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受戒(2)
到后來,鳳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葉,天竺果子、臘梅花,他都能畫。
大娘看著也喜歡,摟住明海的和尚頭:
“你真聰明!你給我當一個干兒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說:
“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個頭,從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大英子繡的三雙鞋,三十里方圓都傳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來看。看完了,就說:“嘖嘖嘖,真好看!這哪是繡的,這是一朵鮮花!”她們就拿了紙來央大娘求了小和尚來畫。有求畫帳檐的,有求畫門簾飄帶的,有求畫鞋頭花的。每回明子來畫花,小英子就給他做點好吃的,煮兩個雞蛋,蒸一碗芋頭,煎幾個藕團子。
因為照顧姐姐趕嫁妝,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幫手,是明子。
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車高田水,薅頭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場子。這幾薦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過來的。這地方興換工。排好了日期,幾家顧一家,輪流轉。不收工錢,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頓,兩頭見肉,頓頓有酒。干活時,敲著鑼鼓,唱著歌,熱鬧得很。其余的時候,各顧各,不顯得緊張。
薅三遍草的時候,秧已經很高了,低下頭看不見人。一聽見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濃綠里唱:
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
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
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兩步就趕到,趕到就低頭薅起草來,傍晚牽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這里的習慣,牛卸了軛,飲了水,就牽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滾撲騰,弄得全身都是泥漿,這樣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掛十四軋的水車,兩個人車半天就夠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車杠上,不緊不慢地踩著車軸上的拐子,輕輕地唱著明海向三師父學來的各處山歌。打場的時候,明子能替趙大伯一會,讓他回家吃飯。——趙家自己沒有場,每年都在荸薺庵外面的場上打谷子。他一揚鞭子,喊起了打場號子:
“格當嘚——”
這打場號子有音無字,可是九轉十三彎,比什么山歌號子都好聽。趙大娘在家,聽見明子的號子,就側起耳朵:
“這孩子這條嗓子!”
連大英子也停下針線:
“真好聽!”
小英子非常驕傲地說:
“一十三省數第一!”
晚上,他們一起看場。——荸薺庵收來的租稻也曬在場上。他們并肩坐在一個石磙子上,聽青蛙打鼓,聽寒蛇唱歌,——這個地方以為螻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聽紡紗婆子不停地紡紗,“唦——”,看螢火蟲飛來飛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小英子說。
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來的時候在褲帶上打一個結,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
“扌歪”荸薺,這是小英最愛干的生活。秋天過去了,地凈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里。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干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
明子常搭趙家的船進城,給庵里買香燭,買油鹽。閑時是趙大伯劃船;忙時是小英子去,劃船的是明子。
從庵趙莊到縣城,當中要經過一片很大的蘆花蕩子。蘆葦長得密密的,當中一條水路,四邊不見人。劃到這里,明子總是無端端地覺得心里很緊張,他就使勁地劃槳。
小英子喊起來: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發瘋啦?為什么劃得這么快?”
……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燒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頭皮上燒十二個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說這是當和尚的一大關,總要過的。”
“不受戒不行嗎?”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處?”
“受了戒就可以到處云游,逢寺掛褡。”
“什么叫‘掛褡’?”
“就是在廟里住。有齋就吃。”
“不把錢?”
“不把錢。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
“怪不得都說‘遠來的和尚會念經’。就憑頭上這幾個戒疤?”
“還要有一份戒牒。”
“鬧半天,受戒就是領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
“就是!”
“我劃船送你去。”
“好。”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劃到荸薺庵門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興奮得很。她充滿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這座大廟,看看受戒是個啥樣子。
善因寺是全縣第一大廟,在東門外,面臨一條水很深的護城河,三面都是大樹,寺在樹林子里,遠處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點金碧輝煌的屋頂,不知道有多大。樹上到處掛著“謹防惡犬”的牌子。這寺里的狗出名的厲害。平常不大有人進去。放戒期間,任人游看,惡狗都鎖起來了。
好大一座廟!廟門的門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門矗著兩塊大牌,一邊一塊,一塊寫著斗大兩個大字:“放戒”,一塊是:“禁止喧嘩”。這廟里果然是氣象莊嚴,到了這里誰也不敢大聲咳嗽。明海自去報名辦事,小英子就到處看看。好家伙,這哼哈二將、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裝修了不久。天井有二畝地大,鋪著青石,種著蒼松翠柏。“大雄寶殿”,這才真是個“大殿”!一進去,涼嗖嗖的。到處都是金光耀眼。釋迦牟尼佛坐在一個蓮花座上,單是蓮座,就比小英子還高。抬起頭來也看不全他的臉,只看到一個微微閉著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兩邊的兩根大紅蠟燭,一摟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著鮮花、絨花、絹花,還有珊瑚樹,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爐里燒著檀香。小英子出了廟,聞著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掛了好些幡。這些幡不知是什么緞子的,那么厚重,繡的花真細。這么大一口磬,里頭能裝五擔水!這么大一個木魚,有一頭牛大,漆得通紅的。她又去轉了轉羅漢堂,爬到千佛樓上看了看。真有一千個小佛!她還跟著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經樓。藏經樓沒有什么看頭,都是經書!媽吔!逛了這么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還要給家里打油,替姐姐配絲線,給娘買鞋面布,給自己買兩個墜圍裙飄帶的銀蝴蝶,給爹買旱煙,就出廟了。
等把事情辦齊,晌午了。她又到廟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個“膳堂”,坐得下八百個和尚。吃粥也有這樣多講究:正面法座上擺著兩個錫膽瓶,里面插著紅絨花,后面盤膝坐著一個穿了大紅滿金繡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個和尚吃粥吃出了聲音,他下來就是一戒尺。不過他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個樣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點聲音!他看見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個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嘩,就大聲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見明子目不斜視地微微點了點頭,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搖大擺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燒戒疤是不許人看的。她知道要請老剃頭師傅剃頭,要剃得橫摸順摸都摸不出頭發茬子,要不然一燒,就會“走”了戒,燒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棗泥子先點在頭皮上,然后用香頭子點著。她知道燒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湯,讓它“發”,還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動,叫做“散戒”。這些都是明子告訴她的。明子是聽舅舅說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墻根底下的荒地里。一個一個,穿了新海青,光光的頭皮上都有十二個黑點子。——這黑疤掉了,才會露出白白的、圓圓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興。她一眼就看見了明子。隔著一條護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嗎?”
“疼。”
“現在還疼嗎?”
“現在疼過去了。”
“你哪天回去?”
“后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來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這天穿了一件細白夏布上衣,下邊是黑洋紗的褲子,赤腳穿了一雙龍須草的細草鞋,頭上一邊插著一朵梔子花,一邊插著一朵石榴花。她看見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領子,就說:“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脫了,你不熱呀!”
他們一人一把槳。小英子在中艙,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問了明子很多話,好像一年沒有看見了。
她問,燒戒疤的時候,有人哭嗎?喊嗎?
明子說,沒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個山東和尚罵人:
“俺日你奶奶!俺不燒了!”
她問善因寺的方丈石橋是相貌和聲音都很出眾嗎?
“是的。”
“說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繡房還講究?”
“講究。什么東西都是繡花的。”
“他屋里很香?”
“很香。他燒的是伽楠香,貴得很。”
“聽說他會做詩,會畫畫,會寫字?”
“會。廟里走廊兩頭的磚額上,都刻著他寫的大字。”
“他是有個小老婆嗎?”
“有一個。”
“才十九歲?”
“聽說。”
“好看嗎?”
“都說好看。”
“你沒看見?”
“我怎么會看見?我關在廟里。”
明子告訴她,善因寺一個老和尚告訴他,寺里有意選他當沙彌尾,不過還沒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議。
“什么叫‘沙彌尾’?”
“放一堂戒,要選出一個沙彌頭,一個沙彌尾。沙彌頭要老成,要會念很多經。沙彌尾要年輕,聰明,相貌好。”
“當了沙彌尾跟別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彌頭,沙彌尾,將來都能當方丈。現在的方丈退居了,就當。石橋原來就是沙彌尾。”
“你當沙彌尾嗎?”
“還不一定哪。”
“你當方丈,管善因寺?管這么大一個廟?!”
“還早吶!”
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你也不要當沙彌尾!”
“好,不當。”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花蕩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