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經典散文
余秋雨的許多散文都著實令人喜歡,這些散文散發出來的美讓人感覺韻味濃濃,也讓人感覺到了文字的強大支撐力量。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余秋雨經典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余秋雨經典散文:三峽
在國外,曾有一個外國朋友問我:“中國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你能告訴我最值得去的一個地方嗎?一個,請只說一個。”
這樣的提問我遇到過許多次了,常常隨口吐出的回答是:“三峽!”
順長江而下,三峽的起點是白帝城。這個頭開得真漂亮。
對稍有文化的中國人來說,知道三峽也大多以白帝城開頭的。李白那首名詩,在小學課本里就能讀到。
我讀此詩不到10歲,上來第一句就誤解。“朝辭白帝彩云間”,“白帝”當然是一個人,李白一大清早與他告別。這位帝王著一身縞白的銀袍,高高地站立在山石之上。他既然穿著白衣,年齡就不會很大,高個,瘦削,神情憂郁而安詳,清晨的寒風舞弄著他的飄飄衣帶,絢麗的朝霞燒紅了天際,與他的銀袍互相輝映,讓人滿眼都是光色流蕩。他沒有隨從和侍衛,獨個兒起了一個大早,詩人遠行的小船即將解纜,他還在握著手細細叮嚀。他的聲音也像純銀一般,在這寂靜的山河間飄蕩回響。但他的話語很難聽得清楚,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就住在山頭的小城里,管轄著這里的叢山和碧江。
多少年后,我早已知道童年的誤解是多么可笑,但當我真的坐船經過白帝城的時候,依然虔誠地抬著頭,尋找著銀袍與彩霞。船上的廣播員正在吟誦著這首詩,口氣激動地介紹幾句,又放出了《白帝托孤》的樂曲。猛地,山水、歷史、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潛藏,全都涌成一團,把人震傻。
《白帝托孤》是京劇,說的是戰敗的劉備退到白帝城郁悶而死,把兒子和政事全都托付給諸葛亮。抑揚有致的聲腔飄浮在回旋的江面上,撞在濕漉漉的山巖間,悲忿而蒼涼。純銀般的聲音找不到了,一時也忘卻了李白的輕捷與瀟灑。
我想,白帝城本來就熔鑄著兩種聲音、兩番神貌:李白與劉備,詩情與戰火,豪邁與沉郁,對自然美的朝覲與對山河主宰權的爭逐。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它腳下,是為這兩個主題日夜爭辯著的滔滔江流。華夏河山,可以是尸橫遍野的疆場,也可以是車來船往的樂土;可以一任封建權勢者們把生命之火燃亮和熄滅,也可以庇佑詩人們的生命偉力縱橫馳騁。可憐的白帝城多么勞累,清晨,剛剛送走了李白們的輕舟,夜晚,還得迎接劉備們的馬蹄。只是,時間一長,這片山河對詩人們的庇佑力日漸減弱,他們的船楫時時擱淺,他們的衣帶經常熏焦,他們由高邁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無聲。中國,還留下幾個詩人?
幸好還留存了一些詩句,留存了一些記憶。幸好有那么多中國人還記得,有那么一個早晨,有那么一位詩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也說不清有多大的事由,也沒有舉行過歡送儀式,卻終于被記住千年,而且還要被記下去,直至地老天荒。這里透露了一個民族的饑渴:他們本來應該擁有更多這樣平靜的早晨。
在李白的時代,中華民族還不太沉悶,這么些詩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并不像今天那樣覺得是件怪事。他們的身上并不帶有政務和商情,只帶著一雙銳眼、一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親。寫出了一排排毫無實用價值的詩句,在朋友間傳觀吟唱,已是心滿意足。他們很把這種行端當作一件正事,為之而不怕風餐露宿,長途苦旅。結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而是這些詩人。余光中《尋李白》詩云: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這幾句,我一直看成是當代中國詩壇的罕見絕唱。
李白時代的詩人,既摯戀著四川的風土文物,又向往著下江的開闊文明,長江于是就成了他們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決心就解纜問槳。腳在何處,故鄉就在何處,水在哪里,道路就在哪里。他們知道,長江行途的最險處無疑是三峽,但更知道,那里又是最湍急的詩的河床。他們的船太小,不能不時行時歇,一到白帝城,便振一振精神,準備著一次生命對自然的強力沖撞。只能請那些在黃卷青燈間搔首苦吟的人們不要寫詩了,那模樣本不屬于詩人。詩人在三峽的小木船上,剛剛告別白帝城。
告別白帝城,便進入了長約200公里的三峽。在水路上,200公里可不算一個短距離。但是,你絕不會覺得造物主在作過于冗長的文章。這里所匯聚的力度和美色,鋪排開去2000公里,也不會讓人厭倦。
翟塘峽、巫峽、西陵峽,每一個峽谷都濃縮得密密層層,再緩慢的行速也無法將它們化解開來。連臨照萬里的太陽和月亮,在這里也擠捱不上。對此,1500年前的酈道元說得最好:
兩岸連山,略無闕處。
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水經注》)
他還用最省儉的字句刻劃過三峽春冬之時的“清榮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澗肅”,使后人再難調動描述的詞章。
過三峽本是尋找不得詞匯的。只能老老實實,讓嗖嗖陰風吹著,讓滔滔江流濺著,讓迷亂的眼睛呆著,讓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啞著。什么也甭想,什么也甭說,讓生命重重實實地受一次驚嚇。千萬別從驚嚇中醒過神來,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這三峽。
僵寂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些“依哦”聲,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神女在連峰間側身而立,給驚嚇住了的人類帶來了一點寬慰。好像上天在鋪排這個儀式時突然想到要補上一個代表,讓蠕動于山川間的渺小生靈占據一角觀禮。被選上的當然是女性,正當妙齡,風姿綽約,人類的真正杰作只能是她們。
人們在她身上傾注了最瑰麗的傳說,好像下決心讓她汲足世間的至美,好與自然精靈們爭勝。說她幫助大禹治過水,說她夜夜與楚襄王幽會,說她在行走時有環佩鳴響,說她云雨歸來時渾身異香。但是,傳說歸傳說,她畢竟只是巨石一柱,險峰一座,只是自然力對人類的一個幽默安慰。
當李白們早已順江而下,留下的人們只能把萎弱的生命企求交付給她。“神女”一詞終于由瑰麗走向淫邪,無論哪一種都與健全的個體生命相去遙遙。溫熱的肌體,無羈的暢笑,情愛的芳香,全都雕塑成一座遠古的造型,留在這群山之間。一個人口億眾的民族,長久享用著幾個殘缺的神話。
又是詩人首先看破。兒年前,江船上仰望神女峰的無數旅客中,有一位女子突然掉淚。她悲哀,是因為她不經意地成了李白們的后裔。她終于走向船艙,寫下了這些詩行:
在向你揮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誰的手突然收回
緊緊捂住自己的眼睛
當人們四散離去,誰
還站在船尾
衣裙漫飛,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濤
高一聲
低一聲
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
人間天上,代代相傳
但是,心
真能變成石頭嗎
沿著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終于,人們看累了,回艙休息。
艙內聚集著一群早有先見之明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出過艙門,寧靜端坐,自足而又安詳。讓山川在外面張牙舞爪吧,這兒有四壁,有艙頂,有臥床。據說三峽要造水庫,最好,省得滿耳喧鬧。把廣播關掉,別又讓李白來煩吵。
歷史在這兒終結,山川在這兒避退,詩人在這兒萎謝。不久,船舷上只剩下一些外國游客還在聲聲驚叫。
船外,王昭君的家鄉過去了。也許是這里的激流把這位女子的心扉沖開了,顧盼生風,絕世艷麗,卻放著宮女不做,甘心遠嫁給草原匈奴,終逝他鄉。她的驚人行動,使中國歷史也疏通了一條三峽般的險峻通道。船外,屈原故里過去了。也許是這里的奇峰交給他一副傲骨,這位比李白還老的瘋詩人太不安分,長劍佩腰,滿腦奇想,縱橫中原,問天索地,最終投身汨羅江,一時把那里的江水,也攪起了三峽的波濤。
看來,從三峽出發的人,無論是男是女,都是怪異的。都會卷起一點旋渦,發起一些沖撞。他們都有點叛逆性,而且都叛逆得瑰麗而驚人。他們都不以家鄉為終點,就像三峽的水拼著全力流注四方。
三峽,注定是一個不安寧的淵藪。憑它的力度,誰知道還會把承載它的土地奔瀉成什么模樣?在船舷上驚叫的外國游客,以及向我探詢中國第一名勝的外國朋友,你們終究不會真正了解三峽。
我們了解嗎?我們的船在安安穩穩地行駛,客艙內談笑從容,煙霧繚繞。
明早,它會抵達一個碼頭的,然后再緩緩啟航。沒有告別,沒有激動,沒有吟唱。
留下一個寧靜給三峽,李白去遠了。
還好,還有一位女詩人留下了金光菊和女貞子的許諾,讓你在沒有月光的夜晚,靜靜地做一個夢,殷殷地企盼著。
余秋雨經典散文:都江堰
我以為,中國歷史上最激動人心的工程不是長城,而是都江堰。
長城當然也非常偉大,不管孟姜女們如何痛哭流涕,站遠了看,這個苦難的民族竟用人力在野山荒漠間修了一條萬里屏障,為我們生存的星球留下了一種人類意志力的驕傲。長城到了八達嶺一帶已經沒有什么味道,而在甘肅、陜西、山西、內蒙一帶,勁厲的寒風在時斷時續的頹壁殘垣間呼嘯,淡淡的夕照、荒涼的曠野溶成一氣,讓人全身心地投入對歷史、對歲月、對民族的巨大驚悸,感覺就深厚得多了。但是,就在秦始皇下令修長城的數十年前,四川平原上已經完成了一個了不起的工程。它的規模從表面上看遠不如長城宏大,卻注定要穩穩當當地造福千年。如果說,長城占據了遼闊的空間,那么,它卻實實在在地占據了邈遠的時間。長城的社會功用早已廢弛,而它至今還在為無數發眾輸送汩汩清流.有了它,旱澇無常的四川平原成了天府之國,每當我們民族有了重大災難,天府之國總是沉著地提供庇護和濡養。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它永久性地灌溉了中華民族。有了它,才有諸葛亮、劉備的雄才大略,才有李白、杜甫、陸游的川行華章。說得近一點,有了它,抗日戰爭中的中國才有一個比較安定的后方。
它的水流不像萬里長城那樣突兀在外,而是細細浸潤、節節延伸,延伸的距離并不比長城短。長城的文明是一種僵硬的雕塑,它的文明是一種靈動的生活。長城擺出一副老資格等待人們的修繕,它卻卑處一隅,像一位絕不炫耀、毫無所求的鄉間母親,只知貢獻。一查履歷,長城還只是它的后輩,它就是都江堰。我去都江堰之前,以為它只是一個水利工程罷了,不會有太大的游觀價值。連葛洲壩都看過了,它還能怎么樣?只是要去青城山玩,得路過灌縣縣城,它就在近旁,就乘便看一眼吧。因此,在灌縣下車,心緒懶懶的,腳步散散的,在街上胡逛,一心只想看青城山。
七轉八彎,從簡樸的街市走進了一個草木茂盛的所在。臉面漸覺滋潤,眼前愈顯清朗,也沒有誰指路,只向更滋潤、更清朗的去處走。忽然,天地間開始有些異常,一種隱隱然的騷動,一種還不太響卻一定是非常響的聲音,充斥周際。如地震前兆,如海嘯將臨,如山崩即至,渾身起一種莫名的緊張,又緊張得急于趨附。不知是自己走去的還是被它吸去的,終于陡然一驚,我已站在伏龍觀前,眼前,急流浩蕩,大地震顫。即便是站在海邊礁石上,也沒有像這里強烈地領受到水的魅力。海水是雍容大度的聚會,聚會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讓人忘記它是切切實實的水,可掬可捧的水。這里的水卻不同,要說多也不算太多,但股股疊疊都精神煥發,合在一起比賽著飛奔的力量,踴躍著喧囂的生命。這種比賽又極有規矩,奔著奔著,遇到江心的分水堤,刷地一下裁割為二,直竄出去,兩股水分別撞到了一道堅壩,立即乖乖地轉身改向,再在另一道堅壩上撞一下,于是又根據筑壩者的指令來一番調整……也許水流對自己的馴順有點惱怒了,突然撒起野來,猛地翻卷咆哮,但越是這樣越是顯現出一種更壯麗的馴順。已經咆哮到讓人心魄俱奪,也沒有一滴水濺錯了方位。陰氣森森間,延續著一場千年的收伏戰。水在這里吃夠了苦頭也出足了風頭,就像一場千年的收伏戰。就像一大撥翻越各種障礙的馬拉松健兒,把最強悍的生命付之于規整,付之于企盼,付之于眾目睽睽。看云看霧看日出各有勝地,要看水,萬不可忘了都江堰.這一切,首先要歸功于遙遠得看不出面影的李冰。四川有幸,公元前251年出現過一項毫不惹人注目的任命:李冰任蜀郡守。
此后中國千年官場的慣例,是把一批批有所執持的學者遴選為無所專攻的官僚,而李冰,卻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實踐科學家。這里明顯地出現了兩種判然不同的政治走向,在李冰看來,政治的含義是浚理,是消災,是滋潤,是濡養,它要實施的事兒,既具體又質樸。他領受了一個連孩單都能領悟的簡單道理:既然四川最大的困擾是旱澇,那么四川的統治者必須成為水利學家。
前不久我曾接到一位極有作為的的名片,上面的頭銜只印了“土木工程師”,我立即追想到了李冰。沒有證據可以說明李冰的政治才能,但因有過他,中國也就有過了一種冰清玉潔的政治綱領。
他是郡守,手握一把長鍤,站在滔滔的江邊,完成了一個“守”字的原始造型。那把長鍤,千年來始終與金杖玉璽、鐵戟鋼錘反復辯論。他失敗了,終究又勝利了。
他開始叫人繪制水系圖譜。這圖譜,可與今天的裁軍數據、登月線路遙相呼應。
他當然沒有在哪里學過水利。但是,以使命為學校,死鉆幾載,他總結出治水三字經“深淘灘,低作堰”、八字真言“遇灣截角,逢正抽心”,直到20世紀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他的這點學問,永遠水氣淋漓,而后于他不知多少年的厚厚典籍,卻早已風干,松脆得無法翻閱。
他沒有料到,他治水的韜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計謀;他沒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將會時時成為戰場,沃土上的稻谷將有大半充作軍糧。他只知道,這個人要想不滅絕,就必須要有清泉和米糧。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間老農的思維,進入了最澄徹的人類學的思考。他未曾留下什么生平資料,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壩一座,讓人們去猜詳。人們到這兒一次次納悶:這是誰呢?死于兩千年前,卻明明還在指揮水流。站在江心的崗亭前,“你走這邊,他走那邊”的吆喝聲、勸誡聲、慰撫聲,聲聲入耳。沒有一個人能活得這樣長壽。
秦始皇筑長城的指令,雄壯、蠻嚇、殘忍;他筑堰的指令,智慧、仁慈、透明。
有什么樣的起點就會有什么樣的延續。長城半是壯膽半是排場,世世代代,大體是這樣.直到今天,長城還常常成為排場。都江堰一開始就清朗可鑒,結果,它的歷史也總顯出超乎尋常的格調.李冰在世時已考慮事業的承續,命令自己的兒子作3個石人,鎮于江間,測量水位。李冰逝世400年后,也許3個石人已經損缺,漢代水官重造高及3米的“三神石人”測量水位。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即是李冰雕像。這位漢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偉大精魂,竟敢于把自己尊敬的祖師,放在江中鎮水測量。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里才是他最合適的崗位。這個設計竟然沒有遭到反對而順利實施,只能說都江堰為自己流瀉出了一個獨特的精神世界。
石像終于被歲月的淤泥掩埋,本世紀70年代出土時,有一尊石像頭部已經殘缺,手上還緊握著長鍤.有人說,這是李冰的兒子.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兒子.一位現代作家見到這尊塑像怦然心動,“沒淤泥而藹然含笑,斷頸項而長鍤在握”,作家由此而向現代官場袞袞諸公詰問:活著或死了應站在哪里?出土的石像現正在伏龍觀里展覽。人們在轟鳴如雷的水聲中向他們默默祭奠。在這里,我突然產生了對中國歷史的某種樂觀。只要都江堰不坍,李冰的精魂就不會消散,李冰的兒子會代代繁衍。轟鳴的江水便是至圣至善的遺言。繼續往前走,看到了一條橫江索橋。橋很高,橋索由麻繩、竹篾編成。跨上去,橋身就猛烈擺動,越猶豫進退,擺動就越大。在這樣高的地方偷看橋下會神志慌亂,但這是索橋,到處漏空,由不得你不看.一看之下,先是驚嘆。腳下的江流,從那么遙遠的地方奔來,一派義無反顧的決絕勢頭,挾著寒風,吐著白沫,凌厲銳進。我站得這么高還感覺到了它的砭膚冷氣,估計它是從雪山趕來的罷。但是,再看橋的另一邊,它硬是化作許多亮閃閃的河渠,改惡從善。人對自然力的馴服,干得多么爽利。如果人類干什么事都這么爽利,地球早已是另一副模樣。
但是,人類總是缺乏自信,進進退退,走走停停,不斷自我耗損,又不斷地為耗損而再耗損.結果,僅僅多了一點自信的李冰,倒成了人們心中的神。離索橋東端不遠的玉壘山麓,建有一座二王廟,祭祀李冰父子。人們在虔誠膜拜,膜拜自己同類中更像一點人的人。鐘鼓鈸磬,朝朝暮暮,重一聲,輕一聲,伴和著江濤轟鳴。
李冰這樣的人,是應該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紀念一下的,造個二王廟,也合民眾心意。
實實在在為民造福的人升格為神,神的世界也就會變得通情達理、平適可親.中國宗教頗多世俗氣息,因此,世俗人情也會染上宗教式的光斑。一來二去,都江堰倒成了連接兩界的橋墩。
我到邊遠地區看儺戲,對許多內容不感興趣,特別使我愉快的是,儺戲中的水神河伯,換成了灌縣李冰。儺戲中的水神李冰比二王廟中的李冰活躍得多,民眾圍著他狂舞吶喊,祈求有無數個都江堰帶來全國的風調雨順,水土滋潤。儺戲本來都以神話開頭的,有了一個李冰,神話走向實際,幽深的精神天國,一下子帖近了大地,貼近了蒼生。
余秋雨經典散文:海牙的老人
海牙的清晨,濕漉漉的廣場上擺滿了舊書攤,很多老年人把畢生收集的書籍、古董陳列在那里,讓人選購。
在博物館前的那個角落,一位年邁的攝影師擺出了自己拍攝的數千張舊照片,按年份日期排列,邊上還擺放著三臺老相機,足可把他的一生概括;而他,又能從自己的角度把荷蘭的歷史概括。
見我仔細翻閱,老人兩眼放光。但最后,我當然還是讓他失望。他用英語向我嘟噥:全拿走吧,實在不貴。
我暗自責備自己翻閱得太久了,使他產生誤會,因此躲避著他的目光。但我還是抬起頭來看著他,向他道謝。我想他應該認出,我是中國人。連他們這么小的一個國家也無法把自己的歷史圖像收入博物館,任其在博物館門外長期求售,那可想而知,我們中國流浪在外面的歷史符號就更多了。我們怎能,不先收拾自己的門庭,反把人家的歷史圖像帶走我們中國人太知道,這些歷史圖像一旦被帶走,就再也沒有回來的時日。
中國人也許做過很多不該做的事情,但從來沒有把別人的歷史藏在自己家里。
老人見我要離開,又說了一句:“也可以拆開了買走,譬如,先生出生的那一年……”
這話使我心里一動。因為曾經聽說,一些企圖申請奧運會主辦權的城市,想送一些充滿個人情誼而又無行賄嫌疑的小禮物給國際奧委會委員,最漂亮的是一份某委員出生那天的《泰晤士報》,讓他看看,在他走到世界的那一天,世界發生了一些什么事。那么,照老人的提議,我也可以在這里找到自己生命出現時的某些遠地風景我連忙回頭再看那些照片排列,找到我出生那一年,厚厚一疊,但我再看前前后后,每一年都齊整無缺,可見至今沒有人零拆買走。從老人的生活狀態看,他未必擁有保存底片并再度復印的技術設備。我笑著向他搖搖頭,心想,我算什么呢一個如此平凡的生命,一個在濕漉漉的早晨偶爾駐足的過客,豈能為了比照自己的存在,抽散這位老人的平生勞作我相信,在他的同胞中,會出現一個更負責的收藏者,將這些照片保存得更完整、更有意義。再等一年半載吧,老大爺。
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出現了麻煩,能不能不要打仗,而由一個法律機構來仲裁這是人類的理性之夢,結果便是海牙國際法院的出現。
到海牙總要去看看國際法院,世界各國的旅行者都這樣想。于是市中心的和平宮柵欄外,停滿了各種旅行車輛,擠滿了一隊隊來自各國的游人。
和平宮就是國際法院的所在地,由美國企業家卡納基捐款修建,竣工于一九一三年,第二年就爆發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好像冥冥中加重了這棟樓屹立在世界上的必要性。
這棟樓造得莊嚴、大氣,但更漂亮的是環繞著它的巨大庭院。因此,從鐵柵欄到和平宮的主樓還有很長的距離,中間是蔥蘢的草地,遠處林木茂密。
國際法院不是一個紀念性遺址,而是一個天天都在忙碌的聯合國司法機構,當然不允許旅行者參觀。因此,鐵柵欄外的參觀,其實只是遠眺。
我們幾個撥開眾人,找到了第一層正門,說我們來自何方,兩天前曾來過電話,承蒙同意入內參觀。門衛立即向里邊打電話,然后態度變得非常客氣,要我們等一等,說很快就會有人出來接引。
出來的是一位女士,講法語,讓我們每個人把護照交給門衛。門衛一一登記了,一并歸還。女士一笑,攤開手掌往里邊一讓,我們就在各國旅行者驚訝和羨慕的眼光中魚貫而入。
被那么多目光注視背后,總覺得不自在,不知哪位伙伴說:“干脆,神態凝重一點,裝成被告或原告模樣吧,讓那些不能進來參觀的人心里平衡一點。”
我說:“裝不了。誰都知道,中國人從不在國際法院找麻煩。”
又一位伙伴說:“該不會遇到米洛舍維奇吧,說不定這些天引渡過來了。”
我說:“那歸前南特別法庭管,不在這里。這里是法院,統領那個法庭。”
說著,已走到和平宮主樓的正門,那里站著兩位警衛。領路的女士與他們說了一陣,警衛拿出一本登記簿讓她寫了一些東西,然后她轉身向我們揮手。原來她已完成任務,要離開了。主樓里邊,已有一位年輕的小姐等著我們。
我們跟著這位小姐輕步前行,繞來繞去,居然從主樓的后門繞到了一座新樓。那里有幾排椅子,她叫我們坐下休息,說過一會兒會有一位官員來接我們。
大概等了十來分鐘,聽到一聲熱情的招呼,是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女士,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顯然她比較重要,因為她講話很多,無拘無束。
從她口里越來越多聽到一個人的名字,說他要破例接待我們,今天一早就親自給她打電話作安排。我們問那人是誰,她一怔,然后笑了,說:“我以為你們都知道呢。他是國際法院副院長,今天特地空出時間來等你們。我現在正領你們去他的辦公室。”
這條路有點復雜,上二樓,走過一條長長的玻璃走廊,又回到了主樓。她先領我們看了看各位大Fa官審案前開會的會議室,再看隔壁的審判庭。這兩個地方今天都空著,一派古典貴族式的莊嚴肅穆。
從審判庭出來,又走了一些路。她向我們先做了一個手勢,然后在一個灰色的門前屏息站定,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表,抬起右手輕輕地敲了兩下。
才兩下,門就開了,站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老人,而且是一個中國老人“你們來了請進請進”———這更讓我吃驚了,居然滿口濃重的上海口音這便是堂堂海牙國際法院副院長史久鏞大Fa官。
國際法院的法官由聯合國會議選舉產生。史先生在這里極具威望,是國際法院的靈魂人物,但他并不代表中國。
他的辦公室分兩大間,外面一間堆著各種文件和電腦,里面一間有他的大寫字臺。寬寬的落地窗前一個會客的空間,我們在那里坐下了。窗外,是法國式的園林,卻又帶有英國園林的自然風味。
我們盡管經常在媒體上看到國際法院,但對它的了解實在太少,因此一開始就有許多最淺顯的問題期期艾艾地提了出來,他一聽就笑了。例如———問:你們有事干嗎國與國,不是打仗就是談判,怎么會想著打官司答:我們在這兒忙極了,堆滿了案件。你看,積壓在手邊的就是幾十宗。
問:你們判決以后,那些敗訴的國家會遵照執行嗎答:幾十年來只有一個例外,美國。我們判它輸,但它不執行,事情遞交到安理會,它作為常任理事國投了否決票。國際法院是聯合國的下屬機構,這樣一來就沒辦法了。
由此開始,我們的問題越來越多,幾乎已經涉及到一切國際大事,但今天我們面對的是一種與外交官全然不同的語言方式。外交官囿于一國,卻旋轉著表里兩層結構,看誰旋轉得漂亮,可謂腳盤固定而手法靈活。而他則相反,除了法律和正義,沒有固定的國家立場,也沒有言談的手法,全然是一種國際式的平正,毫無修飾和諱避。我們聽起來句句入耳,卻又有一點陌生。
就像過去一個大家族里各個分立的門戶長年對峙,人們早已聽熟他們各自的立場,不知哪天突然來了一位“老娘舅”,他沒有立場,只有規矩,大家一時有點吃驚。
他是一個國際公民,現在住在海牙,但要經常回上海省親。以前他長期居住在上海,我問他住在上海何處,他說原來住在華山路淮海路口,最近又往西動遷了。
我們又問,既然經常回上海,會不會像剛才與我們談的那樣,與國內法律界的朋友談談國際法律精神這位國際大Fa官淡淡地說:“我不善于交際,也不喜歡交際。每次回上海,只通知家人。”
天天斡旋著國際間最纏人的麻煩事,卻明確聲言“不善于交際,也不喜歡交際”,這就突然讓我們明白,人們一般理解的“交際”,究竟是什么含義。
我略微有點走神,思路飄忽到了上海的淮海西路一帶:踩踏著秋天的落葉,漫步著一位極普通的老人,誰也不知道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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