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介亭雜文欣賞
且介亭雜文欣賞一:且介亭雜文(1)
序
近幾年來,所謂“雜文”的產生,比先前多,也比先前更受著攻擊。例如自稱“詩人”邵洵美,前“第三種人”施蟄存和杜衡即蘇汶,還不到一知半解程度的大學生林希雋之流,就都和雜文有切骨之仇,給了種種罪狀的。然而沒有效,作者多起來,讀者也多起來了。
其實“雜文”也不是現在的新貨色,是“古已有之”的,凡有文章,倘若分類,都有類可歸,如果編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體,各種都夾在一處,于是成了“雜”。分類有益于揣摩文章,編年有利于明白時勢,倘要知人論世,是非看編年的文集不可的,現在新作的古人年譜的流行,即證明著已經有許多人省悟了此中的消息。況且現在是多么切迫的時候,作者的任務,是在對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是感應的神經,是攻守的手足。潛心于他的鴻篇巨制,為未來的文化設想,固然是很好的,但為現在抗爭,卻也正是為現在和未來的戰斗的作者,因為失掉了現在,也就沒有了未來。
戰斗一定有傾向。這就是邵施杜林之流的大敵,其實他們所憎惡的是內容,雖然披了文藝的法衣,里面卻包藏著“死之說教者”464,和生存不能兩立。
這一本集子和《花邊文學》,是我在去年一年中,在官民的明明暗暗,軟軟硬硬的圍剿“雜文”的筆和刀下的結集,凡是寫下來的,全在這里面。當然不敢說是詩史465,其中有著時代的眉目,也決不是英雄們的八寶箱,一朝打開,便見光輝燦爛。我只在深夜的街頭擺著一個地攤,所有的無非幾個小釘,幾個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會從中尋出合于他的用處的東西。
記于上海之且介亭466。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三十日
運命
有一天,我坐在內山書店里閑談——我是常到內山書店去閑談的,我的可憐的敵對的“文學家”,還曾經借此竭力給我一個“漢奸”的稱號,可惜現在他們又不堅持了——才知道日本的丙午年生,今年二十九歲的女性,是一群十分不幸的人。大家相信丙午年生的女人要克夫,即使再嫁,也還要克,而且可以多至五六個,所以想結婚是很困難的。這自然是一種迷信,但日本社會上的迷信也還是真不少。
我問:可有方法解除這夙命呢?回答是:沒有。
接著我就想到了中國。
許多外國的中國研究家,都說中國人是定命論者,命中注定,無可奈何;就是中國的論者,現在也有些人這樣說。但據我所知道,中國女性就沒有這樣無法解除的命運。“命兇”或“命硬”,是有的,但總有法子想,就是所謂“禳解”;或者和不怕相克的命的男子結婚,制住她的“兇”或“硬”。假如有一種命,說是要連克五六個丈夫的罷,那就早有道士之類出場,自稱知道妙法,用桃木刻成五六個男人,畫上符咒,和這命的女人一同行“結儷之禮”后,燒掉或埋掉,于是真來訂婚的丈夫,就算是第七個,毫無危險了。
中國人的確相信運命,但這運命是有方法轉移的。所謂“沒有法子”,有時也就是一種另想道路——轉移運命的方法。等到確信這是“運命”,真真“沒有法子”的時候,那是在事實上已經十足碰壁,或者恰要滅亡之際了。運命并不是中國人的事前的指導,乃是事后的一種不費心思的解釋。
中國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好像很少“堅信”。我們先前最尊皇帝,但一面想玩弄他,也尊后妃,但一面又有些想吊她的膀子;畏神明,而又燒紙錢作賄賂,佩服豪杰,卻不肯為他作犧牲。崇孔的名儒,一面拜佛,信甲的戰士,明天信丁。宗教戰爭是向來沒有的,從北魏到唐末的佛道二教的此仆彼起,是只靠幾個人在皇帝耳朵邊的甘蜜語。風水,符咒,拜禱……偌大的“運命”,只要化一批錢或磕幾個頭,就改換得和注定的一筆大不相同了——就是并不注定。
我們的先哲,也有知道“定命”有這么的不定,是不足以定人心的,于是他說,這用種種方法之后所得的結果,就是真的“定命”,而且連必須用種種方法,也是命中注定的。但看起一般的人們來,卻似乎并不這樣想。
且介亭雜文欣賞二:且介亭雜文(2)
人而沒有“堅信”,狐狐疑疑,也許并不是好事,因為這也就是所謂“無特操”。但我以為信運命的中國人而又相信運命可以轉移,卻是值得樂觀的。不過現在為止,是在用迷信來轉移別的迷信,所以歸根結蒂,并無不同,以后倘能用正當的道理和實行——科學來替換了這迷信,那么,定命論的思想,也就和中國人離開了。
假如真有這一日,則和尚,道士,巫師,星相家,風水先生……的寶座,就都讓給了科學家,我們也不必整年的見神見鬼了。
魯迅
十月二十三日
儒術
元遺山467在金元之際,為文宗,為遺獻,為愿修野史,保存舊章的有心人,明清以來,頗為一部分人士所愛重。然而他生平有一宗疑案,就是為叛將崔立468頌德者,是否確實與他無涉,或竟是出于他的手筆的文章。
金天興元年(一二三二),蒙古兵圍洛陽;次年,安平都尉京城西面元帥崔立殺二丞相,自立為鄭王,降于元。懼或加以惡名,群小承旨,議立碑頌功德,于是在文臣間,遂生了極大的惶恐,因為這與一生的名節相關,在個人是十分重要的。
當時的狀,《金史》《王若虛469傳》這樣說——
“天興元年,哀宗走歸德。明年春,崔立變,群小附和,請為立建功德碑。翟奕以尚書省命,召若虛為文。時奕輩恃勢作威,人或少忤,則讒搆立見屠滅。若虛自分必死,私謂左右司員外郎元好問曰,‘今召我作碑,不從則死,作之則名節掃地,不若死之為愈。雖然,我姑以理諭之。’……奕輩不能奪,乃召太學生劉祁麻革輩赴省,好問張信之喻以立碑事曰,‘眾議屬二君,且已白鄭王矣!二君其無讓。’祁等固辭而別。數日,促迫不已,祁即為草定,以付好問。好問意未愜,乃自為之,既成,以示若虛,乃共刪定數字,然止直敘其事而已。后兵入城,不果立也。”
碑雖然“不果立”,但當時卻已經生了“名節”的問題,或謂元好問作,或謂劉祁470作,文證具在清凌廷堪471所輯的《元遺山先生年譜》中,茲不多錄。經其推勘,已知前出的《王若虛傳》文,上半據元好問《內翰王公墓表》,后半卻全取劉祁自作的《歸潛志》,被誣攀之說所蒙蔽了。凌氏辯之云,“夫當時立碑撰文,不過畏崔立之禍,非必取文辭之工,有京叔屬草,已足塞立之請,何取更為之耶?”然則劉祁之未嘗決死如王若虛,固為一生大玷,但不能更有所推諉,以致成為“塞責”之具,卻也可以說是十分晦氣的。
然而,元遺山生平還有一宗大事,見于《元史》《張德輝472傳》——
“世祖在潛邸,……訪中國人材。德輝舉魏璠,元裕,李冶等二十余人。……壬子,德輝與元裕北覲,請世祖為儒教大宗師,世祖悅而受之。因啟:累朝有旨蠲儒戶兵賦,乞令有司遵行。從之。”
以拓跋魏的后人與德輝,請蒙古小酋長為“漢兒”的“儒教大宗師”,在現在看來,未免有些滑稽,但當時卻似乎并無訾議。蓋蠲除兵賦,“儒戶”均沾利益,清議操之于士,利益既沾,雖已將“儒教”呈獻,也不想再來開口了。
由此士大夫便漸漸的進身,然終因不切實用,又漸漸的見棄。但仕路日塞,而南北之士的相爭卻也日甚了。余闕473的《青陽先生文集》卷四《楊君顯民詩集序》云——
“我國初有金宋,天下之人,惟才是用之,無所專主,然用儒者為居多也。自至元以下,始浸用吏,雖執政大臣,亦以吏為之,……而中州之士,見用者遂浸寡。況南方之地遠,士多不能自至于京師,其抱才缊者,又往往不屑為吏,故其見用者尤寡也。及其久也,則南北之士亦自町畦以相訾,甚若晉之與秦,不可與同中國,故夫南方之士微矣。”
然在南方,士人其實亦并不冷落。同書《送范立中赴襄陽詩序》云——
“宋高宗南遷,合淝遂為邊地,守臣多以武臣為之。……故民之豪杰者,皆去而為將校,累功多至節制。郡中衣冠之族,惟范氏,商氏,葛氏三家而已。……皇元受命,包裹兵革,……諸武臣之子弟,無所用其能,多伏匿而不出。春秋月朔,郡太守有事于學,衣深衣,戴烏角巾,執籩豆罍爵,唱贊道引者,皆三家之子孫也,故其材皆有所成就,至學校官,累累有焉。……雖天道忌滿惡盈,而儒者之澤深且遠,從古然也。“
且介亭雜文欣賞三:且介亭雜文(3)
這是“中國人才”們獻教,賣經以來,“儒戶”所食的佳果。雖不能為王者師,且次于吏者數等,而究亦勝于將門和平民者一等,“唱贊道引”,非“伏匿”者所敢望了。
中華民國二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及次日,上海無線電播音由馮明權先生講給我們一種奇書:《抱經堂勉學家訓》(據《大美晚報》)。這是從未前聞的書,但看見下署“顏子推”,便可以悟出是顏之推474《家訓》中的《勉學篇》了。曰“抱經堂”者,當是因為曾被盧文弨475印入《抱經堂叢書》中的緣故。所講有這樣的一段——
“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汝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諺曰,‘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
這說得很透徹:易習之伎,莫如讀書,但知讀《論語》《孝經》,則雖被俘虜,猶能為人師,居一切別的俘虜之上。這種教訓,是從當時的事實推斷出來的,但施之于金元而準,按之于明清之際而亦準。現在忽由播音,以“訓”聽眾,莫非選講者已大有感于方來,遂綢繆于未雨么?
“儒者之澤深且遠”,即小見大,我們由此可以明白“儒術”,知道“儒效”了。
五月二十七日
論俗人應避雅人
這是看了些雜志,偶然想到的——
濁世少見“雅人”,少有“韻事”。但是,沒有濁到徹底的時候,雅人卻也并非全沒有,不過因為“傷雅”的人們多,也累得他們“雅”不徹底了。
道學先生是躬行“仁恕”的,但遇見不仁不恕的人們,他就也不能仁恕。所以朱子是大賢,而做官的時候,不能不給無告的官妓吃板子。新月社的作家們是最憎惡罵人的,但遇見罵人的人,就害得他們不能不罵。林語堂先生是佩服“費厄潑賴”的,但在杭州賞菊,遇見“口里含一枝蘇俄香煙,手里夾一本什么斯基的譯本”的青年,他就不能不“假作無精打彩,愁眉不展,憂國憂家”(詳見《論語》五十五期)的樣子,面目全非了。
優良的人物,有時候是要靠別種人來比較,襯托的,例如上等與下等,好與壞,雅與俗,小器與大度之類。沒有別人,即無以顯出這一面之優,所謂“相反而實相成”者,就是這。但又須別人湊趣,至少是知趣,即使不能幫閑,也至少不可說破,逼得好人們再也好不下去。例如曹孟德是“尚通侻”的,但禰正平天天上門來罵他,他也只好生起氣來,送給黃祖去“借刀殺人”了。禰正平真是“咎由自取”。
所謂“雅人”,原不是一天雅到晚的,即使睡的是珠羅帳,吃的是香稻米,但那根本的睡覺和吃飯,和俗人究竟也沒有什么大不同;就是肚子里盤算些掙錢固位之法,自然也不能絕無其事。但他的出眾之處,是在有時又忽然能夠“雅”。倘使揭穿了這謎底,便是所謂“殺風景”,也就是俗人,而且帶累了雅人,使他雅不下去,“未能免俗”了。若無此輩,何至于此呢?所以錯處總歸在俗人這方面。
譬如罷,有兩位知縣在這里,他們自然都是整天的辦公事,審案子的,但如果其中之一,能夠偶然的去看梅花,那就要算是一位雅官,應該加以恭維,天地之間這才會有雅人,會有韻事。如果你不恭維,還可以;一皺眉,就俗;敢開玩笑,那就把好事都攪壞了。然而世間也偏有狂夫俗子;記得在一部中國的什么古“幽默”書里,有一“輕薄子”詠知縣老爺公余探梅的七絕——
紅帽哼兮黑帽呵,風流太守看梅花。
梅花低開道:小底梅花接老爺。
這真是惡作劇,將韻事鬧得一塌胡涂。而且他替梅花所說的話,也不合式,它這時應該一聲不響的,一說,就“傷雅”,會累得“老爺”不便再雅,只好立刻還俗,賞吃板子,至少是給一種什么罪案的。為什么呢?就因為你俗,再不能以雅道相處了。
且介亭雜文欣賞四:且介亭雜文(4)
小心謹慎的人,偶然遇見仁人君子或雅人學者時,倘不會幫閑湊趣,就須遠遠避開,愈遠愈妙。假如不然,即不免要碰著和他們口頭大不相同的臉孔和手段。晦氣的時候,還會弄到盧布學說的老套,大吃其虧。只給你“口里含一枝蘇俄香煙,手里夾一本什么斯基的譯本”,倒還不打緊,——然而險矣。
大家都知道“賢者避世”,我以為現在的俗人卻要避雅,這也是一種“明哲保身”。
十二月二十六日
中國語文的新生
中國現在的所謂中國字和中國文,已經不是中國大家的東西了。
古時候,無論那一國,能用文字的原是只有少數的人的,但到現在,教育普及起來,凡是稱為文明國者,文字已為大家所公有。但我們中國,識字的卻大概只占全人口的十分之二,能作文的當然還要少。這還能說文字和我們大家有關系么?
也許有人要說,這十分之二的特別國民,是懷抱著中國文化,代表著中國大眾的。我覺得這話并不對。這樣的少數,并不足以代表中國人。正如中國人中,有吃燕窩魚翅的人,有賣紅丸的人,有拿回扣的人,但不能因此就說一切中國人,都在吃燕窩魚翅,賣紅丸,拿回扣一樣。要不然,一個鄭孝胥476,真可以把全副“王道”挑到滿洲去。
我們倒應該以最大多數為根據,說中國現在等于并沒有文字。
這樣的一個連文字也沒有的國度,是在一天一天的壞下去了。我想,這可以無須我舉例。
單在沒有文字這一點上,智識者是早就感到模胡的不安的。清末的辦白話報,五四時候的叫“文學革命”,就為此。但還只知道了文章難,沒有悟出中國等于并沒有文字。今年的提倡復興文文,也為此,他明知道現在的機關槍是利器,卻因歷來偷懶,未曾振作,臨危又想僥幸,就只好夢想大刀隊成事了。
大刀隊的失敗已經顯然,只有兩年,已沒有誰來打九十九把鋼刀去送給軍隊。但文隊的顯出不中用來,是很慢,很隱的,它還有壽命。
和提倡文文的開倒車相反,是目前的大眾語文的提倡,但也還沒有碰到根本的問題:中國等于并沒有文字。待到拉丁化的提議出現,這才抓住了解決問題的緊要關鍵。
反對,當然大大的要有的,特殊人物的成規,動他不得。格理萊477倡地動說,達爾文說進化論,搖動了宗教,道德的基礎,被攻擊原是毫不足怪的;但哈飛478見了血液在人身中環流,這和一切社會制度有什么關系呢,卻也被攻擊了一世。然而結果怎樣?結果是:血液在人身中環流!
中國人要在這世界上生存,那些識得《十三經》的名目的學者,“燈紅”會對“酒綠”的文人,并無用處,卻全靠大家的切實的智力,是明明白白的。那么,倘要生存,先就必須除去阻礙傳布智力的結核:非語文和方塊字。如果不想大家來給舊文字做犧牲,就得犧牲掉舊文字。走那一面呢,這并非如冷笑家所指摘,只是拉丁化提倡者的成敗,乃是關于中國大眾的存亡的。要得實證,我看也不必等候怎么久。
至于拉丁化的較詳的意見,我是大體和《自由談》連載的華圉作《門外文談》相近的,這里不多說。我也同意于一切冷笑家所冷嘲的大眾語的前途的艱難;但以為即使艱難,也還要做;愈艱難,就愈要做。改革,是向來沒有一帆風順的,冷笑家的贊成,是在見了成效之后,如果不信,可看提倡白話文的當時。
九月二十四日
答《戲》周刊編者信
魯迅先生鑒:
《阿q》的第一幕已經登完了,搬上舞臺實驗雖還不是馬上可以做到,但我們的準備工作是就要開始動了。我們希望你能在第一幕剛登完的時候先表一點意見,一方面對于我們的公演準備或者也有些幫助,另方面本刊的叢書計劃一實現也可以把你的意見和《阿q》劇本同時付印當作一篇序。這是編者的要求,也是作者,讀者和演出的同志們的要求。
且介亭雜文欣賞五:且介亭雜文(5)
祝健!
編者
編輯先生:
在《戲》周刊上給我的公開信,我早看見了;后來又收到郵寄的一張周刊,我知道這大約是在催促我的答復。對于戲劇,我是毫無研究的,我的最可靠的答復,是一聲也不響。但如果先生和讀者們都肯豫先了解我不過是一個外行人的隨便談談,那么,我自然也不妨說一點我個人的意見。
《阿q》在每一期里,登得不多,每期相隔又有六天,斷斷續續的看過,也陸陸續續的忘記了。現在回憶起來,只記得那編排,將《吶喊》中的另外的人物也插進去,以顯示未莊或魯鎮的全貌的方法,是很好的。但阿q所說的紹興話,我卻有許多地方看不懂。
現在我自己想說幾句的,有兩點——
一,未莊在那里?《阿q》的編者已經決定:在紹興。我是紹興人,所寫的背景又是紹興的居多,對于這決定,大概是誰都同意的。但是,我的一切小說中,指明著某處的卻少得很。中國人幾乎都是愛護故鄉,奚落別處的大英雄,阿q也很有這脾氣。那時我想,假如寫一篇暴露小說,指定事是出在某處的罷,那么,某處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處人卻無異隔岸觀火,彼此都不反省,一班人咬牙切齒,一班人卻飄飄然,不但作品的意義和作用完全失掉了,還要由此生出無聊的枝節來,大家爭一通閑氣——《閑話揚州》是最近的例子。為了醫病,方子上開人參,吃法不好,倒落得滿身浮腫,用蘿卜子來解,這才恢復了先前一樣的瘦,人參白買了,還空空的折貼了蘿卜子。人名也一樣,古今文壇消息家,往往以為有些小說的根本是在報私仇,所以一定要穿鑿書上的誰,就是實際上的誰。為免除這些才子學者們的白費心思,另生枝節起見,我就用“趙太爺”,“錢大爺”,是《百家姓》上最初的兩個字;至于阿q的姓呢,誰也不十分了然。但是,那時還是生了謠。還有排行,因為我是長男,下有兩個兄弟,為豫防謠家的毒舌起見,我的作品中的壞腳色,是沒有一個不是老大,或老四,老五的。
上面所說那樣的苦心,并非我怕得罪人,目的是在消滅各種無聊的副作用,使作品的力量較能集中,揮得更強烈。果戈理作《巡按使》,使演員直接對看客道:“你們笑自己!”(奇怪的是中國的譯本,卻將這極要緊的一句刪去了。)我的方法是在使讀者摸不著在寫自己以外的誰,一下子就推諉掉,變成旁觀者,而疑心到像是寫自己,又像是寫一切人,由此開出反省的道路。但我看歷來的批評家,是沒有一個注意到這一點的。這回編者的對于主角阿q所說的紹興話,取了這樣隨手胡調的態度,我看他的眼睛也是為俗塵所蔽的。
但是,指定了紹興也好。于是跟著起來的是第二個問題——
二,阿q該說什么話?這似乎無須問,阿q一生的事既然出在紹興,他當然該說紹興話。但是第三個疑問接著又來了——
三,《阿q》是演給那里的人們看的?倘是演給紹興人看的,他得說紹興話無疑。紹興戲文中,一向是官員秀才用官話,堂倌獄卒用土話的,也就是生,旦,凈大抵用官話,丑用土話。我想,這也并非全為了用這來區別人的上下,雅俗,好壞,還有一個大原因,是警句或煉話,譏刺和滑稽,十之九是出于下等人之口的,所以他必用土話,使本地的看客們能夠徹底的了解。那么,這關系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了。其實,倘使演給紹興的人們看,別的腳色也大可以用紹興話,因為同是紹興話,所謂上等人和下等人說的也并不同,大抵前者句子簡,語助詞和感嘆詞少,后者句子長,語助詞和感嘆詞多,同一意思的一句話,可以冗長到一倍。但如演給別處的人們看,這劇本的作用卻減弱,或者簡直完全消失了。據我所留心觀察,凡有自以為深通紹興話的外縣人,他大抵是像目前標點明人小品的名人一樣,并不怎么懂得的;至于北方或閩粵人,我恐怕他聽了之后,不會比聽外國馬戲里的打諢更有所得。
且介亭雜文欣賞六:且介亭雜文(6)
我想,普遍,永久,完全,這三件寶貝,自然是了不得的,不過也是作家的棺材釘,會將他釘死。
譬如現在的中國,要編一本隨時隨地,無不可用的劇本,其實是不可能的,要這樣編,結果就是編不成。所以我以為現在的辦法,只好編一種對話都是比較的容易了解的劇本,倘在學校之類這些地方扮演,可以無須改動,如果到某一省縣,某一鄉村里面去,那么,這本子就算是一個底本,將其中的說白都改為當地的土話,不但語,就是背景,人名,也都可變換,使看察覺得更加切實。譬如罷,如果這演劇之處并非水村,那么,航船可以化為大車,七斤也可以叫作“小辮兒”的。
我的意見說完了,總括一句,不過是說,這劇本最好是不要專化,卻使大家可以活用。
臨末還有一點尾巴,當然決沒有叭兒君的尾巴的有趣。這是我十分抱歉的,不過還是非說不可。記得幾個月之前,曾經回答過一個朋友的關于大眾語的質問,這信后來被表在《社會月報》上了,末了是楊邨人先生的一篇文章。一位紹伯先生就在《火炬》上說我已經和楊邨人先生調和,并且深深的感慨了一番中國人之富于調和性。這一回,我的這一封信,大約也要表的罷,但我記得《戲》周刊上已曾表過曾今可葉靈鳳兩位先生的文章;葉先生還畫了一幅阿q像,好像我那一本《吶喊》還沒有在上茅廁時候用盡,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買了一本新的了。如果我被紹伯先生的判決所震懾,這回是應該不敢再寫什么的,但我想,也不必如此。只是在這里要順便聲明:我并無此種權力,可以禁止別人將我的信件在刊物上表,而且另外還有誰的文章,更無從豫先知道,所以對于同一刊物上的任何作者,都沒有表示調和與否的意思;但倘有同一營壘中人,化了裝從背后給我一刀,則我的對于他的憎惡和鄙視,是在明顯的敵人之上的。
這倒并非個人的事,因為現在又到了紹伯先生可以施展老手段的時候,我若不聲明,則我所說過的各節,縱非買辦意識,也是調和論了,還有什么意思呢?
專此布復,即請
文安。
魯迅
十一月十四日
以上就是小編為你整理的且介亭雜文欣賞,希望對你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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