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頭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為東坡，佛印居右，魯直居左。蘇黃共閱一手卷；東坡右手執(zhí)卷端，左手撫魯直背；魯直左手執(zhí)卷末，右手指卷，如有所語。東坡現(xiàn)右足，魯直現(xiàn)左足，身各微側(cè)；其兩膝相比者，各隱卷底衣褶中。佛印絕類彌勒，袒胸露乳，矯首昂視，神情與蘇黃不屬。臥右膝，詘右臂支船，而豎其左膝，左臂掛念珠倚之，珠可歷歷數(shù)也。

舟尾橫臥一楫。楫左右舟子各一人。居右者椎髻仰面，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若嘯呼狀。居左者右手執(zhí)蒲葵扇，左手撫爐，爐上有壺，其人視端容寂，若聽茶聲然。

其船背稍夷，則題名其上，文曰「天啟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遠(yuǎn)甫刻」，細(xì)若蚊足，鉤畫了了，其色墨。又用篆章一，文曰「初平山人」，其色丹。

通計(jì)一舟：為人者五，為窗者八，為箬篷，為楫，為爐，為壺，為手卷，為念珠者各一；對(duì)聯(lián)、題名并篆文，為字共三十有四；而計(jì)其長，曾不盈寸，蓋簡桃核修狹者為之。魏子詳矚既畢，詫曰：嘻！技亦靈怪矣哉！莊、列所載，稱驚猶鬼神者良多，然誰有游削于不寸之質(zhì)，而須麋了然者？假有人焉，舉我言以復(fù)于我，我必疑其誑。乃今親睹之。繇斯以觀，棘刺之端，未必不可為母猴也。嘻！技亦靈怪矣哉！

詞句注釋

1.奇巧人：技藝奇妙精巧的人.奇,奇特.

2.王叔遠(yuǎn)：名毅,字叔遠(yuǎn).明代民間微雕藝人.

3.徑寸之木：直徑一寸的木頭.徑,直徑.

4.為：做,這里指雕刻.

5.器皿：指器具.盤,碗一類的東西.

6.以至：以及.

7.罔不因勢象形,各具情態(tài)：都能就著木頭原來的樣子模擬那些東西的形狀,各有各的神情姿態(tài).罔：無,沒有.罔不：無不,全都.因：順著,就著.象：模仿.這里指雕刻.各：各自.具：具有.情態(tài)：神態(tài).

8.嘗：曾經(jīng).

9.貽：贈(zèng).

10.余：我.

11.蓋大蘇泛赤壁云：刻的是蘇軾乘船游赤壁的故事.蓋：表示推測的句首語氣詞.泛,泛舟,坐船游覽.云：句尾語助詞.

12.約：大約.

13.有（yòu）奇（jī）：多一點(diǎn).有：通“又”,用來連接整數(shù)和零數(shù).奇：零數(shù).

14.高可二黍許：大約有二個(gè)黃米粒那樣高.可,大約.黍：又叫黍子,去皮后叫黃米.一說,古代一百粒排列起來的長度是一尺,因此一個(gè)黍粒的長度是一分.許,上下.

15.中軒敞（chǎng）者為艙：中間高起開敞的部分是船艙.軒：高起.敞：敞開.為：是.

16.箬篷：用篛竹葉做成的船篷.篛的異形字是“箬”.

17.雕欄相望焉：雕刻著花紋的欄桿左右相對(duì).望：對(duì)著,面對(duì)著.

18.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蘇軾《后赤壁賦》里的文句.

19.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蘇軾《赤壁賦》里的文句.清：清涼.徐：緩緩地,慢慢地.興：起.

20.石青糝（sǎn）之：用石青涂在刻著字的凹處.石青：一種青綠色顏料.糝：涂.

21.峨冠：高高的帽子.

22.髯（rǎn）：兩腮的胡須.這里泛指胡須.

23.居：位于。

24.佛印：人名,是個(gè)和尚,蘇軾的朋友.

25.魯直：宋代詩人,書法家黃庭堅(jiān),字魯直.他也是蘇軾的朋友.

26.執(zhí)：拿著.

27.手卷：橫幅的書畫卷子.

28.卷端：指畫卷的右端.

29.卷末：指畫卷的左端.

30.如有所語：好像在說什么話似的語,說話.

31.微側(cè)：略微側(cè)轉(zhuǎn)（身子）.

32.其兩膝相比者：他們的互相靠近的兩膝（蘇東坡的左膝和黃庭堅(jiān)的右膝）.比,靠近.

33.各隱卷底衣褶中：都隱蔽在手卷下邊的衣褶里（意思說,從衣褶上可以看出相并的兩膝）.

34.絕類彌勒：極像佛教的彌勒菩薩.類,像.

35.矯首昂視：抬頭仰望.矯,舉.

36.不屬（zhǔ）：不相類似.

37.臥右膝：臥倒右膝.

38.詘：同“屈”，彎曲.

39.念珠：信佛教的人念佛時(shí)用以計(jì)數(shù)的成串珠子.

40.倚之：（左臂）靠在左膝上.

41.歷歷數(shù)也：清清楚楚地?cái)?shù)出來.歷歷：分明可數(shù)的樣子.

42.楫：船槳.

43.舟子：撐船的人,船夫.

44.椎髻：梳成椎形發(fā)髻,屬于詞類活用.

45.衡：通“橫”,橫著.

46.攀：扳著.

47.嘯呼：大聲呼叫.

48.其人視端容寂：那個(gè)人,眼睛正視著（茶爐）,神色平靜.

49.若聽茶聲然：好像在聽茶水開了沒有的樣子.若……然：相當(dāng)于“好像……的樣子”.

50.船背稍夷：船的背面稍平.背,這里指船底.夷,平.

50.天啟壬戌：天啟壬戌年,就是一六二二年.天啟,明熹宗朱由校年號(hào).

51.虞山王毅叔遠(yuǎn)甫：常熟人王毅字叔遠(yuǎn).虞山,現(xiàn)在江蘇省常熟縣西北,這里用來代替常熟.甫：通“父”,古代對(duì)男子的美稱,多附于字之后.

52.鉤：鉤的形狀.

53.了了：清清楚楚.

54.墨：這里的意思是黑.

55.篆章：篆字圖章.

56.丹：朱紅色.

57.為：刻有.

58.曾不盈寸：竟然不滿一寸.盈,滿.

59.簡：挑選.同“揀”,挑選.

60.修狹：長而窄.

61.技亦靈怪矣哉：技藝也真神奇啊!矣和哉連用有加重驚嘆語氣的作用.

62.游削：揮動(dòng)、運(yùn)用刻刀。

63.須：胡須眉毛，此處指極小、極細(xì)、極短等等。

64.繇-：通“由”。

65.棘刺之端，未必不可為母猴：即棘刺母猴，先秦典故。句意為：荊棘的末端的尖刺，未必不可以刻一個(gè)母猴啊。

通假釋義

舟首尾長約八分有奇（有——通“又”，用在整數(shù)和零數(shù)之間。）

左手倚一衡木（衡——通“橫”，與豎相對(duì)。）

蓋簡桃核修狹者為之（簡——通“揀”，挑揀。）

白話文翻譯

明朝(有一個(gè)）有特殊技藝（技藝精巧）的人名字叫王叔遠(yuǎn)，（他）能用直徑一寸的木頭，雕刻出宮殿、器具、人物，還有飛鳥、走獸、樹木、石頭，全部是按照材料原來的形狀刻成各種事物的形象，各有各的神情姿態(tài)。（他）曾經(jīng)送給我一個(gè)用桃核雕刻成的小船，刻的應(yīng)當(dāng)是蘇軾游赤壁（的情形）。

船頭到船尾大約長八分多一點(diǎn)，大約有兩個(gè)黃米粒那么高。中間高起而開敞的部分是船艙，船篷刻得好像箬竹葉一樣。旁邊有小窗，左右各四扇，一共八扇。打開窗戶來看，雕刻著花紋的欄桿左右相對(duì)。關(guān)上窗戶，（就看到一副對(duì)聯(lián)，）右邊刻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八個(gè)字），左邊刻著“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八個(gè)字），用石青涂在字的凹處。

船頭坐著三個(gè)人，中間戴著高高的帽子，胡須濃密的人是蘇東坡，佛印位于右邊，魯直位于左邊。蘇東坡、黃庭堅(jiān)共同看著一幅書畫長卷。蘇東坡右手拿著卷的右端，左手輕撫魯直的背。魯直左手拿著卷的左端，右手指著手卷，好像在說什么似的。蘇東坡露出右腳，魯直露出左腳，（身子都）略微側(cè)斜，他們互相靠近的兩膝，都被遮蔽在手卷下邊的衣褶里。佛印極像（佛教的）彌勒（菩薩），袒著胸脯，露出乳頭，抬頭仰望，神情和蘇東坡、魯直不相類似。佛印臥倒右膝，彎曲著右臂支撐在船上，豎著他的左膝，左臂上掛著一串念珠，靠在左膝上——念珠簡直可以清清楚楚地?cái)?shù)出來。

船尾橫放著一支船槳。船槳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名撐船的人。位于右邊的撐船的人梳著椎形發(fā)髻，仰著臉，左手倚著一根橫木，右手扳著右腳趾頭，好像在大聲呼喊的樣子。位于左邊的撐船的人右手拿著一把蒲葵扇，左手輕按著火爐，爐上有一把水壺，那個(gè)人的眼光正視著（茶爐），神色平靜，好像在聽茶水有沒有燒開似的。

船的背面較平，作者在上面題上自己的名字，文字是“天啟壬戌秋日，虞山王毅叔遠(yuǎn)甫刻”，筆畫像蚊子的腳一樣細(xì)小，清清楚楚，它的顏色是黑的。還刻著一枚篆書圖章，文字是：“初平山人”，字的'顏色是紅的。

總計(jì)一條船，刻了五個(gè)人，八扇窗戶；箬竹葉做的船篷、船槳、爐子、茶壺、手卷、念珠各一件；對(duì)聯(lián)、題名和篆文，刻的字共計(jì)三十四個(gè)。可是計(jì)算它的長度，還(竟然，尚且）不滿一寸。原來是挑選長而窄的桃核雕刻而成的。我（魏學(xué)洢）仔細(xì)看過后，驚詫道：哈哈！技藝也真是神奇啊！《莊》、《列》所記載，稱為如同鬼斧神工的器物也有很多，然而誰能在不到一寸的材質(zhì)上運(yùn)用刻刀，而極小的細(xì)節(jié)（胡須眉毛）也能刻得清楚明了的呢？假如有一個(gè)人，拿我（以上所說的）的話來告訴我，我一定會(huì)懷疑他在說假話。于是今天親眼看到。由此看來，荊棘的末端的尖刺，未必不可以刻一個(gè)母猴啊。哈哈！技藝也真是神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