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賈平凹散文精選
作為20世紀70年代末崛起的作家,賈平凹以一個始終關注當下鄉村變遷的作者,在作品中留下了大量如實描述鄉村情境的篇幅。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閱讀賈平凹散文精選,希望大家喜歡。
閱讀賈平凹散文精選一:我不是個好兒子
在我四十歲以后,在我幾十年里雄心勃勃所從事的事業、愛情遭受了挫折和失意,我才覺悟了做兒子的不是。母親的偉大不僅生下血肉的兒子,還在于她并不指望兒子的回報,不管兒子離她多遠又回來多近,她永遠使兒子有親情,有力量,有根有本。人生的車途上,母親是加油站。
母親一生都在鄉下,沒有文化,不善說會道,飛機只望見過天上的影子。她并不清楚我在遠遠的城里干什么,惟一曉得的是我能寫字,她說我寫字的時候眼睛在不停地眨,就操心我的苦,“世上的字能寫完?!”一次一次地阻止我。前些年,母親每次到城里小住,總是為我和孩子縫制過冬的衣物,棉花墊得極厚,總害怕我著冷,結果使我和孩子都穿得像狗熊一樣笨拙。她過不慣城里的生活,嫌吃油太多,來人太多,客廳的燈不滅,東西一舊就扔,說:“日子沒鄉下整端。”最不能忍受我們打罵孩子,孩子不哭,她卻哭,和我鬧一場后就生氣回鄉下去。母親每一次都高高興興來,每一次都生了氣回去。回去了,我并未思念過她,甚至一年一年的夜里不曾夢著過她。母親對我的好是我不覺得了母親對我的好,當我得意的時候我忘記了母親的存在,當我有委屈了就想給母親訴說,當著她的面哭一回鼻子。
母親姓周,這是從舅舅那里知道的,但母親叫什么名字,十二歲那年,一次與同村的孩子罵仗———鄉下罵仗以高聲大叫對方父母名字為最解氣的———她父親叫魚,我罵她魚,魚,河里的魚!她罵我:蛾,蛾,小小的蛾!我清楚了母親是叫周小蛾的。大人物之所以大人物,是名字被千萬人呼喊,母親的名字我至今沒有叫過,似乎也很少聽老家村子里的人叫過,但母親不是大人物卻并不失卻她的偉大,她的老實、本分、善良、勤勞在家鄉有口皆碑。現在有人譏諷我有農民的品性,我并不羞恥,我就是農民的兒子,母親教育我的忍字,使我忍了該忍的事情,避免了許多禍災發生,而我的錯誤在于忍了不該忍的事情,企圖以委屈求全卻未能求全。
七年前,父親作了胃癌手術,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父親身上。父親去世后,我仍是常常夢到父親,父親依然還是有病痛的樣子,醒來就傷心落淚,要買了陰紙來燒。在紙灰飛揚的時候,突然間我會想起鄉下的母親,又是數日不安,也就必會寄一筆錢到鄉下去。寄走了錢,心安理得地又投入到我的工作中了,心中再也沒有母親的影子。老家的村子里,人人都在夸我給母親寄錢,可我心里明白,給母親寄錢并不是我心中多么有母親,完全是為了我的心理平衡。而母親收到寄去的錢總舍不得花,聽妹妹說,她把錢沒處放,一卷一卷塞在床下的破棉鞋里,幾乎讓老鼠做了窩去。我埋怨過母親,母親說:“我要那么多錢干啥?零著攢下了將來整著給你。你們都精精神神了,我喝涼水都高興的,我現在又不至于喝著涼水!”去年回去,她真的把積攢的錢要給我,我氣惱了,要她逢集趕會了去買個零嘴吃,她果然一次買回了許多紅糖,裝在一個瓷罐兒里,但凡誰家的孩子去她那兒了,就三個指頭一捏,往孩子嘴一塞,再一抹。孩子們為糖而來,得糖而去,母親笑著罵著“喂不熟的狗!”末了就呆呆地發半天愣。
母親在晚年是寂寞的,我們兄妹就商議了,主張她給大妹看管孩子,有孩子占心,累是累些,日月總是好打發的吧。小外甥就成了她的尾巴,走到哪兒帶到哪兒。一次婆孫到城里來,見我書屋里掛有父親的遺像,她眼睛就潮了,說:“人一死就有了日子了,不覺是四個年頭了!”我忙勸她,越勸她越流下淚來。外甥偏過來對著照片要爺爺,我以為母親更要傷心的,母親卻說:“爺爺埋在土里了。”孩子說:“土里埋下什么都長哩,爺爺埋在土里怎么不再長個爺爺?”母親竟沒有惱,倒破涕而笑了。母親疼孩子愛孩子,當著眾人面要罵孩子沒出息,這般地大了夜夜還要噙著她的奶頭睡覺,孩子就羞了臉,過來捂她的嘴不讓說。兩人絞在一起倒在地上,母親笑得直喘氣。我和妹妹批評過母親太嬌慣孩子,她就說:“我不懂教育嘛,你們怎么現在都英英武武的?!”我們拗不過她,就盼外甥永遠長這么大。可外甥如莊稼苗一樣,見風生長,不覺今年要上學了,母親顯得很失落,她依然住在妹妹家,急得心火把嘴角都燒爛了。我想,如果母親能信佛,每日去寺院燒香,回家念經就好了,但母親沒有那個信仰。后來總算讓鄰居的老太太們拉著天天去練氣功,我們做兒女的心才稍有了些踏實。
小時候,我對母親的印象是她只管家里人的吃和穿,白日除了去生產隊出工,夜里總是洗蘿卜呀,切紅薯片呀,或者紡線,納鞋底,在門閂上拉了麻絲合繩子。母親不會做大菜,一年一次的蒸碗大菜,父親是親自操作的,但母親的面條搟得最好,滿村出名。家里一來客,父親說:吃面吧。廚房一陣案響,一陣風箱聲,母親很快就用箕盤端上幾碗熱騰騰的面條來。客人吃的時候,我們做孩子的就被打發著去村巷里玩,玩不了多久,我們就偷偷溜回來,盼著客人是否吃過了,是否有剩下的。果然在鍋底里就留有那么一碗半碗。在那困難的年月里,純白面條只是待客,沒有客人的時候,中午可以吃一頓包谷糝面,母親差不多是先給父親撈一碗,然后下些漿水和菜,連菜帶面再給我們兄妹撈一碗,最后她的碗里就只有包谷糝和菜了。那時少糧缺柴的,生活苦巴,我們做孩子的并不愁容滿面,平日倒快活得要死,最煩惱的是幫母親推磨子了。常常天一黑母親就收拾磨子,在麥子里摻上白包谷或豆子磨一種雜面,偌大的石磨她一個人推不動,就要我和弟弟合推一個磨棍,月明星稀之下,走一圈又一圈,昏頭暈腦的發迷怔。磨過一遍了,母親在那里篩籮,我和弟弟就趴在磨盤上瞌睡。母親喊我們醒來再推,我和弟弟總是說磨好了,母親說再磨幾遍,需要把麥麩磨得如蚊子翅膀一樣薄才肯結束。我和弟弟就同母親吵,扔了磨棍慪氣。母親嘆嘆氣,末了去敲鄰家的屋子,哀求人家:二嫂子,二嫂子,你起來幫我推推磨子!人家半天不吱聲,她還在求,說:“咱換換工,你家推磨子了,我再幫你……孩子明日要上學,不敢耽擱娃的課的。”瞧著母親低聲下氣的樣子,我和弟弟就不忍心了,揉揉鼻子又把磨棍拿起來。母親操持家里的吃穿瑣碎事無巨細,而家里的大事,母親是不管的,一切由當教師的星期天才能回家的父親做主。在我上大學的那些年,每次寒暑假結束要進城,頭一天夜里總是開家庭會,家庭會差不多是父親主講,要用功學習呀,真誠待人呀,孔子是怎么講,古今歷史上什么人是如何奮斗的,直要講兩三個小時。母親就坐在一邊,為父親不住吸著的水煙袋卷紙媒,紙媒卷了好多,便袖了手打盹。父親最后說:“你媽還有啥說的?”母親一怔方清醒過來,父親就生氣了:“瞧你,你竟能睡著?!”訓幾句。母親只是笑著,說:“你是老師能說,我說啥呀?”大家都笑笑,說天不早了,睡吧,就分頭去睡。這當兒母親卻精神了,去關院門,關豬圈,檢查柜蓋上的各種米面瓦罐是否蓋嚴了,防備老鼠進去,然后就收拾我的行李,然后一個人去灶房為我包天明起來吃的素餃子。
父親去世后,我原本立即接她來城里住,她不來,說父親三年沒過,沒過三年的亡人會有陽靈常常回來的,她得在家頓頓往靈牌前貢獻飯萊。平日太陽暖和的時候,她也去和村里一些老太太們抹花花牌,她們玩的是兩分錢一個注兒,每次出門就帶兩角錢三角錢,她塞在襪筒。她養過幾只雞,清早一開雞棚,一一要在雞屁股里揣揣有沒有蛋要下,若揣著有蛋,半晌午抹牌就半途趕回來收拾產下的蛋。可她不大吃雞蛋,只要有人來家坐了,卻總熱惦著要燒煎水,煎水里就臥荷包蛋。每年院里的梅李熟了,總摘一些留給我,托人往城里帶,沒人進城,她一直給我留著,“平愛吃酸果子”,她這話要嘮叨好長時間,梅李就留到徹底腐爛了才肯倒去。她在妹妹家學練了氣功,我去看她,未說幾句話就叫我到小房去,一定要讓我喝一個瓶子里的涼水,不喝不行,問這是怎么啦,她才說是氣功師給她的信息水,治百病的,“你要喝的,你一喝肝病或許就好了!”我喝了半杯,她就又取蘋果橘子讓我吃,說是信息果。
我成不成為什么專家名人,母親一向是不大理會的,她既不曉得我工作的榮耀,我工作上的煩惱和苦悶也就不給她說。一部《廢都》,國之內外怎樣風雨不止,我受怎樣的贊譽和攻擊,母親未說過一句話。當知道我已孤單一人,又病得入了院,她悲傷得落淚,要到城里來看我,弟妹不讓她來,不領她,她氣得在家里罵這個罵那個,后來冒著風雪來了,她的眼睛已患了嚴重的疾病,卻哭著說:“我娃這是什么命啊?!”
我告訴母親,我的命并不苦的,什么委屈和劫難我都可以受得,少年時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斤的柴擔在山砭道上行走,因為路窄,不到固定的歇息處是不能放下柴擔的,肩膀再疼腿再酸也不能放下柴擔的,從那時起我就練出了一股韌勁。而現在最苦的是我不能親自伺候母親!父親去世了,作為長子,我是應該為這個家操心,使母親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現在既不能照料母親,反倒讓母親還為兒子牽腸掛肚,我這做的是什么兒子呢?把母親送出醫院,看著她上車要回去了,我還是掏出身上僅有的錢給她,我說,錢是不能代替了孝順的,但我如今只能這樣啊!母親懂得了我的心,她把錢收了,緊緊地握在手里,再一次整整我的衣領,摸摸我的臉,說我的胡子長了,用熱毛巾捂捂,好好刮刮,才上了車。眼看著車越走越遠,最后看不見了。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開始打吊針,我的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1993年11月27日草于病房。
閱讀賈平凹散文精選二:明月清泉自在懷
讀王維的《山居秋瞑》時年齡還小,想象不來“松間明月”的高潔,也不懂得“泉流石上”是什么樣。母親說這是一幅很美很美的風景畫,要我好好背,說背熟了就知道意思了。可我雖將詩句背得滾瓜爛熟,其意義依然不懂。什么空山、清泉、漁舟這些田園風物也只是朦朧,而鄉野情致則更模糊了。
后來上了大學,有了些古文功底,常常自豪于同窗好友。翻來覆去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也能獲得師長贊許。再后來深入鄉村,那兒有田園,卻無松竹流泉;及至上了華山、峨眉山,并且專在月夜聽泉,古剎聞鐘,乘江南漁舟,訪溪邊浣女,都為尋找王維《山居秋瞑》的那種燦爛意境,都為了卻“明月松間照,請泉石上流”的那份執著情緒。
一段時間,于人世紛雜之中,自以為林泉在胸,甚至以漁樵野老自居,說和同事糾紛,勸解禍中難人。自以為心中有了王維,就了卻了人間煩惱,看透了紅塵紛爭;更自以為一壺清茶,便可笑談古今。
真正進入了人生的生存程序:結婚、生子、住房、柴米油鹽,等等,才知道青年時代“明月松間照”式的“超脫”,只不過是少年時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浮雕和順延。真正對王維和他的詩的理解,是在經歷了無數生命的體驗和閱歷的堆積之后。人的一生,苦也罷,樂也罷;得也罷,失也罷——要緊的是心間的一泓清泉里不能沒有月輝。
哲學家培根說過:“歷史使人明智,詩歌使人靈秀。”頂上的松月,足下的流泉以及座下的磐石,何曾因寵辱得失而拋卻自在?又何曾因風霜雨雪而易移萎縮?它們自我踏實,不變心性,才有了千年的閱歷,成年的長久,也才有了詩人的神韻和學者的品性。
我不止一次造訪過終南山翠華池邊那棵蒼松,也每年數次帶外地朋友去觀覽黃帝陵下的漢武帝手植柏,還常常攜著孩子在碑林前的唐槐邊盤桓……這些木中的祖宗,旱天雷摧折過它們的骨干,三九冰凍裂過它們的樹皮,甚至它們還挨過野樵頑童的斧斫和毛蟲鳥雀的嚙啄,然而它們全都無言地忍受了,它們默默地自我修復,自我完善。到頭來,這風霜雨雪,這刀斫蟲雀,統統化做了其根下營養自身的泥土和涵美情操的“胎盤”。這是何等的氣度和胸襟?相形之下,那些不惜以自己的尊嚴和人格與金錢地位、功名利祿作交換,最終腰纏萬貫、飛黃騰達的小人的蠅營狗茍算得了什么?且讓他暫去得逞又能怎樣?!
王維實在是唐朝的愛因斯坦,他把山水景物參悟得那么透徹,所謂窮極物理,形而上學于他實在是儲之心靈,口吐蓮花!坦誠、執著、自識,使王維遠離了貪婪、附庸、嫉妒的裝飾,從而葆了自身人品、詩品頑強的生命力。誰又能說不呢?的確,“空山”是一種胸襟:“新雨”是一種態度;“天氣”是一種環境,“晚來”是瞬間的境遇。“竹喧”也罷,“蓮動”也野,“春芳”也罷,“王孫”也罷,生活中的誘惑實在是太多太多,而物質的欲望則永無止境,什么都要的結果最終只能是什么都沒有得到。
惟有甘于清貧、甘于寂寞,自始至終保持獨立的人格,這才是人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財富。王維的人生態度正是因為有了太多的放棄,也便才有了他“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的高潔的情懷,也便有了他哲悟金鉑般的千古名篇!
“明月松間照”,照一片嫻靜淡泊寄寓我無所棲息的靈魂;“清泉石上流”,流一江春水細流淘洗我勞累庸碌之身軀。浣女是個好,漁舟是個好,好的質地在于勞作,在于獨立,在于思想——這是物質的創造,更是精神的明月清泉。
閱讀賈平凹散文精選三:品茶
西安城里,有一幫弄藝術的人物,常常相邀著去各家,吃著煙茶,聊聊閑話。有時激動起來,談得通宵達旦,有時卻沉默了,那么半日無言兒呆過半天;但差不多十天半月,便又要去一番走動呢。忽有一日,其中有叫子興的,打了電話,眾朋友就相廝去他家了。
子興是位詩人,文壇上負有名望,這幫人中,該他為佼佼者。但他沒有固定的住處,總是為著房子顛簸。三個月前,托人在南郊租得一所農舍,本應早邀眾友而去,卻突然又到西湖參加了一個詩會,得了本年度的詩獎。眾人便想,詩人正在得意,又遷居了新屋,去吃茶閑話,一定是有別樣的滋味了。
正是三月天,城外天顯得極高,也極清。田野酥軟軟的,草發得十分嫩,其中有了蒲公英,一點一點地淡黃,使人心神兒幾分蕩漾了。遠遠看著楊柳,綠得有了煙霧,暈得如夢一般,禁不住近去看時,枝梢卻并沒葉片,皮下的脈胳是楚楚地流動著綠。
路上行人很多,有的坐著車,或是謀事;有的挑著擔,或是買賣。春光悄悄兒走來,只有他們這般兒悠閑,醺醺然,也只有他們深得這春之妙味了。
打問該去的村子,旁人已經指點,問及子興,卻皆不知道,講明是在這里住著的一位詩人,答者更是莫解,末了說:
“是小舅子嗎?那是在前村。”
大家啼笑皆非,喟嘆良久,凄凄傷感起來:書記的小舅子村人盡知,詩人卻不知為然,往日意氣洋洋者,原來是這樣的可憐啊!
過了一道淺水,水邊蹲著一個牧童,正用水洗著羊身。他們不再說起詩人,打問起子興家,牧童凝視許久,揮手一指村頭,依然未言。村頭是一高地,稀落一片桃林,桃花已經開了,灼灼的,十分耀眼。眾人過了小橋,桃林里很靜,掃過一股風,花瓣落了許多。深走五百米遠,果然有一座土屋,墻雖沒抹灰,但泥搪得整潔,瓦藍瓦藍的,不曾生著綠苔。門前一棵莢子槐,不老,也不弱,高高撐著枝葉,像一柄大傘。東邊窗下,三根四根細竹,清楚得動人。往遠,圍一道籬笆,籬笆外的甬道,鋪著各色卵石,隨坡勢上下,卵石紋路齊而旋轉,像是水流。中堂窗開著,子興在里邊坐著吟詩,搖頭晃腦,得意得有些忘形。
眾人呼叫一聲,子興喜歡地出來,拉客進門,先是話別敘情,再是闊談得獎。親熱過后,自稱有茶相待,就指著后窗說:好茶要有好水,特讓妻去深井汲水去了。
從后窗看去,果然主婦正好在村口井臺上排隊,終輪到了,板著轱轆,顫著繩索,咿咿呀呀地響。末了提了水罐,笑吟吟地一路回來了。
眾人看著房子,說這地方畢竟還好,雖不繁華,難得清靜,雖不方便,卻也悠暇,又守著這桃花井水,也是“人生以此足也”。這么說著,主婦端上茶來,這茶吃得講究,全不用玻璃杯子,一律細瓷小碗。子興讓眾人靜靜坐了,慢慢飲來,眾人竊竊笑,打開碗蓋,便見水面浮一層白氣,白氣散開,是一道道水痕紋,好久平復了。子興說,先呷一小口,吸氣兒慢慢咽下,眾人就罵一句“窮講究”,一口先喝下了半碗。
君子相交一杯茶,這么喝著,談著,時光就不知不覺消磨過去,誰也不知道說了多少話,說了什么話,茶一壺一壺添上來,主婦已經是第五次燒火了。不知什么時候,話題轉到路上的事,茶席上不免有一番嘆息,嘲笑詩人不如棄筆為政,繼而又說“陽春白雪,和者蓋寡”,自命清高。子興苦笑著,站起來說:
“別自看自大,還是多吃茶吧!怎么樣,這茶好嗎?”
眾人說:“一般。”
“甚味?”
“無味。”
“要慢慢地品。”
“很清。”
“再品。”
“很淡。”
子興不斷地啟發,回答都不使他滿意,他有些遺憾了,說:
“這是龍井名茶啊!”
這竟使眾人都大驚了。他們住在這里,一向喝著陜青茶,從來只知喝茶就是喝那比水好喝一點的黃湯,從來不知品茶的品法;老早聽說龍井是茶中之王,如今喝了半天了,竟沒有喝出特別的味來,真是可謂蠢笨,便怨恨子興事先不早說明,又責怪這龍井盛名難負,深信“看景不如聽景”這一俗語的真理了。
“好東西為什么這么無味呢?”
大家覺得好奇,談話的主題就又轉移到這茶了。眾說不一,各自闡發著自己的見解。
畫家說:“水是無色,色卻最豐。”
戲劇家說:“靜場便是高潮。”
詩人說:“不說出的地方,正是要說的地方。”
小說家說:“真正的藝術是忽視藝術的。”
子興說:“無味而至味。”
評論家說:“這正如你一樣,有名其實無名,無樂其實大樂也!”
眾人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說時間不早了,該回家去了,就走出門來,在桃林里站了會,覺得今日這茶品得無味,話也說得無聊,又笑了幾聲,就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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