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詞鑒賞分享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云網(wǎng)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賞析】:
乾元元年(758)李白流放夜郎(治所在今貴州正安西北),二年春行至巫山遇赦,回到江陵。杜甫遠在北方,只聞李白流放,不知已被赦還,憂思拳拳,久而成夢。
這兩首記夢詩,分別按夢前、夢中、夢后敘寫,依清人仇兆鰲說,兩篇都以四、六、六行分層,所謂“一頭兩腳體”。(見《杜少陵集詳注》卷七。本篇文字亦依仇本。)上篇寫初次夢見李白時的心理,表現(xiàn)對故人吉兇生死的關切;下篇寫夢中所見李白的形象,抒寫對故人悲慘遭遇的同情。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詩要寫夢,先言別;未言別,先說死,以死別襯托生別,極寫李白流放絕域、久無音訊在詩人心中造成的苦痛。開頭便如陰風驟起,吹來一片彌漫全詩的悲愴氣氛。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不說夢見故人,而說故人入夢;而故人所以入夢,又是有感于詩人的長久思念,寫出李白幻影在夢中倏忽而現(xiàn)的情景,也表現(xiàn)了詩人乍見故人的喜悅和欣慰。但這欣喜只不過一剎那,轉(zhuǎn)念之間便覺不對了:“君今在羅網(wǎng),何以有羽翼?”你既累系于江南瘴癘之鄉(xiāng),怎么就能插翅飛出羅網(wǎng),千里迢迢來到我身邊呢?聯(lián)想世間關于李白下落的種種不祥的傳聞,詩人不禁暗暗思忖:莫非他真的死了?眼前的他是生魂還是死魂?路遠難測啊!乍見而喜,轉(zhuǎn)念而疑,繼而生出深深的憂慮和恐懼,詩人對自己夢幻心理的刻畫,是十分細膩逼真的。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夢歸魂去,詩人依然思量不已:故人魂魄,星夜從江南而來,又星夜自秦州而返,來時要飛越南方青郁郁的千里楓林,歸去要渡過秦隴黑沉沉的萬丈關塞,多么遙遠,多么艱辛,而且是孤零零的一個。“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在滿屋明晃晃的月光里面,詩人忽又覺得李白那憔悴的容顏依稀尚在,凝神細辨,才知是一種朦朧的錯覺。相到故人魂魄一路歸去,夜又深,路又遠,江湖之間,風濤險惡,詩人內(nèi)心祝告著、叮嚀著:“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這驚駭可怖的景象,正好是李白險惡處境的象征;這惴惴不安的祈禱,體現(xiàn)著詩人對故人命運的殷憂。這里,用了兩處有關屈原的典故。“魂來楓林青”,出自《楚辭。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舊說系宋玉為招屈原之魂而作。“蛟龍”一語見于梁吳均《續(xù)齊諧記》:東漢初年,有人在長沙見到一個自稱屈原的人,聽他說:“吾嘗見祭甚盛,然為蛟龍所苦。”通過用典將李白與屈原聯(lián)系起來,不但突出了李白命運的悲劇色彩,而且表示著杜甫對李白的稱許和崇敬。
上篇所寫是詩人初次夢見李白的情景,此后數(shù)夜,又連續(xù)出現(xiàn)類似的夢境,于是詩人又有下篇的詠嘆。
“浮云終日行,游子久不至。”見浮云而念游子,是詩家比興常例,李白也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的詩句。天上浮云終日飄去飄來,天涯故人卻久望不至;所幸李白一往情深,魂魄頻頻前來探訪,使詩人得以聊釋愁懷。“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與上篇“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互相照應,體現(xiàn)著兩人形離神合、肝膽相照的情誼。其實,我見君意也好,君明我憶也好,都是詩人推己及人,抒寫自己對故人的一片衷情。
“告歸”以下六句選取夢中魂返前的片刻,描述李白的幻影:每當分手的時候,李白總是匆促不安地苦苦訴說:“來一趟好不容易啊,江湖上風波迭起,我真怕會沉船呢!”看他走出門去用手搔著頭上白發(fā)的背影,分明是在為自己壯志不遂而悵恨。“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寫神態(tài):“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是獨白:“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通過動作、外貌揭示心理。寥寥三十字,從各個側(cè)面刻畫李白形象,其形可見,其聲可聞,其情可感,枯槁慘淡之狀,如在目前。“江湖”二句,意同上篇“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雙關著李白魂魄來去的艱險和他現(xiàn)實處境的惡劣:“出門”二句則抒發(fā)了詩人“惺惺惜惺惺”的感慨。
夢中李白的幻影,給詩人的觸動太強太深了,每次醒來,總是愈思愈憤懣,愈想愈不平,終于發(fā)為如下的浩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云網(wǎng)恢恢?將老身反累!”高冠華蓋的權(quán)貴充斥長安,唯獨這樣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獻身無路,困頓不堪,臨近晚年更被囚系放逐,連自由也失掉了,還有什么“天網(wǎng)恢恢”之可言!生前遭遇如此,縱使身后名垂萬古,人已寂寞無知,夫復何用!“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在這沉重的嗟嘆之中,寄托著對李白的崇高評價和深厚同情,也包含著詩人自己的無限心事。所以,清人浦起龍說:“次章純是遷謫之慨。為我耶?為彼耶?同聲一哭!”(《讀杜心解》)
《夢李白二首》,上篇以“死別”發(fā)端,下篇以“身后”作結(jié),形成一個首尾完整的結(jié)構(gòu);兩篇之間,又處處關聯(lián)呼應,“逐客無消息”與“游子久不至”,“明我長相憶”與“情親見君意”,“君今在羅網(wǎng)”與“孰云網(wǎng)恢恢”,“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與“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等等,都是維系其間的紐帶。但兩首詩的內(nèi)容和意境卻頗不相同:從寫“夢”來說,上篇初夢,下篇頻夢;上篇寫疑幻疑真的心理,下篇寫清晰真切的形象。從李白來說,上篇寫對他當前處境的關注,下篇寫對他生平遭際的同情;上篇的憂懼之情專為李白而發(fā),下篇的不平之氣兼含著詩人自身的感慨。總之,兩首記夢詩是分工而又合作,相關而不雷同,全為至誠至真之文字。
杜甫詩詞鑒賞分享【篇2】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zhuǎn)燭。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
摘花不插發(fā),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賞析】:
詩的主人公是一個戰(zhàn)亂時被遺棄的女子。在中國古典文學的人物畫廊中,這是一個獨特而鮮明的女性形象。
詩一開頭,便引出這位幽居空谷的絕代佳人,接著以“自云”領起,由佳人訴說自己的身世遭遇。她說自己出身于高門府第,但生不逢時,趕上了社會動亂;兄弟雖官居高位,但慘死于亂軍之中,連尸骨也無法收葬。在這人情世態(tài)隨著權(quán)勢轉(zhuǎn)移而冷暖炎涼的社會里,命運對于不幸者格外冷酷。由于娘家人亡勢去,輕薄的夫婿無情地拋棄了她,在她的痛哭聲中與新人尋歡作樂去了。社會的、家庭的、個人的災難紛至沓來,統(tǒng)統(tǒng)降臨到這個弱女子頭上。女主人公的長篇獨白,邊敘述,邊議論,傾訴個人的不幸,慨嘆世情的冷酷,言辭之中充溢著悲憤不平。尤其是“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的比喻,“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的對照,使人想見她聲淚俱下的痛苦神情。
但是,女主人公沒有被不幸壓倒,沒有向命運屈服,她吞下生活的苦果,獨向深山而與草木為鄰了。詩的最后六句,著力描寫深谷幽居的凄涼景況。茅屋需補,翠袖稱薄,賣珠飾以度日,采柏子而為食,見得佳人生活的清貧困窘;首不加飾,發(fā)不插花,天寒日暮之際,倚修竹而臨風,表現(xiàn)她形容憔悴和內(nèi)心的寂寞、哀怨。無論從物質(zhì)從精神來說,佳人的境遇都是苦不堪言的。幸而尚有一個勤快的侍婢,出則變賣舊物,歸則補屋采食,與主人相依為命,否則,那將是何等孤苦難耐啊!
詩人在用“賦”的手法描寫佳人孤苦生活的同時,也借助“比興”贊美了她高潔自持的品格。固然,“牽蘿補茅屋”──那簡陋而清幽的環(huán)境,“摘花不插花”──那愛美而不為容的情趣,已經(jīng)展示出佳人純潔樸素的心靈;但“采柏動盈掬”和“日暮倚修竹”的描寫,卻更將佳人形象與“竹”、“柏”這些崇高品質(zhì)的象征聯(lián)系起來,從而暗示讀者:你看這位時乘命蹇的女子,不是很象那經(jīng)寒不凋的翠柏和挺拔勁節(jié)的綠竹嗎?同樣,“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兩句也是象征女主人公的高潔情操的。出山水濁是在山水清的陪襯,核心在于一個“清”字。詩人是要用山中泉水之清比喻空谷佳人的品格之清,與“倚竹”、“采柏”是出于同一機杼的。
命運是悲慘的,情操是高潔的,這是佳人形象的兩個側(cè)面。詩人刻畫人物的這兩個側(cè)面,在行文上采用了不同的人稱。敘述佳人命運,是第一人稱的傾訴,語氣率直酣暢;贊美佳人品格,是第三人稱的描狀,筆調(diào)含蓄蘊藉。率直酣暢,所以感人肺腑,觸發(fā)讀者的共鳴;含蓄蘊藉,所以耐人尋味,給讀者留下想象的余地。兩者互相配合,使得女主人公的形象既充滿悲劇色彩又富于崇高感。
關于這首詩的作意,清人黃生認為:“偶有此人,有此事,適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詩。”詩作于乾元二年(759)秋季,那是安史之亂發(fā)生后的第五年。早些時候,詩人不得已辭掉華州司功參軍職務,為生計所驅(qū)使,挈婦將雛,翻過隴山,來到邊遠的秦州。杜甫對大唐朝廷,竭忠盡力,丹心耿耿,竟落到棄官漂泊的窘境。但他在關山難越、衣食無著的情況下,也始終不忘國家民族的命運。這樣的不平遭際,這樣的高風亮節(jié),同這首詩的女主人公是很有些相象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白居易《琵琶行》)杜甫的《佳人》,應該看作是一篇客觀反映與主觀寄托相結(jié)合的佳作。
杜甫詩詞鑒賞分享【篇3】
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
無風云出塞,不夜月臨關。
屬國歸何晚?樓蘭斬未還。
煙塵一長望,衰颯正摧顏。
【賞析】: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秋天,杜甫拋棄華州司功參軍的職務,開始了“因人作遠游”的艱苦歷程。他從長安出發(fā),首先到了秦州(今甘肅天水)。在秦州期間,他先后用五律形式寫了二十首歌詠當?shù)厣酱L物,抒寫傷時感亂之情和個人身世遭遇之悲的詩篇,統(tǒng)題為《秦州雜詩》。本篇是第七首。
“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首聯(lián)大處落墨,概寫秦州險要的地理形勢。秦州城座落在隴東山地的渭河上游河谷中,北面和東面,是高峻綿延的六盤山和它的支脈隴山,南面和西面,有嶓冢山和鳥鼠山,四周山嶺重迭,群峰環(huán)繞,是當時邊防上的重鎮(zhèn)。“莽莽”二字,寫出了山嶺的綿延長大和雄奇莽蒼的氣勢,“萬重”則描繪出它的復沓和深廣。在“莽莽萬重山”的狹窄山谷間矗立著的一座“孤城”,由于四周環(huán)境的襯托,越發(fā)顯出了它那獨扼咽喉要道的險要地位。同是寫高山孤城,王之渙的《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雄渾闊大中帶有閑遠的意態(tài),而“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則隱約透露出一種嚴峻緊張的氣氛。沈德潛說:“起手壁立萬仞”(《唐詩別裁》),這個評語不僅道出了這首詩發(fā)端雄峻的特點,也表達了這兩句詩所給予人的感受。
“無風云出塞,不夜月臨關。”首聯(lián)托出雄渾莽蒼的全景,次聯(lián)縮小范圍,專從“孤城”著筆。云動必因風,這是常識;但有時地面無風,高空則風動云移,從地面上的人看來,就有云無風而動的感覺。不夜,就是未入夜。上弦月升起得很早,天還沒有黑就高懸天上,所以有不夜而月已照臨的直接感受。云無風而動,月不夜而臨,一屬于錯覺,一屬于特定時間的景象,孤立地寫它們,幾乎沒有任何意義。但一旦將它們和“關”、“塞”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便立即構(gòu)成奇警的藝術境界,表達出特有的時代感和詩人的獨特感受。在唐代全盛時期,秦州雖處交通要道,卻不屬邊防前線。安史亂起,吐蕃乘機奪取隴右、河西之地,地處隴東的秦州才成為邊防軍事重鎮(zhèn)。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戰(zhàn)爭烽火氣息的邊城中,即使是本來平常的景物,也往往敏感到其中仿佛蘊含著不平常的氣息。在系心邊防形勢的詩人感覺中,孤城的云,似乎離邊塞特別近,即使無風,也轉(zhuǎn)瞬間就飄出了邊境;孤城的月,也好象特別關注防關戍守,還未入夜就早早照臨著險要的雄關。兩句賦中有興,景中含情,不但警切地表現(xiàn)了邊城特有的緊張警戒氣氛,而且表達了詩人對邊防形勢的深切關注,正如浦起龍《讀杜心解》所評的那樣:“三、四警絕。一片憂邊心事,隨風飄去,隨月照著矣。”
三、四兩句在景物描寫中已經(jīng)寓含邊愁,因而五六兩句便自然引出對邊事的直接描寫:“屬國歸何晚?樓蘭斬水還。”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歸國后,任典屬國。第五句的“屬國”即“典屬國”之省,指唐朝使節(jié)。大約這時唐朝有出使吐蕃的使臣遲留未歸,故說“屬國歸何晚”。第六句反用傅介子斬樓蘭王首還闕事,說吐蕃侵擾的威脅未能解除。兩句用典,用賦一事,而用語錯綜,故不覺復沓,反增感愴。蘇武歸國、傅介子斬樓蘭,都發(fā)生在漢王朝強盛的時代,他們后面有強大的國家實力作后盾,故能取得外交與軍事上的勝利。而現(xiàn)在的唐王朝,已經(jīng)從繁榮昌盛的頂峰上跌落下來,急劇趨于衰落,象蘇武、傅介子那樣的故事已經(jīng)不可能重演了。同樣是用這兩個典故,在盛唐時代,是“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王維《使至塞上》)的高唱,是“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王昌齡《從軍行》)的豪語,而現(xiàn)在,卻只能是“屬國歸何晚?樓蘭斬未還”的深沉慨嘆了。對比之下,不難體味出這一聯(lián)中所寓含的今昔盛衰之感和詩人對于國家衰弱局勢的深切憂慮。
“煙塵一長望,衰颯正摧顏。”遙望關塞以外,仿佛到處戰(zhàn)塵彌漫,烽煙滾滾,整個西北邊地的局勢,正十分令人憂慮。目接衰颯的邊地景象,聯(lián)想起唐王朝的衰颯趨勢,不禁使自己疾首蹙額,悵恨不已。“煙塵”、“衰颯”均從五、六生出。“一”、“正”兩字,開合相應,顯示出這種衰颯的局勢正在繼續(xù)發(fā)展,而自己為國事憂傷的心情也正未有盡期。全詩地雄奇闊大的境界中寓含著時代的悲涼,表現(xiàn)為一種悲壯的藝術美。
杜甫詩詞鑒賞5篇分享
杜甫詩詞鑒賞分享【篇4】
四郊未寧靜,垂老不得安。
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
投杖出門去,同行為辛酸。
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干。
男兒既介胄,長揖別上官。
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
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
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
土門壁甚堅,杏園度亦難。
勢異鄴城下,縱死時猶寬。
人生有離合,豈擇衰盛端!
憶昔少壯日,遲回竟長嘆。
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
積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鄉(xiāng)為樂土?安敢尚盤桓!
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賞析】:
在平定安史叛亂的戰(zhàn)爭中,唐軍于鄴城兵敗之后,朝廷為防止叛軍重新向西進擾,在洛陽一帶到處征丁,連老翁老婦也不能幸免。《垂老別》就是抒寫一老翁暮年從軍與老妻惜別的苦情。
一開頭,詩人就把老翁放在“四郊未寧靜”的時代的動亂氣氛中,讓他吐露出“垂老不得安”的遭遇和心情,語勢低落,給人以沉郁壓抑之感。他慨嘆著說:子孫都已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剩下我這個老頭,又何必一定要茍活下來!話中飽蘊著老翁深重的悲思。現(xiàn)在,戰(zhàn)火逼近,官府要我上前線,那么,走就走吧!于是老翁把拐杖一扔,顫巍巍地跨出了家門。“投杖出門去”,筆鋒一振,暗示出主人公是一個深明大義的老人,他知道在這個多難的時代應該怎樣做。但是他畢竟年老力衰了,同行的戰(zhàn)士看到這番情景,不能不為之感嘆欷歔.“同行為辛酸”,就勢跌落,從側(cè)面烘托出這個已處于風燭殘年的老翁的悲苦命運。“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干。”牙齒完好無缺,說明還可以應付前線的艱苦生活,表現(xiàn)出老翁的倔強;骨髓行將榨干,又使他不由得悲憤難已。這里,語氣又是一揚一跌,曲折地展示了老翁內(nèi)心復雜的矛盾和變化。“男兒既介胄,長揖別上官。”作為男子漢,老翁既已披上戎裝,那就義無反顧,告別長官慷慨出發(fā)吧。語氣顯得昂揚起來。
接下去,就出現(xiàn)了全詩最扣人心弦的描寫:臨離家門的時候,老翁原想瞞過老妻,來個不辭而別,好省去無限的傷心。誰知走了沒有幾步,迎面卻傳來了老妻的悲啼聲。啊!唯一的親人已哭倒在大路旁,襤褸的單衫正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這突然的發(fā)現(xiàn),使老翁的心不由一下子緊縮起來。接著就展開了老夫妻間強抑悲痛、互相愛憐的催人淚下的心理描寫:老翁明知生離就是死別,還得上前去攙扶老妻,為她的孤寒無靠吞聲飲泣;老妻這時已哭得淚流滿面,她也明知老伴這一去,十成是回不來了,但還在那里啞聲叮嚀:到了前方,你總要自己保重,努力加餐呀!這一小節(jié)細膩的心理描寫,在結(jié)構(gòu)上是一大跌落,把人物善良凄惻、愁腸寸斷、難舍難分的情狀,刻畫得入木三分。正如吳齊賢《杜詩論文》所說:“此行已成死別,復何顧哉?然一息尚存,不能恝然,故不暇悲己之死,而又傷彼之寒也;乃老妻亦知我不返,而猶以加餐相慰,又不暇念己之寒,而悲我之死也。”究其所以感人,是因為詩人把“傷其寒”、“勸加餐”這類生活中極其尋常的同情勸慰語,分別放在“是死別”、“必不歸”的極不尋常的特定背景下來表現(xiàn)。再加上無可奈何的“且復”,迥出人意的“還聞”,層層跌出,曲折狀寫,便收到了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
“土門”以下六句,用寬解語重又振起。老翁畢竟是堅強的,他很快就意識到必須從眼前凄慘的氛圍中掙脫出來。他不能不從大處著想,進一步勸慰老妻,也似乎在安慰自己:這次守衛(wèi)河陽,土門的防線還是很堅固的,敵軍要越過黃河上杏園這個渡口,也不是那么容易。情況和上次鄴城的潰敗已有所不同,此去縱然一死,也還早得很哩!人生在世,總不免有個聚散離合,哪管你是年輕還是年老!這些故作通達的寬慰話語,雖然帶有強自振作的意味,不能完全掩飾老翁內(nèi)心的矛盾,但也道出了亂世的真情,多少能減輕老妻的悲痛。“憶昔少壯日,遲回竟長嘆。”眼看就要分手了,老翁不禁又回想起年輕時候度過的那些太平日子,不免徘徊感嘆了一陣。情思在這里稍作頓挫,為下文再掀波瀾,預為鋪墊。
“萬國”以下六句,老翁把話頭進一步引向現(xiàn)實,發(fā)出悲憤而又慷慨的呼聲:睜開眼看看吧!如今天下到處都是征戰(zhàn),烽火燃遍了山岡;草木叢中散發(fā)著積尸的惡臭,百姓的鮮血染紅了廣闊的山川,哪兒還有什么樂土?我們怎敢只想到自己,還老在那里躊躇徬徨?這一小節(jié)有兩層意思。一是逼真而廣闊地展開了時代生活的畫面,這是山河破碎、人民涂炭的真實寫照。他告訴老妻:人間的災難并不只是降臨在我們兩人頭上,言外之意是要想開一些。一是面對兇橫的敵人,我們不能再徘徊了,與其束手待斃,還不如撲上前去拚一場!通過這些既形象生動又概括集中的話語,詩人給我們塑造了一個正直的、豁達大度而又富有愛國心的老翁形象,這在中國詩史上還不多見。從詩情發(fā)展的脈絡來看,這是一大振起,難舍難分的局面終將結(jié)束了。
“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到狠下心真要和老妻決別離去的時候,老翁突然覺得五內(nèi)有如崩裂似的苦痛。這不是尋常的離別,而是要離開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的家鄉(xiāng)呵!長期患難與共、冷暖相關的親人,轉(zhuǎn)瞬間就要見不到了,此情此景,將何以堪!感情的閘門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匯聚成人間的深悲巨痛。這一結(jié)尾,情思大跌,卻蘊蓄著何等豐厚深長的意境:獨行老翁的前途將會怎樣,被扔下的孤苦伶仃的老妻將否陷入絕境,蒼黃莫測的戰(zhàn)局將怎樣發(fā)展變化,這一切都將留給讀者自己去體會、想象、思索……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這首敘事短詩,并不以情節(jié)的曲折取勝,而是以人物的心理刻畫見長。詩人用老翁自訴自嘆、慰人亦即自慰的獨白語氣來展開描寫,著重表現(xiàn)人物時而沉重憂憤、時而曠達自解的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而這種多變的情思基調(diào),又決定了全詩的結(jié)構(gòu)層次,于謹嚴整飭之中,具有跌宕起伏、緣情宛轉(zhuǎn)之妙。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評此詩敘別妻,“忽而永訣,忽而相慰,忽而自奮,千曲百折,末段又推開解譬,作死心塌地語,猶云無一寸干凈地,愈益悲痛”,是很有道理的。
杜甫高出于一般詩人之處,主要在于他無論敘事抒情,都能做到立足生活,直入人心,剖精析微,探驪得珠,通過個別反映一般,準確傳神地表現(xiàn)他那個時代的生活真實,概括勞苦人民包括詩人自己的無窮辛酸和災難。他的詩,博得“詩史”的美稱,決不是偶然的。
杜甫詩詞鑒賞分享【篇5】
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
我里百余家,世亂各東西。
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
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
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
但對狐與貍,豎毛怒我啼。
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
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
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
雖從本州役,內(nèi)顧無所攜。
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zhuǎn)迷。
家鄉(xiāng)既蕩盡,遠近理亦齊。
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
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
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
【賞析】:
《無家別》和“三別”中的其他兩篇一樣,敘事詩的“敘述人”不是作者,而是詩中的主人公。這個主人公是又一次被征去當兵的獨身漢,既無人為他送別,又無人可以告別,然而在踏上征途之際,依然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仿佛是對老天爺訴說他無家可別的悲哀。
從開頭至“一二老寡妻”共十四句,總寫亂后回鄉(xiāng)所見,而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兩句插在中間,將這一大段隔成兩個小段。前一小段,以追敘發(fā)端,寫那個自稱“賤子”的軍人回鄉(xiāng)之后,看見自己的家鄉(xiāng)面目全非,一片荒涼,于是撫今憶昔,概括地訴說了家鄉(xiāng)的今昔變化。“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這兩句正面寫今,但背后已藏著昔。“天寶后”如此,那么天寶前怎樣呢?于是自然地引出下兩句。那時候“我里百余家”,應是園廬相望,雞犬相聞,當然并不寂寞:“天寶后”則遭逢世亂,居人各自東西,園廬荒廢,蒿藜(野草)叢生,自然就寂寞了。一起頭就用“寂寞”二字,渲染滿目蕭條的景象,表現(xiàn)出主人公觸目傷懷的悲涼心情,為全詩定了基調(diào)。“世亂”二字與“天寶后”呼應,寫出了今昔變化的原因,也點明了“無家”可“別”的根源。“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兩句,緊承“世亂各東西”而來,如聞“我”的嘆息之聲,強烈地表現(xiàn)了主人公的悲傷情緒。
前一小段概括全貌,后一小段則描寫細節(jié),而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承前啟后,作為過渡。“尋”字刻畫入微,“舊”字含意深廣。家鄉(xiāng)的“舊蹊”走過千百趟,閉著眼都不會迷路,如今卻要“尋”,見得已非舊時面貌,早被蒿藜淹沒了。“舊”字追昔,應“我里百余家”:“尋”字撫今,應“園廬但蒿藜”。“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但對狐與貍,豎毛怒我啼。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寫“賤子”由接近村莊到進入村巷,訪問四鄰。“久行”承“尋舊蹊”來,傳“尋”字之神。距離不遠而需久行,見得舊蹊極難辨認,尋來尋去,繞了許多彎路。“空巷”言其無人,應“世亂各東西”。“日瘦氣慘凄”一句,用擬人化手法融景入情,烘托出主人公“見空巷”時的凄慘心境。“但對狐與貍”的“但”字,與前面的“空”字照應。當年“百余家”聚居,村巷中人來人往,笑語喧闐;如今卻只與狐貍相對。而那些“狐與貍”竟反客為主,一見“我”就脊毛直豎,沖著我怒叫,好象責怪“我”不該闖入它們的家園。遍訪四鄰,發(fā)現(xiàn)只有“一二老寡妻”還活著!見到她們,自然有許多話要問要說,但杜甫卻把這些全省略了,給讀者留下了馳騁想象的空間。而當讀到后面的“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時,就不難想見與“老寡妻”問答的內(nèi)容和彼此激動的表情。
“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這在結(jié)構(gòu)上自成一段,寫主人公回鄉(xiāng)后的生活。前兩句,以宿鳥為喻,表現(xiàn)了留戀鄉(xiāng)土的感情。后兩句,寫主人公懷著悲哀的感情又開始了披星戴月的辛勤勞動,希望能在家鄉(xiāng)活下去,不管多么貧困和狐獨!
最后一段,寫無家而又別離。“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波瀾忽起。以下六句,層層轉(zhuǎn)折。“雖從本州役,內(nèi)顧無所攜”,這是第一層轉(zhuǎn)折;上句自幸,下句自傷。這次雖然在本州服役,但內(nèi)顧一無所有,既無人為“我”送行,又無東西可攜帶,怎能不令“我”傷心!“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zhuǎn)迷”,這是第二層轉(zhuǎn)折。“近行”孑然一身,已令人傷感;但既然當兵,將來終歸要遠去前線的,真是前途迷茫,未知葬身何處!“家鄉(xiāng)既蕩盡,遠近理亦齊”,這是第三層轉(zhuǎn)折。回頭一想,家鄉(xiāng)已經(jīng)蕩然一空,“近行”、“遠去”,又有什么差別!六句詩抑揚頓挫,層層深入,細致入微地描寫了主人公聽到召令之后的心理變化。如劉辰翁所說:“寫至此,可以泣鬼神矣!”(見楊倫《杜詩鏡銓》引)沈德潛在講到杜甫“獨開生面”的表現(xiàn)手法時指出:“……又有透過一層法。如《無家別》篇中云:”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無家客而遣之從征,極不堪事也;然明說不堪,其味便淺。此云’家鄉(xiāng)既蕩盡,遠近理亦齊‘,轉(zhuǎn)作曠達,彌見沉痛矣。“
“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盡管強作達觀,自寬自解,而最悲痛的事終于涌上心頭:前次應征之前就已長期臥病的老娘在“我”五年從軍期間死去了!死后又得不到“我”的埋葬,以致委骨溝溪!這使“我”一輩子都難過。這幾句,極寫母亡之痛、家破之慘。于是緊扣題目,以反詰語作結(jié):“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已經(jīng)沒有家,還要抓走,叫人怎樣做老百姓呢?
詩題“無家別”,第一大段寫亂后回鄉(xiāng)所見,以主人公行近村莊、進入村巷劃分層次,由遠及近,有條不紊。遠景只概括全貌,近景則描寫細節(jié)。第三大段寫主人公心理活動,又分幾層轉(zhuǎn)折,愈轉(zhuǎn)愈深,刻畫入微。層次清晰,結(jié)構(gòu)謹嚴。詩人還善用簡煉、形象的語言,寫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詩中“園廬但蒿藜”、“但對狐與貍”,概括性更強。“蒿藜”、“狐貍”,在這里是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誰能容忍在自己的房院田園中長滿蒿藜?在人煙稠密的村莊里,狐貍又怎敢橫行無忌?“園廬但蒿藜”、“但對狐與貍”,僅僅十個字,就把人煙滅絕、田廬荒廢的慘象活畫了出來。其他如“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也是富有特征性的。正因為是“老寡妻”,所以還能在那里茍延殘喘。稍能派上用場的,如果不是事前逃走,就必然被官府抓走。詩中的主人公不是剛一回村,就又被抓走了嗎?詩用第一人稱,讓主人公直接出面,對讀者訴說他的所見、所遇、所感,因而不僅通過人物的主觀抒情表現(xiàn)了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而且通過環(huán)境描寫也反映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幾年前被官府抓去當兵的“我”死里逃生,好容易回到故鄉(xiāng),滿以為可以和骨肉鄰里相聚了;然而事與愿違,看見的是一片“蒿藜”,走進的是一條“空巷”,遇到的是豎毛怒叫的狐貍,……真是滿目凄涼,百感交集!于是連日頭看上去也消瘦了。“日”無所謂肥瘦,由于自己心情悲涼,因而看見日光黯淡,景象凄慘。正因為情景交融,人物塑造與環(huán)境描寫結(jié)合,所以能在短短的篇幅里塑造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反映出當時戰(zhàn)區(qū)人民的共同遭遇,對統(tǒng)治者的殘暴、腐朽,進行了有力的鞭撻。
鄭東甫在《杜詩鈔》里說這首《無家別》“刺不恤窮民也”。浦起龍在《讀杜心解》里說:“‘何以為蒸黎?’可作六篇(指《三吏》《三別》)總結(jié)。反其言以相質(zhì),直可云:”何以為民上?‘“──意思是:把百姓逼到?jīng)]法做百姓的境地,又怎樣做百姓的主子呢?看起來,這兩位封建時代的杜詩研究者對《無家別》的思想意義的理解,倒是值得參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