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散文
朱自清是“五四”新文學的拓荒者和創業者之一,他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作出杰出的貢獻,尤其在散文創作方面取得了極高的藝術成就,成為現代文學史上有數的散文大師。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朱自清的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朱自清的散文一:懷魏握青君
兩年前差不多也是這些日子吧,我邀了幾個熟朋友,在雪香齋給握青送行。雪香齋以紹酒著名。這幾個人多半是浙江人,握青也是的,而又有一兩個是酒徒,所以便揀了這地方。說到酒,蓮花白太膩,白干太烈;一是北方的佳人,一是關西的大漢,都不宜于淺斟低酌。只有黃酒,如溫舊書,如對故友,真是醰醰有味。只可惜雪香齋的酒還上了色;若是"竹葉青",那就更妙了。握青是到美國留學去,要住上三年;這么遠的路,這么多的日子,大家確有些惜別,所以那晚酒都喝得不少。出門分手,握青又要我去中天看電影。我坐下直覺頭暈。握青說電影如何如何,我只糊糊涂涂聽著;幾回想張眼看,卻什么也看不出。終于支持不住,出其不意,哇地吐出來了。觀眾都吃一驚,附近的人全堵上了鼻子;這真有些惶恐。握青扶我回到旅館,他也吐了。但我們心里都覺得這一晚很痛快。我想握青該還記得那種狼狽的光景吧?
我與握青相識,是在東南大學。那時正是暑假,中華教育改進社借那兒開會。我與方光燾君去旁聽,偶然遇著握青;方君是他的同鄉,一向認識,便給我們介紹了。那時我只知道他很活動,會交際而已。匆匆一面,便未再見。三年前,我北來作教,恰好與他同事。我初到,許多事都不知怎樣做好;他給了我許多幫助。我們同住在一個院子里,吃飯也在一處。因此常和他談論。我漸漸知道他不只是很活動,會交際;他有他的真心,他有他的銳眼,他也有他的傻樣子。許多朋友都以為他是個傻小子,大家都叫他老魏,連聽差背地里也是這樣叫他;這個太親昵的稱呼,只有他有。
但他決不如我們所想的那么"傻",他是個玩世不恭的人——至少我在北京見著他是如此。那時他已一度受過人生的戒,從前所有多或少的嚴肅氣分,暫時都隱藏起來了;剩下的只是那冷然的玩弄一切的態度。我們知道這種劍鋒般的態度,若赤裸裸地露出,便是自己矛盾,所以總得用了什么法子蓋藏著。他用的是一副傻子的面具。我有時要揭開他這副面具,他便說我是《語絲》派。但他知道我,并不比我知道他少。他能由我一個短語,知道全篇的故事。他對于別人,也能知道;但只默喻著,不大肯說出。他的玩世,在有些事情上,也許太隨便些。但以或種意義說,他要復仇;人總是人,又有什么辦法呢?至少我是原諒他的。以上其實也只說得他的一面;他有時也能為人盡心竭力。他曾為我決定一件極為難的事。我們沿著墻根,走了不知多少趟;他源源本本,條分縷析地將形勢剖解給我聽。你想,這豈是傻子所能做的?幸虧有這一面,他還能高高興興過日子;不然,沒有笑,沒有淚,只有冷臉,只有"鬼臉",豈不郁郁地悶煞人!
我最不能忘的,是他動身前不多時的一個月夜。電燈滅后,月光照了滿院,柏樹森森地竦立著。屋內人都睡了;我們站在月光里,柏樹旁,看著自己的影子。他輕輕地訴說他生平冒險的故事。說一會,靜默一會。這是一個幽奇的境界。他敘述時,臉上隱約浮著微笑,就是他心地平靜時常浮在他臉上的微笑;一面偏著頭,老像發問似的。這種月光,這種院子,這種柏樹,這種談話,都很可珍貴;就由握青自己再來一次,怕也不一樣的。
他走之前,很愿我做些文字送他;但又用玩世的態度說,"怕不肯吧?我曉得,你不肯的。"我說,"一定做,而且一定寫成一幅橫披——只是字不行些。"但是我慚愧我的懶,那"一定"早已幾乎變成"不肯"了!而且他來了兩封信,我竟未覆只字。這叫我怎樣說好呢?我實在有種壞脾氣,覺得路太遙遠,竟有些渺茫一般,什么便都因循下來了。好在他的成績很好,我是知道的;只此就很夠了。別的,反正他明年就回來,我們再好好地談幾次,這是要緊的。——我想,握青也許不那么玩世了吧。
1928年5月25日夜。
朱自清的散文二:旅行雜記
這次中華教育改進社在南京開第三屆年會,我也想觀觀光;故不遠千里的從浙江趕到上海,決于七月二日附赴會諸公的車尾而行。一殷勤的招待
七月二日正是浙江與上海的社員乘車赴會的日子。在上海這樣大車站里,多了幾十個改進社社員,原也不一定能夠顯出甚么異樣;但我卻覺得確乎是不同了,一時之盛的光景,在車站的一角上,是顯然可見的。這是在茶點室的左邊;那里叢著一群人,正在向兩位特派的招待員接洽。壁上貼著一張黃色的磅紙,寫著龍蛇飛舞的字:二等四元A,三等二元A。兩位招待員開始執行職務了;這時已是六點四十分,離開車還有二十分鐘了。招待員所應做的第一大事,自然是買車票。買車票是大家都會的,買半票卻非由他們二位來優待一下不可。優待可真不是容易的事!他們實行優待的時候,要向每個人取名片,票價,--還得找錢。他們往還于茶點室和售票處之間,少說些,足有二十次!他們手里是拿著一疊名片和鈔票洋錢;眼睛總是張望著前面,仿佛遺失了什么,急急尋覓一樣;面部筋肉平板地緊張著;手和足的運動都像不是他們自己的。好容易費了二虎之力,居然買了幾張票,憑著名片分發了。每次分發時,各位候補人都一擁而上。等到得不著票子,便不免有了三三兩兩的怨聲了。那兩位招待員買票事大,卻也顧不得這些。可是鐘走得真快,不覺七點還欠五分了。這時票子還有許多人沒買著,大家都著急;而招待員竟不出來!有的人急忙尋著他們,情愿取回了錢,自買全票;有的向他們頓足舞手的責備著。他們卻只是忙著照名片退錢,一言不發。--真好性兒!于是大家三步并作兩步,自己去買票子;這一擠非同小可!我除照付票價外,還出了一身大汗,才弄到一張三等車票。這時候對兩位招待員的怨聲真載道了:這樣的飯桶!真飯桶!早做什么事的?六點鐘就來了,還是自己買票,冤不冤!我猜想這時候兩位招待員的耳朵該有些兒熱了。其實我倒能原諒他們,無論招待的成績如何,他們的眼睛和腿總算忙得可以了,這也總算是殷勤了;他們也可以對得起改進社了,改進社也可以對得起他們的社員了。--上車后,車就開了;有人問,兩個飯桶來了沒有?沒有吧!車是開了。二躬逢其盛
七月二日的晚上,花了約莫一點鐘的時間,才在大會注冊組買了一張旁聽的標識。這個標識很不漂亮,但頗有實用。七月三日早晨的年會開幕大典,我得躬逢其盛,全靠著它呢。
七月三日的早晨,大雨傾盆而下。這次大典在中正街公共講演廳舉行。該廳離我所住的地方有六七里路遠;但我終于冒了狂風暴雨,乘了黃包車赴會。在這一點上,我的熱心決不下于社員諸君的。
到了會場門首,早已停著許多汽車,馬車;我知道這確乎是大典了。走進會場,坐定細看,一切都很從容,似乎離開會的時間還遠得很呢!--雖然規定的時間已經到了。樓上正中是女賓席,似乎很是寥寥;兩旁都是軍警席--正和樓下的兩旁一樣。一個黑色的警察,間著一個灰色的兵士,靜默的立著。他們大概不是來聽講的,因為既沒有賽瓷的社員徽章,又沒有和我一樣的旁聽標識,而且也沒有真正的席--坐位。(我所謂軍警席,是就實際而言,當時場中并無此項名義,合行聲明。)聽說督軍都要駕臨該場;他們原是保衛兩長來的,他們原是監視我們來的,好一個武裝的會場!
那時兩長未到,盛會還未開場;我們忽然要做學生了!一位教員風的女士走上臺來,像一道光閃在聽眾的眼前;她請大家練習《盡力中華》歌。大家茫然的立起,跟著她唱。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有些人不敢高唱,有些人竟唱不出。所以唱完的時候,她溫和地笑著向大家說:這回太低了,等等再唱一回。她輕輕的鞠了躬,走了。等了一等,她果然又來了。說完一--二--三--四之后,《盡力中華》的歌聲果然很響地起來了。她將左手插在腰間,右手上下的揮著,表示節拍;揮手的時候,腰部以上也隨著微微的向左右傾側,顯出極為柔軟的曲線;她的頭略略偏右仰著,嘴唇輕輕的動著,嘴唇以上,盡是微笑。唱完時,她仍笑著說,好些了,等等再唱。再唱的時候,她拍著兩手,發出清脆的響,其余和前回一樣。唱完,她立刻又一--二--三--四的要大家唱。大家似乎很驚愕,似乎她真看得大家和學生一樣了;但是半秒鐘的驚愕與不耐以后,終于又唱起來了--自然有一部分人,因疲倦而休息。于是大家的臨時的學生時代告終。不一會,場中忽然紛擾,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東北角上;這是齊督軍,韓來了,開會的時間真到了!
空空的講壇上,這時竟濟濟一臺了。正中有三張椅子,兩旁各有一排椅子。正中的三人是齊燮元,韓國鈞,另有一個西裝少年;后來他演說,才知是高督辦--就是諱恩洪的了--的代表。這三人端坐在臺的正中,使我聯想到大雄寶殿上的三尊佛像;他們雖坦然的坐著,我卻無端的為他們惶恐著。--于是開會了,照著秩序單進行。詳細的情形,有各報記述可看,毋庸在下再來饒舌。現在單表齊燮元,韓國鈞和東南大學校長郭秉文博士的高論。齊燮元究竟是督軍兼巡閱使,他的聲音是加倍的洪亮;那時場中也特別肅靜--齊燮元究竟與眾不同呀!他咬字眼兒真咬得清白;他的話是字本位,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字與字間的時距,我不能指明,只覺比普通人說話延長罷了;最令我驚異而且焦躁的,是有幾句說完之后。那時我總以為第二句應該開始了,豈知一等不來,二等不至,三等不到;他是在唱歌呢,這兒碰著全休止符了!等到三等等完,四拍拍畢,第二句的第一個字才姍姍的來了。這其間至少有一分鐘;要用主觀的計時法,簡直可說足有五分鐘!說來說去,究竟他說的是什么呢?我恭恭敬敬的答道:半篇八股!他用拆字法將中華教育改進社一題拆為四段:先做教育二字,是為第一股;次做教育改進,是為第二股;中華教育改進是第三股;加上社字,是第四股。層層遞進,如他由督軍而升巡閱使一樣。齊燮元本是廩貢生,這類文章本是他的拿手戲;只因時代維新,不免也要改良一番,才好應世;八股只剩了四股,大約便是為此了。最教我不忘記的,是他說完后的那一鞠躬。那一鞠躬真是與眾不同,鞠下去時,上半身全與講桌平行,我們只看見他一頭的黑發;他然后慢慢的立起退下。這其間費了普通人三個一鞠躬的時間,是的的確確的。接著便是韓國鈞了。他有一篇改進社開會詞,是開會前已分發了的。里面曾有一節,論及現在學風的不良,頗有痛心疾首之概。我很想聽聽他的高見。但他卻不曾照本宣揚,他這時另有一番說話。他也經過了許多時間;但不知是我的精神不濟,還是另有原因,我毫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只有煞尾的時候,他提高了喉嚨,我也豎起了耳朵,這才聽見他的警句了。他說:現在政治上南北是不統一的。今天到會諸君,卻南北都有,同以研究教育為職志,毫無畛域之見。可見統一是要靠文化的,不能靠武力!這最后一句話確是漂亮,贏得如雷的掌聲和許多輕微的贊嘆。他便在掌聲里退下。這時我們所注意的,是在他肘腋之旁的齊燮元;可惜我眼睛不佳,不能看到他面部的變化,因而他的心情也不能詳說:這是很遺憾的。于是--是我行文的于是,不是事實的于是,請注意--來了郭秉文博士。他說,我只記得他說,青年的思想應穩健,正確。旁邊有一位告訴我說:這是齊燮元的話。但我卻發見了,這也是韓國鈞的話,便是開會辭里所說的。究竟是誰的話呢?或者是英雄所見,大略相同么?這卻要請問郭博士自己了。但我不能明白:什么思想才算正確和穩健呢?郭博士的演說里不曾下注腳,我也只好終于莫測高深了。
還有一事,不可不記。在那些點綴會場的警察中,有一個瘦長的,始終筆直的站著,幾乎不曾移過一步,真像石像一般,有著可怕的靜默。我最佩服他那昂著的頭和垂著的手;那天真苦了他們三位了!另有一個警官,也頗可觀。他那肥硬的身體,凸出的肚皮,老是背著的雙手,和那微微仰起的下巴,高高翹著的仁丹胡子,以及胸前累累掛著的徽章--那天場中,這后兩件是他所獨有的--都顯出他的身份和驕傲。他在樓下左旁往來的徘徊著,似乎在督率著他的部下。我不能忘記他。三第三人稱
七月A日,正式開會。社員全體大會外,便是許多分組會議。我們知道全體大會不過是那么回事,值得注意的是后者。我因為也忝然的做了國文教師,便決然無疑地投到國語教學組旁聽。不幸聽了一次,便生了病,不能再去。那一次所議的是采用他,她,牠案(大意如此,原文忘記了);足足議了兩個半鐘頭,才算不解決地解決了。這次討論,總算詳細已極,無微不至;在討論時,很有幾位英雄,舌本翻瀾,妙緒環涌,使得我茅塞頓開,搖頭佩服。這不可以不記。
其實我第一先應該佩服提案的人!在現在大家已經采用他,她,牠的時候,他才從容不迫地提出了這件議案,真可算得老成持重,不敢為天下先,確遵老子遺訓的了。在我們禮義之邦,無論何處,時間先生總是要先請一步的;所以這件議案不因為他的從容而被忽視,反因為他的從容而被尊崇,這就是所謂讓德。且看當日之情形,誰不興高而采烈?便可見該議案的號召之力了。本來呢,新文學里的第三人稱代名詞也太紛歧了!既她伊之互用,又她它之不同,更有佢彼之流,竄跳其間;于是乎烏煙瘴氣,一塌糊涂!提案人雖只為辨性起見,但指定的三字,皆屬于也字系統,儼然有正名之意。將來也字系統若竟成為正統,那開創之功一定要歸于提案人的。提案人有如彼的力量,如此的見解,怎不教人佩服?
討論的中心點是在女人,就是在她字。人讓他站著,牛也讓它站著;所饒不過的是女人,就是她字旁邊立著的那女人!于是辯論開始了。一位教師說,據我的經驗,女學生總不喜歡她字--男人的他,只標一個人字旁,女子的她,卻特別標一個女字旁,表明是個女人;這是她們所不平的!我發出的講義,上面的他字,她們常常要將人字旁改成男字旁,可以見她們報復的意思了。大家聽了,都微微笑著,像很有味似的。另一位卻起來駁道,我也在女學堂教書,卻沒有這種情形!海格爾的定律不錯,調和派來了,他說,這本來有兩派:用文言的歡喜用伊字,如周作人先生便是;用白話的歡喜用她字,伊字用的少些;其實兩個字都是一樣的。用文言的歡喜用伊字,這句話卻有意思!文言里間或有伊字看見,這是真理;但若說那些伊都是女人,那卻不免委屈了許多男人!周作人先生提倡用伊字也是實,但只是用在白話里;我可保證,他決不曾有什么用文言的話!而且若是主張伊字用于文言,那和主張人有兩只手一樣,何必周先生來提倡呢?于是又冤枉了周先生!--調和終于無效,一位女教師立起來了。大家都傾耳以待,因為這是她們的切身問題,必有一番精當之論!她說話快極了,我聽到的警句只是,歷來加女字旁的字都是不好的字;她字是用不得的!一位他立刻駁道,好字豈不是女字旁么?大家都大笑了,在這大笑之中。忽有蒼老的聲音:我看他字譬如我們普通人坐三等車;她字加了女字旁,是請她們坐二等車,有什么不好呢?這回真哄堂了,有幾個人笑得眼睛亮晶晶的,眼淚幾乎要出來;真是所謂笑中有淚了。后來的情形可有些模糊,大約便在談笑中收了場;于是乎一幕喜劇告成。二等車,三等車這一個比喻,真是新鮮,足為修辭學開一嶄新的局面,使我有永遠的趣味。從前賈寶玉說男人的骨頭是泥做的,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至今傳為佳話;現在我們的辯士又發明了這個二三等車的比喻,真是媲美前修,啟迪來學了。但這個二三等之別究竟也有例外;我離開南京那一晚,明明在三等車上看見三個她!我想:她她她何以不坐二等車呢?難道客氣不成?--那位辯士的話應該是不錯的!
1924年7月14日,溫州。
朱自清的散文三:海行雜記
這回從北京南歸,在天津搭了通州輪船,便是去年曾被盜劫的。盜劫的事,似乎已很渺茫;所怕者船上的骯臟,實在令人不堪耳。這是英國公司的船;這樣的骯臟似乎盡夠玷污了英國國旗的顏色。但英國人說:這有什么呢?船原是給中國人乘的,骯臟是中國人的自由,英國人管得著!英國人要乘船,會去坐在大菜間里,那邊看看是什么樣子?那邊,官艙以下的中國客人是不許上去的,所以就好了。是的,這不怪同船的幾個朋友要罵這只船是帝國主義的船了。帝國主義的船!我們到底受了些什么壓迫呢?有的,有的!
我現在且說茶房吧。
我若有常常恨著的人,那一定是寧波的茶房了。他們的地盤,一是輪船,二是旅館。他們的團結,是宗法社會而兼梁山泊式的;所以未可輕侮,正和別的寧波幫一樣。他們的職務本是照料旅客;但事實正好相反,旅客從他們得著的只是侮辱,恫嚇,與欺騙罷了。中國原有行路難之嘆,那是因交通不便的緣故;但在現在便利的交通之下,即老于行旅的人,也還時時發出這種嘆聲,這又為什么呢?茶房與碼頭工人之艱于應付,我想比僅僅的交通不便,有時更顯其難吧!所以從前的行路難是唯物的;現在的卻是唯心的。這固然與社會的一般秩序及道德觀念有多少關系,不能全由當事人負責任;但當事人的性格惡實也占著一個重要的地位的。
我是乘船既多,受侮不少,所以姑說輪船里的茶房。你去定艙位的時候,若遇著乘客不多,茶房也許會冷臉相迎;若乘客擁擠,你可就倒楣了。他們或者別轉臉,不來理你;或者用一兩句比刀子還尖的話,打發你走路--譬如說:等下趟吧。他說得如此輕松,憑你急死了也不管。大約行旅的人總有些異常,臉上總有一副著急的神氣。他們是以逸待勞的,樂得和你開開玩笑,所以一切反應總是懶懶的,冷冷的;你愈急,他們便愈樂了。他們于你也并無仇恨,只想玩弄玩弄,尋尋開心罷了,正和太太們玩弄叭兒狗一樣。所以你記著:上船定艙位的時候,千萬別先高聲呼喚茶房。你不是急于要找他們說話么?但是他們先得訓你一頓,雖然只是低低的自言自語:啥事體啦?哇啦哇啦的!接著才響聲說,噢,來哉,啥事體啦?你還得記著:你的話說得愈慢愈好,愈低愈好;不要太客氣,也不要太不客氣。這樣你便是門檻里的人,便是內行;他們固然不見得歡迎你,但也不會玩弄你了。--只冷臉和你簡單說話;要知道這已算承蒙青眼,應該受寵若驚的了。
定好了艙位,你下船是愈遲愈好;自然,不能過了開船的時候。最好開船前兩小時或一小時到船上,那便顯得你是一個有涵養工夫的,非急莘莘的阿木林可比了。而且茶房也得上岸去辦他自己的事,去早了倒絆住了他;他雖然可托同伴代為招呼,但總之麻煩了。為了客人而麻煩,在他們是不值得,在客人是不必要;所以客人便只好受阿木林的待遇了。有時船于明早十時開行,你今晚十點上去,以為晚上總該合式了;但也不然。晚上他們要打牌,你去了足以擾亂他們的清興;他們必也恨恨不平的。這其間有一種分,一種默喻的規矩,有一種門檻經,你得先做若干次阿木林,才能應付得恰到好處呢。
開船以后,你以為茶房閑了,不妨多呼喚幾回。你若真這樣做時,又該受教訓了。茶房日里要談天,料理私貨;晚上要抽大煙,打牌,那有閑工夫來伺候你!他們早上給你舀一盆臉水,日里給你開飯,飯后給你擰手巾;還有上船時給你攤開鋪蓋,下船時給你打起鋪蓋:好了,這已經多了,這已經夠了。此外若有特別的事要他們做時,那只算是額外效勞。你得自己走出艙門,慢慢地叫著茶房,慢慢地和他說,他也會照你所說的做,而不加損害于你。最好是預先打聽了兩個茶房的名字,到這時候悠然叫著,那是更其有效的。但要叫得大方,仿佛很熟悉的樣子,不可有一點訥訥。叫名字所以更其有效者,被叫者覺得你有意和他親近(結果酒資不會少給),而別的茶房或竟以為你與這被叫者本是熟悉的,因而有了相當的敬意;所以你第二次第三次叫時,別人往往會幫著你叫的。但你也只能偶爾叫他們;若常常麻煩,他們將發見,你到底是阿木林而冒充內行,他們將立刻改變對你的態度了。至于有些人睡在鋪上高聲朗誦的叫著茶房的,那確似乎搭足了架子;在茶房眼中,其為阿字號無疑了。他們于是忿然的答應:啥事體啦?哇啦啦!但走來倒也會走來的。你若再多叫兩聲,他們又會說:啥事體啦?茶房當山歌唱!除非你真麻木,或真生了氣,你大概總不愿再叫他們了吧。
子入太廟,每事間,至今傳為美談。但你入輪船,最好每事不必問。茶房之怕麻煩,之懶惰,是他們的特征;你問他們,他們或說不曉得,或故意和你開開玩笑,好在他們對客人們,除行李外,一切是不負責任的。大概客人們最普遍的問題,明天可以到吧?下午可以到吧?一類。他們或隨便答復,或說,慢慢來好啰,總會到的。或簡單的說,早呢!總是不得要領的居多。他們的話常常變化,使你不能確信;不確信自然不回了。他們所要的正是耳根清凈呀。
茶房在輪船里,總是盤踞在所謂大菜間的吃飯間里。他們常常圍著桌子閑談,客人也可插進一兩個去。但客人若是坐滿了,使他們無處可坐,他們便恨恨了;若在晚上,他們老實不客氣將電燈滅了,讓你們暗中摸索去吧。所以這吃飯間里的桌子竟像他們專利的。當他們圍桌而坐,有幾個固然有話可談;有幾個卻連話也沒有,只默默坐著,或者在打牌。我似乎為他們覺著無聊,但他們也就這樣過去了。他們的臉上充滿了倦怠,嘲諷,麻木的氣分,仿佛下工夫練就了似的。最可怕的就是這滿臉:所謂施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者,便是這種臉了。晚上映著電燈光,多少遮過了那灰滯的顏色;他們也開始有了些生氣。他們搭了鋪抽大煙,或者拖開桌子打牌。他們抽了大煙,漸有笑語;他們打牌,往往通宵達旦--牌聲,爭論聲充滿那小小的大菜間里。客人們,尤其是抱了病,可睡不著了;但于他們有甚么相干呢?活該你們洗耳恭聽呀!他們也有不抽大煙,不打牌的,便搬出香煙畫片來一張張細細賞玩:這卻是雅人深致了。
我說過茶房的團結是宗法社會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們中間仍不免時有戰氛。濃郁的戰氛在船里是見不著的;船里所見,只是輕微淡遠的罷了。唯口出好興戎,茶房的口,似乎很值得注意。他們的口,一例是練得極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性使然。他們大約是寧可輸在腿上,不肯輸在嘴上。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間,往往因為一句有意的或無意的,不相干的話,動了真氣,掄眉豎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這時臉上全失了平時冷靜的顏色,而換上熱烈的猙獰了。但也終于只是口頭恨恨而已,真個拔拳來打,舉腳來踢的,倒也似乎沒有。語云,君子動口,小人動手;茶房們雖有所爭乎,殆仍不失為君子之道也。有人說,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為南方人,我想,這話也有理。茶房之于客人,雖也不肯輸在嘴上,但全是玩弄的態度,動真氣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動真氣,他倒愈可以玩弄你。這大約因為對于客人,是以他們的團體為靠山的;客人總是孤單的多,他們倚眾欺起來,不怕你不就范的:所以用不著動真氣。而且萬一吃了客人的虧,那也必是許多同伴陪著他同吃的,不是一個人失了面子:又何必動真氣呢?尅實說來,客人要他們動真氣,還不夠資格哪!至于他們同伴間的爭執,那才是切身的利害,而且單槍匹馬做去,毫無可恃的現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題,也不得不大做了。
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時候,那必是收酒資的幾分鐘了。酒資的數目照理雖無一定,但卻有不成文的譜。你按著譜斟酌給與,雖也不能得著一聲謝謝,但言語的壓迫是不會來的了。你若給得太少,離譜太遠,他們會始而嘲你,繼而罵你,你還得加錢給他們;其實既受了罵,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實上大多數受罵的客人,懾于他們的威勢,總是加給他們的。加了以后,還得聽許多嘮叨才罷。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個學生,本該給一元錢的酒資的,他只給了小洋四角。茶房狠狠力爭,終不得要領,于是說:你好帶回去做車錢吧!將錢向鋪上一撂,忿然而去。那學生后來終于添了一些錢重交給他;他這才默然拿走,面孔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付了酒資,便該打鋪蓋了;這時仍是要慢慢來的,一急還是要受教訓,雖然你已給過酒資了。鋪蓋打好以后,茶房的壓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預備受碼頭工人和旅館茶房的壓迫吧。
我原是聲明了敘述通州輪船中事的,但卻做了一首詛茶房文;在這里,我似乎有些自己矛盾。不,天下老鴉一般黑,我們若很謹慎的將這句話只用在各輪船里的寧波茶房身上,我想是不會悖謬的。所以我雖就一般立說,通州輪船的茶房卻已包括在內;特別指明與否,是無關重要的。
1926年7月,白馬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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