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層次分析
《長恨歌》就是歌“長恨”,“長恨”是埋在詩里的一顆牽動人心的種子。而“恨”什么,為什么要“長恨”,詩人不是直接鋪敘、抒寫出來,而是通過他筆下詩化的故事,一層一層地展示給讀者,認人們自己去揣摸,去回味,去感受。根據全詩的內容和情節發展,可將詩分為四個層次:
第一層從“漢皇重色思傾國”至“盡日君王看不足”,敘述了安史之亂前,唐玄宗如何重色、求色,終于得到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楊貴紀。貴紀進宮后恃寵而嬌,不但自己“新承恩澤”,而且“姊妹弟兄皆列士”,反復渲染唐玄宗得貴妃后完全沉湎于歌舞酒色。開卷首句既提示了故事的悲劇因素,又喚起和統領著全詩。
第二層從“漁陽鼙鼓動地來”至“回看血淚相和流”,寫安史之亂,玄宗逃難,被迫賜死貴妃,寫出了“長恨”的內因,是悲劇故事的基礎。詩人有意將因玄宗荒淫誤國所造成的安史之亂進行了淡化處理,對二人的生離死別則著意形容,讀者受到的是悲劇氣氛的感染而不是歷史的理性批判。陳鴻《長恨歌傳》“懲尤物,窒亂階”之說是板著面孔做文章,故不能視為此詩的寫作動機。
第三層從“黃埃散漫風蕭索”至“魂魄不曾來人夢”,描述了楊貴妃死后,唐玄宗在蜀中的寂寞悲傷還都路上的追懷憶舊,行宮見月,夜雨聞鈴,是一片“傷心色”和“斷腸聲”。長安收復以后回朝時,重過馬克,“不見玉顏空死處”。回宮后,池苑依舊,物是人非,纏綿悱惻的相思之情,使人覺得蕩氣回腸。 第四層從“臨邛道士鴻都客”至“此恨綿綿無絕期”,寫玄宗派方士覓楊貴妃之魂魄,重在表現楊妃的孤寂和對往日愛情生活的憂傷追憶。詩人運用浪漫主義手法,上天入地,后終在虛無縹渺的仙山上讓貴妃以“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的形象再現于仙境。“情”的渲泄已超脫于帝王妃子間的感情糾葛,而更多地帶有詩人的主觀的理想成分,并早已超出了歷史事實的范圍,將主觀愿望與客觀現實的矛盾沖突表現無余。結尾“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二句,是愛情的嘆息與呼聲,是對于愛情受命運播弄,和愛情被政治倫理摧殘的痛惜,此恨之深,已超越時空而進入無極之境。這樣,詩人便以“長恨”表現了愛情的長存,亦即點明全詩的主題。
所以,我認為《長恨歌>并非是一篇政治諷諭詩,而是一篇歌頌愛情的詩篇。如果說李、楊的生離死別是個愛情悲劇的話,那么,這個悲劇的制造者最終成為“狐媚害人”的主題,明確宣揚性愛之為害,但是又承認“人非木石皆有情”,性愛是消滅不了的,所以解決問題的途徑只好是“不如不遇傾城色”。但在 《長恨歌》的實際寫作當中,他又服從了民間愛情故事所表達的人類的向美本能和情感欲望。這樣,整個故事便具有了更為深刻復雜的涵義:既寫了真美,又寫了真惡,并將兩者直接聯系在一起。《麗情集》本《長恨歌傳》有一段話:
叔向母日: “甚美必甚惡。”李延年歌日: “傾國復傾城。”此之謂也。
這段話大概可以代表中唐士入對這一問題的最后思考。白居易寫作《長恨歌》時遵循的一條基本原則是:不因為“甚惡”而抹煞。“甚美”。盡管其主題最后似偏離了對“甚惡”的譴責,但“甚惡”內容本身畢竟沒有被抹煞,反過來又豐富了“甚美”的涵義。
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長恨歌》實際處于這樣一個交匯點上:一方面是一個重大的歷史題材和政治題材,另一方面又是一個來自民間的具有悠久傳統的人性題材、心理題材。白居易在創作中服從于民族的文化心理和詩人的個性思想,即傳統模式與作者主觀能動作用同時并存,這固然是與詩人的生活經歷和人生觀是分不開的。白居易一生跨中晚唐,他的思想以貶官江州司馬為界,經歷了由積極入世到消極出世兩個階段,實踐了他所信奉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儒家人生模式。白居易所謂“獨善”的基本內涵是樂天知命、知足保和,并由此而與釋、老相通,以隨緣任運、委順自然為應世態度。在他的整個思想體系中,“獨善”與“兼濟”并行不悖,“施之乃伊呂事業,蓄之則莊老道德”(《君子不器賦》),它們是一個完整人生觀的兩個側面。還在遭貶以前,他努力為云龍、為風鵬,并與元稹大力倡導新樂府運動。也正是因為他年輕時候的胸懷大志,頗有挽唐室于既衰,拯生民于水火的政治氣慨,才使得他有足夠的氣魄處理這樣一個重大的歷史題材,并以“不惑”來總結唐明皇后半生的政治得失,寫就了《長恨歌》。這樣,在他心目中對唐明皇的一分為二,必然要在塑造形象中反映出來。正是因為一往情深的唐明皇同重色輕國的唐明皇是對立統一體,所以,白居易把這個故事寫成一個好皇帝的悲劇。好皇帝有所惑,終于造成了自己和百姓的悲哀。我們從作品中看到的唐明皇性格的塑造已排斥了理想化,乃是另一種理想化的結果。排斥的是封建統治階級為皇帝們頭上加足光圈使其上升為半神的理想化。而這排斥本身,就包含了城市居民的另一種理想在內,他們從現實生活中皇帝權威下降的土壤出發,把封建統治階級的頭子想像為和他們自己一樣的普通人,一個有愛欲、有苦惱、有錯誤、有缺點的人情味十足的癡情皇帝,簡直同一般愛情故事中的主人公并無差別!他們從另一角度把皇帝理想化了,理想化的皇帝應該和百姓一樣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神!而白居易從民本思想出發,有條件、并且有所揚棄地接受了城市居民的這種對唐明皇的理想化,這樣完成了對唐明皇形象的塑造。詩人被貶江州以后,“獨善”與“兼濟”的地位才發生了轉化,他的精神生活與仕宦生涯逐漸轉軌,終于以“獨善”消釋了“兼濟”,在精神自救的過程中,白居易逐漸從關注社會政治轉向關注個體生命,對于自由人格的鐘愛逐漸超越了對道德人格的執著,甚至于在佛教世界中消極避禍、閑散自適,使其政治、文學生命黯淡無光。我們也可以感覺到中唐土人在封建政治輾壓下極為渺小而懦弱的一面。實際已放棄了一度用以自勉 的積極、負責的現世精神,而佛教思想中妥協、避世、庸俗、自私的宿命論思想最終左右了他的生活哲學。我們看到《長恨歌》中的李、楊愛情故事,由于采用了民間的私誓情節,明皇、貴紀兩個形象也具有了普通男女的思想感情。人皆有情,君王也與普通人一樣有情,一樣為色所迷。所以,當《長恨歌》轉向描寫此種“色”、“情”時,便無法貫徹對唐明皇的批判,而變成對這位具有普通人性的多情男女的贊嘆。詩中,“重色”已不再具有任何貶義,作者不過用他所知的宮廷生活營造出外在的環境,淡化其客觀效果并進行藝術處理,而將一個按照普通人的思想感情邏輯行動的唐明皇形象放人其中。當然,這也反映了男權社會中自然形成的男子中心觀念,而《長恨歌》中的楊貴妃形象則是一個在這種觀念支配下產生、同時又反映著男人們的復雜欲望心理的美婦形象。這一形象首先在描寫方式上與傳統和民間作品中的美婦形象接上了榫:與身份很俗但形象很高雅的琵琶女相反,貴妃的形象描寫反而采取了極俗的方式,一直寫到“溫泉水滑洗凝脂”,如此處理,其實是在按照民間美婦作品的方式塑造楊貴紀這一形象,《長恨歌》的主題也就不期然而然地發生了變化。“女色禍國”實際上主要是封建史家的觀念,民間傳說中缺少這樣一種故事類型,例如妲已、褒姒的故事,便沒有一種民間流傳形式。相反,某些可能具有這種因素的故事,在民間流傳中主題卻發生變化,女主人公并沒有被視為“禍水”,楊貴妃形象便是一個典型例子。民間作品中的美女形象,歷來都是人們所崇拜的對象,能以自己的聰敏智慧戰勝凌辱者,如《陌上桑》中的秦羅敷, 《羽林郎》中的酒家女,甚至《木蘭從軍》中的花木蘭等。楊貴妃的形象無法塑造成這樣,但民間傳說卻讓她成為蓬萊仙女,這等于完全免去了她應負的任何政治或道德責任。世代讀者對貴妃形象也頗有爭議,一種傾向滿懷憐惜熱愛之情,而一種傾向則要求追究她的政治責任,甚至遭到宋人的“理性”批評。而詩人在這一點上作出了最大膽的創造,實難能可貴。 由于“美”與“惡”的結合,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長恨歌》塑造的貴妃形象是一個足可與荷馬史詩中的海倫相媲美的美婦形象。征城掠地、政治興亡與這種女性美的力量對比,甚至都有些黯然失色了。與西方的女性贊歌相比,中國人對女性美的贊嘆受到封建倫理觀的更多束縛,被制欲說教所抑制,被“禍水”的歷史觀所抵銷,被母性形象或無鹽之類的丑婦形象所遮蓋。但盡管如此,從《神女賦》、《洛神賦》到才子佳人小說,女性美的描寫仍是文學的最重要主題。對女性美的崇拜,與歧視、憎恨、恐懼女性的觀念混合在一起,成為封建文化最奇異的景觀之一。白居易在一個將這種種觀念最觸目地集中于一身的女性人物身上,在語言文字力所能及的程度上和倫理觀念所許可的范圍內,使女性美獲得了最完美的表現。與它相比,《神女賦》《洛神賦》的語言過深、過曲,而小說白描語言則過褻、過露。這個語言運用的度的掌握,反映出作者對有關女性的崇拜、占有、恐懼等多種心理因素所做的適當控制。《長恨歌》用直觀的描寫使貴紀形象世俗化,造成“近褻”的效果,但又通過馬嵬之死使她的命運悲劇化,通過相思、尋仙等情節使她純情化、崇高化。白居易善于運用此種描寫,使它與悲劇化、崇高化的主題構成適當的張力。與宋詞直至明清小說中更為世俗化、肉體化的女性描寫相比,《長恨歌》帶有神話色彩的處理方式,在對女性美的歌贊中保留了更多的對女性的尊重。
長恨歌原文: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驪宮高處入青云,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余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黃埃散漫風蕭索,云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花開日 一作:花開夜;南內 一作:南苑)
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
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云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闌 通:欄;飄飄 一作:飄飖)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