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代表作品
余秋雨散文不僅在散文體制上大膽創(chuàng)新更以深刻的人性關(guān)懷,冷靜的歷史反思及沉重的文化憂患博得了讀者的青睞。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余秋雨代表作品,希望大家喜歡。
余秋雨代表作品:筆墨祭
中國傳統(tǒng)文人究竟有哪些共通的精神素質(zhì)和心理習慣,這個問題,現(xiàn)在已有不少海內(nèi)外學(xué)者在悉心研究。這種研究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但也時時遇到麻煩。年代那么長,文人那么多,說任何一點共通都會涌出大量的例外,而例外一多,所謂共通云云也就很不保險了。如果能對例外作一一的解釋,當然不錯,但這樣一來,一篇文章就成了自己出難題又自己補漏洞的尷尬格局。補來補去,痛快淋漓的主題都被消磨掉了,好不為難煞人。
我思忖日久,頭腦漸漸由精細歸于樸拙,覺得中國傳統(tǒng)文人有一個不存在例外的共同點;他們都操作著一副筆墨,寫著一種在世界上很獨特的毛筆字。不管他們是官屠宰輔還是長為布衣,是俠骨赤膽還是蠅營狗茍,是豪壯奇崛還是脂膩粉漬,這副筆墨總是有的。
筆是竹竿毛筆,墨由煙膠煉成。濃濃地磨好一硯,用筆一舔,便簌簌地寫出滿紙黑生生的象形文字來。這是中國文人的基本生命形態(tài),也是中國文化的共同技術(shù)手段。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干脆偷偷懶,先把玩一下這管筆、這錠墨再說呢?
一切精神文化都是需要物態(tài)載體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就遇到過一場載體的轉(zhuǎn)換,即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這場轉(zhuǎn)換還有一種更本源性的物質(zhì)基礎(chǔ),即以“鋼筆文化” 代替“毛筆文化”。五四斗士們自己也使用毛筆,但他們是用毛筆在呼喚著鋼筆文化。毛筆與鋼筆之所以可以稱之為文化,是因為它們各自都牽連著一個完整的世界。
作為一個完整的世界的毛筆文化,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消逝了。
誠然,我并不否定當代書法的成就。有一位朋友對我說,當代書法家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古代書法家。我不同意這種看法。古代書法家的隊伍很大,層次很多,就我見聞所及,當代一些書法高手完全有資格與古代的許多書法家一比高低。但是,一個無法比擬的先決條件是,古代書法是以一種極其廣闊的社會必需性為背景的,因而產(chǎn)生得特別自然、隨順、誠懇;而當代書法終究是一條刻意維修的幽徑,美則美矣,卻未免失去了整體上的社會性誠懇。
在這一點上有點像寫古詩。五四以降,能把古詩寫得足以與古人比肩的大有人在,但不管如何提倡張揚,唐詩宋詞的時代已絕對不可能復(fù)現(xiàn)。詩人自己可以寫得非常得心應(yīng)手(如柳亞子、郁達夫他們),但社會接納這些詩作卻并不那么熱情和從容了。久而久之,敏感的詩人也會因寂寞而陷入某種不自然。他們的藝術(shù)人格,或許就會因社會的這種選擇而悄悄地重新調(diào)整。這里遇到的,首先不是技能技巧的問題。
我非常喜歡的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幾個傳本法帖,大多是生活便條。只是為了一件瑣事,提筆信手涂了幾句,完全不是為了讓人珍藏和懇掛。今天看來,用這樣美妙絕倫的字寫便條實在太奢侈了,而在他們卻是再啟然不過的事情。接受這張便條的人或許眼睛一亮,卻也并不驚駭萬狀。于是,一種包括書寫者、接受者和周圍無數(shù)相類似的文人們在內(nèi)的整體文化人格氣韻,就在這短短的便條中泄露無遺。在這里,藝術(shù)的生活化和生活的藝術(shù)化相溶相依,一支毛筆并不意味著一種特殊的職業(yè)和手藝,而是點化了整體生活的美的精靈。我相信,后代習摹二王而惟妙惟肖的人不少,但誰也不能把寫這些便條的隨意性學(xué)到家。
在富麗的大觀園中筑一個稻香村未免失之矯揉,農(nóng)舍野趣只在最平易的鄉(xiāng)村里。時裝表演可以引出陣陣驚嘆,但最使人舒心暢意的,莫過于街市間無數(shù)服飾的整體鮮亮。成年人能保持天真也不失可喜,但最燦爛的天真必然只在孩童們之間。在毛筆文化鼎盛的古代,文人們的衣衫步履、談吐行止、居室布置、交際往來,都與書法構(gòu)成和諧,他們的生命行為,整個兒散發(fā)著墨香。
相傳漢代書法家?guī)熞斯傧矚g喝酒,卻又常常窘于酒資,他的辦法是邊喝邊在酒店墻壁上寫字,一時觀者云集,紛紛投錢。你看,他輕輕發(fā)出了一個生命的信號,就立即有那么多的感應(yīng)者。這與今天在書法展覽會上讓人贊嘆,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整個社會對書法的感應(yīng)是那樣敏銳和熱烈,對善書者又是如此尊敬和崇尚。這使我想起現(xiàn)代的月光晚會,哪個角落突然響起了吉他,整個晚會都安靜下來,領(lǐng)受那旋律的力量。
書法在古代的影響是超越社會蕃籬的。師宜官在酒店墻上寫字,寫完還得親自把字鏟去,把墻壁弄得傷痕斑斑,但店主和酒保并不在意,他們也知書法,他們也在驚嘆。師直官的學(xué)生梁鴿在書法上超越了老師,結(jié)果成了當時的政治權(quán)勢者爭奪的人物。他曾投于劉表門下,曹操破荊州后還特意尋訪他,既為他的字,也為他的人。在當時,字和人的關(guān)系難分難舍。曹操把他的字懸掛在營帳中,運籌帷幄之余悉心觀賞。在這里,甚至連政治軍事大業(yè)也與書法藝術(shù)相依相傍。
我們今天失去的不是書法藝術(shù),而是烘托書法藝術(shù)的社會氣氛和人文趨向。我聽過當代幾位大科學(xué)家的演講,他們寫在黑板上的中文字實在很不像樣,但絲毫沒有改變?nèi)藗儗λ麄兊淖鹁础H绻麄冊谖⒎e分算式邊上寫出了幾行優(yōu)雅流麗的粉筆行書,反而會使人們驚訝,甚至感到不協(xié)調(diào)。當代許多著名人物用毛筆寫下的各種題詞,恕我不敬,從書法角度看也大多功力不濟,但不會因此而受到人們的鄙棄。這種情景,在古代是不可想象的。因為這里存在著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信號系統(tǒng)和生命信號系統(tǒng)。
古代文人苦練書法,也就是在修煉著自己的生命形象,就像現(xiàn)代西方女子終身不懈地進行著健美訓(xùn)練,不計時間和辛勞。
由此,一系列現(xiàn)代人難以想象的奇跡也隨之產(chǎn)生。傳說有人磨墨寫字,日復(fù)一日,把貯在屋檐下的幾缸水都磨干了;有人寫畢洗硯,把一個池塘的水都洗黑了;有人邊走路邊在衣衫上用手指劃字,把衣衫都劃破了……最令人驚異的是,隋唐時的書法家智永,寫壞的筆頭竟積了滿滿五大麓子,這種簏子每只可容一百多斤的重量,筆頭很輕,但五簏子加在一起,也總該有一二百斤吧。唐代書法家懷素練字,用壞的筆堆成了一座小丘,他索性挖了一個坑來掩埋,起名曰“筆冢”。沒有那么多的紙供他寫字,他就摘芭蕉葉代紙,據(jù)說,近旁的上萬株芭蕉都被他摘得光禿禿的。這種記載,即便打下幾成折扣,仍然是十分驚人的。如果僅僅為了練字謀生,完全犯不著如此。
“古墨輕磨滿幾香,硯池新浴燦生光”。這樣的詩句,展現(xiàn)的是對一種生命狀態(tài)的喜悅。“非人磨墨墨磨人”,是啊,磨來磨去,磨出了一個個很道地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
在這么一種整體氣氛下,人們也就習慣于從書法來透視各種文化人格。顏真卿書法的厚重莊嚴,歷來讓人聯(lián)想到他在人生道路上的同樣品格。李后主理所當然地不喜歡顏字,說“真卿得右軍之筋而失之粗魯”,“有指法而無佳處,正如叉手并腳田舍漢。”初次讀到這位風流皇帝對顏真卿的這一評價時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從他的視角看去,說顏字像“叉手并腳田舍漢”是非常貼切的。這是一個人格化的比喻,比喻兩端連著兩種對峙的人格系統(tǒng),往返觀看煞是有趣。
蘇東坡和董其昌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人。在董其昌看來,濃冽、放達、執(zhí)著的蘇東坡連用墨都太濃麗了,竟譏之為“墨豬”。他自己則喜歡找一些難貯墨色的紙張,滑筆寫去,淡遠而又浮飄。
趙孟頫的字總算是漂亮的了,但是耿直俠義的傅青主卻由衷地鄙薄。他實在看不慣趙孟頫以趙宋王朝親裔的身份投降元朝的行為,結(jié)果從書法中也找出了奴顏媚骨。他說:“予極不喜趙子昂,薄其人,逸惡其書。”他并不是故意地以人格取消書法,只要看他自己的書法,就會知道他厭惡趙書是十分真誠的。他的字,通體古拙,外逸內(nèi)剛。
有些書法家的人格更趨近自然,因此他們的筆墨也開啟出另一番局面。宋代書法家政黃牛喜歡揣摩兒童寫的字,他曾對秦觀說:“書,心畫也,作意則不妙耳。故喜求兒童字,觀其純氣。”漢代書法家蔡邕則一心想把大自然的物象納入筆端,他說:“凡欲結(jié)構(gòu)字體,皆須像其一物,若鳥之形,若蟲食禾,若山若樹,縱橫有托,運用合度,方可謂書。”這些書法家在講寫字,更在吐露自己的人生觀念、哲學(xué)觀念、宗教觀念。如果僅僅就書法技巧論,揣摩兒童筆畫,描畫自然物象,不是太離譜了么?只有把書法與生命合而為一的人,才會把生命對自然的渴求轉(zhuǎn)化成筆底風光。
在我看來,書法與主客觀生命狀態(tài)的關(guān)系,要算韓愈說得最生動。他在《送高閉上人序》中說及張旭書法時謂:“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記得宗白華先生就曾借用這段話來論述過中國書法美學(xué)中的生命意識。
宗白華先生是在研究高深的美學(xué),而遠在唐朝的韓愈卻在寫著一篇廣傳遠播的時文。韓愈的說法今天聽來頗為警策,而在古代,卻是萬千文人的一種共識。相比之下,我們今天對筆墨世界里的天然律令,確已漸漸生疏。
文章寫到這里,很容易給人造成一個誤會,以為古代書法可以與各個文人的精神品格直接對應(yīng)起來。“文如其人”、“書如其人”,這些簡陋的觀點確也時常見之于許多文章。
“文如其人”有大量的例外,這一點已有錢鐘書先生作過列述。書法藝術(shù)在總體上是一種形式美,它與人品的關(guān)系自然更加曲折錯綜。要說對應(yīng)也只是一種“泛化對應(yīng)”,在泛化過程中交糅進了種種其他因素。
不難舉出,許多性格柔弱的文人卻有一副奇崛的筆墨,而沙場猛將留下的字跡倒未必有殺伐之氣。有時,人品低下、節(jié)操不濟的文士也能寫出一筆矯健溫良的好字來。例如就我親眼所見,秦檜和蔡京的書法實在不差。
人的生命狀態(tài)的構(gòu)建和發(fā)射是極其復(fù)雜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面壁十年,博覽諸子,行跡萬里,宦海沉浮,文化人格的吐納幾乎是一個渾沌的秘儀,不可輕易窺探。即如秦檜、蔡京者流,他們的文化人格遠比他們的政治人格曖昧,而當文化人格折射為書法形式時,又會增加幾層別樣的云靄。
被傅青主所瞧不起的趙孟頫,他的書法確有甜媚之弊,但甜媚之中卻又嶙嶙峋峋地有著許多前人風范的沉淀。因?qū)憽端囍垭p揖》而出名的清代書法理論家包世臣說,見到一幅趙孟頫的墨跡,乍看全是趙孟頫,但仔細一看,這個過于純凈的趙孟頫就不可能是趙孟頫。趙孟頫學(xué)過二王,學(xué)過李北海,學(xué)過諸河南,沒有這些先師們的痕跡,趙盂頫只剩了一種字形,顯然是贗品。
這個論斷著實高妙。像趙孟頫這么復(fù)雜的文人,只能是多重人格結(jié)構(gòu)匯聚和溶化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匯聚、溶化成了一個卓然獨立的大家,竟還可以一一尋其脈絡(luò),并在墨跡指認出來。這種現(xiàn)象,與人們平時談藝時津津樂道的“溶匯百家而了無痕跡” 正好相悻。這里,展露了中國文化的一種重要特征。
“溶匯百家而了無痕跡”的情況也是有的,主要出現(xiàn)在早期創(chuàng)業(yè)者群體中。如王羲之,曾悉心學(xué)習過衛(wèi)夫人的書法,后來又追慕鐘繇和張芝,還揣摩過其他許多秦漢以來的碑跡。他自稱隸勝鐘而草遜張,終于融會貫通而攀上萬世矚目的書學(xué)峰巔。要在王羲之行書中一一辨認出他所師法過的前代書家痕跡,不太容易。但是,當高峰樹起之后,它也就成了后世書家不能不繼承的遺產(chǎn)。繼承者又成了高峰,遺產(chǎn)也就累聚成一座深幽重疊的迷宮,使代代子孫既富足又惶恐,即便力求創(chuàng)新也擺脫不了遺傳的干系。蘇東坡算得敢于獨立創(chuàng)新的了,但清代翁方綱卻一眼看破,說蘇字中最好的仍然是帶有晉賢風味的那一種。二王余緒的遠代流注,連蘇東坡也逃不過。
膽子更大一點的書法革新家,雖然高舉著叛逆的旗幡,卻也要有意無意地讓人看出種種承襲的游絲,其中有人還專門著文來說明自身隱潛的連脈。米芾承顏而恣野,鄭板橋?qū)W黃山谷而后以隸為楷,怪怪的金農(nóng)自稱得意于“禪國山碑”和“天發(fā)神讖碑”,趙之謙奇峰兀立而其實“顏底魏面”……
這就是可敬而可嘆的中國文化。不能說完全沒有獨立人格,但傳統(tǒng)的磁場緊緊地統(tǒng)攝著全盤,再強悍的文化個性也在前后牽連的網(wǎng)絡(luò)中層層損減。本該健全而響亮的文化人格越來越趨向于群體性的互滲和耗散。互滲于空間便變成一種社會性的認同。互滲于時間便變成一種承傳性定勢。個體人格在這兩種力量的拉扯中步履維艱。生命的發(fā)射多多少少屈從于群體情性的熏染,剛直的靈魂被華麗的重擔漸漸壓彎。請看,僅僅是一支毛筆,就負載起了千年文人的如許無奈。
比較徹底的文化革新很難從這么漫長的歲月中站起身來。別的且不說,看尛尛百代,偌大的中國會有哪個人,敢用別的書寫工具來寫信記帳?
也許,應(yīng)該靜靜地等待時間的自然流變。
但是,既然整個傳統(tǒng)文化早已構(gòu)成互滲性的一統(tǒng),時間并不能把中國文化推上逐級進化的臺階。
記得郭沫若曾經(jīng)為書法提供過一則時間性變遷的范例,斷定王羲之的字跡應(yīng)不脫魏晉隸書筆意,傳世《蘭亭序》因此是偽作。《蘭亭序》的真?zhèn)吻也蝗フf它,就基本思路論,我覺得郭沫若忽視了中國文化前后左右的互滲關(guān)系,忽視了中國文人復(fù)雜的藝術(shù)可能性,忽視了在前面這兩個前提下魏晉時代書法藝術(shù)面對不同的實際需要(如刻碑、修帖、寫便條)所必然產(chǎn)生的多元性。
從魏晉開始的一個極其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在書法領(lǐng)域內(nèi)部,幾乎一切都是可能的。因為這是一個渾然一統(tǒng)的世界。顛倒、錯位、裹卷、渦旋、復(fù)舊、超前,什么也不用奇怪。大體的階段和脈絡(luò)有一點,時肥時瘦,時濃時枯,但一旦要作過于科學(xué)的裁割,立即會顧此失彼,手忙腳亂。
事情必須要等到一個整體性變革的來臨,才能出現(xiàn)根本性的阻斷。
終于,有了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
終于,有了胡適之和白話文。
終于,有了留學(xué)生和“煙土披里純”。①
終于,有了化學(xué)分子式和數(shù)學(xué)定理。
①英文“靈感”一詞的音譯,五四前后常見諸報刊,有人還把這5個字寫入白話詩中。
毛筆文化的一統(tǒng)世界開始動搖了。起初,誰也沒有想到新的時代會對遍灑中國的無數(shù)枝毛筆過不去。大家先從文化的內(nèi)容著眼,因內(nèi)容而想到載體,于是提倡白話文。毛筆只是一種手段性的工具,對它的去留人們不大在意。
林琴南用文言文翻譯了大量的外國文藝作品,用的當然是毛筆。懂外文的助手們捧著原著把文意口述給他聽,他的毛筆在紙頁上飛快地舞動著,一頁又一頁,一疊又一疊,一本又一本,涌向書肆,散落到無數(shù)青年手上。這或許是中國毛筆文化極成功的一次后期呈現(xiàn),你看,就憑著毛筆和文言文,不是把城外的新文藝生動地介紹了么?它不是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新的時代和世界潮流了么?誰說舊瓶不能裝新酒呢?
但是,喝了新酒的人漸漸上了癮,他們開始用疑惑的眼光來打量這家專做二道生意的林氏酒坊。他們發(fā)現(xiàn)了原裝酒,一喝,勁兒大多了,他們不再滿足林琴南手上那只古色古香的小酒壇。
許多新文化的迷醉者因林譯小說的啟蒙而學(xué)了外文,因?qū)W外文而放棄了毛筆。毛筆之外的天地是那么廣闊,他們變得義無返顧。
林琴南握著毛筆的手終于顫抖了。他停止了翻譯,用毛筆寫下了聲討白話文兼及整個新文化的憤怒檄文。他的文章,是對毛筆文化的一次系統(tǒng)維護。人們對這位老人懷著一種復(fù)雜的情感:他是窗戶的開啟者,又是大門的把守者。他可以用毛筆指點一些什么,卻絕不允許讓毛筆文化的整體構(gòu)架渙散。
相比之下,當時新文化的斗士們卻從容得多,除了蔡元培給林琴南寫了一封回信,劉半農(nóng)假冒“王敬軒”給他開了個玩笑,沒有再與這位老人多作爭辯。他們洞悉世界大潮和時代走向,信心十足,忙著干許多更重要的事。他們沒有更多的精力與一種頑固的邏輯怪圈糾纏日久,對于他們自己也在用的毛筆,更不作任何攻難。
新文化隊伍中的人士,寫毛筆字在總體上不如前代。他們有舊學(xué)根基,都能寫;但當主要精力已投注到新的文化方式之后,筆墨的優(yōu)劣已不是他們的價值系統(tǒng)中的敏感部位。陳獨秀和胡適的毛筆字都寫得一般,魯迅、郭沫若、茅盾寫得較好,魯、郭兩位或許還能躋身書法家的行列。對他們來說,毛筆字主要已成為一種并不強悍的工具形態(tài)。“文房四寶”,已完全維系不住他們的人格構(gòu)架。
然而,事情又一次地出現(xiàn)了負面。
毛筆文化既然作為一個完整的世界存在過數(shù)千年,它的美色早已鍛鑄得極其燦爛。只要認識中國字,會寫中國字,即便是現(xiàn)代人,也會被其中溫煦的風景所吸引。吸引得深了,還會一步步登堂入室,成為它的文化圈中新的成員。
五四文化新人與傳統(tǒng)文化有著先天性的牽連,當革新的大潮終于消退,行動的方位逐漸模糊的時候,他們?nèi)烁窠Y(jié)構(gòu)中親近傳統(tǒng)一面的重新強化是再容易不過的。像一個渾身濕透的弄潮兒又回到了一個寧靜的港灣,像一個筋疲力盡的跋涉者走進了一座舒適的庭院,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中國文化的帆船,永久載有這個港灣的夢;中國文人的腳步,始終沾有這個庭院的土。因此,再壯麗的航程,也隱藏著回歸的路線。
我們很難疾言厲色,說這種回歸是叛變。文化人格學(xué)的闡釋,要比社會進化論達觀得多。中國的事情總是難辦,重要原因就在于有這一幅幅文化人格圖譜不易索解。
陳獨秀夠激進的了,但他在杭州遇到沈尹默時,卻首先批評了這位青年書法家的字:“昨天看見你寫的一首詩,詩很好,字則其俗在骨。”對這句話,沈尹默刻骨銘心。沈尹默后來也寫寫白話詩,但主要精力卻投注在書法上,終身不懈。成了中國現(xiàn)代毛筆文化的一個重要孑遺。
周作人不失為五四前期頭腦特別清醒的斗士之一,他竟能在本世紀初年就一把抓住人的主題,提出“人的文學(xué)”的口號,在人文理性品格上明顯地高人一籌。但他后來卻深深地埋向毛筆文化而不可自拔,即便每天用毛筆抄一些古書古文也怡然自得。他抄書為文當然也有一系列并不落后的文化哲學(xué)觀念在左右,但留給社會的整體形象,已成為一個毛筆世界里不倦的爬剔者。他寫于1936年2月的一篇散文《買墨小記》,道盡了他所沉溺的那個天地,也展露了那個天地中的他。文章寫得很有韻味,不妨抄下一段:
我寫字多用毛筆,這也是我落伍之一,但是習慣了不能改,只好就用下去,而毛筆非墨不可,又只得買墨。本來墨汁是最便也最經(jīng)濟的,可是膠太重,不知道用的什么煙,難保沒有“化學(xué)”的東西,寫在紙上常要發(fā)青,寫稿不打緊,想要稍保存就很不合適了。……
買墨為的是用,那么一年買一兩半兩就夠了。這話原是不錯的,事實上卻不容易照辦,因為多買一兩塊留著玩玩也是人之常情。
墨到可玩的地步當然是要有年代的,周作人買來磨的是光緒至道光年間的墨。據(jù)說嚴格一點應(yīng)該用光緒五年以前的墨,再后面,墨法已遭浩劫。周作人還搜集到了俞樾、趙之謙、范寅等人的著書之墨,“舍不得磨,只是放著看看而已。”周作人不是收藏家,他的玩墨,反映了一種人格情趣。而這種人格情趣又偏偏出現(xiàn)在一位新文化代表人物的身上,真是既奇異又必然。
很巧,就在周作人寫《買墨小記》的半年前,他的哥哥魯迅也寫了一篇有關(guān)筆墨的文章,題曰《論毛筆之類》。盡管不是故意的,兄弟倆圍繞著同一個問題發(fā)表的意見大相徑庭,真可稱作是一場“筆墨官司”了。魯迅說:
我自己是先在私塾里用毛筆,后在學(xué)校里用鋼筆,后來回到鄉(xiāng)下又用毛筆的人,卻以為假如我們能夠悠悠然,洋洋焉,拂硯伸紙,磨墨揮毫的話,那么,羊毫和松煙當然也很不壞。不過事情要做得快,字要寫得多,可就不成功了,這就是說,它敵不過鋼筆和墨水。譬如在學(xué)校里抄講義罷,即使改用墨盒,省去臨時磨墨之煩,但不久,墨汁也會把毛等膠住,寫不開了,你還得帶洗筆的水池,終于弄到在小小的桌子上,擺開“文房四寶”。況且毛筆尖觸紙的多少,就是字的粗細,是全靠手腕作主的,因此也容易疲勞,越寫越慢。閑人不要緊,一忙,就覺得無論如何,總是墨水和鋼筆便當了。
兩位成熟的大學(xué)者忽然都在乍看起來十分瑣碎的用筆用墨問題上大做文章,似乎令人奇怪,但細細品味他們的文句即可明白,這里潛伏著一種根本性的人格對峙。魯迅灑筆開去,從用筆說到了中國社會變革的一個大課題:“便于使用的器具的力量,是決非勸諭,譏刺,痛罵之類的空言所能制止的。假如不信,你倒去勸那些坐汽車的人,在北方改用騾車,在南方改用綠呢大轎試試看。”魯迅說,改造傳統(tǒng)很艱難,而禁止青年人卻很容易。在中國,當“改造傳統(tǒng)”和“禁止青年”各不相讓的時候,常常是后者占上風。但禁止的結(jié)果只能是“使一部分青年又變成舊式的斯文人”。
魯迅究竟是魯迅,他從筆說到了人。“筆墨官司”所打的,原來是青年一代中國文人的人格選擇。
這種人格選擇的實際范疇當然比用筆用墨大得多。就在周氏兄弟寫文章的前兩年,當年諷刺過林琴南的五四文化新人劉半農(nóng)作為教授參加北京大學(xué)招生閱卷,見到一位考生把“昌明文化”誤寫成了“倡明文化”,他竟為此發(fā)表了詩作并加注,考證“倡”即“娼”,嘲笑學(xué)生是不是指“文化由娼妓而明”。劉半農(nóng)的這種諷刺顯然是極不厚道的,但更重要的是,他如今心目中青年學(xué)生應(yīng)有的形象已經(jīng)納入一條乾嘉式的道路。為此,其他新文化人士十分不滿,記得曹聚仁還借此發(fā)表了一個著名的觀點:我們以為青年人錯了的地方,很可能恰恰是對的,我們今天以為正字的,很可能是真正的別字;中國文字構(gòu)架如此宏大繁復(fù),青年人難免會經(jīng)常寫別字、讀別字,這是青年人應(yīng)享的權(quán)利。
曹聚仁也夠水準,他同樣從別字說到了人,與魯迅相呼應(yīng)。他國學(xué)根底深厚,卻不主張讓青年人重返港灣和庭院,反對他們在毛筆文化中把聰明才智耗盡。寧肯魯莽粗糙一點,也不要成為古風翩然、國學(xué)負擔沉重的舊式斯文人。
過于迷戀承襲,過于消磨時間,過于注重形式,過于講究細節(jié),毛筆文化的這些特征,正恰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群體人格的映照,在總體上,它應(yīng)該淡隱了。
這并不妨礙書法作為一種傳統(tǒng)藝術(shù)光耀百世。喧鬧迅捷的現(xiàn)代社會時時需要獲得審美慰撫,書法藝術(shù)對此功效獨具。我自己每每在頭昏腦脹之際,近乎本能地把手伸向那些碑帖。只要輕輕翻開,灑脫委和的氣韻立即撲面而來。
我真希望有更多的中國人能夠擅長此道,但良知告訴我,這個民族的生命力還需要在更寬廣的天地中展開。健全的人生須不斷立美逐丑,然而,有時我們還不得不告別一些美,張羅一個個酸楚的祭奠。世間最讓人消受不住的,就是對美的祭奠。
只好請當代書法家們好生努力了,使我們在祭奠之后還能留下較多的安慰。
余秋雨代表作品:臘梅
人真是奇怪,蝸居斗室時,滿腦都是縱橫千里的遐想,而當我在寫各地名山大川游歷記的時候,倒反而常常有一些靜定的小點在眼前隱約,也許是一位偶然路遇的老人,也許是一只老是停在我身邊趕也趕不走的小鳥,也許是一個讓我打了一次瞌睡的草垛。有時也未必是旅途中遇到的,而是走到哪兒都會浮現(xiàn)出來的記憶亮點,一閃一閃的,使飄飄忽忽的人生線絡(luò)落下了幾個針腳。
是的,如果說人生是一條一劃而過的線,那末,具有留存價值的只能是一些點。
把那些枯萎的長線頭省略掉吧,只記著那幾個點,實在也夠富足的了。
為此,我要在我的游記集中破例寫一枝花。它是一枝臘梅,地處不遠,就在上海西郊的一個病院里。
它就是我在茫茫行程中經(jīng)常明滅于心間的一個寧靜光點。
步履再矯健的人也會有生病的時候,住醫(yī)院對一個旅行者來說可能是心理反差最大的一件事。要體力沒體力,要空間沒空間,在局促和無奈中等待著,不知何時能跨出人生的下一站。
看來天道酬勤,也罰勤。你們往常的腳步太灑潑了,就驅(qū)趕到這個小院里停駐一些時日,一張一弛。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習慣不習慣。
那次我住的醫(yī)院原是一位外國富商的私人宅邸,院子里樹木不少,可惜已是冬天,都凋零了。平日看慣了山水秀色,兩眼全是饑渴,成天在樹叢間尋找綠色。但是,看到的只是土褐色的交錯,只是一簇簇相同式樣的病房服在反復(fù)轉(zhuǎn)圈,越看心越煩。病人偶爾停步攀談幾句,三句不離病,出于禮貌又不敢互相多問。只有兩個病人一有機會就高聲談笑,護士說,他們得的是絕癥。他們的開朗很受人尊敬,但誰都知道,這里有一種很下力氣的精神支撐。他們的談笑很少有人傾聽,因為大家拿不出那么多安慰的反應(yīng)、勉強的笑聲。常常是護士陪著他們散步,大家遠遠地看著背影。
病人都喜歡早睡早起,天蒙蒙亮,院子里已擠滿了人。大家趕緊在那里做深呼吸,動動手腳,生怕天亮透,看清那光禿禿的樹枝和病懨懨的面容。只有這時,一切都將醒未醒,空氣又冷又清爽,張口開鼻,搶得一角影影綽綽的清晨。
一天又一天,就這么過去了。突然有一天清晨,大家都覺得空氣中有點異樣,驚恐四顧,發(fā)現(xiàn)院子一角已簇擁著一群人。連忙走過去,踮腳一看,人群中間是一枝臘梅,淡淡的晨曦映著剛長出的嫩黃花瓣。趕近過去的人還在口中念叨著它的名字,一到它身邊都不再作聲,一種高雅淡潔的清香已把大家全都懾住。故意吸口氣去嗅,聞不到什么,不嗅時卻滿鼻都是,一下子染透身心。
花,僅僅是一枝剛開的花,但在這兒,是沙漠駝鈴,是荒山?jīng)鐾ぃ蔷煤狄娪辏蔷糜攴徘纭2∮褌兛戳艘粫齻?cè)身,把位置讓給擠在后面的人,自己在院子里踱了兩圈,又在這兒停下,在人群背后耐心等待。從此,病院散步,全成了一圈一圈以臘梅為中心的圓弧線。
住院病人多少都有一點神經(jīng)質(zhì)。天地狹小,身心脆弱,想住了什么事怎么也排遣不開。聽人說,許多住院病人都會與熱情姣好的護士產(chǎn)生一點情感牽連,這不能全然責怪病人們逢場作戲,而是一種脆弱心態(tài)的自然投射。待他們出院,身心恢復(fù)正常,一切也就成為過眼煙云。
現(xiàn)在,所有病人的情感都投射在臘梅上了,帶著一種超常的執(zhí)迷。與我同病房的兩個病友,一早醒來就說聞到了臘梅的香氣,有一位甚至說他簡直是被香氣熏醒的,而事實上我們的病房離臘梅不近,至少隔著四五十米。
依我看來,這枝臘梅確也當?shù)闷鸩∪藗兊膱?zhí)迷。各種雜樹亂枝在它身邊讓開了,它大模大樣地站在一片空地間,讓人們可以看清它的全部姿態(tài)。枝干虬曲蒼勁,黑黑地纏滿了歲月的皺紋,光看這枝于,好象早就枯死,只在這里伸展著一個悲槍的歷史造型。實在難于想象,就在這樣的枝干頂端,猛地一下涌出了那么多鮮活的生命。花瓣黃得不夾一絲混濁,輕得沒有質(zhì)地,只剩片片色影,嬌怯而透明。整個院子不再有其他色彩,好像葉落枝黃地鬧了一個秋天,天寒地凍地鬧了一個冬天,全是在為這枝臘梅鋪墊。梅瓣在寒風中微微顫動,這種顫動能把整個鉛藍色的天空搖撼。病人們不再厭惡冬天,在臘梅跟前,大家全部懂了,天底下的至色至香,只能與清寒相伴隨。這里的美學(xué)概念只剩下一個詞:冷艷。
它每天都要增加幾朵,于是,計算花朵和花蕾,成了各個病房的一件大事。爭論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爭執(zhí)不下了就一起到花枝前仔細數(shù)點。這種情況有時發(fā)生在夜里,病人們甚至會披衣起床,在寒夜月色下把頭埋在花枝間。月光下的臘梅尤顯圣潔,四周暗暗的,唯有晶瑩的花瓣與明月遙遙相對。清香和夜氣一拌和,濃入心魄。
有一天早晨起來,天氣奇寒,推窗一看,大雪紛飛,整個院子一片銀白。臘梅變得更醒目了,裊裊婷婷地兀自站立著,被銀白世界烘托成仙風道骨,氣韻翩然。幾個年輕的病人要冒雪趕去觀看,被護士們阻止了。護士低聲說,都是病人,哪能受得住這般風寒?還不快回!
站在底樓檐廊和二摟陽臺上的病人,都柔情柔意地看著臘梅。有人說,這么大的雪一定打落了好些花瓣;有人不同意,說大雪只會催開更多的蓓蕾。這番爭論終于感動了一位護士,她自告奮勇要冒雪去數(shù)點。這位護士年輕苗條,剛邁出去,一身白衣便消融在大雪之間。她步履輕巧地走到臘梅前,捋了捋頭發(fā),便低頭仰頭細數(shù)起來。她一定學(xué)過一點舞蹈,數(shù)花時的身段讓人聯(lián)想到《天女散花》。最后,她終于直起身來向大樓微微一笑,沖著大雪報出一個數(shù)字,惹得樓上樓下的病人全都歡呼起來。數(shù)字證明,承受了一夜大雪,臘梅反而增加了許多朵,沒有凋殘。
這個月底,醫(yī)院讓病人評選優(yōu)秀護士,這位冒雪數(shù)花的護士得了全票。
過不了幾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上海的冬天一般不下這么大的雨,所有的病人又一下子擁到了檐廊、陽臺前。誰都明白,我們的臘梅這下真的遭了難。幾個眼尖的,分明已看到花枝地下的片片花瓣。雨越來越大,有些花瓣已沖到檐下,病人們憂愁滿面地仰頭看天,聲聲惋嘆。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去架傘!”
這是另一位護士的聲音,冒雪數(shù)梅的護士今天沒上班。這位護士雖然身材頎長,卻還有點孩子氣,手上夾把紅綢傘,眸子四下一轉(zhuǎn)。人們像遇到救星一樣,默默看著她,忘記了道謝。有一位病人突然阻止了她,說紅傘太刺眼,與臘梅不太搭配。護士噘嘴一笑,轉(zhuǎn)身回到辦公室,拿出來一把黃綢傘。病人中又有人反對,說黃|色對黃|色會把臘梅蓋住。好在護士們用的傘色彩繁多,最后終于挑定了一把紫綢傘。
護士穿著-乳-白色雨靴,打著紫傘來到花前,拿一根繩子把傘捆扎在枝干上。等她捆好,另一位護士打著傘前去接應(yīng),兩個姑娘互摟著肩膀回來。
春天來了,臘梅終于凋謝。病人一批批出院了,出院前都到臘梅樹前看一會兒。
各種樹木都綻出了綠芽,地上的青草也開始抖擻起來,病人的面色和眼神都漸漸明朗。不久,這兒有許多鮮花都要開放,蜜蜂和蝴蝶也會穿墻進來。
病房最難捱的是冬天,冬天,我們有過一枝臘梅。
這時,臘梅又萎謝躲避了,斑駁蒼老,若枯枝然。
幾個病人在打賭:“今年冬天,我要死纏活纏闖進來,再看一回臘梅!” 護士說:“你們不會再回來了,我們也不希望健康人來胡調(diào)。健康了,趕路是正經(jīng)。這臘梅,只開給病人看。”
說罷,微微紅了點臉。
余秋雨代表作品:五城記
一、開封
它背靠一條黃河,腳踏一個宋代,像一位已不顯赫的貴族,眉眼間仍然器宇非凡。
省會在鄭州,它不是。這是它的幸運。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老態(tài)龍鐘的舊國都,把忙忙顛顛的現(xiàn)代差事,灑脫地交付給鄰居。
陪同我的人說,宋史上記載的舊地名,都在今天開封地底下好幾公尺。黃河經(jīng)常決水,層層淤泥堆積,把宋代繁密的腳印深深潛藏。龐貝古城潛藏得過于轟轟烈烈,中國人溫文爾雅,連自然力也入鄉(xiāng)隨俗,一層層地慢慢來。開封古都,用災(zāi)難的刷把,一次次刷新。人們逃了又來了,重新墾殖,重新營建,重新喚醒古都氣韻,重新召來街市繁榮。開封最驕傲的繁榮,見之于《清明上河圖》。
開封就像我們整個民族,一再地在災(zāi)難的大漠上重新站立,立誓恢復(fù)淤泥下的昔日繁華。但是,淤泥下的一切屬于記憶,記憶像銀灰色的夢,不會有其他色彩。于是,開封成了一個褪色的遺址。
只有最高大、最堅牢的構(gòu)建未曾掩埋。臺階湮沒了,殿身猶在;高塔被淤沒底層,仍然巍然不摧。那天我與友人同去開封,不知爬了多少臺階,古塔、古塔、古塔,宮殿、宮殿、宮殿。我累了,上下環(huán)顧,對友人說:“我真想把荒草間的石階拍下來,題名時間。”友人說:“別拍了,一端相機便成了現(xiàn)代。” 倒也是。時間的力量只能靠著體力慢慢去爬、去體會,不能拿著一張照片輕松地去看。一輕松,全都變味。
國內(nèi)許多古塔已經(jīng)禁止人們攀援,而開封古塔卻聽便。不必過于擔心有無數(shù)的人在塔中擁擠,爬塔是一種體力和意志的考驗。塔階很窄、很陡、也很暗,不拼力爬到每層的窗洞口你不可能停下,到了窗洞口又立即產(chǎn)生更上一層觀看的渴念。爬塔心理可以構(gòu)成一種強烈的懸念線,塔頂塔尖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召喚。要么不進塔。進了它,爬了它,很少有人半途而返。讓體力心力不濟的人們靜靜仰望吧,塔身中天天地進行著青春和生命的接力賽。千年前建塔的祖先們,不經(jīng)意地留下了物理上和心理上的兩個制高點,來俯瞰一代代的子孫是否有點出息、有點能耐。當我爬到最后一層,我真想氣喘吁吁地叫一聲:“我報到,我的祖先!”
是的,只有遠遠高于現(xiàn)實的構(gòu)建,才有能力召喚后代。
二、南京
六朝金粉足能使它名垂千古,何況它還有明、清兩代的政治大潮,還有近代和現(xiàn)代的殷殷血火。
許多事,本來屬于全國,但一到南京,便變得特別奇崛,讓人久久不能釋懷。歷代妓女多得很,哪像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艷”,那樣具有文化素養(yǎng)和政治見識,使整整一段政治文化史都染上了艷麗色彩?歷代農(nóng)民起義多得很,哪像葬身紫金山的朱元璋和把南京定都為天京的洪秀全,那樣叱咤風云,鬧成如此氣象?歷代古都多得很,哪像南京,直到現(xiàn)代還一會兒被外寇血洗全城,一會兒在炮火中作歷史性永訣,一次次搞得地覆天翻?
中華民族就其主干而言,挺身站起于黃河流域。北方是封建王朝的根基所在,一到南京,受到楚風夷習的侵染,情景自然就變得怪異起來。南京當然也要領(lǐng)受黃河文明,但它又偏偏緊貼長江,這條大河與黃河有不同的性格。南京的怪異,應(yīng)歸因于兩條大河的強力沖撞,應(yīng)歸因于一個龐大民族的異質(zhì)聚匯。
這種沖撞和聚匯,激浪喧天,聲勢奪人。因此,南京城的氣魄,無與倫比,深深銘刻著南北交戰(zhàn)的宏大的悲劇性體驗。玄武湖邊上的古城墻藤葛拂拂,明故宮的遺址仍可尋訪,雞鳴寺的鐘聲依稀能聞,明孝陵的石人石馬巍然端立,秦淮河的流水未曾枯竭,夫子廟的店鋪重又繁密,棲霞山的秋葉年年飄落,紫金山的架勢千載不移,去中山陵、靈谷寺的林蔭道,永遠是那樣令人心醉。
別的故都,把歷史濃縮到宮殿;而南京,把歷史溶解于自然。在南京,不存在純粹學(xué)術(shù)性的參觀,也不存在可以舍棄歷史的游玩。北京是過于鋪張的聚集,杭州是過于擁擠的沉淀,南京既不鋪張也不擁擠,大大方方地暢開一派山水,讓人去讀解中國歷史的大課題。我多次對南京的朋友說,一個對山水和歷史同樣寄情的中國文人,恰當?shù)臍w宿地之一是南京。除了夏天太熱,語言不太好聽之外,我從不掩飾對南京的喜愛。
心中珍藏的千古名詩中,有不少與南京有關(guān),其中尤以劉禹錫的《石頭城》為最:
山圍故國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墻來。
1000多年前的詩人已把懷古的幽思開拓到如此氣派,再加上1000年,南京城實在是氣可吞天。
三、成都
對整個中國版圖來說,群山密布的西南躲藏著一個成都,真是一種大安慰。 我初次入川,是沿寶成鐵路進去的。已經(jīng)看了那么久的黃土高原,連眼神都已萎黃。山間偶爾看見一條便道,一間石屋,便會使精神陡然一震,但它們很快就消失了,永遠是寸草不生的連峰,隨著轟隆隆的車輪聲緩緩后退,沒完沒了。也有險峻的山勢,但落在一片灰黃的單色調(diào)中,怎么也顯現(xiàn)不出來。造物主一定是打了一次長長的瞌睡,把調(diào)色板上的全部灰黃都傾倒在這里了。
開始有了隧洞,一個接一個,過洞時車輪的響聲震耳欲聾,也不去管它,反正已張望了多少次,總也沒有綠色的希望。但是,隧洞為什么這樣多呢,剛剛沖出一個又立即竄進一個,數(shù)也數(shù)不清。終于感到,有這么隆重的前奏,總會有什么大事情要發(fā)生了。果然,不知是竄出了哪一個隧洞,全車廂一片歡呼:窗外,一派美景從天而降。滿山綠草,清瀑飛濺,黃花灼眼,連山石都濕淥淥地布滿青苔。車窗外成排的桔子樹,碧綠襯著金黃,碩大的桔子,好像伸手便可摘得。土地黑油油的,房舍密集,人畜皆旺。造物主醒了,揉眼抱愧自己的失責,似要狠命地在這兒補上。
從此,我們一刻也不愿離開車窗,直至成都的來到。
有了一個成都作目的地,古代的旅行者可以安心地飽嘗入川的千里之苦了。蜀道雖難,有成都在,再難也是風雅,連瘦弱文人也經(jīng)受得了。
中華文明所有的一切,成都都不缺少。它遠離東南,遠離大海,很少耗散什么,只知緊緊匯聚,過著濃濃的日子,富足而安逸。那么多山嶺衛(wèi)護著它,它雖然也發(fā)生過各種沖撞,卻沒有卷入過鋪蓋九州的大災(zāi)荒,沒有充當過赤地千里的大戰(zhàn)場。只因它十分安全,就保留著世代不衰的幽默;只因它較少刺激,就永遠有著麻辣的癖好;只因它有飛越崇山的渴望,就養(yǎng)育了一大批才思橫溢的文學(xué)家。
成都是中國歷史文化的豐盈偏倉。這里的話題甚多,因此有那么多茶館,健談的成都人為自己準備了品類繁多的小食,把它們與歷史一起細細咀嚼品嘗。
成都的名勝古跡,有很大一部分是外來游子的遺跡。成都人挺大方,把它們仔細保存,恭敬瞻仰。比之于重慶,成都的沉淀力強得多。正是這種沉淀力,又構(gòu)建了它的穩(wěn)健。重慶略嫌浮囂。
重慶也有明顯的長處,它的朝天門碼頭,虎虎地朝向長江,遙指大海,通體活氣便在這種指向中回蕩。沉靜的成都是缺少這種指向的,古代的成都人在望江樓邊灑淚揖別,解纜揮槳,不知要經(jīng)過多少曲折,才能抵達無邊的寬廣。
成都的千古難題至今猶在:如何從深厚走向?qū)拸V?
四、蘭州
常聽人說,到西北最難適應(yīng)的是食物。但我對蘭州印象最深的卻是兩宗美食:牛肉面與白蘭瓜。
因此,這座黃河上游邊的狹長古城,留給我兩種風韻:濃厚與清甜。
蘭州牛肉面取料十分講究,一定要是上好黃牛腿肉,精工烹煮,然后切成細丁,拌上香蔥、干椒和花椒;面條粗細隨客,地道的做法要一碗碗分開煮,然后澆上適量牛肉湯汁,蓋上剛剛炒好的主料。滿滿一大碗,端上來面條清齊、油光閃閃、濃香撲鼻。一上口味重不膩,爽滑麻燙。另遞鮮湯一小碗,如若還需牛肉,則另盤切送,片片干挺而柔酥,佐蒜泥辣醬。在蘭州吃牛肉面,一般人都會超過平時的食量。
我蘭州的朋友范克峻先生是一位歷盡磨難之人,經(jīng)常帶我到一家鋪子吃牛肉面。掌勺的馬師傅年事已高,見范先生來便親自料理一切,不容有半點差池。范先生輕聲告訴我,這位馬師傅實在是一位俠義之士,別看他每天只是切肉煮面,你完全可以把一切信托于他。30多年前,一位每天到這兒吃面的演員突然遭冤被捕,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判刑不輕。妻子親朋都離他而去,過年過節(jié)時也沒人來探望。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這位馬師傅出現(xiàn)在鐵窗之前,手提一包干切牛肉,無言捧上。如此者每年不斷,一直延續(xù)整整20年之久。20年后,演員的冤案昭雪平反,他又重登舞臺,名震全城。不管他用什么方式來邀請和感謝,馬師傅全不接受,只在他每天早晨來吃牛肉面時,投以輕輕一笑。
正說著,馬師傅的牛肉面已經(jīng)煮好端來,只一口,我就品出蘭州的厚味來了。
在風味上,白蘭瓜與牛肉面正恰構(gòu)成強烈對比。這種瓜吃時須剖成長條,入口即滿嘴清涼,味不濃,才嚼幾下就消融在咽喉之間,立時覺得通體潤爽。據(jù)說白蘭瓜是外來品種,蘭州接納了它,很快讓它名揚中華。蘭州雖然地處僻遠的西北,卻是聞名的瓜果之鄉(xiāng)。只要是好瓜好果大多都能在蘭州存活,而且加添上一份香甜。火車經(jīng)過蘭州站,車廂里會變戲法一樣立即貯滿了各種瓜果,性急的旅客立即取刀削食,滿車都是甜津津的清香。
瓜果的清香也在蘭州民風中回蕩。與想象中的西北神貌略有差異,這兒的風氣頗為疏朗和開放。衣著入時,店貨新潮,街道大方,書畫勁麗,歌舞鼎盛,觀眾看戲的興趣也灑脫的正常。京劇、越劇、秦腔都看,即便是演一個外國話劇,票房價值仍然很高。去敦煌必須經(jīng)蘭州,因此在蘭州的外國旅游者很多。蘭州的一大缺憾,是機場離市區(qū)實在太遠,極為不便;但蘭州機場女播音員的英語水平,在我聽來,在全國機場之上,這又給國際友人帶來了一種舒坦。
這便是蘭州,對立的風味和諧著,給西北高原帶來平撫,給長途旅人帶來慰藉。中華民族能在那么遙遠的地方挖出一口生命之泉噴涌的深井,可見體力畢竟還算旺盛的。有一個蘭州在那里駐節(jié),我們在穿越千年無奈的高原時也會浮起一絲自豪。
五、廣州
終究還得說說廣州。
前年除夕,我因購不到機票,被滯留在廣州、許多朋友可憐我,紛紛來邀請到他們家過年。我也就趁機,輪著到各家走了走。
走進每家的客廳,全是大株鮮花。各種色彩都有,名目繁多,記不勝記。我最喜歡的是一株株栽在大盆里的金桔樹,深綠的葉,金黃的果,全都亮閃閃的。一位女作家順手摘下兩枚,一枚遞給我,一枚丟進嘴里。她丈夫笑著說:“不到新年,準被她吃光!”而新年就在明天。
那天下午,幾位朋友又來約我,說晚上去看花市,除夕花市特別熱鬧;下午就到郊區(qū)去看花圃。到花圃去的路上,一輛一輛全是裝花的車。廣州人不喜愛斷枝摘下的花,習慣于連根盆栽,一盆盆地運。許多花枝高大而茂密,把卡車駕駛室的頂都遮蓋了,遠遠看去,只見一群群繁花在天際飛奔,神奇極了。這些繁花將奔入各家各戶,人們在花叢中斟酒祝福。我覺得,比之于全國其他地方,廣州人更有權(quán)利說一句:春節(jié)來了!
可惜,從花圃回來,我就拿到了機票,立即趕向機場,晚上的除夕花市終于沒有看成。
在飛機上,滿腦子還盤旋著廣州的花。我想,內(nèi)地的人們過春節(jié),大多用紅紙與鞭炮來裝點,那里的春意和吉祥氣,是人工鋪設(shè)起來的。唯有廣州,硬是讓運花車運來一個季節(jié),把實實在在的春天生命引進家門,因此慶祝得最為誠實、最為透徹。
據(jù)說,即便在最動蕩的年月,廣州的花市也未曾停歇。就像廣州人喝早茶,天天去,悠悠然地,不管它潮漲潮退、云起云落。
以某種板正的觀念看來,花市和早茶,只是生活的小點綴,社會大事多得很,哪能如此迷醉。種種凌厲的號令遠行千里抵達廣州,已是聲威疏淡,再讓它旋入花叢和茶香,更是難以尋見。“廣州怎么回事?”有人在吆喝。廣州人好像沒有聽見,嘟噥了一聲很難聽懂的廣州話,轉(zhuǎn)身喚了嗅花瓣,又端起了茶盞。
廣州歷來遠離京城,面對大海。這一方位使它天然地與中國千年封建傳統(tǒng)構(gòu)成了逆反。千里驛馬跑到這里已疲倦不堪,而遠航南洋的海船正時時準備拔錯出發(fā)。
當驛馬實在攪得人煩不勝煩的時候,這兒兀兀然地站出了康有為、梁啟超、黃遵憲、孫中山,面對北方朗聲發(fā)言。一時火起,還會打點行裝,慷慨北上,把事情鬧個青紅皂白。北伐,北伐,廣州始終是北伐的起點。
北上常常失敗。那就回來,依然喝早茶、逛花市,優(yōu)閑得像沒事人一樣,過著世俗氣息頗重的情感生活。
這些年,廣州好像又在向著北方發(fā)言了,以它的繁忙,以它的開放,以它的勇敢。不過這次發(fā)言與以前不同,它不必暫時舍棄早茶和花市了,濃濃冽冽地,讓慷慨言詞拌和著茶香和花香,直飄遠方。
像我這樣一個文人,走在廣州街上有時也會感到寂寞。倒也不是沒有朋友,在廣州,我的學(xué)生和朋友多得很,但他們也有寂寞。我們都在尋找和期待著一種東西,對它的創(chuàng)造,步履不能像街市間的人群那樣匆忙,它的功效,也不像早茶和花市,只滿足日常性、季節(jié)性的消耗。
看過“余秋雨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