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談吃
汪曾祺散文流動的“中和”之美是作家恬淡平和的個人氣質的流露。下面是小編帶來的關于汪曾祺 談吃的內容,歡迎閱讀!
汪曾祺 談吃
有一個時期附近小山下柏樹林里飛來很多硬殼昆蟲,黑色,形狀略似金龜子,老魯說這叫豆殼蟲,是可以吃的,好吃!他捉了一些,撕去硬翅,在鍋里干爆了,撒了一點花椒鹽,就起酒來。在他的示范下,我們也爆了一盤,閉著眼睛嘗了嘗,果然好吃。有點像鹽爆蝦,而且有一股柏樹葉的清香,——這種昆蟲只吃柏樹葉,別的樹葉不吃。于是我們有了就酒的酒菜和下飯的葷菜。這玩意多得很,一會兒的工夫就能捉一大瓶。
北京烤肉是在“炙子”上烤的。“炙子”是一根一根鐵條釘成的圓板,下面燒著大塊的劈材,松木或果木。羊肉切成薄片,由堂倌在大碗里拌好佐料——醬油,香油,料酒,大量的香菜,加一點水,交給顧客,由顧客用長筷子平攤在炙子上烤。“炙子”的鐵條之間有小縫,下面的柴煙火氣可以從縫隙中透上來,不但整個“炙子”受火均勻,而且使烤著的肉帶柴木清香;上面的湯鹵肉屑又可填入縫中,增加了烤炙的焦香。
杭州知味觀有一道名菜:炸響鈴。豆腐皮,瘦肉剁成細餡,加蔥花細姜末,入鹽,把肉餡包在豆腐皮內,成一卷,用刀剁成寸許長的小段,下油鍋炸得餡熟皮酥,即可撈出。油溫不可太高,太高豆皮易煳。這菜嚼起來發脆響,形略似鈴,故名響鈴。做法其實并不復雜。肉剁極碎,成泥狀(最好用刀背剁),平攤在豆腐皮上,折疊起來,如小錢包大,入油炸,亦佳。不入油炸,而以醬油冬菇湯煮,豆皮層中有汁,甚美。
四川的豆花是很妙的東西,我和幾個作家到四川旅游,在樂山吃飯。幾位作家都去了大館子,我和林斤瀾鉆進一家只有穿草鞋的鄉下人光顧的小店,一人要了一碗豆花。豆花只是一碗白湯,啥都沒有。豆花用筷子夾出來,蘸“味碟”里的作料吃。味碟里主要是豆瓣。我和斤瀾各吃了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很美。豆花湯里或加切碎的青菜,則為“菜豆花”。北京的豆花莊的豆花乃以雞湯煨成,過于講究,不如鄉壩頭的豆花存其本味。
昆明過去火腿很多,哪一家飯鋪里都能吃到火腿。昆明人愛吃肘棒的部位,橫切成圓片,外裹一層薄皮,里面一圈肥肉,當中是瘦肉,叫做“金錢片腿”。正義路有一家火腿莊,專賣火腿,除了整只的、零切的火腿,還可以買到火腿腳爪,火腿油。火腿油燉豆腐很好吃。護國路原來有一家本地館子,叫“東月樓”,有一道名菜“鍋貼烏魚”,乃以烏魚片兩片,中夾火腿一片,在平底鐺上烙熟,味道之鮮美,難以形容。
乳腐肉是蘇州松鶴樓的名菜,制法未詳。我所做乳腐肉乃以意為之。豬肋肉一塊,煮至六七成熟,撈出,俟冷,切大片,每片須帶肉皮,肥瘦肉,用煮肉原湯入鍋,紅乳腐碾爛,加冰糖、黃酒,小火燜。乳腐肉嫩如豆腐,顏色紅亮,下飯最宜。湯汁可蘸銀絲卷。
茄子酢是茄子切細絲,風干,封缸,發酵而成。我很懷疑這屬于古代的菹。“菹”,郭沫若以為可能是泡菜。《說文解字》“菹”字下注云:“酢菜也”。我覺得可能就是茄子酢一類的東西。中國以酢為名的小菜別處也有,湖南有“酢辣子”。古書里凡從酉的字都跟酒有點關系。茄子酢和酢辣子都是經過酒化了的,吃起來帶酒香。
華山南路與武成路交界處從前有一家館子叫“映時春”,做油淋雞極佳。大塊雞生炸,十二寸的大盤,高高地堆了一盤。蘸花椒鹽吃。二十幾歲的小伙子,七八個人,人得三五塊,頃刻瓷盤見底矣。如此吃雞,平生一快。昆明舊有賣雞雜的,挎腰圓食盒,串街喚賣。雞肫雞肝皆用篾條穿成一串,如北京的糖葫蘆。雞腸子盤緊如素雞,買時旋切片。耐嚼,極有味,而價甚廉,為佐茶下酒妙品。
昆明尚食蒸菜。正義路原來有一家。蒸雞、蒸骨、蒸肉,都放在直徑不到半尺的小蒸籠中蒸熟。小籠層層相疊,幾十籠為一摞,一口大蒸鍋上蒸著好幾摞。蒸菜都酥爛,蒸雞連骨頭都能嚼碎。蒸菜有襯底。別處蒸菜襯底多為紅薯、洋芋、白蘿卜,昆明蒸菜的襯底卻是皂角仁。
昆明的牛肉館的特別處是只賣牛肉一樣,——外帶米飯、酒,不賣別的菜肴。牛肉館的牛肉是分門別類地賣的。最常見的是湯片和冷片。白牛肉切薄片,澆滾燙的清湯,為湯片。冷片也是同樣旋切的薄片,但整齊地碼在盤子里,蘸甜醬油吃(甜醬油為昆明所特有)。湯片、冷片皆極酥軟,而不散碎。
塘鱧魚亦稱土步魚。《隨園食單》:“杭州以土魚為上品,而金陵人賤之,目為虎頭蛇,可發一笑。”虎頭蛇即虎頭鯊。這種魚樣子不好看,而且有點兇惡。渾身紫褐色,有細碎黑斑,頭大而多骨,鰭如蝶翅。這種魚在我們那里也是賤魚,是不能上席的。蘇州人做塘鱧魚有清炒、椒鹽多法。我們家鄉通常的吃法是氽湯,加醋、胡椒。虎頭鯊氽湯,魚肉極細嫩,松而不散,湯味極鮮,開胃。
昂嗤魚的樣子也很怪,頭扁嘴闊,有點像鲇魚,無鱗,皮色黃,有淺黑色的不規整的大斑。無背鰭,而背上有一根很硬的尖銳的骨刺。用手捏起這根骨刺,它就發出昂嗤昂嗤小小的聲音。昂嗤魚其實是很好吃的。昂嗤魚通常也是氽湯。虎頭鯊是醋湯,昂嗤魚不加醋,湯白如牛乳,是所謂“奶湯。”昂嗤魚也極細嫩,鰓邊的兩塊蒜瓣肉有大拇指大,堪稱至味。
高郵咸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干、發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咸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
昆明菌子種類甚多,如“雞土從”,這是菌之王,但至今我還不知道為什么只在白蟻窩上長“牛肝菌”。“青頭菌”,菌蓋青綠,菌絲白色,味較清雅。味道最為雋永深長,不可名狀的是干巴菌。這東西中吃不中看,顏色紫赭,不成模樣,簡直像一堆牛屎,里面又夾雜了一些松毛、雜草。可是收拾干凈了撕成蟹腿狀的小片,加青辣椒同炒,一箸入口,酒興頓漲,飯量猛開。這真是人間至味!
干絲是淮揚名菜。大方豆腐干,快刀橫披為片,刀工好的師傅一塊豆腐干能片十六片;再立刀切為細絲。這種豆腐干是特制的,極堅致,切絲不斷,又綿軟,易吸湯汁。舊本只有拌干絲。干絲入開水略煮,撈出后裝高足淺碗,澆麻油醬醋。青蒜切寸段,略焯,五香花生米搓去皮,同拌,尤妙。煮干絲的興起也就是五六十年的事。干絲母雞湯煮,加開陽(大蝦米),火腿絲。
汪曾祺經典語錄
1) 有的小說,是寫農村的。對話是農民的語言,敘述卻是知識分子的語言,敘述和對話脫節。
2) 不少作家充分意識到語言的重要性。語言不只是一種形式,一種手段,應該提到內容的高度來認識。
3) 他(聞一多)在很年輕的時候,寫過一篇《莊子》,說他的文字(即語言)已經不只是一種形式、一種手段,本身即是目的(大意)。我認為這是說得很對的。
4) 世界上沒有沒有語言的思想,也沒有沒有思想的語言。
5) 往往有這樣的說法:這篇小說寫得不錯,就是語言差一點。我認為這種說法是不能成立的。
6) 我們不能說這首曲子不錯,就是旋律和節奏差一點;這張畫畫得不錯,就是色彩和線條差一點。我們也不能說:這篇小說不錯,就是語言差一點。語言是小說的本體,不是附加的,可有可無的。
7) 從這個意義上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小說使讀者受到感染,小說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說的語言。
8) 小說的語言是浸透了內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我們有時看一篇小說,看了三行,就看不下去了,因為語言太粗糙。語言的粗糙就是內容的粗糙。
9) 語言是一種文化現象。語言的后面是有文化的。
10) 我們的語言都是繼承了前人,在前人語言的基礎上演變、脫化出來的。很難找到一種語言,是前人完全沒有講過的。那樣就會成為一種很奇怪的,別人無法懂得的語言。
11) 古人說“無一字無來歷”,是有道理的,語言是一種文化積淀。語言的文化積淀越是深厚,語言的含蘊就越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