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詞賞析詳細
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
當今廊廟具,構廈豈云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
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
以茲誤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為塵埃沒。
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沈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絕。
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崢嶸,客子中夜發。
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瑤池氣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歡娛,樂動殷膠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
圣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栗。況聞內金盤,盡在衛霍室。
中堂有神仙,煙霧蒙玉質。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勸客駝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
群冰從西下,極目高崒兀。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撐聲窸窣。行李相攀援,川廣不可越。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
入門聞號咷,幼子餓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鳴咽。
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
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
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 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賞析】:
在杜甫的五言詩里,這是一首代表作。杜甫自京赴奉先縣,是在天寶十四載(755)的十月、十一月之間。是年十月,唐玄宗攜楊貴妃往驪山華清宮避寒,十一月,安祿山即舉兵造反。杜甫途經驪山時,玄宗、貴妃正在大玩特玩,殊不知安祿山叛軍已鬧得不可開交。其時,安史之亂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長安,然而詩人途中的見聞和感受,已經顯示出社會動亂的端倪。所以千載以后讀了這首詩,誠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詩人敏銳的觀察力,不能不為人所嘆服。
原詩五百字,可分為三大段。開頭至“放歌破愁絕”為第一段。這一段千回百折,層層如剝蕉心,出語的自然圓轉,雖用白話來寫很難得超過它。
杜甫舊宅在長安城南,所以自稱杜陵布衣。“老大意轉拙”,猶俗語說“越活越回去了”;怎樣笨拙法呢?偏要去自比稷與契這兩位虞舜的賢臣,所志如此迂闊,豈有不失敗之理。濩(huò獲)落,即廓落,大而無當,空廓而無用之意。“居然成濩落”,即果然失敗了。契闊,即辛苦。自己明知定要失敗,卻甘心辛勤到老。這六句是一層意思,自嘲中帶有幽憤,下邊更逼進了一步。人雖已老了,卻還沒死,只要還未蓋棺,就須努力,仍有志愿通達的一天,口氣是非常堅決的。孟子說,“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是以若是其急也。”老杜自比稷契,所以說“窮年憂黎元”,盡自己的一生,與萬民同哀樂,衷腸熱烈如此,自不免為同學老先生們所笑。他卻毫不在乎,只是格外慷慨悲歌。詩到這里總為一小段,下文便轉了意思。
隱逸本為士大夫們所崇尚。老杜說,我難道真這樣的傻,不想瀟灑山林,度過時光嗎?無奈生逢堯舜之君,不忍走開罷了。從這里又轉出意思來,既生在堯舜一般的盛世,當然人才濟濟,難道少你一人不得嗎?構造廊廟都是磐磐大才,原不少我這樣一個人,但我卻偏要挨上來。為什么這樣呢?這說不上什么原故,只是一種脾氣性情罷了,好比向日葵老跟著太陽轉呀。忠君愛國發乎天性,固然很好,不過卻也有一層意思必須找補的。世人會不會覺得自己過于熱中功名,奔走利祿?所以接下去寫道:為個人利益著想的人,象螞蟻似的能夠經營自己的巢穴;我卻偏要向滄海的巨鯨看齊,自然把生計都給耽擱了。自己雖有用世之心,可是因為羞于干謁,直到現在還辛辛苦苦,埋沒風塵。
下面又反接找補。上文說“身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但即堯舜之世,何嘗沒有隱逸避世的,例如許由、巢父。巢、由是高尚的君子,我雖自愧不如,卻也不能改變我的操行。這兩句一句一折。既不能高攀稷契,亦不屑俯就利祿,又不忍象巢、由跳出圈子去逃避現實,只好飲酒賦詩。沉醉或能忘憂,放歌聊可破悶。詩酒流連,好象都很風雅,其實是不得已呵。詩篇開首到此,進退曲折,盡情抒懷,熱烈衷腸非常真實。
第二段從“歲暮百草零”至“惆悵難再述”。這一段,記敘描寫議論并用。首六句敘上路情形,在初冬十月、十一月之交,半夜動身,清早過驪山,明皇貴妃正在華清宮。“蚩尤”兩句舊注多誤。蚩尤嘗作霧,即用作霧之代語,下云“塞寒空”分明是霧。在這里,只見霧塞寒空,霧重故地滑。溫泉蒸氣郁勃,羽林軍校往來如織。驪宮冬曉,氣象萬千。寥寥數筆,寫出了真正的華清宮。“君臣留難娛,樂動殷膠葛”兩句亦即白居易《長恨歌》所云“驪宮高處入青云,仙樂風飄處處聞”。說“君臣留歡娛”,輕輕點過,卻把唐明皇一起拉到渾水里去。然則上文所謂堯舜之君,真不過說說好聽,遮遮世人眼罷了。
“彤庭”四句,沈痛極了。一絲一縷都出于女工之手,朝廷卻用橫暴鞭撻的方式攫奪來。然后皇帝再分賞群臣,叫他們好好地為朝廷效力。群臣如果忽視了這個道理,辜負國恩,豈不等于白扔了嗎?然而袞袞諸公,莫不如此,詩人心中怎能平靜!“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句中“如”、“豈”兩個虛詞,一進一退,逼問有力。百姓已痛苦不堪,而朝廷之上卻擠滿了這班貪婪庸鄙、毫無心肝的家伙,國事的危險真象千鈞一發,仁人之心應該戰栗的。
“況聞”以下更進了一步。“聞”者虛擬之詞,宮禁事秘,不敢說一定。豈但文武百官如此,“中樞”、“大內”的情形又何嘗好一些,或者更加厲害吧。聽說大內的奇珍異寶都已進了貴戚豪門,此當指楊國忠之流。“中堂”兩句,寫美人如玉,被煙霧般的輕紗籠著,指虢國夫人,還是楊玉環呢?這種攻擊法,一步逼緊一步,離唐明皇只隔一層薄紙了。
似乎不宜再尖銳地說下去,故轉入平鋪。“煖客”以下四句兩聯,十字作對,謂之隔句對,或扇面對,調子相當地紆緩。因意味太嚴重了,不能不借藻色音聲的曼妙渲染一番,稍稍沖淡。其實,紆緩中又暗蓄進逼之勢。貂鼠裘,駝蹄羹,霜橙香橘,各種珍品盡情享受,酒肉凡品,自任其臭腐,不須愛惜的了。
文勢稍寬平了一點兒,緊接著又大聲疾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老杜真是一句不肯放松,一筆不肯落平的。這是傳誦千古的名句。似乎一往高歌,暗地卻結上啟下,令人不覺,《鏡銓》夾評“拍到路上無痕”,講得很對。驪山宮裝點得象仙界一般,而宮門之外即有路倒尸。咫尺之間,榮枯差別如此,那還有什么可說的?是的,不能再說,亦無須再說了。在這兒打住,是很恰當的。
第三段從“北轅就涇渭”至末尾。全篇從自己憂念家國說起,最后又以自己的境遇聯系時局作為總結。“詠懷”兩字通貫全篇。
“群冰”以下八句,敘述路上情形。首句有“群冰”“群水”的異文。仇注“群水或作群冰,非。此時正冬,冰凌未解也。”此說不妥,此詩或作于十月下旬,正不必泥定仲冬。作群冰,詩意自愜。雖冬寒,高水激湍,故冰猶未合耳。觀下文“高崒兀”“聲窸窣”,作冰為勝。這八句,句句寫實,只“疑是崆峒來,恐觸天柱折”兩句,用共工氏怒觸不周山的典故,暗示時勢的嚴重.。
接著寫到家并抒發感慨。一進門,就聽見家人在號咷大哭,這實在是非常戲劇化的。“幼子餓已卒”,“無食致夭折”,景況是凄慘的。“吾寧舍一哀”,用《禮記。檀弓》記孔子的話:“遇于一哀而出涕,予惡夫涕之無從也。”“舍”字有割舍放棄的意思,說我能夠勉強達觀自遣,但鄰里且為之嗚咽,況做父親的人讓兒子生生的餓死,豈不慚愧。時節過了秋收,糧食原不該缺乏,窮人可還不免有倉皇挨餓的。象自己這樣,總算很苦的了。是否頂苦呢?倒也未必。因為他大小總是個官兒,照例可以免租稅和兵役的,尚且狼狽得如此,一般平民擾亂不安的情況,自必遠遠過于此。弱者填溝壑,強者想造反,都是一定的。想起世上有多少失業之徒,久役不歸的兵士,那些武行腳色已都扎扮好了,只等上場鑼響,便要真殺真砍,大亂之來已迫眉睫,自然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與終南山齊高,與大海接其混茫了。表面看來,似乎窮人發癡,癡人說夢,那知過不了幾日,漁陽鼙鼓已揭天而來了,方知詩人的真知灼見啊!
這一段文字仿佛閑敘家常,不很用力,卻自然而然地于不知不覺中已總結了全詩,極其神妙。結尾最難,必須結束得住,方才是一篇完整的詩。他思想的方式無非“推己及人”,并沒有什么神秘。結合小我的生活,推想到大群;從萬民的哀樂,定一國之興衰,自然句句都真,都會應驗的。以文而論,固是一代之史詩,即論事,亦千秋之殷鑒矣。
杜甫詩詞賞析詳細【篇2】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
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
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
【賞析】:
陳陶,地名,即陳陶斜,又名陳陶澤,在長安西北。唐肅宗至德元載(756)冬,唐軍跟安史叛軍在這里作戰,唐軍四五萬人幾乎全軍覆沒。來自西北十郡(今陜西一帶)清白人家的子弟兵,血染陳陶戰場,景象是慘烈的。杜甫這時被困在長安,詩即為這次戰事而作。
這是一場遭到慘重失敗的戰役。杜甫是怎樣寫的呢?他不是客觀主義地描寫四萬唐軍如何潰散,乃至橫尸郊野。而是第一句就用了鄭重的筆墨大書這一場悲劇事件的時間、犧牲者的籍貫和身份。這就顯得莊嚴,使“十郡良家子”給人一種重于泰山的感覺。因而,第二句“血作陳陶澤中水”,便叫人痛心,乃至目不忍睹。這一開頭,把唐軍的死,寫得很沉重。至于下面“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兩句,不是說人死了,野外沒有聲息了,而是寫詩人的主觀感受。是說戰罷以后,原野顯得格外空曠,天空顯得清虛,天地間肅穆得連一點聲息也沒有,好象天地也在沉重哀悼“四萬義軍同日死”這樣一個悲慘事件,渲染“天地同悲”的氣氛和感受。
詩的后四句,從陳陶斜戰場掉轉筆來寫長安。寫了兩種人,一是胡兵,一是長安人民。“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兩句活現出叛軍得志驕橫之態。胡兵想靠血與火,把一切都置于其鐵蹄之下,但這是怎么也辦不到的,于無聲處可以感到長安在震蕩。人民抑制不住心底的悲傷,他們北向而哭,向著陳陶戰場,向著肅宗所在的彭原方向啼哭,更加渴望官軍收復長安。一“哭”一“望”,而且中間著一“更”字,充分體現了人民的情緒。
陳陶之戰傷亡是慘重的,但是杜甫從戰士的犧牲中,從宇宙的沉默氣氛中,從人民流淚的悼念,從他們悲哀的心底上仍然發現并寫出了悲壯的美。它能給人們以力量,鼓舞人民為討平叛亂而繼續斗爭。
從這首詩的寫作,說明杜甫沒有客觀主義地展覽傷痕,而是有正確的指導思想,他根據戰爭的正義性質,寫出了人民的感情和愿望,表現出他在創作思想上達到了很高的境界。
杜甫——《對雪》
戰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
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
瓢棄樽無綠,爐存火似紅。
數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
【賞析】:
杜甫這首詩是在被安祿山占領下的長安寫的。長安失陷時,他逃到半路就被叛軍抓住,解回長安。幸而安祿山并不怎么留意他,他也設法隱蔽自己,得以保存氣節;但是痛苦的心情,艱難的生活,仍然折磨著詩人。
在寫這首詩之前不久,泥古不化的宰相房琯率領唐軍在陳陶斜和青坂與敵人作車戰,大敗,死傷幾萬人。消息很快就傳開了。詩的開頭──“戰哭多新鬼”,正暗點了這個使人傷痛的事實。房琯既敗,收復長安暫時沒有希望,不能不給詩人平添一層愁苦,又不能隨便向人傾訴。所以上句用一“多”字,以見心情的沉重;下句“愁吟獨老翁”,就用一“獨”字,以見環境的險惡。
三、四兩句──“亂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風”,正面寫出題目。先寫黃昏時的亂云,次寫旋風中亂轉的急雪。這樣就分出層次,顯出題中那個“對”字,暗示詩人獨坐斗室,反復愁吟,從亂云欲雪一直呆到急雪回風,滿懷愁緒,仿佛和嚴寒的天氣交織融化在一起了。
接著寫詩人貧寒交困的景況。“瓢棄樽無綠”,葫蘆,古人詩文中習稱為瓢,通常拿來盛茶酒的。樽,又作尊,似壺而口大,盛酒器。句中以酒的綠色代替酒字。詩人困居長安,生活非常艱苦。在苦寒中找不到一滴酒。葫蘆早就扔掉,樽里空空如也。“爐存火似紅”,也沒有柴火,剩下來的是一個空爐子。這里,詩人不說爐中沒有火,而偏偏要說有“火”,而且還下一“紅”字,寫得好象爐火熊熊,滿室生輝,然后用一“似”字點出幻境。明明是冷不可耐,明明是爐中只存灰燼,由于對溫暖的渴求,詩人眼前卻出現了幻象:爐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照得眼前一片通紅。這樣的無中生有、以幻作真的描寫,非常深刻地挖出了詩人此時內心世界的隱秘。這是在一種渴求滿足的心理驅使下出現的幻象。這樣來刻畫嚴寒難忍,比之“爐冷如冰”之類,有著不可以擬的深度。因為它不僅沒有局限于對客觀事物的如實描寫,而且融進了詩人本身的主觀情感,恰當地把詩人所要表現的思想感情表現出來,做到了既有現實感,又有浪漫感。
末后,詩人再歸結到對于時局的憂念。至德元載至二載(756ˉ757),唐王朝和安祿山、史思明等的戰爭,在黃河中游一帶地區進行,整個形勢對唐軍仍然不利。詩人陷身長安,前線戰況和妻子弟妹的消息都無從獲悉,所以說“數州消息斷”,而以“愁坐正書空”結束全詩。“書空”是晉人殷浩的典故,意思是憂愁無聊,用手在空中劃著字。這首詩表現了杜甫對國家和親人的命運深切關懷而又無從著力的苦惱心情。
杜甫——《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賞析】:
唐肅宗至德元載(756)六月,安史叛軍攻下唐都長安。七月,杜甫聽到唐肅宗在靈武即位的消息,便把家小安頓在鄜州的羌村,去投奔肅宗。途中為叛軍俘獲,帶到長安。因他官卑職微,未被囚禁。《春望》寫于次年三月。
詩的前四句寫春城敗象,飽含感嘆;后四句寫心念親人境況,充溢離情。全詩沉著蘊藉,真摯自然。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開篇即寫春望所見:國都淪陷,城池殘破,雖然山河依舊,可是亂草遍地,林木蒼蒼。一個“破”字,使人怵目驚心,繼而一個“深”字,令人滿目凄然。司馬光說:“‘山河在’,明無余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溫公續詩話》)詩人在此明為寫景,實為抒感,寄情于物,托感于景,為全詩創造了氣氛。此聯對仗工巧,圓熟自然,詩意翻跌。“國破”對“城春”,兩意相反。“國破”的頹垣殘壁同富有生意的“城春”對舉,對照強烈。“國破”之下繼以“山河在”,意思相反,出人意表:“城春”原當為明媚之景,而后綴以“草木深”則敘荒蕪之狀,先后相悖,又是一翻。明代胡震亨極贊此聯說:“對偶未嘗不精,而縱橫變幻,盡越陳規,濃淡淺深,動奪天巧。”(《唐音癸簽》卷九)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兩句一般解釋是,花鳥本為娛人之物,但因感時恨別,卻使詩人見了反而墮淚驚心。另一種解釋為,以花鳥擬人,感時傷別,花也濺淚,鳥亦驚心。兩說雖則有別,其精神卻能相通,一則觸景生情,一則移情于物,正見好詩含蘊之豐富。
詩的這前四句,都統在“望”字中。詩人俯仰瞻視,視線由近而遠,又由遠而近,視野從城到山河,再由滿城到花鳥。感情則由隱而顯,由弱而強,步步推進。在景與情的變化中,仿佛可見詩人由翹首望景,逐步地轉入了低頭沉思,自然地過渡到后半部分──想望親人。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自安史叛亂以來,“烽火苦教鄉信斷”,直到如今春深三月,戰火仍連續不斷。多么盼望家中親人的消息,這時的一封家信真是勝過“萬金”啊!“家書抵萬金”,寫出了消息隔絕久盼音訊不至時的迫切心情,這是人人心中所有的想法,很自然地使人共鳴,因而成了千古傳誦的名句。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烽火遍地,家信不通,想念遠方的慘戚之象,眼望面前的頹敗之景,不覺于極無聊賴之際,搔首躊躇,頓覺稀疏短發,幾不勝簪。“白發”為愁所致,“搔”為想要解愁的動作,“更短”可見愁的程度。這樣,在國破家亡,離亂傷痛之外,又嘆息衰老,則更增一層悲哀。
這首詩反映了詩人熱愛國家、眷念家人的美好情操,意脈貫通而不平直,情景兼具而不游離,感情強烈而不淺露,內容豐富而不蕪雜,格律嚴謹而不板滯,以仄起仄落的五律正格,寫得鏗然作響,氣度渾灝,因而一千二百余年來一直膾炙人口,歷久不衰。
杜甫詩詞賞析5篇【詳細】
杜甫詩詞賞析詳細【篇3】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賞析】:
天寶十五載(756)六月,安史叛軍攻進潼關,杜甫帶著妻小逃到鄜州(今陜西富縣),寄居羌村。七月,肅宗即位于靈武(今屬寧夏)。杜甫便于八月間離家北上延州(今延安),企圖趕到靈武,為平叛效力。但當時叛軍勢力已膨脹到鄜州以北,他啟程不久,就被叛軍捉住,送到淪陷后的長安;望月思家,寫下了這首千古傳誦的名作。
題為《月夜》,作者看到的是長安月。如果從自己方面落墨,一入手應該寫“今夜長安月,客中只獨看”。但他更焦心的不是自己失掉自由、生死未卜的處境,而是妻子對自己的處境如何焦心。所以悄焉動容,神馳千里,直寫“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這已經透過一層。自己只身在外,當然是獨自看月。妻子尚有兒女在旁,為什么也“獨看”呢?“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一聯作了回答。妻子看月,并不是欣賞自然風光,而是“憶長安”,而小兒女未諳世事,還不懂得“憶長安”啊!用小兒女的“不解憶”反襯妻子的“憶”,突出了那個“獨”字,又進一層。
在一二兩聯中,“憐”字,“憶”字,都不宜輕易滑過。而這,又應該和“今夜”、“獨看”聯系起來加以吟味。明月當空,月月都能看到。特指“今夜”的“獨看”,則心目中自然有往日的“同看”和未來的“同看”。未來的“同看”,留待結句點明。往日的“同看”,則暗含于一二兩聯之中。“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這不是分明透露出他和妻子有過“同看”鄜州月而共“憶長安”的往事嗎?我們知道,安史之亂以前,作者困處長安達十年之久,其中有一段時間,是與妻子在一起度過的。和妻子一同忍饑受寒,也一同觀賞長安的明月,這自然就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當長安淪陷,一家人逃難到了羌村的時候,與妻子“同看”鄜州之月而共“憶長安”,已不勝其辛酸!如今自己身陷亂軍之中,妻子“獨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那“憶”就不僅充滿了辛酸,而且交織著憂慮與驚恐。這個“憶”字,是含意深廣,耐人尋思的。往日與妻子同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雖然百感交集,但尚有自己為妻子分憂;如今呢,妻子“獨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遙憐”小兒女們天真幼稚,只能增加她的負擔,哪能為她分憂啊!這個“憐”字,也是飽含深情,感人肺腑的。
第三聯通過妻子獨自看月的形象描寫,進一步表現“憶長安”。霧濕云鬟,月寒玉臂。望月愈久而憶念愈深,甚至會擔心她的丈夫是否還活著,怎能不熱淚盈眶?而這,又完全是作者想象中的情景。當想到妻子憂心忡忡,夜深不寐的時候,自己也不免傷心落淚。兩地看月而各有淚痕,這就不能不激起結束這種痛苦生活的希望;于是以表現希望的詩句作結:“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雙照”而淚痕始干,則“獨看”而淚痕不干,也就意在言外了。
這首詩借看月而抒離情,但所抒發的不是一般情況下的夫婦離別之情。作者在半年以后所寫的《述懷》詩中說:“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寄書問三川(鄜州的屬縣,羌村所在),不知家在否”:“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兩詩參照,就不難看出“獨看”的淚痕里浸透著天下亂離的悲哀,“雙照”的清輝中閃耀著四海升平的理想。字里行間,時代的脈搏是清晰可辨的。
題為《月夜》,字字都從月色中照出,而以“獨看”、“雙照”為一詩之眼。“獨看”是現實,卻從對面著想,只寫妻子“獨看”鄜州之月而“憶長安”,而自己的“獨看”長安之月而憶鄜州,已包含其中。“雙照”兼包回憶與希望:感傷“今夜”的“獨看”,回憶往日的同看,而把并倚“虛幌”(薄帷)、對月舒愁的希望寄托于不知“何時”的未來。詞旨婉切,章法緊密。如黃生所說:“五律至此,無忝詩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