醬、甜醬油、油辣子,對合而食之,謂之“燒餌塊”。

  ③汽鍋雞以正義路牌樓旁一家最好。這家無字號,只有一塊匾,上書大字:“培養(yǎng)正氣”,昆明人想吃汽鍋雞,就說:“我們今天去培養(yǎng)一下正氣。”

  ④小西門馬家牛肉極好。牛肉是蒸或煮熟的,不炒菜,分部位,如“冷片”、“湯片”……有的名稱很奇怪。如大筋(牛鞭)、“領(lǐng)肝”(牛肚)。最特別的是“撩青”(牛舌,牛的舌頭可不是撩青草的么?但非懂行人覺得這很費(fèi)解)。“撩青”很好吃。

  ⑤昆明菌子種類甚多,如“雞土從”,這是菌之王,但至今我還不知道為什么只在白蟻窩上長“牛肝菌”(色如牛肝,生時熟后都像牛肝,有小毒,不可多吃,且須加大量的蒜,否則會昏倒。有個女同學(xué)吃多了牛肝菌,竟至休克)。“青頭菌”,菌蓋青綠,菌絲白色,味較清雅。味道最為雋永深長,不可名狀的是干巴菌。這東西中吃不中看,顏色紫赭,不成模樣,簡直像一堆牛屎,里面又夾雜了一些松毛、雜草。可是收拾干凈了撕成蟹腿狀的小片,加青辣椒同炒,一箸入口,酒興頓漲,飯量猛開。這真是人間至味!

  ⑥ 字云南讀平聲。

  一束光陰付苦茶

  昆明的大學(xué)生(男生)不坐茶館的大概沒有。不可一日無此君,有人一天不喝茶就難受。有人一天喝到晚,可稱為“茶仙”。茶仙大抵有兩派。一派是固定茶座。有一位姓陸的研究生,每天在一家茶館里喝三遍茶,早,午,晚。他的牙刷、毛巾、洗臉盆就放這家茶館里,一起來就上茶館。另一派是流動茶客,有一姓朱的,也是研究生,他愛到處溜,腿累了就走進(jìn)一家茶館,坐下喝一氣茶。全市的茶館他都喝遍了。他不但熟悉每一家茶館,并且知道附近哪是公共廁所,喝足了茶可以小便,不至被尿憋死。

  關(guān)于喝茶,我寫過一篇《泡茶館》,已經(jīng)發(fā)表過,寫得相當(dāng)詳細(xì),不再重復(fù),有詩為證:

  水厄囊空亦可賒,①

  枯腸三碗嗑葵花。②

  昆明七載成何事?

  一束光陰付苦茶。

  ①我們和鳳翥街幾家茶館很熟,不但喝茶,吃芙蓉糕可以欠賬,甚至可以向老板借錢去看電影。

  ②茶館常有女孩子來賣炒葵花子,繞桌輕喚:“瓜子瓜,瓜子瓜。”

  水流云在

  云南人對聯(lián)大學(xué)生很好,我們對云南、對昆明也很有感情。我們?yōu)樵颇献隽艘恍┦裁词拢粝乱稽c(diǎn)什么?

  有些聯(lián)大師生為云南做了一些有益的實事,比如地質(zhì)系師生完成了《云南礦產(chǎn)普查報告》,生物系師生寫出了《中國植物志·云南卷》的長編初稿,其他還有多少科研成果,我不大知道,我不是搞科研的。

  比較明顯的、普遍的影響是在教育方面。聯(lián)大學(xué)生在中學(xué)兼課的很多,連聞一多先生都在中學(xué)教過國文,這對昆明中學(xué)生學(xué)業(yè)成績的提高,是有很大作用的。

  更重要的是使昆明學(xué)生接受了民主思想,呼吸到獨(dú)立思考,學(xué)術(shù)自由的空氣,使他們?yōu)閷W(xué)為人都比較開放,比較新鮮活潑。這是精神方面的東西,是抽象的,是一種氣質(zhì),一種格調(diào),難于確指,但是這種影響確實存在。如云如水,水流云在。

  一九九四年二月十五日

  汪曾祺作品欣賞篇3:新校舍

  西南聯(lián)大的校舍很分散。有一些是借用原先的會館、祠堂、學(xué)校,只有新校舍是聯(lián)大自建的,也是聯(lián)大的主體。這里原來是一片墳地,墳主的后代大都已經(jīng)式微或他徙了,聯(lián)大征用了這片地并未引起麻煩。有一座校門,極簡陋,兩扇大門是用木板釘成的,不施油漆,露著白茬。門楣橫書大字:“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進(jìn)門是一條貫通南北的大路。路是土路,到了雨季,接連下雨,泥濘沒足,極易滑倒。大路把新校舍分為東西兩區(qū)。

  路以西,是學(xué)生宿舍。土墻,草頂。兩頭各有門。窗戶是在墻上留出方洞,直插著幾根帶皮的樹棍。空氣是很流通的,因為沒有人愛在窗洞上糊紙,當(dāng)然更沒有玻璃。昆明氣候溫和,冬天從窗洞吹進(jìn)一點(diǎn)風(fēng),也不要緊。宿舍是大統(tǒng)間,兩邊靠墻,和墻垂直,各排了十張雙層木床。一張床睡兩個人,一間宿舍可住四十人。我沒有留心過這樣的宿舍共有多少間。我曾在二十五號宿舍住過兩年。二十五號不是最后一號。如果以三十間計,則新校舍可住一千二百人。聯(lián)大學(xué)生三千人,工學(xué)院住在拓東路迤西會館;女生住“南院”,新校舍住的是文、理、法三院的男生。估計起來,可以住得下。學(xué)生并不老老實實地讓雙層床靠墻直放,向右看齊,不少人給它重新組合,把三張床拼成一個U字,外面掛上舊床單或釘上紙板,就成了一個獨(dú)立天地,屋中之屋。結(jié)鄰而居的,多是談得來的同學(xué)。也有的不是自己選擇的,是學(xué)校派定的。我在二十五號宿舍住的時候,睡靠門的上鋪,和下鋪的一位同學(xué)幾乎沒有見過面。他是歷史系的,姓劉,河南人。他是個農(nóng)家子弟,到昆明來考大學(xué)是由河南自己挑了一擔(dān)行李走來的。——到昆明來考聯(lián)大的,多數(shù)是坐公共汽車來的,乘滇越鐵路火車來的,但也有利用很奇怪的交通工具來的。物理系有個姓應(yīng)的學(xué)生,是自己買了一頭毛驢,從西康騎到昆明來的。我和歷史系同學(xué)怎么會沒有見過面呢?他是個很用功的老實學(xué)生,每天黎明即起,到樹林里去讀書。我是個夜貓子,天亮才回床睡覺。一般說,學(xué)生搬床位,調(diào)換宿舍,學(xué)校是不管的,從來也沒有辦事職員來查看過。有人占了一個床位,卻終年不來住。也有根本不是聯(lián)大的,卻在宿舍里住了幾年。有一個青年小說家曹卣,——他很年輕時就在《文學(xué)》這樣的大雜志上發(fā)表過小說,他是同濟(jì)大學(xué)的,卻住在二十五號宿舍。也不到同濟(jì)上課,整天在二十五號寫小說。

  桌椅是沒有的。很多人去買了一些肥皂箱。昆明肥皂箱很多,也很便宜。一般三個肥皂箱就夠用了。上面一個,面上糊一層報紙,是書桌。下面兩層放書,放衣物,這就書櫥、衣柜都有了。椅子?——床就是。不少未來學(xué)士在這樣的肥皂箱桌面上寫出了洋洋灑灑的論文。

  宿舍區(qū)南邊,校門圍墻西側(cè)以里,是一個小操場。操場上有一副單杠和一副雙杠。體育主任馬約翰帶著大一學(xué)生在操場上上體育課。馬先生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襯衫,一件西服上衣,下身是一條獵褲,從不穿毛衣、大衣。面色紅潤,連光禿禿的頭頂也紅潤,腦后一圈雪白的鬈發(fā)。他上體育課不說中文,他的英語帶北歐口音。學(xué)生列隊,他要求學(xué)生必須站直:“Boys!You must keep your body straight!”我年輕時就有點(diǎn)駝背,始終沒有straight起來。

  操場上有一個籃球場,很簡陋。遇有比賽,都要臨時畫線,現(xiàn)結(jié)籃網(wǎng),但是很多當(dāng)時的籃球名將如唐寶華、牟作云……都在這里展過身手。

  大路以東,有一條較小的路。這條路經(jīng)過一個池塘,池塘中間有一座大墳,成為一個島。島上開了很多野薔薇,花盛時,香撲鼻。這個小島是當(dāng)初規(guī)劃新校舍時特意留下的。于是成了一個景點(diǎn)。

  往北,是大圖書館。這是新校舍惟一的瓦頂建筑。每天一早,就有一堆學(xué)生在外面等著。一開門,就爭先進(jìn)去,搶座位(座位不很多),搶指定參考書(參考書不夠用)。晚上十點(diǎn)半鐘。圖書館的電燈還亮著,還有很多學(xué)生在里面看書。這都是很用功的學(xué)生。大圖書館我只進(jìn)去過幾次。這樣正襟危坐,集體苦讀,我實在受不了。

  圖書館門前有一片空地。聯(lián)大沒有大會堂,有什么全校性的集會便在這里舉行。在圖書館關(guān)著的大門上用摁釘摁兩面黨國旗,也算是會場。我入學(xué)不久,張清常先生在這里教唱過聯(lián)歌(校歌是張先生譜的曲),學(xué)唱校歌的同學(xué)都很激動。每月一號,舉行一次“國民月會”,全稱應(yīng)是“國民精神總動員月會”,可是從來沒有人用全稱,實在太麻煩了。國民月會有時請名人來演講,一般都是梅貽琦校長講講話。梅先生很嚴(yán)肅,面無笑容,但說話很幽默。有一陣?yán)ッ黥[霍亂,梅先生勸大家不要在外面亂吃東西,說:“有一位同學(xué)說,‘我吃了那么多次,也沒有得過一次霍亂。’這種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開國民月會時,沒有人老實站著,都是東張西望,心不在焉。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的太陽竟是十三只角(按規(guī)定應(yīng)是十二只)!

  “一二·一慘案”(國民黨軍隊槍殺三位同學(xué)、一位老師)發(fā)生后,大圖書館曾布置成死難烈士的靈堂,四壁都是挽聯(lián),靈前擺滿了花圈,大香大燭,氣氛十分肅穆悲壯。那兩天昆明各界前來吊唁的人絡(luò)繹于途。

  大圖書館后面是大食堂。學(xué)生吃的飯是通紅的糙米,裝在幾個大木桶里,盛飯的瓢也是木頭的,因此飯有木頭的氣味。飯里什么都有:砂粒、耗子屎……被稱為“八寶飯”。八個人一桌,四個菜,裝在醬色的粗陶碗里。菜多鹽而少油。常吃的菜是煮蕓豆,還有一種叫做蘑芋豆腐的灰色的涼粉似的東西。

  大圖書館的東面,是教室。土墻,鐵皮頂。鐵皮上涂了一層綠漆。有時下大雨,雨點(diǎn)敲得鐵皮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憽=淌依锓胖恍┌啄疽巫印R巫邮翘刂频摹S沂钟幸粔K羽毛球拍大小的木板,可以在上面記筆記。椅子是不固定的,可以隨便搬動,從這間教室搬到那間。吳宓先生上“紅樓夢研究”課,見下面有女生沒有坐下,就立即走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一些頗有騎士風(fēng)度的男同學(xué)于是追隨吳先生之后,也去搬。到女同學(xué)都落座,吳先生才開始上課。

  我是個吊兒郎當(dāng)?shù)膶W(xué)生,不愛上課。有的教授授課是很嚴(yán)格的。教西洋通史(這是文學(xué)院必修課)的是皮名舉。他要求學(xué)生記筆記,還要交歷史地圖。我有一次畫了一張馬其頓王國的地圖,皮先生在我的地圖上批了兩行字:“閣下所繪地圖美術(shù)價值甚高,科學(xué)價值全無。”第一學(xué)期期終考試,我得了三十七分。第二學(xué)期我至少得考八十三分,這樣兩學(xué)期平均,才能及格,這怎么辦?到考試時我拉了兩個歷史系的同學(xué),一個坐在我的左邊,一個坐在我的右邊。坐在右邊的同學(xué)姓鈕,左邊的那個忘了。我就抄左邊的同學(xué)一道答題,又抄右邊的同學(xué)一道。公布分?jǐn)?shù)時,我得了八十五分,及格還有富余!

  朱自清先生教課也很認(rèn)真。他教我們宋詩。他上課時帶一沓卡片,一張一張地講。要交讀書筆記,還要月考、期考。我老是缺課,因此朱先生對我印象不佳。

  多數(shù)教授講課很隨便。劉文典先生教《昭明文選》,一個學(xué)期才講了半篇木玄虛的《海賦》。

  聞一多先生上課時,學(xué)生是可以抽煙的。我上過他的“楚辭”。上第一課時,他打開高一尺又半的很大的毛邊紙筆記本,抽上一口煙,用頓挫鮮明的語調(diào)說:“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他講唐詩,把晚唐詩和后期印象派的畫聯(lián)系起來講。這樣講唐詩,別的大學(xué)里大概沒有。聞先生的課都不考試,學(xué)期終了交一篇讀書報告即可。

  唐蘭先生教詞選,基本上不講。打起無錫腔調(diào),把詞“吟”一遍:“‘雙鬢隔香紅啊——玉釵頭上風(fēng)……’好!真好!”這首詞就算講過了。

  西南聯(lián)大的課程可以隨意旁聽。我聽過馮文潛先生的美學(xué)。他有一次講一首詞: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頭,

  吳山點(diǎn)點(diǎn)愁。

  馮先生說他教他的孫女念這首詞,他的孫女把“吳山點(diǎn)點(diǎn)愁”念成“吳山點(diǎn)點(diǎn)頭”,他舉的這個例子我一直記得。

  吳宓先生講“中西詩之比較”,我很有興趣地去聽。不料他講的第一首詩卻是:

  一去二三里,

  煙村四五家,

  樓臺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我不好好上課,書倒真也讀了一些。中文系辦公室有一個小圖書館,通稱系圖書館。我和另外一兩個同學(xué)每天晚上到系圖書館看書。系辦公室的鑰匙就由我們拿著,隨時可以進(jìn)去。系圖書館是開架的,要看什么書自己拿,不需要填卡片這些麻煩手續(xù)。有的同學(xué)看書是有目的有系統(tǒng)的。一個姓范的同學(xué)每天摘抄《太平御覽》。我則是從心所欲,隨便瞎看。我這種亂七八糟看書的習(xí)慣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我覺得這個習(xí)慣挺好。夜里,系圖書館很安靜,只有哲學(xué)心理系有幾只狗怪聲嗥叫——一個教生理學(xué)的教授做實驗,把狗的不同部位的神經(jīng)結(jié)扎起來,狗于是怪叫。有一天夜里我聽到墻外一派鼓樂聲,雖然悠遠(yuǎn),但很清晰。半夜里怎么會有鼓樂聲?只能這樣解釋:這是鬼奏樂。我確實聽到的,不是錯覺。我差不多每夜看書,到雞叫才回宿舍睡覺。——因此我和歷史系那位姓劉的河南同學(xué)幾乎沒有見過面。

  新校舍大門東邊的圍墻是“民主墻”。墻上貼滿了各色各樣的壁報,左、中、右都有。有時也有激烈的論戰(zhàn)。有一次三青團(tuán)辦的壁報有一篇宣傳國民黨觀點(diǎn)的文章,另一張“群社”編的壁報上很快就貼出一篇反駁的文章,批評三青團(tuán)壁報上的文章是“咬著尾巴兜圈子”。這批評很尖刻,也很形象。“咬著尾巴兜圈子”是狗。事隔近五十年,我對這一警句還記得十分清楚。當(dāng)時有一個“冬青社”(聯(lián)大學(xué)生社團(tuán)甚多),頗有影響。冬青社辦了兩塊壁報,一塊是《冬青詩刊》,一塊就叫《冬青》,是刊載雜文和漫畫的。馮友蘭先生、查良釗先生、馬約翰先生,都曾經(jīng)被畫進(jìn)漫畫。馮先生、查先生、馬先生看了,也并不生氣。

  除了壁報,還有各色各樣的啟事。有的是出讓衣物的。大都是八成新的西服、皮鞋。出讓的衣物就放在大門旁邊的校警室里,可以看貨付錢。也有尋找失物的啟事,大都寫著:“鄙人不慎,遺失了什么東西,如有撿到者,請開示姓名住處,失主即當(dāng)往取,并備薄酬。”所謂“薄酬”,通常是五香花生米一包。有一次有一位同學(xué)貼出啟事:“尋找眼睛。”另一位同學(xué)在他的啟事標(biāo)題下用紅筆畫了一個大問號。他尋找的不是“眼睛”,是“眼鏡”。

  新校舍大門外是一條碎石塊鋪的馬路。馬路兩邊種著高高的柚加利樹(即桉樹,云南到處皆有)。

  馬路北側(cè),挨新校的圍墻,每天早晨有一溜賣早點(diǎn)的攤子。最受歡迎的是一個廣東老太太賣的煎雞蛋餅。一個瓷盆里放著雞蛋加少量的水和成的稀面,舀一大勺,攤在平鐺上,煎熟,加一把蔥花。廣東老太太很舍得放豬油。雞蛋餅煎得兩面焦黃,豬油吱吱作響,噴香。一個雞蛋餅直徑一尺,卷而食之,很解饞。

  晚上,常有一個貴州人來賣餛飩面。有時餛飩皮包完了,他就把餛飩餡撥在湯里下面。問他:“你這叫什么面?”貴州老鄉(xiāng)毫不遲疑地說:“桃花面!”

  馬路對面常有一個賣水果的。賣桃子,“面核桃”和“離核桃”,賣泡梨——棠梨泡在鹽水里,梨肉轉(zhuǎn)為極嫩、極脆。

  晚上有時有云南兵騎馬由東面馳向西面,馬蹄鐵敲在碎石塊的尖棱上,迸出一朵朵火花。

  有一位曾在聯(lián)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在美國講學(xué)。美國人問他:西南聯(lián)大八年,設(shè)備條件那樣差,教授、學(xué)生生活那樣苦,為什么能出那樣多的人才?——有一個專門研究聯(lián)史的美國教授以為聯(lián)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華、南開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為什么?這位作家回答了兩個字:自由。

  一九九二年七月五日

  
看過“汪曾祺受戒欣賞”

24682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国内精品 | 亚洲成人福利在线观看 | 欧美在线一级精品 | 黄色网一级片 | 久草在线草a免费线看 | 久草热视频在线 | 91视频首页 | 久久久久黄 | 精品视频免费观看 | 97国内精品久久久久久久影视 | 禁忌二| 色呦呦免费观看 | 亚洲国产精品久久久 | 欧美综合中文字幕久久 | 免费三级大片 | 欧美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 欧美xxxx狂喷水喷水 |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 | 国产成人综合自拍 | 欧美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蜜桃视频 | 精品国产一区探花在线观看 | 成人欧美s视频在线观看 | 黄页成人免费网站 | 成人一区二区三区 | 国产成人影院 | 极品嫩模私拍后被潜在线观看 | 奇米777视频 | 日韩视频在线精品视频免费观看 | 精品无人乱码一区二区三区 | 久久这里只有精品23 | 一区二区三区精品视频 | 超碰97最新 | 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精品 | 精品一区二区免费视频视频 | 狠狠五月深爱婷婷网免费 | 天堂中文资源网 | 精品人成 | 免费国产免费福利视频 | 色综合天天综合中文网 | 日韩三区 | 五月色丁香综缴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