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詩詞鑒賞
海氣侵南部,邊風掃北平。
莫賣盧龍塞,歸邀麟閣名。
這首詩作于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五月,這一年,由于唐朝將帥對邊事處置失宜,契丹孫萬榮、李盡忠發動叛亂,攻陷營州。唐王朝于是年七月以梁王武三思為榆關道安撫大使,以備契丹。崔融時任著作佐郎,以掌書記身份隨武三思出征。陳子昂寫下此詩,對崔融進行勸誡。
“金天方肅殺,白露始專征”,首聯點明出征送別的時間。大唐王朝這次東征平叛,選擇在秋氣肅殺的時候,正是為了“昭我王師,恭天討”。這兩句暗示唐軍乃正義之師,討伐不義,告捷指日可待。“肅殺”、“白露”勾劃出送別時的氣氛,使出征者那種莊重嚴肅的神情躍然紙上。
“王師非樂戰,之子慎佳兵”,統治者當垂恤生靈,“偃兵天下”,因此王師不喜戰伐,以仁義為本。這里用“慎佳兵”來勸友人要慎重兵事,少殺戮。兩句表面歌頌王師,實則規諫崔融,顯得委婉含蓄。
“海氣侵南部,邊風掃北平”,五、六兩句借表現河北戰場的環境,來盛贊唐軍的兵威。梁王大軍兵多將良,軍容整肅,這次東征定能擊敗叛軍,大獲全勝。“海氣”、“邊風”都是帶殺氣的物象,“侵”、“掃”來表現東征的氣勢。
“莫賣盧龍塞,歸邀麟閣名”,末二句進一步以古人的高風節義期許友人,呼應三、四兩句。詩人用盧龍塞和麟閣這兩個典故是有針對性的。武后臨朝稱制時,輕啟戰爭。垂拱三年(687),鑿山開道,襲擊羌、吐蕃,不但造成士卒的痛苦,也給中原和少數民族人民帶來了很大的災難。眼下,孫、李利用契丹人民的怨恨,大舉叛亂,燒殺擄掠,貽害河北人民。因此,陳子昂一方面力主平叛,在詩序中稱贊崔融等出征時“酒中樂酣,拔劍起舞”、“氣橫遼碣,志掃獯戎”的豪氣,后來自己也親隨武攸宜出征,參謀帷幕;另一方面,他又反對窮兵黷武,反對將領們為了貪功邀賞,迎得武則天的歡心而擴大戰事,希望他們能像田疇那樣淡泊明志,以國家大義為重。這兩句實際上是希望友人能在這方面做出表率,表現了詩人出語堅決,正氣凜然。
全詩質樸自然,寫景議論不事雕琢,詞句鏗鏘,撼動人心,正如元方回《瀛奎律髓》評陳子昂的律詩:“天下皆知其能為古詩,一掃南北綺靡,殊不知律詩極佳。”
陳子昂詩詞鑒賞【篇2】
【其一】
微月生西海,幽陽始代升。
圓光正東滿,陰魄已朝凝。
太極生天地,三元更廢興。
至精諒斯在,三五誰能征。
【其二】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
遲遲白日晚,裊裊秋風生。
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其三】
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
亭堠何摧兀,暴骨無全軀。
黃沙幕南起,白日隱西隅。
漢甲三十萬,曾以事兇奴。
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
【其四】
樂羊為魏將,食子殉軍功。
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
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
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
【其五】
市人矜巧智,于道若童蒙。
傾奪相夸侈,不知身所終。
曷見玄真子,觀世玉壺中。
窅然遺天地,乘化入無窮。
【其六】
吾觀龍變化,乃知至陽精。
石林何冥密,幽洞無留行。
古之得仙道,信與元化并。
玄感非象識,誰能測沈冥。
世人拘目見,酣酒笑丹經。
昆侖有瑤樹,安得采其英。
【其七】
白日每不歸,青陽時暮矣。
茫茫吾何思,林臥觀無始。
眾芳委時晦,鶗鴂鳴悲耳。
鴻荒古已頹,誰識巢居子。
【其八】
吾觀昆侖化,日月淪洞冥。
精魄相交會,天壤以羅生。
仲尼推太極,老聃貴窈冥。
西方金仙子,崇義乃無明。
空色皆寂滅,緣業定何成。
名教信紛藉,死生俱未停。
【其九】
圣人秘元命,懼世亂其真。
如何嵩公輩,詼譎誤時人。
先天誠為美,階亂禍誰因。
長城備胡寇,嬴禍發其親。
赤精既迷漢,子年何救秦。
去去桃李花,多言死如麻。
【其十】
深居觀元化,悱然爭朵頤。
讒說相啖食,利害紛【左口右疑】。
便便夸毗子,榮耀更相持。
務光讓天下,商賈競刀錐。
已矣行采芝,萬世同一時。
【其十一】
吾愛鬼谷子,青溪無垢氛。
囊括經世道,遺身在白云。
七雄方龍斗,天下久無君。
浮榮不足貴,遵養晦時文。
舒可彌宇宙,卷之不盈分。
豈徒山木壽,空與麋鹿群。
【其十二】
呦呦南山鹿,罹罟以媒和。
招搖青桂樹,幽蠹亦成科。
世情甘近習,榮耀紛如何。
怨憎未相復,親愛生禍羅。
瑤臺傾巧笑,玉杯殞雙蛾。
誰見枯城蘗,青青成斧柯。
【其十三】
林居病時久,水木澹孤清。
閑臥觀物化,悠悠念無生。
青春始萌達。朱火已滿盈。
徂落方自此,感嘆何時平。
【其十四】
臨歧泣世道,天命良悠悠。
昔日殷王子,玉馬遂朝周。
寶鼎淪伊谷,瑤臺成古丘。
西山傷遺老,東陵有故侯。
【其十五】
貴人難得意,賞愛在須臾。
莫以心如玉,探他明月珠。
昔稱夭桃子,今為舂市徒。
鴟鸮悲東國,麋鹿泣姑蘇。
誰見鴟夷子,扁舟去五湖。
【其十六】
圣人去已久,公道緬良難。
蚩蚩夸毗子,堯禹以為謾。
驕榮貴工巧。勢利迭相干。
燕王尊樂毅,分國愿同歡。
魯連讓齊爵,遺組去邯鄲。
伊人信往矣,感激為誰嘆。
【其十七】
幽居觀天運,悠悠念群生。
終古代興沒,豪圣莫能爭。
三季淪周赧,七雄滅秦嬴。
復聞赤精子,提劍入咸京。
炎光既無象,晉虜復縱橫。
堯禹道已昧,昏虐勢方行。
豈無當世雄,天道與胡兵。
咄咄安可言,時醉而未醒。
仲尼溺東魯,伯陽遁西溟。
大運自古來,旅人胡嘆哉。
【其十八】
逶迤勢已久,骨鯁道斯窮。
豈無感激者,時俗頹此風。
灌園何其鄙,皎皎于陵中。
世道不相容,喈喈張長公。
【其十九】
圣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
黃屋非堯意,瑤臺安可論。
吾聞西方化,清凈道彌敦。
奈何窮金玉,雕刻以為尊。
云構山林盡,瑤圖珠翠煩。
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
夸愚適增累,矜智道逾昏。
【其二十】
玄天幽且默,群議曷嗤嗤。
圣人教猶在,世運久陵夷。
一繩將何系,憂醉不能持。
去去行采芝,勿為塵所欺。
【其廿一】
蜻蛉游天地,與世本無患。
飛飛未能止,黃雀來相干。
穰侯富秦寵,金石比交歡。
出入咸陽里,諸侯莫敢言。
寧知山東客,激怒秦王肝。
布衣取丞相,千載為辛酸。
【其廿二】
微霜知歲晏,斧柯始青青。
況乃金天夕,浩露沾群英。
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暝。
云海方蕩潏,孤鱗安得寧。
【其廿三】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樹林。
何知美人意,驕愛比黃金。
殺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陰。
旖旎光首飾,葳蕤爛錦衾。
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
多材信為累,嘆息此珍禽。
【其廿四】
挈瓶者誰子,嬌服當青春。
三五明月滿,盈盈不自珍。
高堂委金玉,微縷懸千鈞。
如何負公鼎,被奪笑時人。
【其廿五】
玄蟬號白露,茲歲已蹉跎。
群物從大化,孤英將奈何。
瑤臺有青鳥,遠食玉山禾。
昆侖見玄鳳,豈復虞云羅。
【其廿六】
荒哉穆天子,好與白云期。
宮女多怨曠,層城閉蛾眉。
日耽瑤池樂,豈傷桃李時。
青苔空萎絕,白發生羅帷。
【其廿七】
朝發宜都渚,浩然思故鄉。
故鄉不可見,路隔巫山陽。
巫山彩云沒,高丘正微茫。
佇立望已久,涕落沾衣裳。
豈茲越鄉感,憶昔楚襄王。
朝云無處所,荊國亦淪亡。
【其廿八】
昔日章華宴,荊王樂荒淫。
霓旌翠羽蓋,射兕云夢林。
朅來高唐觀,悵望云陽岑。
雄圖今何在,黃雀空哀吟。
【其廿九】
丁亥歲云暮,西山事甲兵。
贏糧匝邛道,荷戟爭羌城。
嚴冬陰風勁,窮岫泄云生。
昏曀無晝夜,羽檄復相驚。
拳局競萬仞,崩危走九冥。
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
圣人御宇宙,聞道泰階平。
肉食謀何失,藜藿緬縱橫。
【其三十】
可憐瑤臺樹,灼灼佳人姿。
碧華映朱實,攀折青春時。
豈不盛光寵,榮君白玉墀。
但恨紅芳歇,凋傷感所思。
【其卅一】
朅來豪游子,勢利禍之門。
如何蘭膏嘆,感激自生冤。
眾趨明所避,時棄道猶存。
云淵既已失,羅網與誰論。
箕山有高節,湘水有清源。
唯應白鷗鳥,可為洗心言。
【其卅二】
索居猶幾日,炎夏忽然衰。
陽彩皆陰翳,親友盡睽違。
登山望不見,涕泣久漣洏。
宿夢感顏色,若與白云期。
馬上驕豪子,驅逐正蚩蚩。
蜀山與楚水,攜手在何時。
【其卅三】
金鼎合神丹,世人將見欺。
飛飛騎羊子,胡乃在峨眉。
變化固幽類,芳菲能幾時。
疲疴苦淪世,憂痗日侵淄。
眷然顧幽褐,白云空涕洟。
【其卅四】
朔風吹海樹,蕭條邊已秋。
亭上誰家子,哀哀明月樓。
自言幽燕客,結發事遠游。
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
避仇至海上,被役此邊州。
故鄉三千里,遼水復悠悠。
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
何知七十戰,白首未封侯。
【其卅五】
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
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
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臺。
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
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
【其卅六】
浩然坐何慕,吾蜀有峨眉。
念與楚狂子,悠悠白云期。
時哉悲不會,涕泣久漣洏。
夢登綏山穴,南采巫山芝。
探元觀群化,遺世從云螭。
婉孌時永矣,感悟不見之。
【其卅七】
朝入云中郡,北望單于臺,
胡秦何密邇,沙朔氣雄哉。
藉藉天驕子,猖狂已復來。
塞垣無名將,亭堠空崔嵬。
咄嗟吾何嘆,邊人涂草萊。
【其卅八】
仲尼探元化,幽鴻順陽和。
大運自盈縮,春秋遞來過。
盲飆忽號怒,萬物相紛劘。
溟海皆震蕩,孤鳳其如何。
《感遇三十八首》是唐代文學家陳子昂的組詩作品,這組詩是作者有感于平生所遇之事而作,涵蓋面極廣,大都緊扣時事,針對性極強,富有現實意義。各篇所詠之事各異,創作時間也各不相同,應當是詩人在不斷探索中有所體會遂加以紀錄,積累而成的系列作品。它們繼承了阮籍詠懷詩的余脈,反映了作者的政治理想和對自然社會規律的認識,抨擊了武周王朝的腐敗統治,同情廣大的勞動人民的苦難,抒發自己身逢亂世、憂讒畏譏的恐懼不安,和壯志難酬、理想破滅的憤懣憂傷。
陳子昂詩詞鑒賞【篇3】
圣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
黃屋非堯意,瑤臺安可論?
吾聞西方化,清凈道彌敦。
奈何窮金玉,雕刻以為尊?
云構山林盡,瑤圖珠翠煩。
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
夸愚適增累,矜智道逾昏。
武則天當政時期,搜刮民財,大規模地在全國范圍內興建佛寺。佛寺的規模超過宮闕。崇佛的工程興起以后,每天要役使上萬人,國庫耗竭,民不聊生。
詩人對此義憤填膺,禁不住把怨刺之筆直接指出了武則天,尖銳地諷刺和揭露武則天崇奉佛教,勞民傷財的荒唐行徑,有如痛斥弊政的檄文。
這首詩的主要特點是用詩來議論時弊。與詩人多次向武則天上呈的那些批評朝政得失的奏章大不相同,它所談的雖然也是政治、社會問題,但不同于一般直陳其事的政論文,它既是政論,但又首先是詩,是詩與政論的結合。
開頭四句標舉懦家仁政愛民的思想,抨擊武則天生事擾民的行為。借上古“仁德”之君來諷誡當代胡作非為的君主是中國古代詩歌習用的傳統手法。因此陳子昂開宗明義地為全詩立論:上古道德之君從來不為一己謀利,而是處處關懷和扶助善良的平民百姓。
接著三、四兩句引出古代著名的賢君與暴君的例子,進行正反對比。詩人以懇切而激烈的語氣向當代最高統治者進言:堯一向以節儉著稱,乘坐考究的車子決不是他所愿意;你大周皇帝本該勵精圖治,不去學習萬代稱頌的圣君堯,難道還去效法那亡國之君商紂王建造瑤臺的奢侈行為嗎?這里引入了具體的歷史人物和有代表意義的事物(“黃屋”與“瑤臺”),避免枯燥地直接說理。因而使議論具有了形象性,富有情韻,增強了感染力與說服力。
“吾聞西方化,清凈道彌敦。奈何窮金玉,雕刻以為尊?”詩人援引佛教主張清凈慈悲的教旨,指出崇佛者窮金玉、興土木、殘生靈,恰恰是悖離了佛家的本意。這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理有據地否定了當事者為自己辯解的借口。武則天是代李姓皇帝而立,建立武周政權的,她執政后急于欺騙民心,讓百姓相信大周是“天命”所歸。于是奸佞小人趁機而起,投其所好,偽造符箓圖讖,宣揚這位女主是西方彌勒佛轉世,這正迎合了武則天的迷信心理和政治需要。此后,興建佛寺之風愈演愈烈。陳子昂針對此駁斥道:來自西方的佛教,本以清凈慈悲為主,愈是清凈愈見佛道的尊嚴;自稱崇佛的人為什么反而要違背佛道,大興土木,用金玉塑像造廟這種奢侈行為作為對愛好清凈的佛的尊奉呢?這是全詩的第二處反問。
這個反問,比第一個反問更為有力。如果說,前一個反問中還帶有勸導的成分,那末這個反問就完全是怒斥了。這一怒斥,揭穿了崇佛者的虛偽。“奈何”一詞詰難有力,使對方沒有辯解的余地。
“云構山林盡,瑤圖珠翠煩”以嚴格的工對對新建的座座佛寺的宏偉規模與奢華布局進行充分的描繪。
為了建造高聳云霄的廟宇寺院而將山林砍伐開采殆盡,為了做成金碧輝煌的圖案花紋而搜盡了民間的珍珠寶物,給人民帶來很大的苦難。這里只寫建筑物的巨大耗費,而將百姓因此而遭受的深重苦難留給讀者去想象和補充。接下去“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二句仍是對偶,但已由實化虛,從前面的描寫重新轉入議論。兩句大意是:這些宏大精麗的巧妙工程,看來連鬼神也難以建成,人怎么竟把它們建成了呢?言外之意是:這些,耗費了多少百姓的血汗和生命。這是全詩浩繁的工程對統治者倒行逆施的第三處反問。這個反問由第一處的勸導和第二處的申斥,上升為憤激的控訴了。詩的最末二句:“夸愚適增累,矜智道逾昏”,是警告統治者向“愚民”夸示宗教排場,足以造成無窮的后患;玩弄聰明的結果,徒然勞民傷財,使政治更加昏亂。這個結尾正面著筆,慷慨陳辭,說服力極強。以批判昏亂之“道”來呼應開頭所歌頌的古圣人之“道”,使得篇章結構嚴密,說理透辟,具有很強的批判性和說服力。
陳子昂詩詞鑒賞【篇4】
忽聞天上將,關塞重橫行。
始返樓蘭國,還向朔方城。
黃金裝戰馬,白羽集神兵。
星月開天陣,山川列地營。
晚風吹畫角,春色耀飛旌。
寧知班定遠,猶是一書生。
《和陸明府贈將軍重出塞》是唐代詩人陳子昂的作品。此詩為送別唱和之作,贊頌了一位滿腹韜略的戍邊將軍的勇武,鼓勵他抵御突厥,安邊立功。全詩洋溢著慷慨豪邁、昂揚向上的樂觀情調,體現了初盛唐之交知識分子的積極進取的時代精神。
陳子昂詩詞鑒賞【篇5】
東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解君云:“張茂先、何敬祖,東方生與其比肩。”仆亦以為知言也。故感嘆雅制,作《修竹詩》一首,當有知音以傳示之。
龍種生南岳,孤翠郁亭亭。
峰嶺上崇崒,煙雨下微冥。
夜聞鼯鼠叫,晝聒泉壑聲。
春風正淡蕩,白露已清泠。
哀響激金奏,密色滋玉英。
歲寒霜雪苦,含彩獨青青。
豈不厭凝冽,羞比春木榮。
春木有榮歇,此節無凋零。
始愿與金石,終古保堅貞。
不意伶倫子,吹之學鳳鳴。
遂偶云和瑟,張樂奏天庭。
妙曲方千變,簫韶亦九成。
信蒙雕斫美,常愿事仙靈。
驅馳翠虬駕,伊郁紫鸞笙。
結交嬴臺女,吟弄升天行。
攜手登白日,遠游戲赤城。
低昂玄鶴舞,斷續彩云生。
永隨眾仙去,三山游玉京。
這首詩的序文是對東方虬《詠孤桐篇》的評論,也是陳子昂對自己創作體會的總結,是他詩歌創作的理論綱領。陳子昂以漢魏詩歌為高標,痛責晉宋以來的浮靡文風,感嘆“風骨”和“興寄”的失落。令他驚喜的是,東方虬《詠孤桐篇》竟使漢魏詩歌的“風骨”與“興寄”重新得到復歸。他盛贊這篇作品“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可謂風骨朗健的佳作。陳子昂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遂揮毫寫下《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寄贈給東方虬。可惜,東方虬的《詠孤桐篇》今已失傳,但從陳子昂的行文來看,那自然是他詩作的同調,而且,陳子昂用以贈答的《修竹篇》的確也是一篇“風骨”與“興寄”兼備的作品。
風骨和興寄是唐詩兩個重要的質素,也是后人評論唐詩的兩個重要范疇。陳子昂所倡導的“風骨”雖然借自六朝人的成說,但又有他自己新的內涵,是指旺盛的氣勢與端直的文詞結合在一起所構成的那種昂揚奮發、剛健有力的美學風格。陳子昂所高標的“建安風骨”,恰是六朝浮靡詩風的缺失,因此,這對于扭轉六朝以來柔弱、頹靡的文風具有不可低估的意義。尤其對于樹立唐詩那種昂揚奮發的氣度和風范具有重要的意義。
陳子昂所標舉的“興寄”也是來源于前人主要是漢人“美刺比興”的觀念,其含義就是指詩歌的比興寄托。這也的確切中了六朝詩歌工于體物、專有形似的弊端。更值得指出的是,陳子昂“風骨”與“興寄”并舉,對唐詩未來的發展,比如實現由風骨向興寄的“戰略轉移”,也埋下了伏筆。
陳子昂同時的人如盧藏用對陳子昂的意義已經有所認識,他在《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中,給予陳子昂以極高的評價,認為是“道喪五百年而得陳君”,對其代表作《感遇》詩也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但盧藏用的出發點不是詩歌的美學特質,而是儒家的政教觀念,因此與陳子昂在詩歌史上的真正價值,與陳子昂的理論主張對唐詩學的真正意義之間尚存在一定的距離。但是,就總體而言,他的評價是客觀的、中肯的,得到了后人的贊同。杜甫盛贊陳子昂“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新唐書·陳子昂傳》肯定他“始變風雅”。當然,也有人對盧藏用的評價提出過質疑,如顏真卿、皎然等。明末胡震亨《唐音癸簽》綜合各種意見,仍然認為陳子昂“與有唐一代詩,功為大耳”。
此詩的序文闡述作者倡導“風骨”、“興寄”的創作主張,因此,此詩向來被視為陳子昂文學思想的實踐范例。
全詩正文共三十六句,可分為兩大部分。前一部分寫生長于南方的修竹品質純美,實為自身道德、風節之寫照。后一部分寫修竹得伶倫賞識而得以加工成樂器,也是詩人屢次上書陳述治國方略之表徵。接著,修竹進而欲“升天行”,則是詩人亟欲施展抱負的愿望之表露。
第一部分即前十八句,主要介紹修竹的生長環境和優良質地。首二句,形象地概括了這一立意。“南岳”,即著名的五岳之一衡山。品質優良的修竹“龍種”產于此地。名山與物華聚集,一開篇就令人神往不已。“孤翠郁亭亭”,既從形色兩方面描繪了修竹優美動人的姿態,也頌揚了它的卓然不群。衡山是萬木蔥籠的,但是,在詩人看來,它們與修竹相較,卻有所遜色,所以特意以“孤翠”二字,以顯其精。接下去,詩人分別寫了修竹生長的自然條件和品性。“峰嶺上崇崒”以下八句,緊承首句,描繪了修竹“生南岳”的情景。上有崇山峻嶺,下有澗溪煙雨,突出了處境的幽僻;夜聞鼯叫,晝聽泉鳴,渲染了四周的清靜;春風舒緩,白露清涼,更襯出了氛圍的潔凈。正因為生長在這樣優越的自然環境,所以修竹的“哀響”如同鳴金奏樂,“密色”仿佛受到了美玉的滋潤。“歲寒霜雪苦”以下八句,上承第二句,表現修竹的品性。“含彩獨青青”,照應了上文的“孤翠”,突出了修竹雖受嚴冬霜雪折磨卻青綠如故的獨特品質。接著,詩人由表及里,以“豈不厭凝冽”的反詰,轉為深入析理。并繼而以“羞比春木榮”作了解答。春天風和日麗,一切草木皆應時而發,競相爭榮。“羞比”表明了修竹傲岸不群,不趨時爭榮,接著詩人通過“有榮歇”與“無凋零”的對比,揭示了修竹不屑與春木爭榮的實質,又探本溯源,表現了它的志向:“始愿與金石,終古保堅貞。”說明修竹的本性決定了它有如金石,堅貞不二,永不凋零。這段議論,詩人采用反詰、對比、比擬等手法,寓理于象,筆挾風力,使行文“結言端直”、“意氣駿爽”(劉勰《文心雕龍·風骨》),顯得尤為剛健有力。
第二部分即后十八句,寫修竹被制成洞簫之后的功用及愿望。相傳黃帝派樂官伶倫從昆侖山北的峽谷選取了優的竹子,砍做十二竹筒,按照雌雄鳳凰的鳴叫聲,為人類創制了十二音律。“不意伶倫子,吹之學鳳鳴”,就是詩人大膽想象,對這一傳說的化用。“不意”,相對前面的“始愿”這兩字使全詩頓起波折,全篇的歌贊對象由修竹轉向了洞簫。由于得到黃帝樂官的雕琢,修竹的制成品——管樂洞簫,得到了配合弦樂“云和瑟”在朝廷演奏的機遇。詩人用“遂偶”、“張樂”修飾這一機遇,意態恣肆,語調輕松,暗示洞簫得到賞識器重甚為欣快。“妙曲方千變,簫韶亦九成”,生動地再現了它在朝廷的表演。能演奏“妙曲”和虞舜制作的《韶》樂,說明其音色優美動聽。“方千變”、“亦九成”,形容演奏的樂曲甚多。“方”(剛才)和“亦”(又)兩個副詞的使用透露出了演奏的頻繁忙碌。但是,洞簫并沒有滿足于此。“信蒙雕琢美,常愿事仙靈”,抒發了它報答知遇之恩,追求美好理想的心愿。從這兩句開始到全詩結束,一變前面的第三人稱,改用洞簫的口吻,繪聲繪色地闡述了它“事仙靈”的心愿:伴隨仙人駕翠虬,與仙女弄玉吟賞著美妙的樂曲《升天行》,攜手登白日,戲赤城,入三山,游玉京,玄鶴在身邊忽高忽低展翅起舞,彩云也在四周時斷時續飄來飛去。在這里,詩人融合想象、擬人、夸張等多種手法,描繪了一個自由歡樂、光明美好的理想境界。這個境界雖然是虛幻的,卻生動地表現了洞簫對美好理想的熱切追求和昂揚向上的精神。
詩篇運用擬人化的手法,賦予修竹、洞簫人的思想感情,既增強了詩歌的形象性和感染力,又避免了頻繁比興,失于晦澀的弊病,較為顯豁地透露了其中的寓意:名為詠物,實為抒懷。詩中修竹的品性、洞簫的理想和追求,實為詩人剛直不阿、不趨炎附勢、堅貞不二的品格、美好的人生理想和昂揚奮發的精神的寫照。
此詩是陳子昂看到東方虬的《詠孤桐篇》(原詩已佚)后有感而發,是陳子昂詩歌理論的集中體現,當作于陳子昂中進士之后,具體作年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