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散文
在近30年的創作生涯中,從《透明的紅蘿卜》到《紅高粱》,從《歡樂》到《豐乳肥臀》,從《檀香刑》到《生死疲勞》,莫言不斷給讀者和評論界帶來嶄新的閱讀審美沖擊。下面是小編帶來的關于莫言散文的內容,歡迎閱讀!
莫言散文:廚房里的看客
多年來我腦子里沒有廚房的概念。當兵前在農村,做飯是母親的事,與小孩子無關;即便是農村的大男人,幾乎也沒有下廚房做飯的,如果大男人下廚房做飯,會讓人瞧不起。嚴格說起來農村也沒有廚房,一進門就是堂屋,屋里壘著兩個大灶,安著兩口巨大的鐵鍋,完全可以把小孩子放進去洗澡。
為什么要用這樣的大鍋?那是因為鍋里不但要煮人吃的飯,還要煮豬吃的食,而且農村人的飯量比城里人要大得多,食物又粗糙,鍋小了是不行的。除了這兩口大鍋,堂屋里還要安一張桌子,安不起桌子就用磚頭壘一個臺子,臺子的洞里放著碟子碗筷之類,臺面上就是安放祖先牌位的地方,侮辱了這地方,就跟侮辱了祖先是一樣的。我的鄰居家女人和人打架,實在打不過,就跑到人家的堂屋里,爬上那個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脫下了褲子。
她這一手非常厲害,村子里幾乎沒有不怕的。堂屋的一角,是堆放柴草的地方,我們管那里叫草旮旯,天氣寒冷時,豬就鉆到那里睡覺。在我當兵以前,母親要往鍋里貼餅子時,經常讓我幫她燒火,煙熏火燎,灰土飛揚,農村的廚房可不是個好玩的地方。我不愿幫母親燒火,但很愿看母親收拾魚。吃魚的機會很少,一年也就是那么三兩次。
每逢母親收拾魚,我就蹲在旁邊看,一邊看,一邊問,還忍不住伸手,母親就訓斥我:“腥乎乎的,動什么?”當兵之后,連隊里有大伙房,里邊安的鍋更大,不但小孩子可以進去洗澡,大人進去洗也沒有問題。我很想當炊事員,因為炊事員進步比較快,立功受獎的機會多,可惜領導不讓我當。
星期天,我經常到伙房里去幫廚,體驗大鍋里炒菜的滋味。那把炒菜的鍋鏟差不多就是一把挖地的鐵鍬,打起仗來完全可以當做武器。用那樣的大鍋鏟翻動著滿鍋的大白菜,那感覺真是妙極了。大鍋里炒出來的菜,味道格外的好,無論多么高明的廚師也難做出軍隊里大鍋菜的味道。我吃了將近二十年這樣的大鍋菜,感覺著已經吃得很煩,但脫離軍隊幾年之后,又有些懷念。我四十歲的時候,終于有了自家的廚房。廚房是妻子的地盤,我輕易不進去,進去反而添亂。但只要是她收拾魚的時候,無論多么忙,我也要進去看看。當然是她收拾海魚時,收拾淡水魚我是不看的,淡水魚太腥,而且多半活著。海里的魚能讓我想起少年時期,想起許多的往事。青魚來了時,應該是殘冬初春時節,母親說,看青魚鮮不鮮,主要看它們的眼睛,如果它們的眼睛紅得沁血,說明很新鮮,如果眼睛不紅了,就說明不新鮮了。前面我說過,我們一年里吃不到幾次魚,我每次看母親收拾魚就聽母親給我講關于魚的知識。她說的也是她的童年記憶。那時好像魚很多。四月里,新鮮帶魚上市,母親說,你姥姥家門前那條大街上一片銀白,全是魚,那些帶魚又寬又厚,放到鍋里一煎,滋滋地冒油。
現在,這些帶魚,瘦得像高粱葉子,母親憤憤不平地說,它們也配叫帶魚?還有什么大黃花魚、小黃花魚、偏口魚、披毛魚、那時的魚真多啊,價錢也便宜,現在,魚都到哪里去了呢?母親說。現在我到廚房里看妻子收拾魚,其實是借這個類似的場境回憶童年,回憶母親的回憶,這就如同打通了一條時間的隧道,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母親的童年時代甚至更早,那時候,高密東北鄉的魚市上,一片銀光閃爍,那是新鮮的海魚在閃光。
莫言散文:我眼中的阿城
阿城的確說過我很多好話,在他的文章里,在他與人的交談中。但這并不是我要寫文章說他好的主要原因。阿城是個想得明白也活得明白的人,好話與壞話對他都不會起什么反應,尤其是我這種糊涂人的贊美。
十幾年前,阿城的《棋王》橫空出世時,我正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里念書,聽了一些名士大家的課,腦袋里狂妄的想法很多,雖然還沒寫出什么文章,但能夠看上的文章已經不多了。這大概也是所有文學系或是中文系學生的通病,第一年犯得特別厲害,第二年就輕了點,等到畢業幾年后,就基本上全好了。但阿城的《棋王》確實把我徹底征服了。那時他在我的心目中毫無疑問是個巨大的偶像,想象中他應該穿著長袍馬褂,手里提著一柄麈尾,披散著頭發,用朱砂點了唇和額,一身的仙風道骨,微微透出幾分妖氣。當時文學系的學生很想請他來講課,系里的干事說請了,但請不動。我心中暗想:高人如果一請就來,還算什么高人?很快我就有機會見到了阿城,那是在一個刊物召開的關于小說創作的會議期間,在幾個朋友的引領下,去了他的家。他家住在一個大雜院里,房子破爛不堪,室內也是雜亂無章,這與我心里想的很貼。人多,七嘴八舌,阿城坐著吃煙,好像也沒說幾句話。他的樣子讓我很失望,因為他身上沒有一絲仙風,也沒有一絲道骨,妖氣呢,也沒有。知道的說他是個作家,不知道的說他是個什么也成。但我還是用“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來安慰自己。后來我與他一起去大連金縣開一個筆會,在一起待了一周,期間好像也沒說幾句話。參加會議的還有一對著名的老夫妻,女的是英國人,男的是中國人,兩個人都喜歡喝酒,是真喜歡,不是假喜歡。這兩口子基本上不喝水,什么時候進了他們的房間什么時候看到他們在喝酒,不用小酒盅,用大碗,每人一個大碗,雙手捧著,基本上不放下,喝一口,抬起頭,笑一笑,哈哈哈,嘿嘿嘿。哈哈哈是女的,嘿嘿嘿是男的。下酒的東西那是一點也沒有,有了也不吃。就在這兩個老劉伶的房間里,我們說故事,我講了一些高密東北鄉的鬼故事,阿城講了一些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的人故事,男老劉伶講了幾個黃色的故事。說是黃故事其實也不太黃,頂多算米黃色。女老劉伶不說話,瞇著眼,半夢半醒的樣子,嘴角上掛著一絲微笑。在講完了舊故事又想不出一個新故事的空當里,我們就看房間里蒼蠅翻著筋斗飛行。我們住的是一些海邊的小別墅,蒼蠅特多。蒼蠅在老酒仙的房間里飛行得甚是古怪,一邊飛一邊發出尖厲的嘯聲,好像陷入螺旋改不出來往下墜落的戰斗機。起初我們還以為發現了一個蒼蠅新種,后來才明白它們是被酒氣熏的。阿城的兒子不聽故事也不看蒼蠅,在地毯上打滾豎蜻蜓。在這次筆會上,我發現了阿城一個特點,那就是吃起飯來不抬頭也不說話,眼睛只盯著桌子上的菜盤子,吃的速度極快,連兒子都不顧,只顧自己吃。我們還沒吃個半飽,他已經吃完了。他這種吃相在城里算不上文明,甚至會被人笑話,我轉彎抹角地說起過他的吃相,他坦然一笑說自己知道,但一上飯桌就忘了,這是當知青時養成的習慣,說是毛病也不是不可以。其實我也是個特別貪吃的人,見了好吃的就奮不顧身,為此遭到很多非議,家中的老人也多次批評過,見到阿城也這樣,我就感到自己與他的距離拉近了許多,心中也坦然了許多:阿城尚如此,何況我乎?阿城寫完他的“三王”和“遍地風流”之后就到美國去了,雖遠隔大洋,但關于他的傳聞還是不絕于耳,最讓人吃驚的是說他在美國用舊零件裝配汽車,制作出各種藝術樣式,賣給喜歡獵奇的美國人,賺了不少錢。后來他回北京我去看他,問起他制造藝術汽車的事,他淡淡一笑,說哪會有這樣的事?近年來阿城出了兩本小書,一本叫做《閑話閑說》,一本叫做《威尼斯日記》,阿城送過我臺灣版的,楊葵送過我作家版的,兩個版本的我都認真地閱讀了,感覺好極了,當然并不是因為他在書中提到了我(而且我也不記得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實話實說我覺得阿城這十幾年來并沒有進步,當然也沒有退步。一個人要想不斷進步不容易,但要想十幾年不退步就更不容易。阿城的小說一開始就站在了當時高的位置上,達到了一種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境界,而十幾年后他寫的隨筆保持著同等的境界。
讀阿城的隨筆就如同坐在一個高高的山頭上看山下的風景,城鎮上空繚繞著淡淡的炊煙,街道上的紅男綠女都變得很小,狗叫馬嘶聲也變得模模糊糊,你會暫時地忘掉人世間的紛亂爭斗,即便想起來也會感到很淡漠。阿城的隨筆能夠讓人清醒,能夠讓人超脫,能夠讓人心平氣和地生活著,并且感受到世俗生活的樂趣。阿城閑話閑說到了魏晉的志怪志人,以至唐的傳奇,沒有太史公不著痕跡的布局功力,卻有筆記的隨記隨奇,一派天真。后來的《聊齋志異》,雖然也寫狐怪,卻沒有了天真,但故事的收集方法,蒲松齡則是請教世俗。莫言也是山東人,說和寫鬼怪,當代中國一絕,在他的家鄉高密,鬼怪就是當地的世俗構成。像我這類四九年后城里長大的,只知道“階級敵人”,哪里就寫過他了?我聽莫言講鬼怪,格調情懷是唐以前的,語言卻是現在的,心里喜歡,明白他是大才。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遼寧大連,他講過有一次他回家鄉山東高密,晚上進到村子,村前有個蘆葦蕩,于是卷起褲腿涉水過去。不料人一攪動,水中立起無數的小紅孩兒,連說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復歸平靜。但這水總是要過的,否則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到水里,小紅孩兒則又從水中立起,連說吵死了吵死了。反復了幾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這是我自小以來聽到的最好的一個鬼故事,因此高興了好久,好像將童年的恐怖洗盡,重為天真。引用了阿城的話,有拉大旗做虎皮之嫌。當年阿城說我是大才,沾自喜,仿佛真的就成了大才。但事過多年后,才發現這過度的表揚是害人不淺的糖衣炮彈。他讓我迷糊了將近十年。直到現在才明白,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大才,連中才也算不上。如果我這樣的就算大才,那我們村子里的那些老頭老太太都是超大才了。充其量我也只是個用筆桿子耍貧嘴的,用我們村子里的價值標準來衡量,屬于下三濫的貨色。我們村子里人經常奚落那些自以為有本事的人,說你有本事為什么不到中共中央里去?為什么不到聯合國里去?最不濟你也應該到省里去啊,何必再在這里丘著?聽了鄉親們的話,我有猶如被當頭棒喝般的覺悟,是啊,如果真是大才,何必還來費時把力地寫什么小說?小說,小說,小人之語也,那些把小說說成高尚、偉大之類的人,無非是借抬高職業來抬高自己的身份。我想起多年前在我們縣醫院門口一個賣茶葉蛋的老太太那副驕傲的嘴臉,我想起一個給豬配種的人斬釘截鐵的話語:沒有我,你們就沒有肉吃。其實,賣茶葉蛋的老太太可以驕傲,給豬配種的人也可以驕傲,因為他們畢竟是有用的人,唯獨寫小說的不值得驕傲。寫小說的如果臉皮夠厚,在外邊驕傲還可以,如果回到故鄉還驕傲,那就等著挨你爹的耳刮子、等著讓你的鄉親們嗤之以鼻吧。“騙子最怕老鄉親”,這句話就是針對著寫小說的說的。美國當年有“天才”之譽的小說家托馬斯·沃爾夫,生前不敢回故鄉,英國小說家勞倫斯也被他的鄉親宣布為不受歡迎的人,他們都是在外邊吹牛太過,不知天高地厚,傷了鄉親們的感情。至于他們死后多年,故鄉用寬廣胸懷重新接受了他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久前被請擔任臺北市駐市作家,與阿城同住一樓,期間多次相聚,感到阿城更神了。無論到了哪里,即便他坐在那里叼著煙袋鍋子一聲不吭,你也能感到,他是個中心。大家都在期待著他的妙語和高論。無論什么稀奇古怪的問題,只要問他,必有一解。且引經據典,言之鑿鑿,真實得讓人感到不真實。不知道他那顆圓溜溜的腦袋瓜子里,是如何裝進了這許多的知識。在阿城面前不能驕傲,猶如在我的鄉親們面前不能驕傲一樣。這個人,越來越像一個道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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