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汪曾祺
20世紀40年代汪曾祺在文壇嶄露頭角,60年代創作被迫中斷,80年代初期重返文壇。橫跨三個時期的汪曾祺,寫作雖有斷裂,但其內在的寫作特點及其所關注的對象卻保持了相對的統一。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散文汪曾祺,希望大家喜歡。
散文汪曾祺一: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
沈先生在聯大開過三門課: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三門課我都選了,——各體文習作是中文系二年級必修課,其余兩門是選修,西南聯大的課程分必修與選修兩種。中文系的語言學概論、文字學概論、文學史(分段)……是必修課,其余大都是任憑學生自選。詩經、楚辭、莊子、昭明文選、唐詩、宋詩、詞選、散曲、雜劇與傳奇……選什么,選哪位教授的課都成。但要湊夠一定的學分(這叫“學分制”)。一學期我只選兩門課,那不行。自由,也不能自由到這種地步。
創作能不能教?這是一個世界性的爭論問題。很多人認為創作不能教。我們當時的系主任羅常培先生就說過:大學是不培養作家的,作家是社會培養的。這話有道理。沈先生自己就沒有上過什么大學。他教的學生后來成為作家的,也極少。但是也不是絕對不能教。沈先生的學生現在能算是作家的,也還有那么幾個。問題是由什么樣的人來教,用什么方法教。現在的大學里很少開創作課的,原因是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教。偶爾有大學開這門課的,收效甚微,原因是教得不甚得法。
教創作靠“講”不成。如果在課堂上講魯迅先生所譏笑的“小說作法”之類,講如何作人物肖像,如何描寫環境,如何結構,結構有幾種——攢珠式的、桔瓣式的……那是要誤人子弟的。教創作主要是讓學生自己“寫”。沈先生把他的課叫做“習作”、“實習”很能說明問題。如果要講,那“講”要在“寫”之后。就學生的作業,講他的得失。教授先講一套,放學生照貓畫虎,那是行不通的。
沈先生是不贊成命題作文的,學生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但有時在課堂上也出兩個題目。沈先生出的題目都非常具體。我記得他曾給我的上一班同學出過一個題目:“我們的小庭院有什么”,有幾個同學就這個題目寫了相當不錯的散文,都發表了。他給比我低一班的同學曾出過一個題目:“記一間屋子里的空氣”!我的那一班出過些什么題目,我倒不記得了。沈先生為什么出這樣的題目?他認為:先得學會車零件,然后才能學組裝。我覺得先作一些這樣的片段的習作,是有好處的,這可以鍛煉基本功。現在有些青年文學愛好者,往往一上來就寫大作品,篇幅很長,而功力不夠,原因就在零件車得少了。
沈先生的講課,可以說是毫無系統。前已說過,他大都是看了學生的作業,就這些作業講一些問題。他是經過一番思考的,但并不去翻閱很多參考書。沈先生讀很多書,但從不引經據典,他總是憑自己的直覺說話,從來不說阿里斯多德怎么說,福樓拜怎么說、托爾斯泰怎么說、高爾基怎么說。他的湘西口音很重,聲音又低,有些學生聽了一堂課,往往覺得不知道聽了一些什么。沈先生的講課是非常謙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臺道白式的腔調,沒有一點嘩眾取寵的江湖氣。他講得很誠懇,甚至很天真。但是你要是真正聽“懂”了他的話,——聽“懂”了他的話里并未發揮罄盡的余意,你是會受益匪淺,而且會終生受用的。聽沈先生的課,要像孔子的學生聽孔子講話一樣:“舉一隅而三隅反”。
沈先生講課時所說的話我幾乎全都忘了(我這人從來不記筆記)!我們有一個同學把聞一多先生講唐詩課的筆記記得極詳細,現已整理出版,書名就叫《聞一多論唐詩》,很有學術價值,就是不知道他把聞先生講唐詩時的“神氣”記下來了沒有。我如果把沈先生講課時的精辟見解記下來,也可以成為一本《沈從文論創作》。可惜我不是這樣的有心人。
沈先生關于我的習作講過的話我只記得一點了,是關于人物對話的。我寫了一篇小說(內容早已忘記干凈),有許多對話。我竭力把對話寫得美一點,有詩意,有哲理。沈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從此我知道對話就是人物所說的普普通通的話,要盡量寫得樸素。不要哲理,不要詩意。這樣才真實。
沈先生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很多同學不懂他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以為這是小說學的精髓。據我的理解,沈先生這句極其簡略的話包含這樣幾層意思:小說里,人物是主要的,主導的;其余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環境描寫、作者的主觀抒情、議論,都只能附著于人物,不能和人物游離,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樂。作者的心要隨時緊貼著人物。什么時候作者的心“貼”不住人物,筆下就會浮、泛、飄、滑,花里胡哨,故弄玄虛,失去了誠意。而且,作者的敘述語言要和人物相協調。寫農民,敘述語言要接近農民;寫市民,敘述語言要近似市民。小說要避免“學生腔”。
我以為沈先生這些話是浸透了淳樸的現實主義精神的。
沈先生教寫作,寫的比說的多,他常常在學生的作業后面寫很長的讀后感,有時會比原作還長。這些讀后感有時評析本文得失,也有時從這篇習作說開去,談及有關創作的問題,見解精到,文筆講究。——一個作家應該不論寫什么都寫得講究。這些讀后感也都沒有保存下來,否則是會比《廢郵存底》還有看頭的。可惜!
沈先生教創作還有一種方法,我以為是行之有效的,學生寫了一個作品,他除了寫很長的讀后感之外,還會介紹你看一些與你這個作品寫法相近似的中外名家的作品。記得我寫過一篇不成熟的小說《燈下》,記一個店鋪里上燈以后各色人的活動,無主要人物、主要情節,散散漫漫。沈先生就介紹我看了幾篇這樣的作品,包括他自己寫的《腐爛》。學生看看別人是怎樣寫的,自己是怎樣寫的,對比借鑒,是會有長進的。這些書都是沈先生找來,帶給學生的。因此他每次上課,走進教室里時總要夾著一大摞書。
沈先生就是這樣教創作的。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更好的方法教創作。我希望現在的大學里教創作的老師能用沈先生的方法試一試。
學生習作寫得較好的,沈先生就做主寄到相熟的報刊上發表。這對學生是很大的鼓勵。多年以來,沈先生就干著給別人的作品找地方發表這種事。經他的手介紹出去的稿子,可以說是不計其數了。我在一九四六年前寫的作品,幾乎全都是沈先生寄出去的。他這輩子為別人寄稿子用去的郵費也是一個相當可觀的數目了。為了防止超重太多,節省郵費,他大都把原稿的紙邊裁去,只剩下紙芯。這當然不大好看。但是抗戰時期,百物昂貴,不能不打這點小算盤。
沈先生教書,但愿學生省點事,不怕自己麻煩。他講《中國小說史》,有些資料不易找到,他就自己抄,用奪金標毛筆,筷子頭大的小行書抄在云南竹紙上。這種竹紙高一尺,長四尺,并不裁斷,抄得了,卷成一卷。上課時分發給學生。他上創作課夾了一摞書,上小說史時就夾了好些紙卷。沈先生做事,都是這樣,一切自己動手,細心耐煩。他自己說他這種方式是“手工業方式”。他寫了那么多作品,后來又寫了很多大部頭關于文物的著作,都是用這種手工業方式搞出來的。
沈先生對學生的影響,課外比課堂上要大得多。他后來為了躲避日本飛機空襲,全家移住到呈貢桃園,每星期上課,進城住兩天。文林街二十號聯大教職員宿舍有他一間屋子。他一進城,宿舍里幾乎從早到晚都有客人。客人多半是同事和學生,客人來,大都是來借書,求字,看沈先生收到的寶貝,談天。
沈先生有很多書,但他不是“藏書家”,他的書,除了自己看,是借給人看的。聯大文學院的同學,多數手里都有一兩本沈先生的書,扉頁上用淡墨簽了“上官碧”的名字。誰借了什么書,什么時候借的,沈先生是從來不記得的。直到聯大“復員”,有些同學的行裝里還帶著沈先生的書,這些書也就隨之而漂流到四面八方了。沈先生書多,而且很雜,除了一般的四部書、中國現代文學、外國文學的譯本,社會學、人類學、黑格爾的《小邏輯》、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飾錄》、《糖霜譜》……兼收并蓄,五花八門。這些書,沈先生大都認真讀過。沈先生稱自己的學問為“雜知識”。一個作家讀書,是應該雜一點的。沈先生讀過的書,往往在書后寫兩行題記。有的是記一個日期,那天天氣如何,也有時發一點感慨。有一本書的后面寫道:“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這兩句話我一直記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為什么使沈先生十分難過呢?
沈先生對打撲克簡直是痛恨。他認為這樣地消耗時間,是不可原諒的。他曾隨幾位作家到井岡山住了幾天。這幾位作家成天在賓館里打撲克,沈先生說起來就很氣憤:“在這種地方,打撲克!”沈先生小小年紀就學會擲骰子,各種賭術他也都明白,但他后來不玩這些。沈先生的娛樂,除了看看電影,就是寫字。他寫章草,筆稍偃側,起筆不用隸法,收筆稍尖,自成一格。他喜歡寫窄長的直幅,紙長四尺,闊只三寸。他寫字不擇紙筆,常用糊窗的高麗紙。他說:“我的字值三分錢!”從前要求他寫字的,他幾乎有求必應。近年有病,不能握管,沈先生的字變得很珍貴了。
沈先生后來不寫小說,搞文物研究了,國外、國內,很多人都覺得很奇怪。熟悉沈先生的歷史的人,覺得并不奇怪。沈先生年輕時就對文物有極其濃厚的興趣。他對陶瓷的研究甚深,后來又對絲綢、刺繡、木雕、漆器……都有廣博的知識。沈先生研究的文物基本上是手工藝制品。他從這些工藝品看到的是勞動者的創造性。他為這些優美的造型、不可思議的色彩、神奇精巧的技藝發出的驚嘆,是對人的驚嘆。他熱愛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對一件工藝品的孩子氣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動。我曾戲稱他搞的文物研究是“抒情考古學”。他八十歲生日,我曾寫過一首詩送給他,中有一聯:“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是記實。他有一陣在昆明收集了很多耿馬漆盒。這種黑紅兩色刮花的圓形緬漆盒,昆明多的是,而且很便宜。沈先生一進城就到處逛地攤,選買這種漆盒。他屋里裝甜食點心、裝文具郵票……的,都是這種盒子。有一次買得一個直徑一尺五寸的大漆盒,一再撫摩,說:“這可以作一期《紅黑》雜志的封面!”他買到的緬漆盒,除了自用,大多數都送人了。有一回,他不知從哪里弄到很多土家族的桃花布,擺得一屋子,這間宿舍成了一個展覽室。來看的人很多,沈先生于是很快樂。這些挑花圖案天真稚氣而秀雅生動,確實很美。
沈先生不長于講課,而善于談天。談天的范圍很廣,時局、物價……談得較多的是風景和人物。他幾次談及玉龍雪山的杜鵑花有多大,某處高山絕頂上有一戶人家,——就是這樣一戶!他談某一位老先生養了二十只貓。談一位研究東方哲學的先生跑警報時帶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沒有金銀財寶,裝的是一個聰明女人寫給他的信。談徐志摩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臺蘋果,一邊吃,一邊講,還說:“中國東西并不都比外國的差,煙臺蘋果就很好!”談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測繪內部結構,差一點從塔上掉下去。談林徽因發著高燒,還躺在客廳里和客人談文藝。他談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終生未娶,長期獨身。他養了一只大斗雞。這雞能把脖子伸到桌上來,和金先生一起吃飯。他到處搜羅大石榴、大梨。買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輸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給小朋友,他再去買!……沈先生談及的這些人有共同特點。一是都對工作、對學問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二是為人天真到像一個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不管在什么環境下永遠不消沉沮喪,無機心、少俗慮。這些人的氣質也正是沈先生的氣質。“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沈先生談及熟朋友時總是很有感情的。
文林街文林堂旁邊有一條小巷,大概叫作金雞巷,巷里的小院中有一座小樓。樓上住著聯大的同學:王樹藏、陳蘊珍(蕭珊)、施載宣(蕭荻)、劉北汜。當中有個小客廳。這小客廳常有熟同學來喝茶聊天,成了一個小小的沙龍。沈先生常來坐坐。有時還把他的朋友也拉來和大家談談。老舍先生從重慶過昆明時,沈先生曾拉他來談過“小說和戲劇”。金岳霖先生也來過,談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金先生是搞哲學的,主要是搞邏輯的,但是讀很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江湖奇俠傳》。“小說和哲學”這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他說《紅樓夢》里的哲學也不是哲學。他談到興濃處,忽然停下來,說:“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說著把右手從后脖領伸進去,捉出了一只跳蚤,甚為得意。我們問金先生為什么搞邏輯,金先生說:“我覺得它很好玩”!
沈先生在生活上極不講究。他進城沒有正經吃過飯,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號對面一家小米線鋪吃一碗米線。有時加一個西紅柿,打一個雞蛋。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閑逛,到玉溪街,他在一個米線攤上要了一盤涼雞,還到附近茶館里借了一個蓋碗,打了一碗酒。他用蓋碗蓋子喝了一點,其余的都叫我一個人喝了。
沈先生在西南聯大是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六年。一晃,四十多年了!
1986.1.2.上午
散文汪曾祺二:金岳霖先生
西南聯大有許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金先生是我的老師沈從文先生的好朋友。沈先生當面和背后都稱他為“老金”。大概時常來往的熟朋友都這樣稱呼他。
關于金先生的事,有一些是沈先生告訴我的。我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一文中提到過金先生。有些事情在那篇文章里沒有寫進,覺得還應該寫一寫。
金先生的樣子有點怪。他常年戴著一頂呢帽,進教室也不脫下。每一學年開始,給新的一班學生上課,他的第一句話總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并不是對你們不尊重,請原諒。”他的眼睛有什么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陽光。
因此他的呢帽的前檐壓得比較低,腦袋總是微微地仰著。他后來配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一只的鏡片是白的,一只是黑的。這就更怪了。后來在美國講學期間把眼睛治好了,——好一些,眼鏡也換了,但那微微仰著腦袋的姿態一直還沒有改變。他身材相當高大,經常穿一件煙草黃色的麂皮夾克,天冷了就在里面圍一條很長的駝色的羊絨圍巾。聯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樣的。聞一多先生有一陣穿一件式樣過時的灰色舊夾袍,是一個親戚送給他的,領子很高,袖口極窄。聯大有一次在龍云的長子、蔣介石的干兒子龍繩武家里開校友會,——龍云的長媳是清華校友,聞先生在會上大罵“蔣介石,王八蛋!混蛋!”那天穿的就是這件高領窄袖的舊夾袍。
朱自清先生有一陣披著一件云南趕馬人穿的藍色氈子的一口鐘。除了體育教員,教授里穿夾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個人。他的眼神即使是到美國治了后也還是不大好,走起路來有點深一腳淺一腳。他就這樣穿著黃夾克,微仰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聯大新校舍的一條土路上走著。
金先生教邏輯。邏輯是西南聯大規定文學院一年級學生的必修課,班上學生很多,上課在大教室,坐得滿滿的。在中學里沒有聽說有邏輯這門學問,大一的學生對這課很有興趣。金先生上課有時要提問,那么多的學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來,——聯大是沒有點名冊的,他有時一上課就宣布:“今天,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回答問題。”
于是所有穿紅衣的女同學就都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那時聯大女生在藍陰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紅毛衣成了一種風氣。——穿藍毛衣、黃毛衣的極少。問題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風頭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聽著,完了,說:“Yes!請坐!”
學生也可以提出問題,請金先生解答。學生提的問題深淺不一,金先生有問必答,很耐心。有一個華僑同學叫林國達,操廣東普通話,最愛提問題,問題大都奇奇怪怪。他大概覺得邏輯這門學問是挺“玄”的,應該提點怪問題。有一次他又站起來提了一個怪問題,金先生想了一想,說:“林國達同學,我問你一個問題:‘Mr.林國達is perpent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國達君垂直于黑板),這什么意思?”
林國達傻了。林國達當然無法垂直于黑板,但這句話在邏輯上沒有錯誤。
林國達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課,說:“林國達死了,很不幸。”這一堂課,金先生一直沒有笑容。
有一個同學,大概是陳蘊珍,即蕭珊,曾問過金先生:“您為什么要搞邏輯?”邏輯課的前一半講三段論,大前提、小前提、結論、周延、不周延、歸納、演繹……還比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號,簡直像高等數學。她的意思是:這種學問多么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覺得它很好玩。”
除了文學院大一學生必修邏輯,金先生還開了一門“符號邏輯”,是選修課。這門學問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書。選這門課的人很少,教室里只有幾個人。學生里最突出的是王浩。金先生講著講著,有時會停下來,問:“王浩,你以為如何?”這堂課就成了他們師生二人的對話。王浩現在在美國。前些年寫了一篇關于金先生的較長的文章,大概是論金先生之學的,我沒有見到。
王浩和我是相當熟的。他有個要好的朋友王景鶴,和我同在昆明黃土坡一個中學教學,王浩常來玩。來了,常打籃球。大都是吃了午飯就打。王浩管吃了飯就打球叫“練盲腸”。王浩的相貌頗“土”,腦袋很大,剪了一個光頭,——聯大同學剪光頭的很少,說話帶山東口音。他現在成了洋人——美籍華人,國際知名的學者,我實在想象不出他現在是什么樣子。前年他回國講學,托一個同學要我給他畫一張畫。我給他畫了幾個青頭菌、牛肝菌,一根大蔥,兩頭蒜,還有一塊很大的宣威火腿。——火腿是很少入畫的。我在畫上題了幾句話,有一句是“以慰王浩異國鄉情”。王浩的學問,原來是師承金先生的。一個人一生哪怕只教出一個好學生,也值得了。當然,金先生的好學生不止一個人。
金先生是研究哲學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福爾摩斯,都看。聽說他很愛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有幾個聯大同學住在金雞巷,陳蘊珍、王樹藏、劉北汜、施載宣(蕭荻)。樓上有一間小客廳。沈先生有時拉一個熟人去給少數愛好文學、寫寫東西的同學講一點什么。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講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大家以為金先生一定會講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有人問:那么《紅樓夢》呢?金先生說:“紅樓夢里的哲學不是哲學。”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里有個小動物。”他把右手伸進后脖頸,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為得意。
金先生是個單身漢(聯大教授里不少光棍,楊振聲先生曾寫過一篇游戲文章《釋鰥》,在教授間傳閱),無兒無女,但是過得自得其樂。他養了一只很大的斗雞(云南出斗雞)。這只斗雞能把脖子伸上來,和金先生一個桌子吃飯。他到處搜羅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別的教授的孩子比賽。比輸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給他的小朋友,他再去買。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學家的教授外,時常來往的,據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沈從文,張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閑話片刻而已。金先生對林徽因的談吐才華,十分欣賞。現在的年輕人多不知道林徽因。她是學建筑的,但是對文學的趣味極高,精于鑒賞,所寫的詩和小說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風格清新,一時無二。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飯店請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納悶:老金為什么請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金先生晚年深居簡出。毛主席曾經對他說:“你要接觸接觸社會。”金先生已經八十歲了,怎么接觸社會呢?他就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蹬著他到王府井一帶轉一大圈。
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輪上東張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擠人,熙熙攘攘,誰也不會知道這位東張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學問,為人天真、熱愛生活的大哲學家。
金先生治學精深,而著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學叢書里的《邏輯》,我所知道的,還有一本《論道》。其余還有什么,我不清楚,須問王浩。
我對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寫一寫。
聯大的許多教授都應該有人好好地寫一寫。
1987年2月23日
散文汪曾祺三:茱萸小集二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園是我們家最亮的地方。雖然它的動人處不是,至少不僅在于這點。
每當家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于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顏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輕時建造的幾進,是灰青色與褐色的。我自小養育于這種安定與寂寞里。報春花開放在這種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曬得那么多粉。固然報春花在我們那兒很少見,也許沒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則幾乎是黑色的,一種類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說它是青的)里面充滿了影子。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龕前的花消失。晚間點上燈,我們常覺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無窮高處。神堂屋里總掛一只鳥籠,我相信即是現在也掛一只的。那只青襠子永遠瞇著眼假寐(我想它做個哲學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時將盡,它唱一會,洗個澡,抖下一團小霧在伸展到廊內片刻的夕陽光影里。
一下雨,什么顏色都郁起來,屋頂,墻,壁上花紙的圖案,甚至鴿子:鐵青子,瓦灰,點子,霞白。寶石眼的好處這時才顯出來。于是我們,等斑鳩叫單聲,在我們那個園里叫。等著一棵榆梅稍經一觸,落下碎碎的瓣子,等著重新著色后的草。
我的臉上若有從童年帶來的紅色,它的來源是那座花園。
我的記憶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們的園里可沒有菖蒲呵?它是哪兒來的,是哪些草?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我此刻把它們沒有理由的糾在一起。
“巴根草,綠茵茵,唱個唱,把狗聽。”每個小孩子都這么唱過吧。有時甚么也不做,我躺著,用手指繞住它的根,用一種不露鋒芒的力量拉,聽頑強的根胡一處一處斷。這種聲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能聽得。當然我嘴里是含著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無的水紅色是一種自然的巧合。
草被壓倒了。有時我的頭動一動,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來。我靜靜的注視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時,又把頭枕上去,嘴里叫一聲“嗯”!有時,不在意,憐惜它的苦心,就算了。這種性格呀!那些草有時會嚇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來了,當我看天上的云。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發了光。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嗐,難聞死人。沾上身子,不要用手指去拈。用刷子刷。這種籽兒有帶鉤兒的毛,討嫌死了。至今我不能忘記它:因為我急于要捉住那個“都溜”(一種蟬,叫的最好聽),我舉著我的網,躡手躡腳,抄近路過去,循它的聲音找著時,拍,得了。可是回去,我一身都是那種臭玩意。想想我捉過多少“都溜”!
我覺得虎耳草有一種腥味。
紫蘇的葉子上的紅色呵,暑假快過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時一個、兩個的時候更多。它們總像有一樁事情要做,六只腳不停的運動,有時停下來,那動著的便是兩根有節的觸須了。我們以為天牛觸須有一節它就有一歲。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難工作,即使它在樹枝上轉來轉去,你等一個合適地點動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時候很少。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個有教養惜身份的紳士,行動從容不迫,雖有翅膀可從不想到飛;即是飛,也不遠。一捉住,它便吱吱扭扭的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為依然是溫文爾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極瑰麗顏色的。有一種還似乎帶點玫瑰香味。天牛的玩法是用線扣在脖子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說也好。
蟋蟀已經變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興趣在斗,而我們對于捉蟋蟀的興趣恐怕要更大些。我看過一本秋蟲譜,上面除了蘇東坡米南宮,還有許多濟顛和尚說的話,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個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頸子上的細毛是瓦青還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還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么歡喜。聽,,哪里?這兒是的,這兒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來了。顧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撲,追著撲。有時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還沒喂吶,于是趕緊回家。我每吃一個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給它一點。正吃著晚飯,我的蟋蟀叫了。我會舉著筷子聽半天,聽完了對父親笑笑,得意極了。一捉蟋蟀,那就整個園子都得翻個身。我最怕翻出那種軟軟的鼻涕蟲。可是堂弟有的是辦法,撒一點鹽,立刻它就化成一攤水了。
有的蟬不會叫,我們稱之為啞巴。捉到啞巴比捉到“紅娘”更壞。但啞巴也有一種玩法。用兩個馬齒莧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剛剛合適的,仿佛馬齒莧的瓣子天生就為了這種用處才長成那么個小口袋樣子,一放手,啞巴就一直向上飛,決不偏斜轉彎。
蜻蜓一個個選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種通身鐵色的蜻蜓,翅膀較窄,稱“鬼蜻蜓”。看它款款的飛在墻角花陰,不知甚么道理,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這種蠢頭蠢腦的家伙,我覺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來撅去的,有點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當作窠的。看它從洞里把個有絨毛的小腦袋鉆出來(那神氣像個東張西望的近視眼),嗡,飛出去了,我便用一點點濕泥把那個洞封好,在原來的旁邊給它重掘一個,等著,一會兒,它拖著肚子回來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個洞,鉆進去,看看,不對,于是在四近大找一氣。我會看著它那副急樣笑個半天。或者,干脆看它進了洞,用一根樹枝塞起來,看它從別處開了洞再出來。好容易,可重見天日了,它老先生于是坐在新大門旁邊息息,吹吹風。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點氣,因為到這時已一聲不響了。
祖母叫我們不要玩螳螂,說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腦子,肚里會生出一種鐵線蛇,纏到馬腳腳就斷,甚么東西一穿就過去了,穿到皮肉里怎么辦?
它的眼睛如金甲蟲,飛在花叢里五月的夜。
故鄉的鳥呵。
我每天醒在鳥聲里。我從夢里就聽到鳥叫,直到我醒來。我聽得出幾種極熟悉的叫聲,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個固定的枝頭。
有時一只鳥冒冒失失飛進那個花廳里,于是大家趕緊關門,關窗子,吆喝,拍手,用書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憐的東西這一來完全沒了主意,只是橫沖直撞的亂飛,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網,最后大概都是從兩椽之間空隙脫走。
園子里時時曬米粉,曬灶飯,曬碗兒糕。怕鳥來吃,都放一片紅紙。為了這個警告,鳥兒照例就不來,我有時把紅紙拿掉讓它們大吃一陣,到覺得它們太不知足時,便大喝一聲趕去。
我為一只鳥哭過一次。那是一只麻雀或是癩花。也不知從甚么人處得來的,歡喜的了不得,把父親不用的細篾籠子挑出一個最好的來給它住,配一個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個荸薺,安了兩根風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掛在紫藤架下。正是花開的時候,我想是那全園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當當后,獨自還欣賞了好半天,我上學去了。一放學,急急回來,帶著書便去看我的鳥。籠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里還有半碗水,“我的鳥,我的鳥吶!”父親正在給碧桃花接枝,聽見我的聲音,忙走過來,把籠子拿起來看看,說“你掛得太低了,鳥在大伯的玳瑁貓肚子里了”。哇的一聲,我哭了。父親推著我的頭回去,一面說“不害羞,這么大人了”。
有一年,園里忽然來了許多夜哇子。這是一種鷺鶩屬的鳥,灰白色,據說它們頭上那根毛能破天風。所以有那么一種名,大概是因為它的叫聲如此吧。故鄉古話說這種鳥常帶來幸運。我見它們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訴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沒有說什么話。我想起它們來了,也有一天會像來了一樣又去了的。我盡想,從來處來,從去處去,一路走,一路望著祖母的臉。
園里什么花開了,常常是我第一個發現。祖母的佛堂里那個銅瓶里的花常常是我換新。對于這個孝心的報酬是有需掐花供奉時總讓我去,父親一醒來,一股香氣透進帳子,知道桂花開了,他常是坐起來,抽支煙,看著花,很深遠的想著甚么。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誰也還沒有起來,我常去園里摘一些冰心臘梅的朵子,再摻著鮮紅的天竺果,用花絲穿成幾柄,清水養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媽(我的第一個繼母)和二伯母妝臺上,再去上學。我穿花時,服伺我的女傭人小蓮子,常拿著撣帚在旁邊看,她頭上也常戴著我的花。
我們那里有這么個風俗,誰拿著掐來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搶的,表姐姐們每帶了花回去,必是坐車。她們一來,都得上園里看看,有甚么花開的正好,有時竟是特地為花來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樂于干這項差事。爬在海棠樹上,梅樹上,碧桃樹上,丁香樹上,聽她們在下面說“這枝,唉,這枝這枝,再過來一點,彎過去的,喏,唉,對了對了!”冒一點險,用一點力,總給辦到。有時我也貢獻一點意見,以為某枝已經盛開,不兩天就全落在臺布上了,某枝花雖不多,樣子卻好。有時我陪花跟她們一道回去,路上看見有人看過這些花一眼,心里非常高興。碰到熟人同學,路上也會分一點給她們。
想起繡球花,必連帶想起一雙白緞子繡花的小拖鞋,這是一個小姑姑房中東西。那時候我們在一處玩,從來只叫名字,不叫姑姑。只有時寫字條時如此稱呼,而且寫到這兩個字時心里頗有種近于滑稽的感覺。我輕輕揭開門簾,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這兩樣東西了。太陽照進來,令人明白感覺到花在吸著水,仿佛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樂。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隨便找一本書看看,找一張紙寫點甚么,或有心無意的畫一個枕頭花樣,把一切再恢復原來樣子不留甚么痕跡,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發覺誰來過了。到第二天碰到,必指著手說“還當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繃子上戳了兩針,我要拆下重來了!”那自然是嚇人的話。那些繡球花,我差不多看見它們一點一點的開,在我看書作事時,它會無聲的落兩片在花梨木桌上。繡球花可由人工著色。在瓶里加一點顏色,它便會吸到花瓣里。除了大紅的之外,別種顏色看上去都極自然。我們常以騙人說是新得的異種。這只是一種游戲,姑姑房里常供的仍是白的。為甚么我把花跟拖鞋畫在一起呢?真不可解。——姑姑已經嫁了,聽說日子極不如意。繡球快開花了,昆明漸漸暖起來。
花園里舊有一間花房,由一個花匠管理。那個花匠仿佛姓夏。關于他的機伶促狹,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為舊日傭仆談起,但我只看到他常來要錢,樣子十分狼狽,局局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說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離去后,花房也跟著改造園內房屋而拆掉了。那時我認識花名極少,只記得黃昏時,夾竹桃特別紅,我忽然又害怕起來,急急走回去。
我愛逗弄含羞草。觸遍所有葉子,看都合起來了,我自低頭看我的書,偷眼瞧它一片片的開張了,再猝然又來一下。他們都說這是不好的,有甚么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種。我們吃吃螺螄,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戶把馬糞倒在幾口大缸里盤上藕秧,再蓋上河泥。我們在泥里找蜆子,小蝦,覺得這些東西搬了這么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里泥曬干了,便加點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紅色的小觜子冒出來了水面,夏天就來了。贊美第一朵花。荷葉上花拉花響了,母親便把雨傘尋出來,小蓮子會給我送去。
大雨忽然來了。一個青色的閃照在槐樹上,我趕緊跑到柴草房里去。那是距我所在處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頂的蘆柴上,聽水從高處流下來,響極了,訇——,空心的老桑樹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來越黑了,雨點在我頭上亂跳。忽然一轉身,墻角兩個碧綠的東西在發光!哦,那是我常看見的老貓。老貓又生了一群小貓了。原來它每次生養都在這里。我看它們攢著吃奶,聽著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龍爪槐是我一個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處,知道哪個枝子適合哪種姿勢。云從樹葉間過去。壁虎在葡萄上爬。杏子熟了。何首烏的藤爬上石筍了,石筍那么黑。蜘蛛網上一只蒼蠅。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葉子,這葉子有點甜么,那么嫩。金雀花那兒好熱鬧,多少蜜蜂!波——,金魚吐出一個泡,破了,下午我們去撈金魚蟲。香櫞花蒂的黃色仿佛有點憂郁,別的花是飄下,香櫞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葉上,草稍微低頭又彈起。大伯母掐了枝珠蘭戴上,回去了。大伯母的女兒,堂姐姐看金魚,看見了自己。石榴花開,玉蘭花開,祖母來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里是甚么?”“我下來了,下來扶您。”
槐樹種在土山上,坐在樹上可看見隔壁佛院。看不見房子,看到的是關著的那兩扇門,關在門外的一片田園。門里是甚么歲月呢?鐘鼓整日敲,那么悠徐,那么單調,門開時,小尼姑來抱一捆草,打兩桶水,隨即又關上了。水東東的滴回井里。那邊有人看我,我忙把書放在眼前。
家里宴客,晚上小方廳和花廳有人吃酒打牌(我記得有個人吹得極好的笛子)。燈光照到花上,樹上,令人極歡喜也十分憂郁。點一個紗燈,從家里到園里,又從園里到家里,我一晚上總不知走了無數趟。有親戚來去,多是我照路,說哪里高,哪里低,哪里上階,哪里下坎。若是姑媽舅母,則多是扶著我肩膀走。人影人聲都如在夢中。但這樣的時候并不多。平日夜晚園子是鎖上的。
小時候膽小害怕,黑的,樹影風聲,令人卻步。而且相信園里有個“白胡子老頭子”,一個土地花神,晚上會出來,在那個土山后面,花樹下,冉冉的轉圈子,見人也不避讓。
有一年夏天,我已經像個大人了,天氣郁悶,心上另外又有一點小事使我睡不著,半夜到園里去。一進門,我就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火星。咳嗽一聲,招我前去,原來是我的父親。他也正因為睡不著覺在園中徘徊。他讓我抽一支煙(我剛會抽煙),我搬了一張藤椅坐下,我們一直沒有說話。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
四月二日。月光清極。夜氣大涼。似乎該再寫一段作為收尾,但又似無須了。便這樣吧,日后再說。逝者如斯。
看過“散文汪曾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