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經典小說職業
汪曾祺在新時期的文壇異軍突起,以傳神的文字,成功連接起傳統中國文學的氣脈,下面是小編整理的汪曾祺的經典小說 《職業》,以供大家閱讀。
汪曾祺的經典小說:《職業》
文林街一年四季,從早到晚,有各種吆喝叫賣的聲音。街上的居民鋪戶、大人小孩、大學生、中學生、小學生、小教堂的牧師,和這些叫賣的人自己,都聽得很熟了。
“有舊衣爛衫找來賣!”
我一輩子也沒有聽見過這么脆的嗓子,就像一個牙口極好的人咬著一個脆蘿卜似的。這是一個中年的女人,專收舊衣爛衫。她這一聲真能喝得千門萬戶開,聲音很高,拉得很長,一口氣。她把“有”字切成了“一——尤”,破空而來,傳得很遠(她的聲音能傳半條街)。“舊衣爛衫……找來賣……”
“有人買貴州遵義板橋的化風丹……”
我從此人的吆喝中知道了一個一般地理書上所不載的地名:板橋,而且永遠也忘不了,因為我每天要聽好幾次。板橋大概是一個鎮吧,想來還不小。不過它之出名可能主因為出一種叫化風丹的東西。化風丹大概是一種藥吧?這藥是治什么病的?我無端地覺得這大概是治小兒驚風的。昆明這地方一年能銷多少化風丹?我好像只看見這人走來走去,吆喝著,沒有見有人買過他的化風丹。當然會有人買的,否則他吆喝干什么。這位貴州老鄉,你想必是板橋的人了,你為什么總在昆明呆著呢?你有時也回老家看看么?
黃昏以后,直至深夜,就有一個極其低沉蒼老的聲音,很悲涼地喊著:
“壁虱藥!虼蚤藥!”
壁虱即臭蟲。昆明的跳蚤也是真多。他這時候出來吆賣是有道理的。白天大家都忙著,不到快挨咬,或已經挨咬的時候,想不起買壁虱藥、虼蚤藥。
有時有苗族的少女賣楊梅、賣玉麥粑粑。
“賣楊梅——!”
“玉麥粑粑——!”
她們都是苗家打扮,戴一個繡花小帽子,頭發梳得光光的,衣服干干凈凈的,都長得很秀氣。她們賣的楊梅很大,顏色紅得發黑,叫做“火炭梅”,放在竹籃里,下面襯著新鮮的綠葉。玉麥粑粑是嫩玉米磨制成的粑粑(昆明人叫玉米為包谷,苗人叫玉麥),下一點鹽,蒸熟(蒸出后粑粑上還明顯地保留著拍制時的手指印痕),包在玉米的嫩皮坦克,味道清香清香的。這些苗族女孩子把山里的夏天和初秋帶到了昆明的街頭了。
……
在這些耳熟的叫賣聲中,還有一種,是:
“椒鹽餅子西洋糕!”
椒鹽餅子,名副其實:發面餅,里面和了一點椒鹽,一邊稍厚,一邊稍薄,形狀像一把老式的木梳,是在鐺上烙出來的,有一點油性,顏色黃黃的。西洋糕即發糕,米面蒸成,狀如蓮蓬,大小亦如之,有一點淡淡的甜味。放的是糖精,不是糖。這東西和“西洋”可以說是毫無瓜葛,不知道何以命名曰“西洋糕”。這兩種食品都不怎么誘人。淡而無味,虛泡不實。買椒鹽餅子的多半是老頭,他們穿著土布衣裳,喝著大葉清茶,抽金堂葉子煙,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一邊嚼著這種古式的點心,自得其樂。西洋糕則多是老太太叫住,買給她的小孫子吃。這玩意好消化,不傷人,下肚沒多少東西。當然也有其他的人買了充饑,比如拉車的,趕馬的馬鍋頭,在茶館里打揚琴說書的瞎子……
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是一個孩子。他斜挎著一個腰圓形的扁淺木盆,餅子和糕分別放在木盆兩側,上面蓋一層白布,白布上放一餅一糕作為幌子,從早到晚,穿街過巷,吆喝著:
“椒鹽餅子西洋糕!”
這孩子也就是十一二歲,如果上學,該是小學五六年級。但是他沒有上過學。
我從側面約略知道這孩子的身世。非常簡單。他是個孤兒,父親死得早。母親給人家洗衣服。他還有個外婆,在大西門外擺一個茶攤賣茶,賣葵花子,他外婆還會給人刮痧、放備、拔罐子,這也能得一點錢。他長大了,得自己掙飯吃。母親托人求了糕點鋪的楊老板,他就作了糕點鋪的小伙計。晚上發面,天一亮就起來燒火,幫師傅蒸糕、打餅,白天挎著木盆去賣。
“椒鹽餅子西洋糕!”
這孩子是個小大人!他非常盡職,毫不貪玩。遇有唱花燈的、耍猴的、耍木腦殼戲的,他從不擠進人群去看,只是找一個有蔭涼、引人注意的地方站著,高聲吆喝:
“椒鹽餅子西洋糕!”
每天下午,在華山西路、逼死坡前要過龍云的馬。這些馬每天由馬夫牽到郊外去蹓,放了青,飲了水,再牽回來。他每天都是這時經過逼死坡(據說這是明建文帝被逼死的地方),他很愛看這些馬。黑馬、青馬、棗紅馬。有一匹白馬,真是一條龍,高腿狹面,長腰秀頸,雪白雪白。它總不好好走路。馬夫拽著它的嚼子,它總是騕騕 的。釘了蹄鐵的馬蹄踏在石板上,郭答郭答。他站在路邊看不厭,但是他沒有忘記吆喝:
“椒鹽餅子西洋糕!”
餅子和糕賣給誰呢?賣給這些馬嗎?
他吆喝得很好聽,有腔有調。若是譜出來,就是:
5 5 6—— 5 3 2 ——
椒鹽 餅子 西洋 糕
放了學的孩子(他們背著書包)也覺得他吆喝得好聽,愛學他。但是他們把字眼改了,變成了:
5 5 6—— 5 3 2 ——
捏著 鼻子 吹洋 號
昆明人讀“餅”字不走鼻音,“餅子”和“鼻子”很相近。他在前面吆喝,孩子們在他身后摹仿:
“捏著鼻子吹洋號!”
這又不含什么惡意,他并不發急生氣,愛學就學吧。這些上學的孩子比賣糕餅的孩子要小兩三歲,他們大都吃過他的椒鹽餅子西洋糕。他們長大了,還會想起這個“捏著鼻子吹洋號”,儼然這就是賣糕餅的小大人的名字。
這一天,上午十一點鐘光景,我在一條巷子里看見他在前面走。這是一條很長的、僻靜的巷子。穿過這條巷子,便是城墻,往左一拐,不遠就是大西門了。我知道今天是他外婆的生日,他是上外婆家吃飯去的(外婆大概燉了肉)。他媽已經先去了。伅跟楊老板請了幾個小時的假,把賣剩的糕餅交回到柜上,才去。雖然只是背影,但看得出他新剃了頭(這孩子長得不難看,大眼睛,樣子挺聰明),換了一身干凈衣裳。我第一次看到這孩子沒有挎著淺盆,散著手走著,覺得很新鮮。他高高興興,大搖大擺地走著。忽然回過頭來看看。他看到巷子里沒有人(他沒有看見我,我去看一個朋友,正在倚門站著),忽然大聲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聲:
“捏著鼻子吹洋號!……”
記:這是三十多年前在昆明寫過的一篇舊作,原稿已失去。前年和去年都改寫過,這一次是第三次重寫了。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九日記
汪曾祺簡介
汪曾祺(1920年03月05日——1997年05月16日),江蘇高郵人,現代作家、散文家、文體家。著有小說集《邂逅集》,散文集《蒲橋集》,大部分作品,收錄在《汪曾祺全集》中。
小時候受過正規的傳統教育。1939年考入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1940年開始寫小說,受到當時為中文系教授的沈從文的指導。1943年畢業后在昆明、上海執教于中學,出版了小說集《邂逅集》。1948年到北平,任職歷史博物館,不久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四野南下工作團,行至武漢被留下接管文教單位,1950年調回北京,在文藝團體、文藝刊物工作。1956年發表京劇劇本《范進中舉》。1958年被劃成右派,下放張家口的農業研究所。1962年調北京市京劇團任編劇。1963年出版兒童小說集《羊舍的夜晚》。“__”中參與樣板戲《沙家浜》的定稿。1979年重新開始創作。80年代以后寫了許多描寫民國時代風俗人情的小說,受到很高的贊譽。出版了小說集《晚飯花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論文集《晚翠文談》等。所作《大淖記事》獲1981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比較有影響的作品還有《受戒》、《異秉》等。所作小說多寫童年、故鄉,寫記憶里的人和事,在渾樸自然。清淡委婉中表現和諧的意趣。他力求淡泊,脫離外界的喧嘩和干擾,精心營構自己的藝術世界。自覺吸收傳統文化,具有濃郁的鄉土氣息,顯示出沈從文的師承。在小說散文化方面,開風氣之先。
汪曾祺同別人不一樣之處,在于他接受過西南聯大正規的高等教育,當屬科班出身。他雖也喜歡做學問,但同那些大學者不同的是,他多半陶醉于辭章考辨之類的“小學”,做的是闡幽發微的工作。他喜愛《世說新語》和宋人筆記,繼承明清散文傳統和五四散文傳統,傾心晚明小品集大成者張岱的文章,同晚明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學主張也息息相通。中國傳統文化修養深厚、從事過京劇編劇的汪曾祺,深諳“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東方古訓和布萊希特標榜的“間離效果”的西方現代理論,加上個人身世浮沉的滄桑之感,促使他不去追求反映時代精神的最強音,而是以含蓄、空靈、淡遠的風格,去努力建構作品的深厚的文化意蘊和永恒美學價值。他長于江南,定居于京城。翻閱他的作品,不乏風和日麗、小橋流水的江南秀色和小四合院、小胡同的京城一景,極少見到雷霆怒吼、闊大無比的壯觀場景。汪曾祺憑著對事物的獨到穎悟和審美發現,從小的視角楔入,寫凡人小事,記鄉情民俗,談花鳥蟲魚,考辭章典故,即興偶感,娓娓道來,于不經心、不刻意中設傳神妙筆,成就了當代小品文的經典和高峰。
汪曾祺博學多識,情趣廣泛,愛好書畫,樂談醫道,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鉆研。他一生所經歷的轟轟烈烈的大事可謂多矣,例如啟蒙救亡、奪取政權、反右斗爭、“__”、改革開放等等。但他深感現代社會生活的喧囂和緊張,使讀者形成了向往寧靜、閑適、恬淡的心理定勢,追求心靈的愉悅、凈化和升華。人們都有這樣的體驗:狂瀉喧騰的大瀑布之美固然可敬可畏,然而置身清麗澄明的小溪邊,觀魚游蝦戲,聽流水潺潺,不是讓人忘掉精神疲憊而頓感其樂融融嗎?汪曾祺把自己的散文定位于寫凡人小事的小品,正是適應了中國讀者文化心態和期待視野的調整。
當今社會,由于復制技術造成的那種虛擬幻化的“大文化”、“大話語”、“大敘事”,因為它們的虛幻和刻板,已經不再具備可體驗的審美特征。真正具有可體驗的美的特征的,恰好是真實的個體生存中的無時無刻不在的“小文化”“小話語”“小敘事”。汪曾祺在中國當代文壇上的貢獻,就在于他對“大文化”“大話語”“大敘事”的解構,在于他對個體生存的富有人情味的真境界的昭示和呼喚,在于他幫助人們發現了就在自己身邊的“凡人小事”之美。美在身邊,美在本分。汪曾祺散文的精神氣質和藝術神韻之所以能對讀者產生強大的魅力,就在于他對“凡人小事”的審視,能做到自小其“小”,以小見大,而不是自大其“小”,以小媚“大”。
必須指出,汪曾祺寫“凡人小事”的小品文深蘊著他獨特的人生體驗,但其效用并不只是自娛一己的性情,他強調自己的作品還應于世道人心有補,于社會人生有益,決不是要把個人與社會隔離開來,對立起來。他的作品間或也流露出道家主張的隨緣自適、自足自保的悠然任化的意趣,但斷然有別于魏晉文人的清談和頹廢,在本質上他對人生的理解和描繪是樂觀向上的,相信“人類是有希望的,中國是會好起來的”。現代藝術,太多的夸飾,太多的刺激,太多的借助聲光電氣。汪曾祺則是要從內容到形式上建立一種原汁原味的“本色藝術”或“綠色藝術”,創造真境界,傳達真感情,引領人們到達精神世界的凈土。
現代人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身邊的“凡人小事”還沒來得及完全呈現自己的意義就被拋到記憶的背后。由此看來,人們除了被“忙”包裹、擠壓之外,似乎根本體驗不到人生還有什么其他樂趣。汪曾祺的散文在向人們發出這樣的吁請:慢點走,欣賞你自己啊!
汪曾祺散文的特色
汪曾祺的散文沒有結構的苦心經營,也不追求題旨的玄奧深奇,平淡質樸,娓娓道來,如話家常。汪曾祺曾說過:“我覺得傷感主義是散文的大敵。挺大的人,說些姑娘似的話……我是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的。”因此品讀汪曾祺的散文好像聆聽一位性情和藹、見識廣博的老者談話,雖然話語平常,但饒有趣味。如《葡萄月令》
汪曾祺的散文寫風俗,談文化,憶舊聞,述掌故,寄鄉情,花鳥魚蟲,瓜果食物,無所不涉。在《夏天的昆蟲》中,他向讀者介紹了蟈蟈、蟬、蜻蜓、螳螂的品種、習性和孩童捕捉昆蟲的情形。如他說:“叫蚰子(蟈蟈的俗稱)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樹枝火中,一會兒就熟了。味極似蝦”。說北京的孩子在竹竿上涂上黏膠捉蟬。作者小時候用蜘蛛網捉蟬。選一根結實的長蘆葦,一頭撅成三角形,用線縛住,看見有大蜘蛛網就一絞,三角里絡滿了蜘蛛網。瞅準了一只蟬,輕輕一捂,蟬就被黏住了。讀到此處,不覺會心一笑,好像說的就是我自己童年的情形。
文如其人,汪曾祺散文的平淡質樸,不事雕琢,緣于他心地的淡泊和對人情世物的達觀與超脫,即使身處逆境,也心境釋然。在被打為右派下放勞動的日子里,他奉命畫出了一套馬鈴薯圖譜。他認為在馬鈴薯研究站畫圖譜是“神仙過的日子”,畫完一個整薯,還要切開來畫一個剖面,畫完了,“薯塊就再無用處,我于是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么多品種的馬鈴薯,全國蓋無二人。”
汪曾祺的散文不注重觀念的灌輸,但發人深思。如《吃食的文學》和《苦瓜是瓜嗎》,其中談到苦瓜的歷史,人對苦瓜的喜惡,北京人由不接受苦瓜到接受,最后談到文學創作問題:“不要對自己沒有看慣的作品輕易地否定、排斥”“一個作品算是現實主義的也可以,算是現代主義的也可以,只要它真是一個作品。作品就是作品。正如苦瓜,說它是瓜也行,說它是葫蘆也行,只要它是可吃的。”
代表作:《人間草木》《邂逅集》、《羊舍的夜晚》、《晚飯花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晚翠文談》、《大淖記事》、《受戒》、《異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