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短篇小說選(2)
不知道是誰給說的媒。這女人我們認得,是這條街上一個鴉片煙鬼的女兒。(這條街有一個富麗堂皇,古色古香的街名,叫做“鳳翥街”。)我們常看見她蓬著頭出來買咸菜,買壁虱(即臭蟲)藥,買蚊煙香,臉色黃巴巴的,不怎么好看。可是因為年紀還輕,攏光了頭發,搽了脂粉,就像換了一個人,以前看不出的好看處全露出來了。揚州人看樣子很疼愛這位新娘子,不時回頭看看,走過去在她耳邊低低地說幾句話;或讓她偏了頭,為她拈去頭發上的一片草屑塵絲。他那個手勢就比一首情詩還值得一看。揚州人自己也像年輕了許多。
白案上,那位南京師傅集中精神在做包子。他仿佛想把他的熱情變成包子的滋味,全力以赴,揉面,摘面蒂,刮餡子,捏褶子,收嘴子,動作的節奏感很強。他很忙,顧不上想什么。但是今天是新開張,他一定覺得很興奮。他的腦袋里升騰著希望,就像那蒸籠里冒出來的一陣一陣的熱氣。聽他用力抽打著面團,聲音鈍鈍的,手掌一定很厚,而且手指很短!他的腦袋剃得光光的,后腦勺擠成了三四疊,一用力,腦后的褶紋不停地扭動。他穿著一身老藍布的衣褲,系著一條洋面口袋改成的圍裙。周身上下,無一處不像一個當行的白案師傅,跟揚州人的那種“票友”風度恰成對比。
不知道什么道理,那一頓早點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印象。豬肝面,加了一點菠菜、西紅柿,淡而無味。我看了看墻上釘著的一個橫幅,寫了幾個美術字:“綠楊飯店”(不知是哪位大學生的大作),心想:三個月以后,這幾個字一定會浸透了油氣,活該!——我對豬肝和美術字一向都沒有好感。
半年過去,很多人的家鄉在不斷“轉進”(報紙上諱言敗退,創造了一個新奇的名詞)的戰爭中失去了。滇越鐵路斷了,昆明和“下江”郵匯不通,大學生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很多學生在外面兼了差,教中學的,在拍賣行、西藥鋪當會計的,當家庭教師的,各行各業,無所不有。昆明每到中午十二點要放一炮,叫做“午炮”,據說放那一炮的也是我們的一位同學。有的做了生意,而且越做越大。還有一些對書本有興趣,抱殘守闕,除了領“貸金”,在學校吃“八寶飯”(糙米中有砂粒、鼠矢種種東西),靠變賣衣物維持。附近有不少收買舊衣的,背著竹筐,往來吆喚。其中有一個中年婦女,嗓音極其脆亮,我一生很少聽到這樣好聽的叫賣聲音:“有——舊衣爛衫找來賣!”
學生的變化,自然要影響到綠楊飯店。
這個飯館原來不大像一個飯館,現在可完全像一個飯館了,太像了,代表這個飯館的,不再是揚州人,而是南京人了。原來揚州人帶來的那點人情味和書卷氣蕩然無存。
那個南京人,第一天,就從他的后腦勺上看出這是屬于那種能夠堆砌“成功”的人,一個非常現實的人。他抓緊機會,穩扎穩打,他知道錢是好的,活下來多不容易,舉手投足都要代價。他一大早沖寒冒露從大西門趕到小南門去買肉,因為那里的肉要便宜一點;為了搬運兩袋面粉,他可以跟挑夫說很多好話,或罵很多難聽的話;他一邊下面,一邊拿眼睛瞟著門外過去的幾馱子柴,估著柴的干濕分量(昆明賣柴是不約斤的,木柴都是騾馬馱來,論馱賣);他揀去一片發黃的菜葉,丟到地下,拾起來,看一看,又放回案板上。他時常到別的飯鋪門前轉轉,看看人家的包子是什么樣子的,回來的路上就決定,他們的包子里還可以摻一點豆芽菜,放一點豆腐干……他的床是睡覺的,他的碗是吃飯的。他不幻想,不喜歡花(那兩盆花被他搬到天井角落里,干死了),他不聊閑天,不上茶館喝茶,而且老打狗。他身邊隨時擱了一塊劈柴,見狗就打,雖然他的肉高高地掛在房梁上,他還是擔心狗吃了。他打狗打得很狠,一劈柴就把狗的后腿打折。這狗就拖著一條瘸腿嗥叫著逃走了。昆明的飯鋪照例有許多狗。在人的腿邊擠來擠去,搶吃骨頭,只有綠楊飯店沒有。這街上的狗都教他打怕了,見了他的影子就逃。沒有多少時候,綠楊飯店就充滿了他的“作風”。從作風的改變上,你知道店的主權也變了。不問可知,這個店已經是合股經營。南京人攢了錢,紅利、工錢,加了自己的積蓄,入了股,從伙計變成了股東。我可以跟你打賭,從他答應來應活時那一天,就想到了這一步。
綠楊飯店的主顧有些變化,但生意沒有發生太大影響。在外兼職的學生在拿到薪水后會來油油腸子。做生意的學生,還保留著學籍,選了課,考試時得來答卷子,平時也偶爾來聽聽課。他們一來,就要找一些同學“聯絡感情”,在綠楊飯店擺了一桌子菜,哄飲大嚼。抱殘守闕者,有時覺得“口中淡出鳥來”,就翻出幾件值一點錢的東西拿到文明新街一賣,——最容易賣掉的東西是工具書,《辭源》、《牛津字典》……到綠楊飯店來開齋。有一個四川同學家里寄來一件棉袍子,他約了幾個人一同上郵局取出來,出了郵局大門,拆開包裹,把一件全新的棉袍搭在手臂上,就高聲吆喚:“哪個買這件棉袍!”然后,幾個饞人,一頓就把一件新棉袍吃掉了。昆明冬天不冷,沒有棉袍也過得去。
綠楊飯店的生意好過一陣,好得足以使這一帶所有的飯館為之側目。這些飯鋪的老板伙計全都對它關心。別以為他們都希望“綠楊”的生意壞。他們知道,“綠楊”的生意要是壞,他們也好不了。他們的命運既相妨,又相共。果然,過了一個高潮,綠楊飯店走了下坡路了,包子里的豆芽菜、豆腐干越摻越多,賣出去的包子越來越少。時間很快過了兩年了。大學的學生,有的干脆棄學經商,在外地跑買賣,甚至出了國,到仰光,到加爾各達。有的還選了幾門課,有的干脆休了學,離開書本,離開學校,也離開了綠楊飯店。在外兼職的,很多想到就要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不再胡亂花錢(有一個同學,有一只小手提箱,里面粘了三十一個小牛皮紙口袋,每一口袋內裝一個月中每一天的用度)。那一群抱殘守闕的書呆子,可賣的衣物更少了。“有——破衣爛衫找來賣”的吆喚聲音不常在學校附近出現了。鳳翥街冷落了許多。開飯館的江西人、湖南人、山東人、河北人全都風流云散,不知所終。綠楊飯店還開著。綠楊飯店猶如一面鏡子,照出種種變化。鏡子里是變色的豬肝、暗淡的菠菜、半生的或霉爛的西紅柿。太陽光如一匹布,陽光中游塵飛舞。
那個女人的臉又黃下來,頭發又蓬亂了。
然而綠楊飯店還是開著。
這當中我因病休了學。病好后在鄉下一個朋友主持的中學里教幾點鐘課,很少進城。綠楊飯店的情形可以說不知道。一年中只去過一次。
一個女同學病了,我們去看她。有人從黑土洼采來了一大把玉簪花(黑土洼是昆明出產鮮花的地方,花價與青菜價錢差不多),她把花插在一個綠陶瓶里,笑了笑說:“如果再有一盤白煮魚,我這病就生得很像樣子了!”她是揚州人。揚州人養病,也像賈府上一樣,以“清餓”為主。病好之后,飲食也極清淡。開始動葷腥時,都是吃椒鹽白煮魚。我們為了滿足她的雅興和病中易有的思鄉之情,就商量去問問揚州人老板,能不能像從前一樣為我們配幾個菜。由我和一個同學去辦這件事。老板答復得很慢。但當那個同學說:“要是費事,那就算了”時,他立刻就決定了,問:“什么時候?”南京人坐在一邊,不表示態度。出了綠楊飯店,我半天沒有說話。同學問我是怎么啦,我說沒有什么,我在想那個飯店。
吃飯的那天,南京人一直一聲不響,也不動手,只是摸摸這,掇掇那。女人在灶下燒火。揚州人掌勺。他頭發白了幾根了。他不再那樣瀟灑,很像是個炒菜師傅了。不僅他的紡綢褲褂、好鞋襪、戒指、表鏈都沒有了;從他下菜料、施油鹽,用鏟子抄起將好的菜來嘗一嘗,菜好了敲敲鍋邊,用抹布(好臟!)擦擦盤子,把刷鍋水往泔水缸里一倒,用火鉗夾起一片木柴歪著頭吸煙,小指頭搔搔發癢的眉毛,鼻子吸一吸吐出一口痰……這些等等,讓人覺得這揚州人全變了。菜都上了桌,他從桌子底下拉過一張板凳(接過腿的),坐下,第一句話就是:
“什么都貴了,生意真不好做!”
聽到這句話,南京人回過頭來向我們這邊看了看,臉色很不好看。南京人是一點也沒有走樣。他那個扁扁的大鼻子教我們想起前天應該跟他商量才對。這種平常不做的家鄉菜,費工費事,揚州人又講面子,收的錢很少,雖不賠本,但沒有多少賺頭。南京人一定很不高興。他的不高興分明地寫在他的臉上。我覺得這兩個人這兩天一定吵了一架。不一定是為我們這一頓飯而吵的(希望不是)。而且從他們之間的神氣上看,早已不很融洽了,開始吵架已經頗久的事了。照例大概是南京人嘟嘟囔囔,揚州人一聲不響。可能總是那個女人為一點小事和南京人拌嘴,吵著吵著,就牽扯起過去許多不痛快的事,可以接連吵幾天。事情很清楚,南京人現在的股本不比揚州人少。揚州人兩口子吃穿,南京人是光棍一個,他們之間不會有什么會計制度,收支都是一篇糊涂帳。從揚州人的衰萎的體態看起來,我疑心他是不是有時也抽口把鴉片煙。唔,要是當真,那可!
我看看南京人的肥厚的手掌和粗短的指頭,忽然很同情他。似乎他的后腦勺沒有堆得更高,全是揚州人的責任。
到我復學時,學校各處都還是那樣,但又似乎有些變化:都有一種順天知命,隨遇而安的樣子。大圖書館還有那么一些人坐著看書。指定參考書不夠。然而要多少本才夠呢?于是就夠了。草頂泥墻的宿舍還沒有一間坍圮的。一間宿舍還是住四十人。一間宿舍住四十人太多了。然而多少人住一屋才算合理?一個人每天需要多久時間的孤獨?于是這樣也挺好。生物系的新生都要抄一個表:人的正常消耗是多少卡路里。他們就想不出辦法取得這些卡路里。一個教授研究人們吃的刺梨和“云南橄欖”所含的維他命,這位教授身上的維他命就相當不足。路邊的樹都長得很高了,在月光中布下黑影。樹影月光,如夢如水。學校里平平靜靜。一年之中,沒有人自殺,也沒有人發瘋,也聽不到有人痛哭。綠楊飯店已經搬了家,在學校的門外搭了一個永遠像明天就會拆去的草棚子賣包子、賣面。
這個飯店是每下愈況了。南京人的脾氣變得很暴躁。背著這爿半死不活的飯店,他簡直無計可施,然而扔下它又似乎不行。他有點自暴自棄起來,時常看他弄了一碗市酒,悶悶地喝(他的絡腮胡子烏猛猛的),忽然把拳頭一擂桌子,大罵起來。他不知罵誰才好。若是揚州人和他一樣的強壯,他也許會跳過去對著他的鼻子就是一拳,然而揚州人是一股窩囊樣子,折垂了脖子,木然地看著哄在一塊骨頭上的一堆蒼蠅。南京人看著他這副倒霉樣子,一股邪火從腳心直升上來!揚州人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背佝僂得很厲害。他的嘴角老是搭拉著,嘴老是半張著。他老是用左手捋著右臂的衣袖,上下推移。又不是搔癢,不知道干什么!他的頭發還是向后梳著的,是用水濕了梳的,毫無光澤,令人難過。有人來了,他機械地站起來,機械地走動,用一塊黑透了的抹布騙人似的抹抹桌子,抹完了往肩上一搭:
“吃什么?有包子,有面。牛肉面、炸醬面,菠菜豬肝面……”
聲音空洞而冷漠。客人的食欲就教他那個神氣,那個聲音壓低了一半。你看看那個荒涼污黑的貨架,看到西紅柿上的黑斑,你想到這一塊是煮不爛的;看到一個大而無當的盤子里的兩三個雞蛋;這雞蛋一定是散黃的;你還會想起揚州人向你解釋過的:“雞蛋散黃是蚊子叮的”;你想起孑孓在水里翻跟斗……吃什么呢?你簡直沒有主意。你就隨便說一個,牛肉面吧。揚州人捋著他的袖子:
“嗷,——牛肉面一碗……”
“牛肉早就沒有了!要說多少次!”
“嗷,——牛肉沒有了……”
那么隨便吧,豬肝面吧。
“嗷,——豬肝面一碗……”
那個女人呢?分明已經屬于南京人了。不用打聽,一看就看得出來。仿佛這也沒有什么奇怪。連他們晚上還同時睡在那個棚子底下,也都并不奇怪。這關系是怎樣轉變過來的呢?這當中應當又有一段故事,但是你也頂好別去打聽。
我已經知道,揚州人南京人原來是親戚。南京人是揚州人的小舅子。這!
過了好多好多時候,“炮仗響了”。云南老百姓管抗戰勝利,戰爭結束叫“炮仗響”。他們不說“勝利”,不說“戰爭結束”,而說“炮仗響”。因為勝利那天,大街小巷放了很多炮仗。炮仗響了以后,我沒有見過揚州人,已經把他忘記了。
一直到我要離開昆明的前一天,出去買東西,偶然到一家鋪子去吃東西,一抬頭:哎,那不是揚州人嗎?再往里看,果然南京人也在那兒,做包子,一身老藍布褲褂,面粉口袋圍裙,工作得非常緊張,后腦勺的皺褶直扭動,手掌拍得面團啪啪地響。摘面蒂,刮餡子,捏褶子,收嘴子,節奏感很強,仿佛想把他的熱情變成包子的滋味。這個揚州人,你為什么要到昆明來呢?……
明天我要走了。車票在我的口袋里。我不知道摸了多少次。我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喜歡把口裝里隨便什么紙片捏在手里搓揉,搓搓就扔掉了。我丟過修表的單子、洗衣服的收據、照相的憑條、防疫證書、人家寫給我的通訊處……我真怕我把車票也丟了。我覺得頭暈,想吐。這會餓過了火,實在什么也不想吃。
可是我得說話。我這么失魂落魄地坐著,要惹人奇怪的。已經有人在注意我。他一面咀嚼著白斬雞,一面咀嚼著我。他已經放肆地從我的身上構擬起故事來了。我振作一下,說:
“豬肝面加菠菜西紅柿!”
揚州人放好筷子,坐在一張空桌邊的凳子上。他牙齒掉了不少,兩頰好像老是在吸氣。而臉上又有點浮腫,一種暗淡的癡黃色。肩上一條抹布,濕漉漉的。一件黑滋滋的汗衫,(還是麻紗的!)一條半長不短的褲子。這條褲子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穿的。衣褲上到處是跳蚤血的黑點。看他那滑稽相的褲子,你想到褲子里的肚皮一定打了好多道折子!最后,我的眼睛就毫不客氣地死盯住他的那雙腳。一雙自己削成的很大的木履,簡直是長方形的。好臟的腳!仿佛污泥已經透入多裂紋的皮膚。十個趾甲都是灰趾甲。左腳的大拇趾極其不通地壓在中趾底下,難看無比。對這個揚州人,我沒有第二種感情:厭惡!我恨他,雖然沒有理由。
一九四六年
①富春是揚州一家有名的大茶館。
汪曾祺短篇小說選篇3:雞鴨名家
剛才那兩個老人是誰?
父親在洗刮鴨掌。每個郯蹼都掰開來仔細看過,是不是還有一絲泥垢、一片沒有去盡的皮,就像在作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兩副鴨掌白白凈凈,妥妥停停,排成一排。四只鴨翅,也白白凈凈,排成一排。很漂亮,很可愛。甚至那兩個鴨肫,父親也把它處理得極美。他用那把我小時就非常熟悉的角柄小刀從栗紫色當中閃著鋼藍色的一個微微凹處輕輕一劃,一翻,里面的蕊黃色的東西就翻出來了。洗涮了幾次,往鴨掌、鴨翅之間一放,樣子很名貴,像一種珍奇的果品似的。我很有興趣地看著他用潔白的,然而男性的手,熟練地做著這樣的事。我小時候就愛看他用他的手做這一類的事,就像我愛看他畫畫刻圖章一樣。我和父親分別了十年,他的這雙手我還是非常熟悉。
剛才那兩個老人是誰!
鴨掌、鴨翅是剛從雞鴨店里買來的。這個地方雞鴨多,雞鴨店多。雞鴨店都是回回開的。這地方一定有很多回回。我們家鄉回回很少。雞鴨店全城似乎只有一家。小小一間鋪面,干凈而寂寞。門口掛著收拾好的白白凈凈的雞鴨,很少有人買。我每回走過時總覺得有一種使人難忘的印象襲來。這家鋪子有一種什么東西和別家不一樣。好像這是一個古代的店鋪。鋪子在我舅舅家附近,出一個深巷高坡,上大街,拐角第一家便是。主人相貌奇古,一個非常大的鼻子,鼻子上有很多小洞,通紅通紅,十分鮮艷,一個酒糟鼻子。我從那個鼻子上認得了什么叫酒糟鼻子。沒有人告訴過我,我無師自通,一看見就知道:“酒糟鼻子!”我在外十年,時常會想起那個鼻子。剛才在雞鴨店又想起了那個鼻子。現在那個鼻子的主人,那條斜陽古柳的巷子不知怎么樣了……
那兩個老人是誰?
一聲雞啼,一只金彩爛麗的大公雞,一個很好看的雞,在小院子里顧影徘徊,又高傲,又冷清。
那兩個老人是誰呢,父親跟他們招呼的,在江邊的沙灘上?……
街上回來,行過沙灘。沙灘上有人在分鴨子。四個男子漢站在一個大鴨圈里,在熙熙攘攘的鴨群里,一只一只,提著鴨脖子,看一看,分別丟在四邊幾個較小的圈里。他們看什么?——四個人都一色是短棉襖,下面皆系青布魚裙。這一帶,江南江北,依水而住,靠水吃水的人,賣魚的,販賣菱藕、芡實、蘆柴、茭草的,都有這樣一條裙子。系了這樣一條大概宋朝就興的布裙,戴上一頂瓦塊氈帽,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行業的。——看的是鴨頭,分別公母?母鴨下蛋,可能價錢賣得貴些?不對,鴨子上了市,多是賣給人吃,很少人家特為買了母鴨下蛋的。單是為了分別公母,弄兩個大圈就行了,把公鴨趕到一邊,剩下的不都是母鴨了,無須這么麻煩。是公是母,一眼不就看出來,得要那么提起來認一認么?而且,幾個圈里灰頭綠頭都有!——沙灘上安靜極了,然而萬籟有聲,江流浩浩,飄忽著一種又積極又消沉的神秘的響往,一種廣大而深微的呼吁,悠悠釩釩,悄愴感人。東北風。交過小雪了,真的入了冬了。可是江南地暖,雖已至“相逢不出手”的時候,身體各處卻還覺得舒舒服服,饒有清興,不很肅殺,天氣微陰,空氣里潮潤潤的。新麥、舊柳,抽了卷須的豌豆苗,散過了絮的蒲公英,全都欣然接受這點水氣。鴨子似乎也很滿意這樣的天氣,顯得比平常安靜得多。雖被提著脖子,并不表示抗議。也由于那幾個鴨販子提得是地方,一提起,趁勢就甩了過去,不致使它們痛苦。甚至那一甩還會使它們得到筋肉伸張的快感,所以往來走動,煦煦然很自得的樣子。人多以為鴨子是很嘮叨的動物,其實鴨子也有默處的時候。不過這樣大一群鴨子而能如此雍雍雅雅,我還從未見過。它們今天早上大概都得到一頓飽餐了吧?——什么地方送來一陣煮大麥芽的氣味,香得很。一定有人用長柄的大鏟子在銅鍋里慢慢攪和著,就要出糖。——是約約斤兩,把新鴨和老鴨分開?也不對。這些鴨子都差不多大,全是當年的,生日不是四月下旬就是五月初,上下差不了幾天。騾馬看牙口,鴨子不是騾馬,也看幾歲口?看,也得叫鴨子張開嘴,而鴨子嘴全都閉得扁扁的。黃嘴也是扁扁的,綠嘴也是扁扁的。即使掰開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呀,全都是一圈細鋸齒,分不開牙多牙少。看的是嘴。看什么呢?哦,鴨嘴上有點東西,有一道一道印子,是刻出來的。有的一道,有的兩道,有的刻一個十字叉叉。哦,這是記號!這一群鴨子不是一家養的。主人相熟,搭伙運過江來了,混在一起,攪亂了,現在再分開,以便各自出賣?對了,對了!不錯!這個記號作得實在有道理。
江邊風大,立久了究竟有點冷,走吧。
剛才運那一車雞的兩口子不知到了哪兒了。一板車的雞,一籠一籠堆得很高。這些雞是他們自己的,還是給別人家運的?我起初真有些不平,這個男人真豈有此理,怎么叫女人拉車,自己卻提了兩只分量不大的蒲包在后面踱方步!后來才知道,他的負擔更重一些。這一帶地不平,盡是坑!車子拉動了,并不怎么費力,陷在坑里要推上來可不易。這一下,夠瞧的!車掉進坑了,他趕緊用肩膀頂住。然而一只轱轆怎么弄也上不來。跑過來兩個老人(他們原來蹲在一邊談天)。老人之一撿了一塊磚煞住后滑的轱轆,推車的男人發一聲喊,車上來了!他接過女人為他拾回來的落到地下的氈帽,撣一撣草屑,向老人道了謝:“難為了!”車子吱吱吜吜地拉過去,走遠了。我忽然想起了兩句《打花鼓》:
恩愛的夫妻
槌不離鑼
這兩句唱腔老是在我心里回旋。我覺得很凄楚。
這個記號作得實在很有道理。遍觀鴨子全身,還有其他什么地方可以作記號的呢?不像雞。雞長大了,毛色各不相同,養雞人都記得。在他們眼中,世界沒有兩只同樣的雞。就是被人偷去殺了吃掉,剩下一堆毛,他認也認得清(《王婆罵雞》中列舉了很多雞的名目,這是一部“雞典”)。小雞都差不多,養雞的人家都在它們的肩翅之間染了顏色,或紅或綠,以防走失。我小時頗不贊成,以為這很不好看。但人家養雞可不是為了給我看的!鴨子麻煩,不能染色。小鴨子要下水,染了顏色,浸在水里,要退。到一放大毛,則普天下的鴨子只有兩種樣子了:公鴨、母鴨。所有的公鴨都一樣,所有的母鴨也都一樣。鴨子養在河里,你家養,他家養,難免混雜。可以作記號的地方,一看就看出來的,只有那張嘴。上帝造鴨,沒有想到鴨嘴有這個用處吧。小鴨子,嘴嫩嫩的,刻幾道一定很容易。鴨嘴是角質,就像指甲,沒有神經,刻起來不痛。刻過的嘴,一樣吃東西,碎米、浮萍、小魚、蝦蠆、蛆蟲……鴨子們大概毫不在乎。不會有一只鴨子發現同伴的異樣,呱呱大叫起來:“咦!老哥,你嘴上是怎么回事,雕了花了?”當初想出作這樣記號的,一定是個聰明人。
然而那兩個老人是誰呢?
鴨掌鴨翅已經下在砂鍋里。砂鍋咕嘟咕嘟響了半天了,湯的氣味飄出來,快得了。碗筷擺了出來,就要吃飯了。
“那兩個老人是誰?”
“怎么?——你不記得了?”
父親這一反問教我覺得高興:這分明是兩個值得記得的人。我一問,他就知道問的是誰。
“一個是余老五。”
余老五!我立刻知道,是高高大大,廣額方顙,一腮幫白胡子茬的那個。——那個瘦瘦小小,目光精利,一小撮山羊胡子,頭老是微微揚起,眼角帶著一點嘲諷痕跡的,行動敏捷,不像是六十開外的人,是——
“陸長庚。”
“陸長庚?”
“陸鴨。”
陸鴨!這個名字我很熟,人不很熟,不像余老五似的是天天見得到的老街坊。
余老五是余大房炕房的師傅。他雖也姓余,炕房可不是他開的,雖然他是這個炕房里頂重要的一個人。老板和他同宗,但已經出了五服,他們之間只有東伙緣分,不講親戚面情。如果意見不和,東辭伙,伙辭東,都是可以的。說是老街坊,余大房離我們家還很有一段路。地名大淖,已經是附郭的最外一圈。大淖是一片大水,由此可至東北各鄉及下河諸縣。水邊有人家處亦稱大淖。這是個很動人的地方,風景人物皆有佳勝處。在這里出入的,多是戴瓦塊氈帽系魚裙的朋友。剩小船往北順流而下,可以在垂楊柳、脆皮榆、茅棚、瓦屋之間,高爽地段,看到一座比較整齊的房子,兩旁八字粉墻,幾個黑漆大字,鮮明醒目;夏天門外多用蘆席搭一涼棚,綠缸里漬著涼茶,任人取用;冬天照例有賣花生薄脆的孩子在門口踢毽子;樹頂上飄著做會的紙幡或一串紅綠燈籠的,那是“行”。一種是鮮貨行,代客投牙買賣魚蝦水貨、荸薺茨菇、山藥芋艿、薏米雞頭,諸種雜物。一種是雞鴨蛋行。雞鴨蛋行旁邊常常是一家炕房。炕房無字號,多稱姓某幾房,似頗有古意。其中余大房聲譽最著,一直是最大的一家。
余老五成天沒有什么事情,老看他在街上逛來逛去,到哪里都提了他那把其大無比,細潤發光的紫砂茶壺,坐下來就聊,一聊一半天。而且好喝酒,一天兩頓,一頓四兩。而且好管閑事。跟他毫無關系的事,他也要擠上來插嘴。而且聲音奇大。這條街上茶館酒肆里隨時聽得見他的喊叫一樣的說話聲音。不論是哪兩家鬧糾紛,吃“講茶”評理,都有他一份。就憑他的大嗓門,別人只好退避三舍,叫他一個人說!有時炕房里有事,差個小孩子來找他,問人看見沒有,答話的人常是說:“看沒有看見,聽倒聽見的。再走過三家門面,你把耳朵豎起來,找不到,再來問我!”他一年閑到頭,吃、喝、穿、用全不缺。余大房養他。只有每年春夏之間,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多少年沒有吃“巧蛋”了。巧蛋是孵小雞孵不出來的蛋。不知什么道理,有些小雞長不全,多半是長了一個頭,下面還是一個蛋。有的甚至翅膀也有了,只是出不了殼。雞出不了殼,是雞生得笨,所以這種蛋也稱“拙蛋”,說是小孩子吃不得,吃了書念不好。反過來改成“巧蛋”,似乎就可通融,念書的孩子也馬馬虎虎準許吃了。這東西很多人是不吃的。因為看上去使人身上發麻,想一想也怪不舒服,總之吃這種東西很不高雅。很慚愧,我是吃過的,而且只好老實說,味道很不錯。吃都吃過了,賴也賴不掉,想高雅也來不及了。——吃巧蛋的時候,看不見余老五了。清明前后,正是炕雞子的時候;接著又得炕小鴨,四月。
蛋先得挑一挑。那是蛋行里人的責任。雞鴨也有“種口”。哪一路的雞容易養,哪一路的長得高大,哪一路的下蛋多,蛋行里的人都知道。生蛋收來之后,分別放置,并不混雜。分好后,剔一道,薄殼,過小,散黃,亂帶,日久,全不要。——“亂帶”是系著蛋黃的那道韌帶斷了,蛋黃偏墜到一邊,不在正中懸著了。
再就是炕房師傅的事了。一間不透光的暗屋子,一扇門上開一個小洞,把蛋放在洞口,一眼閉,一眼睜,反復映看,謂之“照蛋”。第一次叫“頭照”。頭照是照“珠子”,照蛋黃中的胚珠,看是否受過精,用他們的說法,是“有”過公雞或公鴨沒有。沒“有”過的,是寡蛋,出不了小雞小鴨。照完了,這就“下炕”了。下炕后三四天,取出來再照,名為“二照”。二照照珠子“發飽”沒有。頭照很簡單,誰都作得來。不用在門洞上,用手輕握如筒,把蛋放在底下,迎著亮光,轉來轉去,就看得出蛋黃里有沒有暈暈的一個圓影子。二照要點功夫,胚珠是否隆起了一點,常常不易斷定。珠子不飽的,要剔下來。二照剔下的蛋,可以照常拿到市上去賣,看不出是炕過的。二照之后,三照四照,隔幾天一次。三四照后,蛋就變了。到知道炕里的蛋都在正常發育,就不再動它,靜待出炕“上床”。
下了炕之后,不讓人隨便去看。下炕那天照例是豬頭三牲,大香大燭,燃鞭放炮,磕頭敬拜祖師菩薩,儀式十分莊嚴隆重。因為炕房一年就做一季生意,賺錢蝕本,就看這幾天。因為父親和余老五很熟,我隨著他去看過。所謂“炕”,是一口一口缸,里頭糊著泥和草,下面點著稻草和谷糠,不斷用火烘著。火是微火,要保持一定的溫度。太熱了一炕蛋全熟了,太小了溫度透不進蛋里去。什么時候加一點草、糠,什么時候撤掉一點,這是余老五的職份。那兩天他整天不離一步。許多事情不用他自己動手。他只要不時看一看,吩咐兩句,有下手徒弟照辦。余老五這兩天可顯得重要極了,尊貴極了,也謹慎極了,還溫柔極了。他話很少,說話聲音也是輕輕的。他的神情很奇怪,總像在諦聽著什么似的,怕自己輕輕咳嗽也會驚散這點聲音似的。他聚精會神,身體各部全在一種沉湎,一種興奮,一種極度的敏感之中。熟悉炕房情況的人,都說這行飯不容易吃。一炕下來,人要瘦一圈,像生了一場大病。吃飯睡覺都不能馬虎一刻,前前后后半個多月!他也很少真正睡覺。總是躺在屋角一張小床上抽煙,或者閉目假寐,不時就著壺嘴喝一口茶,啞啞地說一句話。一樣借以量度的器械都沒有,就憑他這個人,一個精細準確而又復雜多方的“表”,不以形求,全以神遇,用他的感覺判斷一切。炕房里暗暗的,暖洋洋的,潮濡濡的,籠罩著一種曖昧、纏綿的含情懷春似的異樣感覺。余老五身上也有著一種“母性”。(母性!)他身驗著一個一個生命正在完成。
蛋炕好了,放在一張一張木架上,那就是“床”。床上墊著棉花。放上去,不多久,就“出”了:小雞一個一個啄破蛋殼,啾啾叫起來。這些小雞似乎非常急于用自己的聲音宣告也證實自己已經活了。啾啾啾啾,叫成一片,熱鬧極了。聽到這聲音,老板心里就開了花。而余老五的眼皮一麻搭,已經沉沉睡去了。小雞子在街上賣的時候,正是余老五呼呼大睡的時候。他得接連睡幾天。——鴨子比較簡單,連床也不用上;難的是雞。
小雞跟真正的春天一起來,氣候也暖和了,花也開了。而小鴨子接著就帶來了夏天。畫“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往往畫出黃毛小鴨。這是很自然的,然而季節上不大對。桃花開的時候小鴨還沒有出來。小雞小鴨都放在淺扁的竹籠里賣。一路走,一路啾啾地叫,好玩極了。小雞小鴨都很可愛。小雞嬌弱伶仃,小鴨傻氣而固執。看它們在竹籠里挨挨擠擠,竄竄跳跳,令人感到生命的歡悅。捉在手里,那點輕微的掙扎搔撓,使人心中怦怦然,胸口癢癢的。
余大房何以生意最好?因為有一個余老五。余老五是這行的狀元。余老五何以是狀元?他炕出來的雞跟別家的擺在一起,來買的人一定買余老五炕出的雞,他的雞特別大。剛剛出炕的小雞照理是一般大小,上戥子稱,分量差不多,但是看上去,他的小雞要大一圈!那就好看多了,當然有人買。怎么能大一圈呢?他讓小雞的絨毛都出足了。雞蛋下了炕,幾十個時辰。可以出炕了,別的師傅都不敢等到最后的限度,生怕火功水氣錯一點,一炕蛋整個的廢了,還是穩一點。想等,沒那個膽量。余老五總要多等一個半個時辰。這一個半個時辰是最吃緊的時候,半個多月的功夫就要在這一會見分曉。余老五也疲倦到了極點,然而他比平常更警醒,更敏銳。他完全變了一個人。眼睛塌陷了,連顏色都變了,眼睛的光彩近乎瘋狂。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惱怒,簡直碰他不得,專斷極了,頑固極了。很奇怪,他這時倒不走近火炕一步,只是半倚半靠在小床上抽煙,一句話也不說。木床、棉絮,一切都準備好了。小徒弟不放心,輕輕來問一句:“起了吧?”搖搖頭。——“起了罷?”還是搖搖頭,只管抽他的煙。這一會正是小雞放絨毛的時候。這是神圣的一刻。忽而作然而起:“起!”徒弟們趕緊一窩蜂似的取出來,簡直是才放上床,小雞就啾啾啾啾紛紛出來了。余老五自掌炕以來,從未誤過一回事,同行中無不贊嘆佩服。道理是誰也知道的,可是別人得不到他那種堅定不移的信心。這是才分,是學問,強求不來。
余老五炕小鴨亦類此出色。至于照蛋、煨火,是尤其余事了。
因此他才配提了紫砂茶壺到處閑聊,除了掌炕,一事不管。人說不是他吃老板,是老板吃著他。沒有余老五,余大房就不成其為余大房了。沒有余大房,余老五仍是一個余老五。什么時候,他前腳跨出那個大門,后腳就有人替他把那把紫砂壺接過去。每一家炕房隨時都在等著他。每年都有人來跟他談的,他都用種種方法回絕了。后來實在麻煩不過,他就半開玩笑似的說:“對不起,老板連墳地都給我看好了!”
父親說,后來余大房當真在泰山廟后,離炕房不遠處,給他找了一塊墳地。附近有一片短松林,我們小時常上那里放風箏。蠶豆花開得鬧嚷嚷的,斑鳩在叫。
余老五高高大大,方肩膀,方下巴,到處方。陸長庚瘦瘦小小,小頭,小臉。八字眉。小小的眼睛,不停地眨動。嘴唇秀小微薄而柔軟。他是一個農民,舉止言詞都像一個農民,安分,卑屈。他的眼睛比一般農民要少一點驚惶,但帶著更深的絕望。他不像余五那樣有酒有飯,有寄托,有保障。他是個倒霉的人。他的臉小,可是臉上的紋路比余老五雜亂,寫出更多的人性。他有太多沒有說出來的俏皮笑話,太多沒有浪費的風情,他沒有愛撫,沒有安慰,沒有吐氣揚眉,沒有……他是個很聰明的人,鄉下的活計沒有哪一件難得倒他。許多活計,他看一看就會,想一想就明白。他是窯莊一帶的能人,是這一帶茶坊酒肆、豆棚瓜架的一個點綴,一個談話的題目。可是他的運氣不好,干什么都不成功。日子越過越窮,他也就變得自暴自棄,變得懶散了。他好喝酒,好賭錢,像一個不得意的才子一樣,潦倒了。我父親知道他的本事,完全是偶然;他表演了那么一回,也是偶然!
母親故世之后,父親覺得很寂寞無聊。母親葬在窯莊。窯莊有我們的一塊地。這塊地一直沒有收成,沙性很重,種稻種麥,都不相宜,只能種一點豆子,長草。北鄉這種瘦地很多,叫做“草田”。父親想把它開辟成一個小小農場,試種果樹、棉花。把莊房收回來,略事裝修,他平日就住在那邊,逢年過節才回家。我那時才六歲,由一個老奶媽帶著,在舅舅家住。有時老奶媽送我到窯莊來住幾天。我很少下鄉,很喜歡到窯莊來。
我又來了!父親正在接枝。用來削切枝條的,正是這把拾掇鴨肫的角柄小刀。這把刀用了這么多年了,還是刀刃若新發于硎。正在這時,一個長工跑來了:
“三爺,鴨都丟了!”
佃戶和長工一向都叫我父親為“三爺”。
“怎么都丟了?”
這一帶多河溝港汊,出細魚細蝦,是個適于養鴨的地方。有好幾家養過鴨。這塊地上的老佃戶叫倪二,父親原說留他。他不干,他不相信從來沒有結過一個棉桃的地方會長出棉花。他要退租。退租怎么維生?他要養鴨。從來沒有養過鴨,這怎么行?他說他幫過人,懂得一點。沒有本錢,沒有本錢想跟三爺借。父親覺得讓他種了多年草田,應該借給他錢。不過很替他擔心。父親也托他買了一百只小鴨,由他代養。事發生后,他居然把一趟鴨養得不壞。棉花也長出來了。
“倪二,你不相信我種得出棉花,我也不相信你養得好鴨子。現在地里一朵一朵白的,那是什么?”
“是棉花。河里一只一只肥的,是——鴨子!”
每天早晚,站在莊頭,在沉沉霧靄,淡淡金光中,可以看到他喳喳叱叱趕著一大群鴨子經過蕩口,父親常常要搖頭:
“還是不成,不‘像’!這些鴨跟他還不熟。照說,都就要賣了,那根趕鴨用的篙子就不大動了,可你看他那忙乎勁兒!”
倪二沒有聽見父親說什么,但是遠遠地看到(或感覺到)父親在搖頭,他不服,他舞著竹篙,說:“三爺,您看!”
他的意思是說:就要到八月中秋了,這群鴨子就可以趕到南京或鎮江的鴨市上變錢。今年雞鴨好行市。到那時三爺才佩服倪二,知道倪二為什么要改行養鴨!
放鴨是很苦的事。問放鴨人,頂苦的是什么?“冷清”。放鴨和種地不一樣。種地不是一個人,撒種、車水、薅草、打場,有歌聲,有鑼鼓,呼吸著人的氣息。養鴨是一種游離,一種放逐,一種流浪。一大清早,天才露白,撐一個淺扁小船,僅容一人,叫做“鴨撇子”,手里一根竹篙,篙頭系著一把稻草或破蒲扇,就離開村莊,到茫茫的水里去了。一去一天,到天擦黑了,才回來。下雨天穿蓑衣,太陽大戴個笠子,天涼了多帶一件衣服。“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遠遠地,偶爾可以聽到遠遠地一兩聲人聲,可是眼前只是一群扁毛畜生。有人愛跟牛、羊、豬說話。牛羊也懂人話。要跟鴨子談談心可是很困難。這些東西只會呱呱地叫,不停地用它的扁嘴呷喋呷喋地吃。
可是,鴨子肥了,倪二喜歡。
前兩天倪二說,要把鴨子趕去賣了。他算了算,刨去行傭、卡錢,連底三倍利。就要趕,問父親那一百只鴨怎么說,是不是一起賣。今天早上,父親想起留三十只送人,叫一個長工到蕩里去告訴倪二。
“鴨都丟了!”
倪二說要去賣鴨,父親問他要不要請一個趕過鴨的行家幫一幫,怕他一個人應付不了。運鴨,不像運雞。雞是裝了籠的。運鴨,還是一只小船,船上裝著一大卷鴨圈,干糧,簡單的行李,人在船,鴨在水,一路迤迤邐邐地走。鴨子路上要吃活食,小魚小蝦,運到了,才不落膘掉斤兩,精神好看。指揮鴨陣,劃撐小船,全憑一根篙子。一程十天半月。經過長江大浪,也只是一根竹篙。晚上,找一個沙洲歇一歇,這趕鴨是個險事,不是外行冒充得來的。
“不要!”
他怕父親再建議他請人幫忙,留下三十只鴨,偷偷地一早把鴨趕過蕩,準備過白蓮湖,沿漕河,過江。
長工一到蕩口,問人:
“倪二呢?”
“倪二在白蓮湖里。你趕快去看看。叫三爺也去看看。一趟鴨子全散了!”
“散了”,就是鴨子不服從指揮,各自為政,四散逃竄,鉆進蘆叢里去了,而且再也不出來。這種事過去也發生過。白蓮湖是一口不大的湖,離窯莊不遠。出菱,出藕,藕肥白少渣。三五八集期,父親也帶我去過。湖邊港汊甚多,密密地長著蘆葦。新蘆葦很高了,黑森森的。蓮蓬已經采過了,荷葉的顏色也發黑了。人過時常有翠鳥沖出,翠綠的一閃,快如疾箭。
小船浮在岸邊,竹篙橫在船上,倪二呢?坐在一家曬谷場的石轆軸上,手里的瓦塊氈帽攥成了一團,額頭上破了一塊皮。幾個人圍著他。他好像老了十年。他疲倦了。一清早到現在,現在已經是下午了,他跟鴨子奮斗了半日。他一定還沒有吃過飯。他的飯在一個布口袋里,——一袋老鍋巴。他木然地坐著,一動不動,不時把腦袋抖一抖,到像受了震動。——他的脖子里有好多道深溝,一方格,一方格的。顏色真紅,好像燒焦了似的。老那么坐著,腳恐怕要麻了。他的腳顯出一股傻相。
父親叫他:
“倪二。”
他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
怎么辦呢?
圍著的人說:
“去找陸長庚,他有法子。”
“哎,除非陸長庚。”
“只有老陸,陸鴨。”
陸長庚在哪里?
“多半在橋頭茶館。”
橋頭有個茶館,是為鮮貨行客人、蛋行客人、陸陳行客人談生意而設的。區里、縣里來了什么大人物,也請在這里歇腳。賣清茶,也代賣紙煙、針線、香燭紙衤馬、雞蛋糕、芝麻餅、七厘散、紫金錠、菜種、草鞋、寫契的契紙、小綠穎毛筆、金不換黑墨、何通記紙牌……總而言之,日用所需,應有盡有。這茶館照例又是閑散無事人聚賭耍錢的地方。茶館里備有一副麻將牌(這副麻將牌丟了一張紅中,是后配的),一副牌九。推牌九時下旁注的比坐下拿牌的多,站在后面呼吆喝六,吶喊助威。船從橋頭過,遠遠地就看到一堆興奮忘形的人頭人手。船過去,還聽得吼叫:“七七八八——不要九!”——“天地遇虎頭,越大越封侯!”常在后面斜著頭看人賭錢的,有人指給我們看過,就是陸長庚,這一帶放鴨的第一把手,渾號陸鴨,說他跟鴨子能通話,他自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老鴨。——瘦瘦小小,神情總是在發愁。他已經多年不養鴨了,現在見到鴨就怕。
“不要你多,十五塊洋錢。”
賭錢的人聽到這個數目都捏著牌回過頭來:十五塊!十五塊在從前很是一個數目了。他們看看倪二,又看看陸長庚。這時牌九桌上最大的賭注是一吊錢三三四,天之九吃三道。
說了半天,講定了,十塊錢。他不慌不忙,看一家地扛通吃,紅了一莊,方去。
“把鴨圈拿好。倪二,趕鴨子進圈,你會的?我把鴨子吆上來,你就趕。鴨子在水里好弄,上了岸,七零八落的不好捉。”
這十塊錢賺得太不費力了!拈起那根篙子(還是那根篙,他拈在手里就是樣兒),把船撐到湖心,人仆在船上,把篙子平著,在水上撲打了一氣,嘴里嘖嘖嘖咕咕咕不知道叫點什么,赫!——都來了!鴨子四面八方,從蘆葦縫里,好像來爭搶什么東西似的,拼命地拍著翅膀,挺著脖子,一起奔向他那里小船的四圍來。本來平靜遼闊的湖面,驟然熱鬧起來,一湖都是鴨子。不知道為什么,高興極了,喜歡極了,放開喉嚨大叫:“呱呱呱呱呱……”不停地把頭沒進水里,爪子伸出水面亂劃,翻來翻去,像一個一個小瘋子。岸上人看到這情形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倪二也抹著鼻涕笑了。看看差不多到齊了,篙子一抬,嘴里曼聲唱著,鴨子馬上又安靜了,文文雅雅,擺擺搖搖,向岸邊游來,舒閑整齊有致。兵法:用兵第一貴“和”。這個“和”字用來形容這些鴨子,真是再恰當不過了。他唱的不知是什么,仿佛鴨子都愛聽,聽得很入神,真怪!
這個人真是有點魔法。
“一共多少只?”
“三百多。”
“三百多少?”
“三百四十二。”
他揀一個高處,四面一望。
“你數數。大概不差了。——嗨!你這里頭怎么來了一只老鴨?”
“沒有,都是當年的。”
“是哪家養的老鴨教你裹來了!”
倪二分辯。分辯也沒用。他一伸手撈住了。
“它屁股一撅,就知道。新鴨子拉稀屎,過了一年的,才硬。鴨腸子搭頭的那兒有一個小箍道,老鴨子就長老了。你看看!裹了人家的老鴨還不知道,就知道多了一只!”
倪二只好笑。
“我不要你多,只要兩只。送不送由你。”
怎么小氣,也沒法不送他。他已經到鴨圈子提了兩只,一手一只,拎了一拎。
“多重?”
他問人。
“你說多重?”
人問他。
“六斤四,——這一只,多一兩,六斤五。這一趟里頂肥的兩只。”
“不相信。一兩之差也分得出,就憑手拎一拎?”
“不相信?不相信拿秤來稱。稱得不對,兩只鴨算你的;對了,今天晚上上你家喝酒。”
到茶館里借了秤來,稱出來,一點都不錯。
“拎都不用拎,憑眼睛,說得出這一趟鴨一個一個多重。不過先得大叫一聲。鴨身上有毛,毛蓬松著看不出來,得驚它一驚。一驚,鴨毛就緊了,貼在身上了,這就看得哪只肥,哪只瘦。晚上喝酒了,茶館里會。不讓你費事,鴨殺好。”
他刀也不用,一指頭往鴨子三岔骨處一搗,兩只鴨掙扎都不掙扎,就死了。
“殺的鴨子不好吃。鴨子要吃嗆血的,肉才不老。”
什么事都輕描淡寫,毫不裝腔作勢。說話自然也流露出得意,可是得意中又還有一種對于自己的嘲諷。這是一點本事。可是人最好沒有這點本事。他正因為有這些本事,才種種不如別人。他放過多年鴨,到頭來連本錢都蝕光了。鴨瘟。鴨子瘟起來不得了。只要看見一只鴨子搖頭,就完了。這不像雞。雞瘟還有救,灌一點胡椒、香油,能保住幾只。鴨,一個搖頭,個個搖頭,不大一會,都不動了。好幾次,一趟鴨子放到蕩里,回來時就剩自己一個人了。看著死,毫無辦法。他發誓,從此不再養鴨。
“倪老二,你不要肉疼,十塊錢不白要你的,我給你送到。今天晚了,你把鴨圈起來過一夜。明天一早我來。三爺,十塊錢趕一趟鴨,不算頂貴噢?”
他知道這十塊錢將由誰來出。
當然,第二天大早來時他仍是一個陸長庚:一夜“七戳五在手”,輸得光光的。
“沒有!還剩一塊!”
這兩個老人怎么會到這個地方來呢?他們的光景過得怎么樣了呢?
一九四七年初,寫于上海
看過“汪曾祺短篇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