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雜文名篇
雜文特點是"雜而有文",短小、鋒利、雋永,富于文藝工作者色彩和詩的語言,具有獨特的藝術感染力。下面是小編網絡整理的王小波的雜文名篇以供大家閱讀。
王小波的雜文名篇:蓋茨的緊身衣比爾·蓋茨在《未來之路》一書里寫道:隨著現代信息技術的發展,工程師已有能力營造真實的感覺。他們可以給人戴上顯示彩色圖像的眼鏡,再給你戴上立體聲耳機,你的所見所聞都由計算機來控制。只要軟硬件都過硬,人分不出電子音像和真聲真像的區別。可能現在的軟硬件還稱不上過硬,尚做不到這一點,但過去二十年里,技術的進步是驚人的,所以對這一天的到來,一定要有心理準備。
光看到和聽到還不算身歷其境,還要模擬身體的感覺。蓋茨先生想出一種東西,叫做VR緊身衣,這是一種機電設備,像一件衣服,內表面上有很多伸縮的觸頭,用電腦來控制,這樣就可以模仿人的觸覺。照他的說法,只要有二十五到三十萬個觸點,就可以完全模擬人全身的觸感--從電腦技術的角度來說,控制這些觸頭簡直是小兒科。有了這身衣服,一切都大不一樣。比方說,電腦向你輸出一陣風,你不但可以看到風吹楊柳,聽到風過樹梢,還可以感到風從臉上流過--假如電腦輸出的是美人,那就不僅是她的音容笑貌,還有她的發絲從你面頰上滑過--這是友好的美人,假如不友好,來的就是大耳刮子--VR緊身衣的概念就是如此。作為學食品科技的人,我覺得還該有個面罩連著一些香水瓶,由電腦控制的閥門決定你該聞到什么氣味,但假若你患有鼻炎,就會覺得面罩沒有必要。總而言之,VR緊身衣的概念就是如此。估計要不了二十年,科學就能把它造出來,而且讓它很便宜,像今天的電子游戲機一樣,在街上出售;穿上它就能前往另一個世界,假如軟件豐富,想上哪兒就能上哪兒,想遇上誰就能遇上誰,想干啥就能干啥,而且不花什么代價--頂多出點軟件錢。到了那一天,不知人們還有沒有心思閱讀文本,甚至識不識字都不一定。我靠寫作為生,現在該作出何種決定呢?
大概是在六七十年代吧,法國有些小說家就這樣提出問題:在電影時代,小說應該怎么寫? 該看到的電影都演出來了, 該聽到的廣播也播出來了。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里花幾十頁寫出的東西,用寬銀幕電影幾個鏡頭就能解決。還照經典作家的寫法,沒有人愛看,頂多給電影提供腳本--如我們所知,這叫生產初級產品,在現代社會里地位很低。在那時,電影電視就像比爾·蓋茨的緊身衣,對藝術家來說,是天大的災難。有人提出,小說應該向詩歌的方向發展。還有人說,小說該著重去寫人內心的感受。這樣就有了法國的新小說。還有人除了寫小說,還去搞搞電影,比如已故的瑪格麗特·杜拉斯。我對這些作品很感興趣,但憑良心說,除杜拉斯的《情人》之外,近十幾年來沒讀到過什么令人滿意的小說。有人也許會提出最近風靡一時的《廊橋遺夢》,但我以為,那不過是一部文字化的電影。假如把它編成軟件,鉆到比爾·蓋茨的緊身衣里去享受,會更過癮一些。相比之下,我寧愿要一本五述三道的法國新小說,也不要一部《廊橋遺夢》,這是因為,從小說自身的前途來看,寫出這種東西解決不了問題。
真正的小說家不會喜歡把小說寫得像電影。我記得米蘭·昆德拉說過,小說和音樂是同質的東西。我討厭這個說法,因為好像這世界上沒有了音樂,就說不出小說該像什么了;但也不能不承認,這種說法有些道理。小說該寫人內在的感覺,這是沒有疑問的。但僅此還不夠,還要使這些感覺組成韻律。音樂有種連貫的、使人神往的東西,小說也該有。既然難以言狀,就叫它韻律好了。
本文的目的是要紀念已故的杜拉斯,談談她的小說《情人》,誰知扯得這樣遠--現在可以進入主題。我喜歡過不少小說,比方說,喬治·奧威爾的《1984》,還有些別的書。但這些小說對我的意義都不能和《情人》相比。《1984》這樣的書對我有幫助,是幫我解決人生中的一些疑惑,而《情人》解決的是有關小說自身的疑惑。這本書的絕頂美好之處在于,它寫出一種人生的韻律。書中的性愛和生活中別的事件,都按一種韻律來組織,使我完全滿意了。就如達·芬奇畫出了他的杰作,別人不肯看,那是別人的錯,不是達·芬奇的錯;米開朗琪羅雕出了他的杰作,別人不肯看,那是別人的錯,不是米開朗琪羅的錯。現代小說有這樣的杰作,人若不肯看小說,那是人的錯,不是小說的錯。杜拉斯寫過《華北情人》后說,我最終還原成小說家了。這就是說,只有書寫文本能使她獲得敘事藝術的精髓。這個結論使我滿意,既不羨慕電影的鏡頭,也不羨慕比爾·蓋茨的緊身衣。
王小波的雜文名篇:關于文體自從我開始寫作,就想找人談談文體的問題,但總是找不到。和不寫作的人談,對方覺得這個題目索然無味;和寫作的人談,又有點談不開。既然寫作,必有文體,不能光說別人不說自己。文體之于作者,就如性之于尋常人一樣敏感。
把時尚排除在外,在文學以內討論問題,我認為最好的文體都是翻譯家創造出來的。傅雷先生的文體很好,汝龍先生的文體更好。查良錚先生的譯詩、王道乾先生翻譯的小說--這兩種文體是我終生學習的榜樣。必須承認,我對文體有特殊的愛好,別人未必和我一樣。但我相信愛好文學的人會同意我這句話:優秀文體的動人之處,在于它對韻律和節奏的控制。閱讀優美的文字會給我帶來極大的快感。好多年以前,我在云南插隊,當地的傣族少女身材極好。看到她們穿著合身的筒裙婀娜多姿地走路,我不知不覺就想跟上去。閱讀帶來的快感可以和這種感覺相比。我開始寫作,是因為受了好文章的誘惑--我自己寫得怎樣,當然要另說。
前輩作家中,有一部分用方言來寫作,或者在行文中帶出方言的影響來,我叫它方言體。其中以河北和山西兩地的方言最為常見。河北人說話較慢,河北方言體難免拖沓。至于山西方言體,我認為它有難懂的毛病--最起碼"圪蛋"(據說山西某些地區管大干部叫大"圪蛋")這個詞對山西以外的讀者來說,就不夠通俗。"文化革命"中出版的文藝作品方言體的很多,當時的作者以為這樣寫更鄉土些,更鄉土就更貼近工農兵,更貼近工農兵也就更革命--所以說,方言體也就是革命體。當然,不是每種方言都能讓人聯想到革命。必須是老根據地所在省份的方言才有革命的氣味。用蘇白寫篇小說,就沒有什么革命的氣味。
自方言體之后,影響最大的文體應該是蘇曉康寫報告文學的文體,或稱曉康體。這種文體浮囂而華麗,到現在還有人模仿。念起來時最好拖著長腔,韻味才足,并且好用三個字的詞組,比如"共和國"、"啟示錄"之類。在曉康體里,前者是指政府,后者是指啟示,都屬誤用。曉康體寫多了,人會退化成文盲的。
現在似乎出現了一種新的文體。我們常看到馬曉晴和葛優在電視屏幕上說一種話,什么"特"這個,"特"那個,其實是包含了特多的傻氣,這種文體與之相似。所以我們就叫它撒嬌打癡體好了。其實用撒嬌打癡體的作者不一定寫特字,但是肯定覺得做個聰明人特累。時下一些女散文作家(尤其是漂亮的)開始用撒嬌打癡體寫作。這種文體不用寫多了,只消寫上一句,作者就像個大頭傻子。我也覺得自己活得特累,但不敢學她的樣子。我全憑自己的聰明混飯吃。這種傻話本該是看不進去的,但把書往前一翻,看到了作者像:她蠻漂亮的,就感覺她是在搔首弄姿,而且是朝我來的。雖然相片漂亮,真人未必漂亮;就算滿臉大麻子,拍照前還不會用膩子膩住?但不管怎么說吧,那本書我還真看下去了--當然,讀完就后悔了。趕緊努力把這些傻話都忘掉,以免受到影響。作者怕讀壞文章,就是怕受壞影響。
以上三種文體的流行,都受到了時尚的左右。方言體流行時,大家都羨慕老革命;曉康體流行時,大家都在虛聲恫嚇;而撒嬌打癡體之流行,使我感覺到一些年輕的女性正努力使自己可愛一些。一個漂亮女孩冒點傻氣,顯得比較可愛--馬曉晴就是這么表演的。我們還知道西施有心絞痛并因此更加可愛,心絞痛也該可以形成一種文體。以此類推,更可愛的文體應該是:"拿硝酸甘油來!"但這種可愛我們消受不了。我們已經有了一些醫學知識,知道心絞痛隨時有可能變成心肌梗塞,塞住了未必還能活著。大美人隨時可能死得直翹翹,也就不可愛了。
如前所說,文體對于作者,就如性對尋常人一樣重要。我應該舉個例子說明我對惡劣文體的感受。大約是在七○年,盛夏時節,我路過淮河邊上一座城市,當時它是一大片低矮的平房。白天熱,晚上更熱。在旅館里睡不著,我出來走走,發現所有的人都在樹下乘涼。有件事很怪:當地的男人還有些穿上衣的,中老年婦女幾乎一律赤膊。于是,水銀燈下呈現出一片恐怖的場面。當時我想:假如我是個天閹,感覺可能會更好一點。惡劣的文字給我的感受與此類似:假如我不識字,感覺可能會更好。
王小波的雜文名篇:關于格調最近我出版了一本小說《黃金時代》,有人說它格調不高,引起了我對格調問題的興趣。各種作品、各種人,尤其是各種事件,既然有高有低,就有了尺度問題。眾所周知,一般人都希望自己格調高,但總免不了要干些格調低的事。這就使得格調問題帶有了一定的復雜性。
當年有人問孟子,既然男女授受不親,嫂子掉到水里,要不要伸手去拉。這涉及了一個帶根本性的問題,假如"禮"是那么重要,人命就不要了嗎?孟子的回答是:用手去拉嫂子是非禮,不去救嫂子則"是豺狼也",所以只好從權,寧愿非禮而不做豺狼。必須指出,在非禮和豺狼之中做一選擇是痛苦的,但這要怪嫂子干嗎要掉進水里。這個答案有不能令人滿意的地方,但不是最壞,因為他沒有說戴上了手套再去拉嫂子,或者拉過了以后再把手臂剁下來。他也沒有回答假如落水的不是嫂子而是別的女人,是不是該去救。但是你不能對孟子說,在生活里,人命是最重要的,犯不著為了些虛禮犧牲它--說了孟夫子準要和你翻臉。另一個例子是舜曾經不通知父親就結了婚。孟子認為,他們父子關系很壞,假如請示的話,可能一輩子結不了婚;他還扯上了一些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話,結論是舜只好從權了。這個結論同樣不能令人滿意,因為假如舜的父親稍稍寬容,許可舜和一個極為惡毒的女人結婚,不知孟子的答案是怎樣的。假如讓舜這樣一位圣賢娶上一個惡毒的婦人,從此在痛苦中生活,我以為不夠恰當。倘若你說,在由活里,幸福是最重要的,孟老夫子也肯定要和你翻臉。但不管怎么說,一個理論里只要有了"從權"這種說法,總是有點欠嚴謹。好在孟子又有些補充說明,聽上去更有道理。
有關禮與色孰重的問題,孟子說,禮比色重,正如金比草重。雖然一車草能比一小塊金重,但是按我的估計,金子和草的比重大致是一百比一--搞精確是不可能的,因為草和草還不一樣。這樣我們就有了一個換算關系,可以作為生活的指南,雖然怎么使用還是個問題。不管怎么說,孟子的意思是明白的,生活里有些東西重,有些東西輕。正如我們現在說,有些事格調高,有些事格調低。假如我們重視格調高的東西,輕視格調低的東西,自己的格調就能提升。
作為一個前理科學生,我有些混賬想法,可能會讓真正的人文知識分子看了身上長雞皮疙瘩。對于"禮"和"色",大致可以有三到四種不同的說法。其一,它們是不同質的東西,沒有可比性;其二,禮重色輕,但是它們沒有共同的度量;最后是有這種度量,禮比色重若干,或者一單位的禮相當于若干單位的色;以上的分類恰恰就是科學上說的定類(nominal)、定序(ordinal)、定距(interval)和定比(ratio)這四種尺度(定距和定比的區別不太重要)。這四種尺度越靠后的越精密、格調既然有高低之分,顯然屬于定序以后的尺度。然而,說格調僅僅是定序的尺度還不能令人滿意--按定序的尺度,禮比色重,順序既定,不可更改,舜就該打一輩子光棍。如果再想引入事急從權的說法,那就只能把格調定為更加精密的尺度,以便回答什么時候從權,什么時候不可從權的問題--如果沒個尺度,想從權就從權,禮重色輕就成了一句空話。于是,孟子的格調之說應視為定比的尺度,以格調來度量,一份禮大致等于一百份色。假如有一份禮,九十九份色,我們不可從權;遇到了一百零一份色就該從權了。前一種情形是在一百和九十九中選了一百,后者是從一百和一百零一中選了一百零一。在生活中,作出正確的選擇,就能使自己的總格調得以提高。
對于作品來說,提升格調也是要緊的事。改革開放之初有部電影,還得過獎的,是個愛情故事。男女主角在熱戀之中,不說"我愛你",而是大喊"I love my motherland!"場景是在廬山上,喊起來地動山搖,格調就很高雅,但是離題太遠。國外的電影拍到這類情節,必然是男女主角擁抱熱吻一番,這樣格調雖低,但比較切題。就愛情電影而言,顯然有兩種表達方式,一種格調高雅,但是晦澀難解。另一種較為直接,但是格調低下。按照前一種方式,邏輯是這樣的:當男主角立于廬山之上對著女主角時,心中有各種感情:愛祖國、愛人民、愛領袖、愛父母,等等。最后,并非完全不重要,他也愛女主角。而這最后一點,他正急于使女主角知道。但是經過權衡,前面那些愛變得很重,必須首先表達之,愛她這件事就很難提到。而女主角的格調也很高雅,她知道提到愛祖國、愛人民等等,正是說到愛她的前奏,所以她耐心地等待著。我記得電影里沒有演到說出"I love you",按照這種節奏,拍上十幾個鐘頭就可以演到。改革開放之初沒有幾十集的連續劇,所以真正的愛情場面很難看到。外國人在這方面缺少訓練,所以對這部影片的評價是:雖然女主角很迷人,但不知拍了些啥。
按照后一種方式,男主角在女主角面前時,心里也愛祖國、愛上帝,等等。但是此時此地,他覺得愛女主角最為急迫,于是說,我愛你,并且開始帶有性愛意味的身體接觸。不言而喻,這種格調甚為低下。這兩種方式的區別只在于有無經過格調方面的加權運算,這種運算本身就極復雜,導致的行為就更加復雜。后一種方式沒有這個步驟,顯得特別簡捷,用現時流行的一個名詞,就是較為"直露"。這兩種方式的區別在于前者以愛對方為契機,把祖國人民等等-一愛到,得到了最高的總格調。而后者徑直去愛對方,故而損失很大,只得到了最低的總格調。
說到了作品,大家都知道,提升格調要受到某種制約。"__"里有一類作品只顧提升格調,結果產生了高大全的人物和高大全的故事,使人望之生厭。因為這個原故,領導上也說,要做到政治性與藝術性的統一--作品里假如只有格調,就不成個東西。這就是說,格調不是評價作品唯一的尺度。由此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另外那種東西和格調是個什么關系?這個問題孟子肯定會這么回答:藝術與格調,猶色與禮也。作品里的藝術性,或則按事急從權的原則,最低限度地出現;或則按得到最高格調的原則,合理地搭配。比如說,徑直去寫男女之愛,得分為一,搭配成革命的愛情故事,就可以得到一百零一分。不管怎么說,最后總要得到高大全。
我反對把一切統一到格調上,這是因為它會把整個生活變成一種得分游戲。一個得分游戲不管多么引人入勝,總不能包容全部生活,包容藝術,何況它根本就沒什么意思。假如我要寫什么。我就根本不管它格調不格調;正如談戀愛時我決不從愛祖國談起。
現在可以談談為什么別人說我的作品格調低--這是因為其中寫到了性。因為書中人物不是按順序干完了格調高的事才來干這件格調低的事,所以它得分就不高。好在評論界沒有按禮與色一百比一的比例來算它的格調,所以在真正的文學圈子里對它的評價不低,在海外還得過獎。假如說,這些人數學不好,不會算格調,我是不能承認的。不說別人,我自己的數學相當好,任何一種格調公式我都能掌握、我寫這些作品是有所追求的,但這些追求在格調之外。除此之外,我還懷疑,人得到太多的格調分,除了使別人詫異之外,沒有實際的用處。
坦白地說,我對色情文學的歷史有一點了解。任何年代都有些不爭氣的家伙寫些丫丫烏的黃色東西,但是真正有分量的色情文學都是出在"格調最高"的時代。這是因為食色性也,只要還沒把小命根一刀割掉,格調不可能完全高。比方說,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出了一大批色情小說,作者可以說有相當的文學素質;再比方說,"文化革命"里流傳的手抄小說,作者的素質在當時也算不錯。要使一個社會中一流的作者去寫色情文學,必須有極嚴酷的社會環境和最不正常的性心理。在這種情況下,色情文學是對假正經的反擊。我認為目前自己尚寫不出真正的色情文學,也許是因為對環境感覺魯鈍。前些時候我國的一位知名作者寫了《廢都》,我還沒有看。有人說它是色情文學,但愿它不是的,否則就有說明意義了。
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人和"__"時的中國人一樣,性心理都不正常。正常的性心理是把性當作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但不是全部。不正常則要么不承認有這么回事,要么除此什么都不想。假如一個社會的性心理不正常,那就會兩樣全占。這是因為這個社會里有這樣一種格調,使一部分人不肯提到此事,另一部分人則事急從權,總而言之,沒有一個人有平常心。作為作者,我知道怎么把作品寫得格調極高,但是不肯寫。對于一件愚蠢的事,你只能唱唱反調。
王小波的雜文名篇:關于幽閉型小說張愛玲的小說有種不同凡響之處,在于她對女人的生活理解得很深刻。中國有種老女人,面對著年輕的女人,只要后者不是她自己生的,就要想方設法給她罪受:讓她干這干那,一刻也不能得閑,干完了又說她干得不好;從早嘮叨到晚,說些尖酸刻薄的話--捕風捉影,指桑罵槐。現在的年輕人去過這種生活,一天也熬不下來。但是傳統社會里的女人都得這么熬。直到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這女人也變得和過去的婆婆一樣刁。張愛玲對這種生活了解得很透,小說寫得很地道。但說句良心話,我不喜歡。我總覺得小說可以寫痛苦,寫絕望,不能寫讓人心煩的事,理由很簡單:看了以后不煩也要煩,煩了更要煩,而心煩這件事,正是多數中國人最大的苦難。也有些人煩到一定程度就不煩了--他也"熬成婆"了。
像這種人給人罪受的事,不光女人中有,男人中也有,不光中國有,外國也有。我在一些描寫航海生活的故事里看到過這類事,這個折磨人的家伙不是婆婆,而是水手長。有個故事好像是馬克·吐溫寫的:有這么個千刁萬惡的水手長,整天督著手下的水手洗甲板,擦玻璃,洗桅桿。講衛生雖是好事,但甲板一天洗二十遍也未免過分。有一天,水手們報告說,一切都洗干凈了。他老人家爬到甲板上看看,發現所有的地方都一塵不染,挑不出毛病,就說:好吧,讓他們把船錨洗洗吧。整天這樣洗東西,水手們有多心煩,也就不必再說了,但也無法可想:四周是汪洋大海,就算想辭活不干,也得等到船靠碼頭。實際上,中國的舊式家庭,對女人來說也是一條海船,而且永遠也靠不了碼頭。你要是煩得不行,就只有跳海一途。這倒不是亂講的,舊式女人對自殺這件事,似乎比較熟練。由此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這種故事發生的場景,總是一個封閉的地方,人們在那里浪費著生命;這種故事也就帶點幽囚恐怖癥的意味。
本文的主旨,不是談張愛玲,也不是談航海小說,而是在談小說里幽閉、壓抑的情調。家庭也好,海船也罷,對個人來說,是太小的囚籠,對人類來說,是太小的噩夢。更大的噩夢是社會,更準確地說,是人文生存環境。假如一個社會長時間不進步,生活不發展,也沒有什么新思想出現,對知識分子來說,就是一種噩夢。這種噩夢會在文學上表現出來。這正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傳統。這是因為,中國人相信天不變道亦不變,在生活中感到煩躁時,就帶有最深刻的虛無感。這方面最好的例子,是明清的筆記小說,張愛玲的小說也帶有這種味道:有憂傷,無憤怒;有絕望,無仇恨;看上去像個臨死的人寫的。我初次讀張愛玲,是在美國,覺得她怪怪的。回到中國看當代中青年作家的作品,都是這么股味。這時才想到:也許不是別人怪,是我怪。
所謂幽閉類型的小說,有這么個特征:那就是把囚籠和噩夢當作一切來寫。或者當媳婦,被人煩;或者當婆婆,去煩人;或者自怨自艾;或者顧影自憐;總之,是在不幸之中品來品去。這種想法我很難同意。我原是學理科的,學理科的不承認有牢不可破的囚籠,更不信有擺不脫的噩夢;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無能。舉例來說,對數學家來說,只要他能證明費爾馬定理,就可以獲得全球數學家的崇敬,自己也可以得到極大的快感,問題在于你證不出來。物理學家發明了常溫核聚變的方法,也可馬上體驗幸福的感覺,但你也發明不出來。由此就得出這樣的結論,要努力去做事,拼命地想問題,這才是自己的救星。
懷著這樣的信念,我投身于文學事業。我總覺得一門心思寫單位里那些爛事,或者寫些不愉快的人際沖突,不是唯一可做的事情。舉例來說,可以寫《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這樣的作品,或者,像卡爾維諾《我們的祖先》那樣的小說。文學事業可以像科學事業那樣,成為無邊界的領域,人在其中可以投入澎湃的想象力。當然,這很可能是個餿主意。我自己就寫了這樣一批小說,其中既沒有海船,也沒有囚籠,只有在它們之外的一些事情。遺憾的是,這些小說現在還在主編手里壓著出不來,他還用一種本體論的口吻說道:他從哪里來?他是誰?他到底寫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