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散文集作品欣賞
余秋雨先生開創(chuàng)了“文化大散文”的先河,在中國當(dāng)代散文史上的功績,是從審美的此岸架設(shè)了一座通向?qū)徶潜税兜臉蛄?為推動中國當(dāng)代大散文文化的發(fā)展作出了“獨一無二”的貢獻。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余秋雨散文集作品欣賞,希望大家喜歡。
余秋雨散文集作品欣賞一:這里真安靜
我到過一個地方,神秘得像寓言,抽象得像夢境。
很多長住新加坡的人都不知道有這么個地方,聽我一說,驚訝萬分。
是韓山元先生帶我去的。韓先生是此地一家大報的高級編輯,又是一位滿肚子掌故的鄉(xiāng)土歷史學(xué)家。那天早晨,他不知怎么摸開了我住所的大鐵門,從花園的小道上繞到我臥室的南宮下,用手指敲了敲窗框。我不由林然一驚,因為除了一位輕手輕腳的馬來亞園丁,還從來沒有人在這個窗下出現(xiàn)過。
他朝我詭秘地一笑,說要帶我去一個很少有人知道的奇怪地方。我相信了他,他一定會發(fā)現(xiàn)一點什么的,就沖他繞來繞去繞到我這個窗下的勁頭。
我打開大門,那里還等著兩位女記者,韓先生的同事,也算我在這里的學(xué)生。她們都還年輕,對探幽索秘之類的事,興趣很大。于是,一行四人。
其實韓先生也不太記得路了。在車上他托著下巴,支支吾吾地回憶著、囁嚅著。駕車的女記者每到岔道口就把車速放慢,好讓他猶豫、判斷、罵自己的記性。韓先生尋路的表情越艱難,目的地也就變得越僻遠、越離奇。
目的地竟是一個墳地。
新加坡的墳地很多,而且都很堂皇。漂泊者們葬身他鄉(xiāng)已經(jīng)夠委屈的了,哪能不盡量把墳地弄得氣派一點?但是,這個墳地好生奇特,門面狹小,黑色的舊鐵欄萎萎縮縮。進得里面才發(fā)現(xiàn)占地不小,卻冷冷清清不見一個人影。一看幾排墓碑就明白,這是日本人的墳地。
“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墳地比它更節(jié)儉的了。你看這個碑”,韓先生用手一指,那只是許多墓碑中的一個矮小的方尖碑,上面刻著六個漢字:
納骨一萬余體
碑下埋著的,是一萬余名侵略東南亞的“皇軍”的骨灰。
“再看那邊,”順著韓先生的指點,我看到一片廣闊的草地上,鋪展著無數(shù)星星點點的小石樁,“一個石樁就是一名日本妓女,看有多少!”
用不著再多說話,我確實被震動了。人的生命,能排列得這樣緊縮,擠壓得這樣局促么?而且,這又是一些什么樣的生命啊。一個一度把亞洲攪得暈暈乎乎的民族,將自己的媚艷和殘暴揮灑到如此遙遠的地方,然后又在這里劃下一個悲劇的句號。多少情笑和吶喊,多少脂粉和鮮血,終于都喑啞了,凝結(jié)了,凝結(jié)成一個角落,凝結(jié)成一種躲避,躲避著人群,躲避著歷史,只懷抱著茂草和鳥鳴,懷抱著羞愧和罪名,不聲不響,也不愿讓人靠近。
是的,竟然沒有商人、職員、工人、旅游者、水手、醫(yī)生躋身其間,只有兩支最喧鬧的隊伍,浩浩蕩蕩,消失在這么一個不大的園子里。我們不能不把腳步放輕,怕踩著了什么。腳下,密密層層的萬千靈魂間,該隱埋著幾堆日本史,幾堆南洋史,幾堆風(fēng)流史,幾堆侵略史。每一堆都太艱深,于是只好由艱深歸于寧靜,像一個避世隱居、滿臉皺紋的老人,已經(jīng)不愿再哼一聲。
到底是日本人,擠到了這么一個地方,依然等級森嚴。
一般士兵只立集體墓碑。除了“納骨一萬余體”外,還有一個含糊其詞的所謂 “作業(yè)隊殉難者之碑”,也是一個萬人碑,為太平洋戰(zhàn)爭時戰(zhàn)死的士兵而立。另一個“陸海軍人軍屬留魂之碑”,則是馬來西亞戰(zhàn)爭中戰(zhàn)死日軍的集體墓,原在武吉知馬山上,后被抗日人士炸毀,日本人在碎墟中打點收拾殘骨,移葬這里。
軍曹、兵長、伍長,乃至準尉級的仕官,皆立個人墓碑。一根根細長的木樁緊緊地排著,其中稍稍高出周圍的是準尉。
以上均立石碑,到了高級軍銜大佐,則立大理石碑。
讓開這所有的群體,獨個兒遠遠地坐東面西的,則是赫赫有名的日本陸軍元帥、日本南方軍總司令寺內(nèi)壽一的大墓。這座墓,傲氣十足,俯瞰著自己的數(shù)萬屬下。
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對寺內(nèi)壽一這個名字十分敏感。1937年7月7日蘆溝橋事變后,寺內(nèi)壽一曾被任命為日本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在他的指揮下,日軍由北平進占山西、陜西、甘肅,直取蘭州。在著名的平型關(guān)戰(zhàn)役中遭受中國軍隊?wèi)K重打擊的板垣師團,也屬于他的部下。這么一個把古老的黃河流域整個兒浸入血泊的軍閥,最終竟然躲到了這個角落!
我呆呆地佇立著,死死地看著這座墓。我深知,幾乎未曾有過中國人,會轉(zhuǎn)彎抹角地找到這里,盯著它看。那么,今天也算是你寺內(nèi)元帥與中國人的久別重逢吧。你躲藏得好偏僻,而我的目光背后,應(yīng)是華北平原的萬里云天。
寺內(nèi)壽一改任南方派遣軍總司令是在1941年10月東條英機上臺組閣之后,他與山本五十六的海軍聯(lián)合艦隊相配合,構(gòu)成了震動世界的太平洋戰(zhàn)爭。他把他在華北的兇殘傾泄到了南洋,從西貢直搗新加坡。他的死亡是在日本投降之后,死因是腦溢血。
元帥的死亡,震動了當(dāng)時由英軍看守的日軍戰(zhàn)俘營。正是那些早就被解除武裝、正在受到公審、正在受到全世界唾罵的戰(zhàn)俘,張羅著要為寺內(nèi)壽一筑墳,而且是筑一座符合元帥身份的墳。從我接觸到的一些資料看,為了眼前這座墳,當(dāng)時日軍戰(zhàn)俘營里所發(fā)生的事,今天想來依然觸目驚心。
這些戰(zhàn)俘白天在英軍的監(jiān)視下做苦工,到了夜晚空下來,就聚集在宿舍里密謀。他們決定,寺內(nèi)壽一的墓碑必須采用柔佛(今屬馬來西亞)南部的一座石山上的石料,因為這座石山上曾發(fā)生過日軍和英澳聯(lián)軍的激戰(zhàn),好多石塊就浸染了日本軍人的鮮血。他們要悄悄派出幾個目睹當(dāng)年激戰(zhàn)的人去,確定當(dāng)年日軍流血最多的地方,再從那里開采巨石,躲過人們耳目,拼死長途運來。
這些戰(zhàn)俘開始行動了。他們正兒八經(jīng)向看守他們的英國軍官提出申請,說想自己動手修建戰(zhàn)俘營的宿舍,需要到外面去采伐、搬運一些木料石料。同時,他們又搜集身邊帶著的日本小玩意兒來籠絡(luò)英軍及其家屬。英軍同意了他們的申請,結(jié)果他們開始大規(guī)模地采運石料,不僅為寺內(nèi)壽一,而且為其他戰(zhàn)死的日軍筑墳。柔佛那方染血的巨石完全不像修宿舍的材料,只能在星夜秘密偷運。運到離現(xiàn)在墓地8公里之外一座荒棄的橡膠園里,搭起一個帳篷,用兩天時間刻琢碑文,刻好之后又運到墓地,恭恭敬敬豎好,澆上水泥加固。我現(xiàn)在死死盯著看的,就是這個墓碑。 這一切,竟然都是一個戰(zhàn)敗國的俘虜們偷偷做成的,實在讓人吃驚。我想,如果有哪位電影大師拍一部影片,就表現(xiàn)一群戰(zhàn)俘在黑夜偷運染血巨石來作元帥墓碑的艱苦行程,一定會緊扣人心。山道上,椰林下,低聲的呼號,受過傷的肩膀,勒入肌肉的麻繩,搖晃的腳步,警覺的耳朵,尤其是月光下,那一雙雙不肯認輸服罪的眼睛……
資料告訴我,即使在國際法庭公審和處決戰(zhàn)犯之后,那些日軍戰(zhàn)俘,竟還想盡各種辦法,通過各種途徑,弄到了每一戰(zhàn)犯處決時灑血的泥土,匯集起來到這個墳地“下葬”,豎起一個“殉難烈士之碑”。這個碑,我進人墓園不久就看到了的,不知底細的人怎會知道“烈士”是誰?
韓山元先生曾聽守墓人說,別看這個墳地冷清,多年來,總有一些上年歲的人專程從日本趕來,跪倒在哪幾座墓碑前獻酒上香,然后飲泣良久。這些年,這樣的老人看不到了,或許他們也都有了自己的墓碑。于是,墳地真正冷清了,不要說戰(zhàn)爭,就是那星夜運石的呼號,也已成了遙遠的夢影。但是,只要你不小心走進了這個地方,在這些墓碑間巡脧一遍,你就會領(lǐng)受到人類精神中極其可怖的一個部分,-陰-氣森森。這里上下有序,排列整齊,傲骨嶙峋,好像還在期待著某種指令……
現(xiàn)在該來看看那些可憐的日本妓女了。
論資格,這些妓女要比埋在近旁的軍人老得多。大概從本世紀初年以來,日本妓女蜂擁來南洋有過幾次高|潮,每次都和日本經(jīng)濟的蕭條有關(guān)。而當(dāng)時的南洋,由于橡膠和錫礦的開采,經(jīng)濟頗為繁榮,大批在國內(nèi)不易謀生的日本少女就不遠千里,給南洋帶來了屈辱的笑顏。
日本女子的美貌和溫柔使她們很快壓倒了南洋各地的其他娛樂項目,轟轟烈烈地構(gòu)成了一種宏大的職業(yè)。從野心勃勃的創(chuàng)業(yè)者到含辛茹苦的錫礦工人,都隨時隨地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日本娼寮。各國、各族的嫖客,都在日本妓院中進進出出。在這個時候,日本民族在南洋的形象,顯得既柔弱又可憐。
既然日妓南下與日本經(jīng)濟蕭條有密切關(guān)系,而經(jīng)濟蕭條又是日本必須向外擴張的根本動因,那么,不妨說,日本妓女的先來和日本軍人的后到,確實存在著某種因果關(guān)系。讓他們的墳?zāi)咕o緊靠在一起,好像是故意在搭建一種歷史邏輯。
當(dāng)日本軍隊占領(lǐng)南洋時,原先在這里的妓女再加上軍妓,日妓的數(shù)量更是達到空前,連著名的南華女子中學(xué)也解散而成了日本藝妓館。這簡直成了一支與“皇軍” 可以并駕齊驅(qū)的隊伍,有人戲稱為“大和部隊”。據(jù)說還有一位日本官員故意向寺內(nèi)壽一總司令報告:“大和部隊已經(jīng)打進來了。”寺內(nèi)壽一因此而把不少軍妓遣送回國,但日本妓女真正在南洋的銳減,則是在日本投降之后。這些已經(jīng)夠屈辱了的女子,無法在更屈辱的大背景下繼續(xù)謀生了。事實上,即便是戰(zhàn)敗的苦難,她們也比軍閥們受得深,盡管她們遠不是戰(zhàn)爭的發(fā)動者,也沒有因戰(zhàn)爭而有任何得益。
日本妓女在南洋的悲慘命運,已由電影《望鄉(xiāng)》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是依我看,那畢竟是日本人自己搞的作品。在某些歷史關(guān)節(jié)上無法冷靜地開掘。日本妓女在南洋的遭遇,只有與以后日本軍隊的占領(lǐng)南洋疏通起來,現(xiàn)代日本民族的心態(tài)和命運才能梳理得更加完整和透徹。僅僅表現(xiàn)她們在屈辱中思念故鄉(xiāng),顯然是把題目做小了。
《望鄉(xiāng)》中一個讓人難忘的細節(jié)是,日本妓女死后安葬南洋,墓碑全都向著故鄉(xiāng)。但是,我在這個日本墳地中看到的情景卻完全相反:300多個妓女的墓碑,全部向著正西,沒有一座向著北方!
也許是不敢,也許是不愿,她們狠狠心擰過頭去,朝著另一方向躺下了,不再牽腸掛肚,不再幽恨綿綿,連眼角也不掃一掃那曾經(jīng)天天思念的地方。
豈止不再眼巴巴地望著故鄉(xiāng),在她們這么多的墓碑上,連一個真名字也沒有留下。石碑上刻著的都是“戒名”,如“德操信女”、“端念信女”、“妙鑒信女”,等等。這些姑娘,身陷可怕的泥淖之中,為了保持住一點點生命的信念,便都皈依了佛教,希望在虔誠的祈求間,留住些許朦朧的微光。但是我覺得,她們不具真名,與其說是為了佛教信仰,不如說是要隱瞞自己家族的姓氏,不使遙遠的族人因自己而招腥惹臭。
這種情景,與邊上那些耀武揚威地寫滿軍銜、官職的軍人墓碑有多大的差別啊。我仔細地撥開草叢,讀著那一個個姑娘自己杜撰的假名字。她們都有過鮮亮的青春,但很快都羞縮成了一枚枚瑣小的石丁,掩埋在異地的荒草中。我認出那些字來了,顯然都是死者的小姐妹們湊幾個錢托人刻上去的,卻又像死者在低聲地自報家門。她們沒什么文化,好不容易想出幾個字來,藏著點兒內(nèi)心的悲涼:“忍芳信女”、 “寂伊信女”、“空寂信女”、“幽幻信女”……
我相信,這些墓碑群所埋藏的故事,一定比那邊的墓碑群所埋藏的故事更通人性。可惜,這些墓碑群什么資料也沒有留下,連讓我胡亂猜想的由頭也十分依稀。
例如,為什么這座立于昭和初年的墓碑那么精雕細刻呢,這位“信女”一定有過什么動人的事跡,使她死后能招來這么多姐妹的集資。也許,她在當(dāng)時是一位才貌雙全、俠骨慈心的名妓?
又如,為什么這些墓碑上連一個字也沒有呢?是因為她們做了什么錯事,還是由于遭致什么意外?
還有,這五位“信女”的墓碑為什么要并排在一個墓基上呢?她們是結(jié)拜姐妹?顯然不僅是這個原因,因為她們必須同時死才會有這樣的墓,那么,為什么又要同時死呢?
這些,都一定有故事,而且是極其哀怨、極其絢麗的故事,近乎中國明清之間的秦淮諸艷。
發(fā)生在妓院里的故事,未必都是低下的。作為特殊的時代的一個特殊交際場所,那里會包藏著許多政治風(fēng)波、金融搏斗、人生滄桑、民族恩怨乃至國際諜情。也許,日本史和南洋史的某些線頭,曾經(jīng)由這些“信女”的纖纖素手綰接。我在這片草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深深可惜著多少動人的故事全都化作了泥土。當(dāng)?shù)夭簧傥膶W(xué)界的朋友常常與我一起嘆息當(dāng)今南洋文學(xué)界成果寥寥,恕我魯莽,我建議南洋文化的挖掘者,多找找這些墳地。軍人的墳地,女人的墳地,哪怕它們藏得如此隱蔽。
“軍人,女人,還有文人!”韓山元先生聽我在自言自語,插了一句。 是的,這個墳地里,除了大批軍人和女人,竟然還孤零零地插進來一個文人。
這位文人的墓,座落在墳地的最東邊。本來,寺內(nèi)壽一的墓座東朝西,俯瞰整個墓地;但這座文人墓卻躲在寺內(nèi)壽一墓的后邊,把它也當(dāng)作了俯瞰的對象。
僅僅這一點,就使我們這幾個文人特別解氣。而且墓主還是一位挺有名的日本文學(xué)家:二葉亭四迷。我記得他的相片,留著胡子,戴著眼鏡,頭上的帽子很像中國的氈帽。我應(yīng)該是在研究魯迅和周作人的時候順便了解這位文學(xué)家盼,他葬在這里,對我也是個意外。不管怎么說,整個墳地中,真正能使我產(chǎn)生親切感的只能是他了。
他的墓碑上的字也寫得漂亮,是一種真正的書法。這又使我們幾個多了一份高興。那些軍官的墓碑既然都是戰(zhàn)俘們偷偷張羅的,字能好到哪里去?
二葉亭四迷1909年2月在俄國游歷時發(fā)現(xiàn)患了肺結(jié)核,但是這位固執(zhí)的文學(xué)家不相信醫(yī)生,胡亂自己服藥,致使病情嚴重,后由朋友幫助,轉(zhuǎn)倫敦坐輪船返日本治療。但是,他并沒有能夠到達日本,而是死在由哥倫坡駛向新加坡的途中。就這樣,他永久留在新加坡了。他進墳地是在1909年5月,不僅那些軍人的墳?zāi)惯€一座也沒有,連妓女的墳?zāi)挂膊粫袔鬃驗楫?dāng)時,日本妓女還剛剛向南洋進發(fā)。
二葉亭四迷早早地踞守著這個墳地,他萬萬沒有料到,這個墳地以后會有這般怪異的擁擠。他更無法設(shè)想,多少年后,真正的文人仍然只有他一個,他將永久地固守著寂寞和孤單。
我相信,如果二葉亭四迷地下有靈,他執(zhí)拗的性格會使他深深地惱怒這個環(huán)境。作為日本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一員大將,他最為關(guān)注的是日本民族的靈魂。他怎么能忍心,日日夜夜逼視著這些來自自己國家的殘暴軍士和可憐女性。
但是,二葉亭四迷也許并不想因此而離開。他有民族自尊心,他要讓南洋人民知道,本世紀客死外國的日本人,不僅僅只有軍人和女人。“還有我,哪怕只有一個:文人!”
不錯,文人。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但死的時候不用像那些姑娘那樣隱姓埋名,葬的時候不用像那些軍人那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我相信,每一次妓女下葬,送葬的小姐妹們都會在整個墳地中走走,順便看看這位文學(xué)家的墓碑,盡管她們根本讀不懂他的作品;我相信,那些戰(zhàn)俘偷偷地把寺內(nèi)壽一的墳筑在他的近側(cè),也都會對他龍飛鳳舞的墓碑端詳良久。二葉亭四迷為這個墳地提供了陌生,提供了間離。軍樂和艷曲的渦漩中,突然冒出來一個不和諧的低沉顫音。
不能少了他。少了他,就構(gòu)不成“軍人、女人、文人”的三相結(jié)構(gòu),就構(gòu)不成一種寓言式的抽象。現(xiàn)在夠了,一半軍人,一半女人,最邊上居高臨下,端坐著一位最有年歲的文人。這么一座墳地,還不是寓言?
這個三相寓言結(jié)構(gòu)竟然隱匿于鬧市,沉淀成寧靜。民族、歷史的大課題,既在這里定格,又在這里混沌。甜酸苦辣的滋味,彌漫于樹叢,彌漫于草地。鐵柵欄圍住的,簡直是個歷史的濃縮體。我走過許多地方,未曾見過如此具有概括力的所在,概括得令人有點難以置信。
離開墓地之后,我們的車又在鬧市間胡竄亂逛。不知怎么,大家對街上的日本人特別注意起來。
顯而易見,今天的日本人在這座城市地位特殊。前幾天讀到本地一位女作家的一篇作品,其中寫到一個年輕繁忙的華人母親把自己幼小的女兒托養(yǎng)在公婆家里,沒想到一年以后,女兒牙牙學(xué)語吐出來的第一句話不是華語,不是方言,也不是英語,而竟然是日語。原來公婆家通用的是夾著日語的英語,而日語的成分又日見提高。這位年輕的母親真正地發(fā)怒了,大聲吼道:“我不能眼看著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成為一個是華人又不像華人的怪物!”
這種現(xiàn)象,在這里比較典型。日本是亞洲首富,經(jīng)濟界人士競相趨附是不奇怪的。你看,就在我們的車窗外,那些最豪華的商店門口,停得最多的是日本旅游團的大客車。一大串專供旅游的人力三輪車從我們的車外慢慢前行,不用細看,坐的大多是日本人。
這時我心中忽起一個念頭,真想走上前去告訴那些坐在人力車上興高采烈的日本朋友;就在這座城市,一個草木掩蔭的冷僻所在,有一個墳地。無論如何,你們應(yīng)該去看看的。我們剛?cè)タ催^。
真的,你們應(yīng)該去看看。
余秋雨散文集作品欣賞二:都江堰
我以為,中國歷史上最激動人心的工程不是長城,而是都江堰。
長城當(dāng)然也非常偉大,不管孟姜女們?nèi)绾瓮纯蘖魈椋具h了看,這個苦難的民族竟用人力在野山荒漠間修了一條萬里屏障,為我們生存的星球留下了一種人類意志力的驕傲。長城到了八達嶺一帶已經(jīng)沒有什么味道,而在甘肅、陜西、山西、內(nèi)蒙一帶,勁厲的寒風(fēng)在時斷時續(xù)的頹壁殘垣間呼嘯,淡淡的夕照、荒涼的曠野溶成一氣,讓人全身心地投入對歷史、對歲月、對民族的巨大驚悸,感覺就深厚得多了。但是,就在秦始皇下令修長城的數(shù)十年前,四川平原上已經(jīng)完成了一個了不起的工程。它的規(guī)模從表面上看遠不如長城宏大,卻注定要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卦旄G辍H绻f,長城占據(jù)了遼闊的空間,那么,它卻實實在在地占據(jù)了邈遠的時間。長城的社會功用早已廢弛,而它至今還在為無數(shù)發(fā)眾輸送汩汩清流.有了它,旱澇無常的四川平原成了天府之國,每當(dāng)我們民族有了重大災(zāi)難,天府之國總是沉著地提供庇護和濡養(yǎng)。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它永久性地灌溉了中華民族。有了它,才有諸葛亮、劉備的雄才大略,才有李白、杜甫、陸游的川行華章。說得近一點,有了它,抗日戰(zhàn)爭中的中國才有一個比較安定的后方。
它的水流不像萬里長城那樣突兀在外,而是細細浸潤、節(jié)節(jié)延伸,延伸的距離并不比長城短。長城的文明是一種僵硬的雕塑,它的文明是一種靈動的生活。長城擺出一副老資格等待人們的修繕,它卻卑處一隅,像一位絕不炫耀、毫無所求的鄉(xiāng)間母親,只知貢獻。一查履歷,長城還只是它的后輩,它就是都江堰。我去都江堰之前,以為它只是一個水利工程罷了,不會有太大的游觀價值。連葛洲壩都看過了,它還能怎么樣?只是要去青城山玩,得路過灌縣縣城,它就在近旁,就乘便看一眼吧。因此,在灌縣下車,心緒懶懶的,腳步散散的,在街上胡逛,一心只想看青城山。
七轉(zhuǎn)八彎,從簡樸的街市走進了一個草木茂盛的所在。臉面漸覺滋潤,眼前愈顯清朗,也沒有誰指路,只向更滋潤、更清朗的去處走。忽然,天地間開始有些異常,一種隱隱然的騷動,一種還不太響卻一定是非常響的聲音,充斥周際。如地震前兆,如海嘯將臨,如山崩即至,渾身起一種莫名的緊張,又緊張得急于趨附。不知是自己走去的還是被它吸去的,終于陡然一驚,我已站在伏龍觀前,眼前,急流浩蕩,大地震顫。即便是站在海邊礁石上,也沒有像這里強烈地領(lǐng)受到水的魅力。海水是雍容大度的聚會,聚會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讓人忘記它是切切實實的水,可掬可捧的水。這里的水卻不同,要說多也不算太多,但股股疊疊都精神煥發(fā),合在一起比賽著飛奔的力量,踴躍著喧囂的生命。這種比賽又極有規(guī)矩,奔著奔著,遇到江心的分水堤,刷地一下裁割為二,直竄出去,兩股水分別撞到了一道堅壩,立即乖乖地轉(zhuǎn)身改向,再在另一道堅壩上撞一下,于是又根據(jù)筑壩者的指令來一番調(diào)整……也許水流對自己的馴順有點惱怒了,突然撒起野來,猛地翻卷咆哮,但越是這樣越是顯現(xiàn)出一種更壯麗的馴順。已經(jīng)咆哮到讓人心魄俱奪,也沒有一滴水濺錯了方位。陰氣森森間,延續(xù)著一場千年的收伏戰(zhàn)。水在這里吃夠了苦頭也出足了風(fēng)頭,就像一場千年的收伏戰(zhàn)。就像一大撥翻越各種障礙的馬拉松健兒,把最強悍的生命付之于規(guī)整,付之于企盼,付之于眾目睽睽。看云看霧看日出各有勝地,要看水,萬不可忘了都江堰.這一切,首先要歸功于遙遠得看不出面影的李冰。四川有幸,公元前251年出現(xiàn)過一項毫不惹人注目的任命:李冰任蜀郡守。
此后中國千年官場的慣例,是把一批批有所執(zhí)持的學(xué)者遴選為無所專攻的官僚,而李冰,卻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實踐科學(xué)家。這里明顯地出現(xiàn)了兩種判然不同的政治走向,在李冰看來,政治的含義是浚理,是消災(zāi),是滋潤,是濡養(yǎng),它要實施的事兒,既具體又質(zhì)樸。他領(lǐng)受了一個連孩單都能領(lǐng)悟的簡單道理:既然四川最大的困擾是旱澇,那么四川的統(tǒng)治者必須成為水利學(xué)家。
前不久我曾接到一位極有作為的的名片,上面的頭銜只印了“土木工程師”,我立即追想到了李冰。沒有證據(jù)可以說明李冰的政治才能,但因有過他,中國也就有過了一種冰清玉潔的政治綱領(lǐng)。
他是郡守,手握一把長鍤,站在滔滔的江邊,完成了一個“守”字的原始造型。那把長鍤,千年來始終與金杖玉璽、鐵戟鋼錘反復(fù)辯論。他失敗了,終究又勝利了。
他開始叫人繪制水系圖譜。這圖譜,可與今天的裁軍數(shù)據(jù)、登月線路遙相呼應(yīng)。
他當(dāng)然沒有在哪里學(xué)過水利。但是,以使命為學(xué)校,死鉆幾載,他總結(jié)出治水三字經(jīng)“深淘灘,低作堰”、八字真言“遇灣截角,逢正抽心”,直到20世紀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他的這點學(xué)問,永遠水氣淋漓,而后于他不知多少年的厚厚典籍,卻早已風(fēng)干,松脆得無法翻閱。
他沒有料到,他治水的韜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計謀;他沒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將會時時成為戰(zhàn)場,沃土上的稻谷將有大半充作軍糧。他只知道,這個人要想不滅絕,就必須要有清泉和米糧。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間老農(nóng)的思維,進入了最澄徹的人類學(xué)的思考。他未曾留下什么生平資料,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壩一座,讓人們?nèi)ゲ略敗H藗兊竭@兒一次次納悶:這是誰呢?死于兩千年前,卻明明還在指揮水流。站在江心的崗?fù)で埃?ldquo;你走這邊,他走那邊”的吆喝聲、勸誡聲、慰撫聲,聲聲入耳。沒有一個人能活得這樣長壽。
秦始皇筑長城的指令,雄壯、蠻嚇、殘忍;他筑堰的指令,智慧、仁慈、透明。
有什么樣的起點就會有什么樣的延續(xù)。長城半是壯膽半是排場,世世代代,大體是這樣.直到今天,長城還常常成為排場。都江堰一開始就清朗可鑒,結(jié)果,它的歷史也總顯出超乎尋常的格調(diào).李冰在世時已考慮事業(yè)的承續(xù),命令自己的兒子作3個石人,鎮(zhèn)于江間,測量水位。李冰逝世400年后,也許3個石人已經(jīng)損缺,漢代水官重造高及3米的“三神石人”測量水位。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即是李冰雕像。這位漢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偉大精魂,竟敢于把自己尊敬的祖師,放在江中鎮(zhèn)水測量。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里才是他最合適的崗位。這個設(shè)計竟然沒有遭到反對而順利實施,只能說都江堰為自己流瀉出了一個獨特的精神世界。
石像終于被歲月的淤泥掩埋,本世紀70年代出土?xí)r,有一尊石像頭部已經(jīng)殘缺,手上還緊握著長鍤.有人說,這是李冰的兒子.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兒子.一位現(xiàn)代作家見到這尊塑像怦然心動,“沒淤泥而藹然含笑,斷頸項而長鍤在握”,作家由此而向現(xiàn)代官場袞袞諸公詰問:活著或死了應(yīng)站在哪里?出土的石像現(xiàn)正在伏龍觀里展覽。人們在轟鳴如雷的水聲中向他們默默祭奠。在這里,我突然產(chǎn)生了對中國歷史的某種樂觀。只要都江堰不坍,李冰的精魂就不會消散,李冰的兒子會代代繁衍。轟鳴的江水便是至圣至善的遺言。繼續(xù)往前走,看到了一條橫江索橋。橋很高,橋索由麻繩、竹篾編成。跨上去,橋身就猛烈擺動,越猶豫進退,擺動就越大。在這樣高的地方偷看橋下會神志慌亂,但這是索橋,到處漏空,由不得你不看.一看之下,先是驚嘆。腳下的江流,從那么遙遠的地方奔來,一派義無反顧的決絕勢頭,挾著寒風(fēng),吐著白沫,凌厲銳進。我站得這么高還感覺到了它的砭膚冷氣,估計它是從雪山趕來的罷。但是,再看橋的另一邊,它硬是化作許多亮閃閃的河渠,改惡從善。人對自然力的馴服,干得多么爽利。如果人類干什么事都這么爽利,地球早已是另一副模樣。
但是,人類總是缺乏自信,進進退退,走走停停,不斷自我耗損,又不斷地為耗損而再耗損.結(jié)果,僅僅多了一點自信的李冰,倒成了人們心中的神。離索橋東端不遠的玉壘山麓,建有一座二王廟,祭祀李冰父子。人們在虔誠膜拜,膜拜自己同類中更像一點人的人。鐘鼓鈸磬,朝朝暮暮,重一聲,輕一聲,伴和著江濤轟鳴。
李冰這樣的人,是應(yīng)該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紀念一下的,造個二王廟,也合民眾心意。
實實在在為民造福的人升格為神,神的世界也就會變得通情達理、平適可親.中國宗教頗多世俗氣息,因此,世俗人情也會染上宗教式的光斑。一來二去,都江堰倒成了連接兩界的橋墩。
我到邊遠地區(qū)看儺戲,對許多內(nèi)容不感興趣,特別使我愉快的是,儺戲中的水神河伯,換成了灌縣李冰。儺戲中的水神李冰比二王廟中的李冰活躍得多,民眾圍著他狂舞吶喊,祈求有無數(shù)個都江堰帶來全國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水土滋潤。儺戲本來都以神話開頭的,有了一個李冰,神話走向?qū)嶋H,幽深的精神天國,一下子帖近了大地,貼近了蒼生。
余秋雨散文集作品欣賞三:三峽
在國外,曾有一個外國朋友問我:“中國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你能告訴我最值得去的一個地方嗎?一個,請只說一個。”
這樣的提問我遇到過許多次了,常常隨口吐出的回答是:“三峽!”
順長江而下,三峽的起點是白帝城。這個頭開得真漂亮。
對稍有文化的中國人來說,知道三峽也大多以白帝城開頭的。李白那首名詩,在小學(xué)課本里就能讀到。
我讀此詩不到10歲,上來第一句就誤解。“朝辭白帝彩云間”,“白帝”當(dāng)然是一個人,李白一大清早與他告別。這位帝王著一身縞白的銀袍,高高地站立在山石之上。他既然穿著白衣,年齡就不會很大,高個,瘦削,神情憂郁而安詳,清晨的寒風(fēng)舞弄著他的飄飄衣帶,絢麗的朝霞燒紅了天際,與他的銀袍互相輝映,讓人滿眼都是光色流蕩。他沒有隨從和侍衛(wèi),獨個兒起了一個大早,詩人遠行的小船即將解纜,他還在握著手細細叮嚀。他的聲音也像純銀一般,在這寂靜的山河間飄蕩回響。但他的話語很難聽得清楚,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就住在山頭的小城里,管轄著這里的叢山和碧江。
多少年后,我早已知道童年的誤解是多么可笑,但當(dāng)我真的坐船經(jīng)過白帝城的時候,依然虔誠地抬著頭,尋找著銀袍與彩霞。船上的廣播員正在吟誦著這首詩,口氣激動地介紹幾句,又放出了《白帝托孤》的樂曲。猛地,山水、歷史、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潛藏,全都涌成一團,把人震傻。
《白帝托孤》是京劇,說的是戰(zhàn)敗的劉備退到白帝城郁悶而死,把兒子和政事全都托付給諸葛亮。抑揚有致的聲腔飄浮在回旋的江面上,撞在濕漉漉的山巖間,悲忿而蒼涼。純銀般的聲音找不到了,一時也忘卻了李白的輕捷與瀟灑。
我想,白帝城本來就熔鑄著兩種聲音、兩番神貌:李白與劉備,詩情與戰(zhàn)火,豪邁與沉郁,對自然美的朝覲與對山河主宰權(quán)的爭逐。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它腳下,是為這兩個主題日夜爭辯著的滔滔江流。華夏河山,可以是尸橫遍野的疆場,也可以是車來船往的樂土;可以一任封建權(quán)勢者們把生命之火燃亮和熄滅,也可以庇佑詩人們的生命偉力縱橫馳騁。可憐的白帝城多么勞累,清晨,剛剛送走了李白們的輕舟,夜晚,還得迎接劉備們的馬蹄。只是,時間一長,這片山河對詩人們的庇佑力日漸減弱,他們的船楫時時擱淺,他們的衣帶經(jīng)常熏焦,他們由高邁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無聲。中國,還留下幾個詩人?
幸好還留存了一些詩句,留存了一些記憶。幸好有那么多中國人還記得,有那么一個早晨,有那么一位詩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也說不清有多大的事由,也沒有舉行過歡送儀式,卻終于被記住千年,而且還要被記下去,直至地老天荒。這里透露了一個民族的饑渴:他們本來應(yīng)該擁有更多這樣平靜的早晨。
在李白的時代,中華民族還不太沉悶,這么些詩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并不像今天那樣覺得是件怪事。他們的身上并不帶有政務(wù)和商情,只帶著一雙銳眼、一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jié)親。寫出了一排排毫無實用價值的詩句,在朋友間傳觀吟唱,已是心滿意足。他們很把這種行端當(dāng)作一件正事,為之而不怕風(fēng)餐露宿,長途苦旅。結(jié)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而是這些詩人。余光中《尋李白》詩云: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這幾句,我一直看成是當(dāng)代中國詩壇的罕見絕唱。
李白時代的詩人,既摯戀著四川的風(fēng)土文物,又向往著下江的開闊文明,長江于是就成了他們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決心就解纜問槳。腳在何處,故鄉(xiāng)就在何處,水在哪里,道路就在哪里。他們知道,長江行途的最險處無疑是三峽,但更知道,那里又是最湍急的詩的河床。他們的船太小,不能不時行時歇,一到白帝城,便振一振精神,準備著一次生命對自然的強力沖撞。只能請那些在黃卷青燈間搔首苦吟的人們不要寫詩了,那模樣本不屬于詩人。詩人在三峽的小木船上,剛剛告別白帝城。
告別白帝城,便進入了長約200公里的三峽。在水路上,200公里可不算一個短距離。但是,你絕不會覺得造物主在作過于冗長的文章。這里所匯聚的力度和美色,鋪排開去2000公里,也不會讓人厭倦。
翟塘峽、巫峽、西陵峽,每一個峽谷都濃縮得密密層層,再緩慢的行速也無法將它們化解開來。連臨照萬里的太陽和月亮,在這里也擠捱不上。對此,1500年前的酈道元說得最好:
兩岸連山,略無闕處。
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水經(jīng)注》)
他還用最省儉的字句刻劃過三峽春冬之時的“清榮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澗肅”,使后人再難調(diào)動描述的詞章。
過三峽本是尋找不得詞匯的。只能老老實實,讓嗖嗖陰風(fēng)吹著,讓滔滔江流濺著,讓迷亂的眼睛呆著,讓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啞著。什么也甭想,什么也甭說,讓生命重重實實地受一次驚嚇。千萬別從驚嚇中醒過神來,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這三峽。
僵寂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些“依哦”聲,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神女在連峰間側(cè)身而立,給驚嚇住了的人類帶來了一點寬慰。好像上天在鋪排這個儀式時突然想到要補上一個代表,讓蠕動于山川間的渺小生靈占據(jù)一角觀禮。被選上的當(dāng)然是女性,正當(dāng)妙齡,風(fēng)姿綽約,人類的真正杰作只能是她們。
人們在她身上傾注了最瑰麗的傳說,好像下決心讓她汲足世間的至美,好與自然精靈們爭勝。說她幫助大禹治過水,說她夜夜與楚襄王幽會,說她在行走時有環(huán)佩鳴響,說她云雨歸來時渾身異香。但是,傳說歸傳說,她畢竟只是巨石一柱,險峰一座,只是自然力對人類的一個幽默安慰。
當(dāng)李白們早已順江而下,留下的人們只能把萎弱的生命企求交付給她。“神女”一詞終于由瑰麗走向淫邪,無論哪一種都與健全的個體生命相去遙遙。溫?zé)岬募◇w,無羈的暢笑,情愛的芳香,全都雕塑成一座遠古的造型,留在這群山之間。一個人口億眾的民族,長久享用著幾個殘缺的神話。
又是詩人首先看破。兒年前,江船上仰望神女峰的無數(shù)旅客中,有一位女子突然掉淚。她悲哀,是因為她不經(jīng)意地成了李白們的后裔。她終于走向船艙,寫下了這些詩行:
在向你揮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誰的手突然收回
緊緊捂住自己的眼睛
當(dāng)人們四散離去,誰
還站在船尾
衣裙漫飛,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濤
高一聲
低一聲
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
人間天上,代代相傳
但是,心
真能變成石頭嗎
沿著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終于,人們看累了,回艙休息。
艙內(nèi)聚集著一群早有先見之明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出過艙門,寧靜端坐,自足而又安詳。讓山川在外面張牙舞爪吧,這兒有四壁,有艙頂,有臥床。據(jù)說三峽要造水庫,最好,省得滿耳喧鬧。把廣播關(guān)掉,別又讓李白來煩吵。
歷史在這兒終結(jié),山川在這兒避退,詩人在這兒萎謝。不久,船舷上只剩下一些外國游客還在聲聲驚叫。
船外,王昭君的家鄉(xiāng)過去了。也許是這里的激流把這位女子的心扉沖開了,顧盼生風(fēng),絕世艷麗,卻放著宮女不做,甘心遠嫁給草原匈奴,終逝他鄉(xiāng)。她的驚人行動,使中國歷史也疏通了一條三峽般的險峻通道。船外,屈原故里過去了。也許是這里的奇峰交給他一副傲骨,這位比李白還老的瘋詩人太不安分,長劍佩腰,滿腦奇想,縱橫中原,問天索地,最終投身汨羅江,一時把那里的江水,也攪起了三峽的波濤。
看來,從三峽出發(fā)的人,無論是男是女,都是怪異的。都會卷起一點旋渦,發(fā)起一些沖撞。他們都有點叛逆性,而且都叛逆得瑰麗而驚人。他們都不以家鄉(xiāng)為終點,就像三峽的水拼著全力流注四方。
三峽,注定是一個不安寧的淵藪。憑它的力度,誰知道還會把承載它的土地奔瀉成什么模樣?在船舷上驚叫的外國游客,以及向我探詢中國第一名勝的外國朋友,你們終究不會真正了解三峽。
我們了解嗎?我們的船在安安穩(wěn)穩(wěn)地行駛,客艙內(nèi)談笑從容,煙霧繚繞。
明早,它會抵達一個碼頭的,然后再緩緩啟航。沒有告別,沒有激動,沒有吟唱。
留下一個寧靜給三峽,李白去遠了。
還好,還有一位女詩人留下了金光菊和女貞子的許諾,讓你在沒有月光的夜晚,靜靜地做一個夢,殷殷地企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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