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汪曾祺散文選
汪曾祺的散文寫作是一種真正文化和文學意義上的創作,其文化關懷的內容和意義———融入民間,帶給人們文化探索的新思路,揭示出汪曾祺寫作的邊緣化審美意義。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推薦汪曾祺散文選,希望大家喜歡。
推薦汪曾祺散文選一:手把羊肉
到了內蒙,不吃幾回手把羊肉,算是白去了一趟。
到了草原,進蒙古包做客,主人一般總要殺羊。蒙古人是非常好客的。進了蒙古包,不論識與不識,坐下來就可以吃喝。有人騎馬在草原上漫游,身上只背了一只羊腿。到了一家,主人把這只羊腿解下來。客人吃喝一晚,第二天上路時,主人給客人換一只新鮮羊腿,背著。有人就這樣走遍幾個盟旗,回家,依然帶著一只羊腿。蒙古人誠實,家里有什么,都端出來。客人醉飽,主人才高興。你要是虛情假意地客氣一番,他會生氣的。這種風俗的形成,和長期的游牧生活有關。一家子住在大草原上,天蒼蒼,野茫茫,多見牛羊少見人,他們很盼望來一位遠方的客人談談說說。一坐下來,先是喝奶茶,吃奶食。奶茶以磚茶熬成,加奶,加鹽。這種略帶咸味的奶茶香港人大概是喝不慣的,但為蒙古人所不可或缺。奶食有奶皮子、奶豆腐、奶渣子。這時候,外面已經有人動手殺羊了。
蒙古人殺羊極利索。不用什么利刃,就是一把普通的折刀就行了。一會兒的工夫,一只整羊剔剝出來了,羊皮晾在草地上,羊肉已經進了鍋。殺了羊,草地上連一滴血都不沾。羊血和內臟喂狗。蒙古狗極高大兇猛,樣子怕人,跑起來后爪搭至前爪之前,能追吉普車!
手把羊肉就是白煮的帶骨頭的大塊羊肉。一手攥著,一手用蒙古刀切割著吃。沒有什么調料,只有一碗鹽水,可以蘸蘸。這樣的吃法,要有一點技巧。蒙古人能把一塊肉搜剔得非常干凈,吃完,只剩下一塊雪白的骨頭,連一絲肉都留不下。咱們吃了,總要留下一些筋頭把腦。蒙古人一看就知道:這不是一個牧民。
吃完手把肉,有時也用羊肉湯煮一點掛面。蒙古人不大吃糧食,他們早午喝奶茶時吃一把炒米,——黃米炒熟了,晚飯有時吃掛面。蒙古人買掛面不是論斤,而是一車一車地買。蒙古人搬家,——轉移牧場,總有幾輛勒勒車——牛車。牛車上有的裝的是毛毯被褥,有一車裝的是整車的掛面。蒙古人有時也吃烙餅,牛奶和的,放一點發酵粉,極香軟。
我們在達茂旗吃了一次“羊貝子”,羊貝子即全羊。這是招待貴客才設的。整只的羊,在水里煮四十五分鐘就上來了。吃羊貝子有一套規矩。全羊趴在一個大盤子里,羊蹄剁掉了,羊頭切下來放在羊的頸部,先得由最尊貴的客人,用刀子切下兩條一定部位的肉,斜十字搭在羊的脊背上,然后,羊頭撤去,其他客人才能拿起刀來各選自己愛吃的部位片切了吃。我們同去的人中有的對羊貝子不敢領教。因為整只的羊才煮四十五分鐘,有的地方一刀切下去,會沁出血來。本人則是“照吃不誤”。好吃嗎?好吃極了!鮮嫩無比,人間至味。蒙古人認為羊肉煮老了不好吃,也不好消化;帶一點生,沒有關系。
我在新疆吃過哈薩克族的手把肉,肉塊切得較小,和面條同煮,吃時用右手抓了羊肉和面條同時入口,風味與內蒙的不同。
推薦汪曾祺散文選二:蘿卜
楊花蘿卜即北京的小水蘿卜。因為是楊花飛舞時上市賣的,我的家鄉名之曰:“楊花蘿卜”。這個名稱很富于季節感。我家不遠的街口一家茶食店的屋下有一個歲數大的女人擺一個小攤子,賣供孩子食用的便宜的零吃。楊花蘿卜下來的時候,賣蘿卜。蘿卜一把一把地碼著。她不時用炊帚灑一點水,蘿卜總是鮮紅的。給她一個銅板,她就用小刀切下三四根蘿卜。蘿卜極脆嫩,有甜味,富水分。自離家鄉后,我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蘿卜。或者不如說自我長大后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蘿卜。小時候吃的東西都是最好吃的。
除了生嚼,楊花蘿卜也能拌蘿卜絲。蘿卜斜切的薄片,再切為細絲,加醬油、醋、香油略拌,撒一點青蒜,極開胃。小孩子的順口溜唱道:
人之初,
鼻涕拖;
油炒飯,
拌蘿菠。(注:我的家鄉蘿卜為蘿菠。)
油炒飯加一點蔥花,在農村算是美食,所以拌蘿卜絲一碟,吃起來是很香的。
蘿卜絲與細切的海蜇皮同拌,在我的家鄉是上酒席的,與香干拌薺菜、鹽水蝦、松花蛋同為涼碟。
北京的拍水蘿卜也不錯,但宜少入白糖。
北京人用水蘿卜切片,汆羊肉湯,味鮮而清淡。
燒小蘿卜,來北京前我沒有吃過(我的家鄉楊花蘿卜沒有熟吃的),很好。有一位臺灣女作家來北京,要我親自做一頓飯請她吃。我給她做了幾個菜,其中一個是燒小蘿卜。她吃了贊不絕口。那當然是不難吃的;那兩天正是小蘿卜最好的時候,都長足了,但還很嫩,不糠;而且我是用干貝燒的。她說臺灣沒有這種小蘿卜。
我們家鄉有一種穿心紅蘿卜,粗如黃酒盞,長可三四寸,外皮深紫紅色,里面的肉有放射形的紫紅紋,紫白相間,若是橫切開來,正如中藥里的檳榔片(賣時都是直切),當中一線貫通,色極深,故名穿心紅。賣穿心紅蘿卜的挑擔,與山芋(紅薯)同賣,山芋切厚片。都是生吃。
紫蘿卜不大,大的如一個大衣扣子,扁圓形,皮色烏紫。據說這是五倍子染的。看來不是本色,因為它掉色,吃了,嘴唇牙肉也是烏紫烏紫的。里面的肉卻是嫩白的。這種蘿卜非本地所產,產在泰州。每年秋末,就有泰州人來賣紫蘿卜,都是女的,挎一個柳條籃子,沿街吆喝:“紫蘿——卜!”
我在淮安第一回吃到青蘿卜。曾在淮安中學借讀過一個學期,一到星期日,就買了七八個青蘿卜,一堆花生,幾個同學,盡情吃一頓。后來我到天津吃過青蘿卜,覺得淮安青蘿卜比天津的好。大抵一種東西第一回吃,總是最好的。
天津吃蘿卜是一種風氣。五十年代初,我到天津,一個同學的父親請我們到天華景聽曲藝。座位之前有一溜長案,擺得滿滿的,除了茶壺茶碗,瓜子花生米碟子,還有幾大盤切成薄片的青蘿卜。聽“玩藝兒”吃蘿卜,此風為別處所無。天津諺云:“吃了蘿卜喝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吃蘿卜喝茶,此風亦為別處所無。
心里美蘿卜是北京特色。一九四八年冬天,我到了北京,街頭巷尾,每聽到吆喝:“哎——蘿卜,賽梨來——辣來換……”聲音高亮打遠。看來在北京做小買賣的,都得有條好嗓子。賣“蘿卜賽梨”的,蘿卜都是一個一個挑選過的,用手指頭一彈,當當的;一刀切下去,咔嚓嚓的響。
我在張家口沙嶺子勞動,曾參加過收心里美蘿卜。張家口土質于蘿卜相宜,心里美皆甚大。收蘿卜時是可以隨便吃的。和我一起收蘿卜的農業工人起出一個蘿卜,看一看,不怎么樣的,隨手就扔進了大堆。一看,這個不錯,往地下一扔,叭嚓,裂成了幾瓣,“行!”于是各拿一塊啃起來,甜,脆,多汁,難可名狀。他們說:“吃蘿卜,講究吃‘棒打蘿卜’。”
張家口的白蘿卜也很大。我參加過張家口地區農業展覽會的布置工作,送展的白蘿卜都特大。白蘿卜有象牙白和露八分。露八分即八分露出土面,露出土面部分外皮淡綠色。
我的家鄉無此大白蘿卜,只是粗如小兒臂而已。家鄉吃蘿卜只是紅燒,或素燒,或與臀尖肉同燒。
江南人特重白蘿卜燉湯,常與排骨或豬肉同燉。白蘿卜耐久燉,久則出味。或入淡菜,味尤厚。沙汀《淘金記》寫幺吵吵每天用牙巴骨燉白蘿卜,吃得一家臉上都是油光光的。天天吃是不行的,隔幾天吃一次,想亦不惡。
四川人用白蘿卜燉牛肉,甚佳。
揚州人、廣東人制蘿卜絲餅,極妙。北京東華門大街曾有外地人制蘿卜絲餅,生意極好。此人后來不見了。
北京人炒蘿卜條,是家常下飯菜。或入醬炒,則為南方人所不喜。
白蘿卜最能消食通氣。我們在湖南體驗生活,有位領導同志,接連五天大便不通,吃了各種藥都不見效,憋得他難受得不行。后來生吃了幾個大白蘿卜,一下子暢通了。奇效如此,若非親見,很難相信。
蘿卜是腌制咸菜的重要原料。我們那里,幾乎家家都要腌蘿卜干。腌蘿卜干的是紅皮圓蘿卜。切蘿卜時全家大小一齊動手。孩子切蘿卜,覺得這個一定很甜,嘗一瓣,甜,就放在一邊,自己吃。切一天蘿卜,每個孩子肚子里都裝了不少。蘿卜干鹽漬后須在蘆席上攤曬,水氣干后,入缸,壓緊、封實,一兩月后取食。我們那里說在商店學徒(學生意)要“吃三年蘿卜干飯”,謂油水少也。學徒不到三年零一節,不滿師,吃飯須自覺,筷子不能往葷菜盤里伸。
揚州一帶醬園里賣蘿卜頭,乃甜面醬所腌,口感甚佳。孩子們愛吃,一半也因為它的形狀很好玩,圓圓的,比一個鴿子蛋略大。此北地所無,天源、六必居都沒有。
北京有小醬蘿卜,佐粥甚佳。大腌蘿卜咸得發苦,不好吃。
四川泡菜什么蘿卜都可以泡,紅蘿卜、白蘿卜。
湖南桑植賣泡蘿卜。走幾步,就有個賣泡蘿卜的攤子。蘿卜切成大片,泡在廣口玻璃瓶里,給毛把錢即可得一片,邊走邊吃。峨嵋山道邊也有賣泡蘿卜的,一面涂了一層稀醬。
蘿卜原產中國,所以中國的為最好。有春蘿卜、夏蘿卜、秋蘿卜、四秋蘿卜,一年到頭都有。可生食、煮食、腌制。蘿卜所惠于中國人者亦大矣。美國有小紅蘿卜,大如元宵,皮色鮮紅可愛,吃起來則淡而無味,異域得此,聊勝于無。愛倫堡小說寫幾個藝術家吃奶油蘸蘿卜,喝伏特加,不知是不是這種紅蘿卜。我在愛荷華南朝鮮人開的菜鋪的倉庫里看到一堆心里美,大喜,買回來一吃,味道滿不對,形似而已。日本人愛吃蘿卜,好像是煮熟蘸醬吃的。
推薦汪曾祺散文選三:隆中游記
往桑植,途經襄樊,勾留一日,少不得到隆中去看看。
諸葛亮選的(也許是他的父親諸葛玄選的)這塊地方很好,在一個山窩窩里,三面環山,背風而向陽。崗上高爽,可以結廬居住;山下有田,可以躬耕。草廬在哪里?半山有一磚亭,顏曰“草廬舊址”,但是究竟是不是這里,誰也說不清。草廬原來是什么樣子,更是想象不出了。諸葛亮住在這里時是十七歲至二十七歲,這樣年輕的后生,山上山下,一天走幾個來回,應該不當一回事。他所躬耕的田是哪一塊呢?知不道。沒有人在一塊田邊立一塊碑:“諸葛亮躬耕處”,這樣倒好!另外還有“抱膝亭”,當是諸葛亮抱膝而為《梁父吟》的地方了。不過諸葛亮好為“梁父吟”,恐怕初無定處,山下不拘哪塊石頭上,他都可坐下來抱膝而吟一會的。這些“古跡”也如同大多數的古跡一樣,只可作為紀念,難于坐實。
隆中的主體建筑是武侯祠。這座武侯祠和成都的不能比,只是一門廡,一享堂,一正殿,都不大。正殿塑武侯像,像太大,與殿不成比例。諸葛亮不是正襟危坐,而是曲右膝,伸左腿那樣稍稍偏側著身子。面上顴骨頗高,下巴突出,與常見諸葛亮畫像的面如滿月者不同。他穿了一件戲臺上員外常穿的寶藍色的“披”,上面用泥金畫了好些八卦。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諸葛亮和八卦搞得難解難分,這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無可奈何的事!
正殿和享堂都掛了很多楹聯,佳者絕少。大概諸葛亮的一生功業已經叫杜甫寫盡了,后人只能在“三顧”、“兩表”上做文章,翻不出新花樣了。最好的一副,還是根據成都武侯祠復制的:“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時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不即不離,意義深遠。有一副的下聯是“氣周瑜,辱司馬,擒孟獲,古今流傳”,把《三國演義》上的虛構故事也寫了進來,堂而皇之地掛在那里,未免笑話。郭老為武侯祠寫了一幅中堂,大意說:諸葛亮和陶淵明都曾躬耕,陶淵明成了詩人,諸葛亮成就了功業。如果諸葛亮不出山,他大概也會像陶淵明一樣成為詩人的吧?聯想得頗為新奇。不過諸葛亮年輕時即自比于管仲、樂毅,恐怕不會愿拋心力做詩人。
武侯祠一側為“三義殿”,祀劉、關、張。三義殿與武侯祠相通,但本是“各自為政”,不相統屬的。導游說明中說以劉、關、張“配享”諸葛亮,實在有乖君臣大體!三義殿中塑三人像,是泥胎涂金而“做舊”了的。劉備端坐。關、張一個是豹頭環眼,一個是蠶眉鳳目,都拿著架子,用戲臺上的“子午相”坐著。老是這樣拿著架子,——尤其是關羽,右手還高高地挑起他的美髯,不累得慌么?其實可以讓他們松弛下來,舒舒服服地坐著,這樣也比較近似真人,而不像戲曲里的角色。——中國很多神像都受了戲曲的影響。
三義殿前為“三顧堂”,楹聯之外,空無一物。
隆中是值得看看的。董老為三顧堂書聯,上聯用杜甫句“諸葛大名垂宇宙”,下聯是“隆中勝跡永清幽”。隆中景色,用“清幽”二字,足以盡之。所以使人覺得清幽,是因為隆中多樹。樹除松、柏、桐、烏桕外,多桂花和枇杷。枇杷晚翠,桂花不落葉。所以我們往游時,雖已近初冬,山上還是郁郁蔥蔥的。三顧堂前大枇杷樹,樹蔭遮滿一庭。據說花時可收干花數百斤,數百年物也。
下山,走到隆中入口處,有一石牌坊(我們上山走的是旁邊的小路),牌坊背面的橫額上刻了五個大字:“三代下一人”,覺得這對諸葛亮的推崇未免過甚了。“三代下一人”,恐怕誰也當不起,除非孔夫子。
1984年11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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