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散文大全欣賞(2)
從昆明來,一路上想,重慶經過那么多回轟炸,景象該很慘罷。報上雖不說起,可是想得到的。可是,想不到的!我坐轎子,坐洋車,坐公共汽車,看了不少的街,炸痕是有的,瓦礫場是有的,可是,我不得不吃驚了,整個的重慶市還是堂皇偉麗的!街上還是川流不息的車子和步行人,擠著挨著,一個垂頭喪氣的也沒有。有一早上坐在黃家埡口那家寬敞的豆乳店里,街上開過幾輛炮車。店里的人都起身看,沿街也聚著不少的人。這些人的眼里都充滿了安慰和希望。只要有安慰和希望,怎么轟炸重慶市的景象也不會慘的。我恍然大悟了。--只看去年秋天那回大轟炸以后,曾幾何時,我們的陪都不是又建設起來了嗎!
1941年3月14日作
好的散文欣賞篇4:北平淪陷那一天
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七日的下午,風聲很緊,我們從西郊搬到西單牌樓左近胡同里朋友的屋子里。朋友全家回南,只住著他的一位同鄉和幾個仆人。我們進了城,城門就關上了。街上有點亂,但是大體上還平靜。聽說敵人有哀的美敦書給我們北平的當局,限二十八日答覆,實在就是叫咱們非投降不可。要不然,二十八日他們便要動手。我們那時雖然還猜不透當局的意思。但是看光景,背城一戰是不可免的。
二十八日那一天,在床上便聽見隆隆的聲音。我們想,大概是轟炸西苑兵營了。趕緊起來,到胡同口買報去。胡同口正沖著西長安街。這兒有西城到東城的電車道,可是這當兒兩頭都不見電車的影子。只剩兩條電車軌在閃閃的發光。街上洋車也少,行人也少。那么長一條街,顯得空空的,靜靜的。胡同口,街兩邊走道兒上卻站著不少閑人,東望望,西望望,都不做聲,像等著什么消息似的。街中間站著一個警察,沉著臉不說話。有一個騎車的警察,扶著車和他咬了幾句耳朵,又匆匆上車走了。
報上看出咱們是決定打了。我匆匆拿著報看著回到住的地方。隆隆的聲音還在稀疏的響著。午飯匆匆的吃了。門口接二連三的叫“號外!號外!”買進來搶著看,起先說咱們搶回豐臺,搶回天津老站了,后來說咱們搶回廊坊了,最后說咱們打進通州了。這一下午,屋里的電話鈴也直響。有的朋友報告消息,有的朋友打聽消息。報告的消息有的從地方政府里得來,有的從外交界得來,都和“號外”里說的差不多。我們眼睛忙著看號外,耳朵忙著聽電話,可是忙得高興極了。
六點鐘的樣子,忽然有一架飛機嗡嗡的出現在高空中。大家都到院子里仰起頭看,想看看是不是咱們中央的。飛機繞著彎兒,隨著彎兒,均勻的撒著一搭一搭的紙片兒,像個長尾巴似的。紙片兒馬上散開了,紛紛揚揚的像蝴蝶兒亂飛。我們明白了,這是敵人打得不好,派飛機來撒傳單冤人了。仆人們開門出去,在胡同里撿了兩張進來,果然是的。滿紙荒謬的勸降的話。我們略看一看,便撕掉扔了。
天黑了,白天里稀疏的隆隆的聲音卻密起來了。這時候屋里的電話鈴也響得密起來了。大家在電話里猜著,是敵人在進攻西苑了,是敵人在進攻南苑了。這是炮聲,一下一下響的是咱們的,兩下兩下響的是他們的。可是敵人怎么就能夠打到西苑或南苑呢?誰都在悶葫蘆里!一會兒警察挨家通知,叫塞嚴了窗戶跟門兒什么的,還得準備些土,拌上尿跟蔥,說是夜里敵人的飛機許來放毒氣。我們不相信敵人敢在北平城里放毒氣。但是仆人們照著警察吩咐的辦了。我們焦急的等著電話里的好消息,直到十二點才睡。睡得不壞,模糊的凌亂的做著勝利的夢。
二十九日天剛亮,電話鈴響了。一個朋友用確定的口氣說,宋哲元、秦德純昨兒夜里都走了!北平的局面變了!就算歸了敵人了!他說昨兒的好消息也不是全沒影兒,可是說得太熱鬧些。他說我們現在像從天頂上摔下來了,可是別灰心!瞧昨兒個大家那么焦急的盼望勝利的消息,那么熱烈的接受勝利的消息,可見北平的人心是不死的。只要人心不死,最后的勝利終久是咱們的!等著瞧罷,北平是不會平靜下去的,總有那么一天,哨們會更熱鬧一下。那就是咱們得著決定的勝利的日子!這個日子不久就會到來的!我相信我的朋友的話句句都不錯!
1939年6月9日,昆明。
好的散文欣賞篇5:這一天
這一天是我們新中國誕生的日子。
從二十六年這一天以來,我們自己,我們的友邦,甚至我們的敵人,開始認識我們新中國的面影。
從前只知道我們是文化的古國,我們自己只能有意無意的夸耀我們的老,世界也只有意無意的夸獎我們的老。同時我們不能不自傷老大,自傷老弱;世界也無視我們這老大的老弱的中國。中國幾乎成了一個歷史上的或地理上的名詞。
從兩年前這一天起,我們驚奇我們也能和東亞的強敵抗戰我們也能迅速的現代化,迎頭趕上去。世界也刮目相看,東亞病夫居然奮起了,睡獅果然醒了。從前只是一大塊沃土,一大盤散沙的死中國,現在是有血有肉的活中國了。從前中國在若有若無之間,現在確乎是有了。
從兩年后的這一天看,我們不但有光榮的古代,而且有光榮的現代;不但有光榮的現代,而且有光榮的將來無窮的世代。新中國在血火中成長了。
“雙十”是我們新中國孕育的日子,“七七”是我們新中國誕生的日子。
1939年7月7日。
好的散文欣賞篇6:外東消夏錄
這個題目是仿的高士奇的《江村消夏錄》。那部書似乎專談書畫,我卻不能有那么雅,這里只想談一些世俗的事。這回我從昆明到成都來消夏。消夏本來是避暑的意思。若照這個意思,我簡直是鬧笑話,因為昆明比成都涼快得多,決無從涼處到熱處避暑之理。消夏還有一個新意思,就是換換生活,變變樣子。這是外國想頭,摩登想頭,也有一番大道理。但在這戰時,誰還該想這個!我們公教人員誰又敢想這個!可是既然來了,不管為了多俗的事,也不妨取個雅名字,馬虎點兒,就算他消夏罷。誰又去打破沙缸問到底呢?
但是問到底的人是有的。去年參加昆明一個夏令營,營地觀音山。七月二十三日便散營了。前一兩天,有游客問起,我們向他說這是夏令營,就要結束了。他道,“就結束了?夏令完了嗎?”這自然是俏皮話。問到底本有兩種,一是“耍奸心”,一是死心眼兒。若是耍奸心的話,這兒消夏一詞似乎還是站不住。因為動手寫的今天是八月二十八日,農歷七月初十日,明明已經不是夏天而是秋天。但“錄”雖然在秋天,所“錄”不妨在夏天;《消夏錄》盡可以只錄消夏的事,不一定為了消夏而錄。還是馬虎點兒算了。
外東一詞,指的是東門外,跟外西,外南,外北是姊妹花的詞兒。成都住的人都懂,但是外省人卻弄不明白。這好像是個翻譯的名詞,跟遠東、近東、中東挨肩膀兒。固然為紀實起見,我也可以用草廬或草堂等詞,因為我的確住著草房。可是不免高攀諸葛丞相,杜工部之嫌,我怎么敢那樣大膽呢?我家是住在一所尼庵里,叫做“尼庵消夏錄”原也未嘗不可,但是別人單看題目也許會大吃一驚,我又何必故作驚人之筆呢?因此馬馬虎虎寫下“外東消夏錄”這個老老實實的題目。夜大學
四川大學開辦夜校,值得我們注意。我覺得與其匆匆忙忙新辦一些大學或獨立學院,不重質而重量,還不如讓一些有歷史的大學辦辦夜校的好。
眉毛高的人也許覺得夜校總不像一回事似的。但是把畢業年限定得長些,也就差不多。東吳大學夜校的成績好像并不壞。大學教育固然注重提高,也該努力普及,普及也是大學的職分。現代大學不應該像修道院,得和一般社會打成一片才是道理。況且中國有歷史的大學不多,更是義不容辭的得這么辦。
現在百業發展,從業員增多,其中盡有中學畢業或具有同等學力,有志進修無門可入的人。這些人往往將有用的精力消磨在無聊的酬應和不正當的娛樂上。有了大學夜校,他們便有機會增進自己的學識技能。這也就可以增進各項事業的效率,并澄清社會的惡濁空氣。
普及大學教育,有夜校,也有夜班,都得在大都市里,才能有足夠的從業員來應試入學。入夜校可以得到大學畢業的資格或學位,入夜班卻只能得到專科的資格或證書。學位的用處久經規定,專科資格或證書,在中國因從未辦過大學夜班,還無人考慮它們的用處。現時只能辦夜校;要辦夜班,得先請政府規定夜班畢業的出身才成。固然有些人為學問而學問,但各項從業員中這種人大概不多,一般還是功名心切。就這一般人論,用功名來鼓勵他們向學,也并不錯。大學生選系,不想到功名或出路的又有多少呢?這兒我們得把眉毛放低些。
四川大學夜校分中國文學、商學、法律三組。法律組有東吳的成例,商學是當今的顯學,都在意中。只有中國文學是冷貨,居然三分天下有其一,好像出乎意外。不過雖是夜校,卻是大學,若全無本國文化的科目,未免難乎其為大,這一組設置可以說是很得體的。這樣分組的大學夜校還是初試,希望主持的人用全力來辦,更希望就學的人不要三心兩意的鬧個半途而廢才好。人和書
“人和書”是個好名字,王楷元先生的小書取了這個名字,見出他的眼光和品味。
人和書,大而言之就是世界。世界上哪一樁事離開了人?又哪一樁事離得了書?我是說世界是人所知的一切。知者是人,自然離不了人;有知必錄,便也離不開書。小而言之,人和書就是歷史,人和書造成了歷史;再小而言之就是傳記,就是王先生這本書敘述和評論的。傳記有大幅,有小品,有工筆,有漫畫。這本書是小品,是漫畫。雖然是大大的圈兒里一個小小的圈兒,可是不含糊是在大圈兒里,所敘的雖小,所見的卻大。
這本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傳記,第三部分也是片段的傳記,第二部分評介的著作還是傳記。王先生有意“引起讀者研讀傳記的興趣”,自序里說得明白。撰錄近代和現代名人軼事,所謂筆記小說,傳統很長。這個傳統移植到報紙上,也已多年。可見一般人原是喜歡這種小品的。但是“五四”以來,“現在”遮掩了“過去”,一般青年人減少了歷史的興味,對于這類小品不免冷淡了些。他們可還喜歡簡短零星的文壇消息等等,足見到底不能離開人和書。
自序里希望讀者“對于偉大人物,由景慕而進于效法,人人以亞賢自許,猛勇精進”。這是一個宏愿。近來在《美國文摘》里見到一文,敘述一位作家叫小亞吉爾的,如何因《襤褸的狄克》一部書而成名,如何專寫貧兒努力致富的故事,風行全國,鼓舞人心。他寫的是“工作和勝利,上進和前進的故事”,在美國文學中創一新派。他的時代雖然在一九二九以前就過去了,但是許多自己造就的人都還紀念著他的書的深廣的影響。可見文學的確有促進人生的力量。王先生的宏愿是可以達成的,有志者大家自勉好了。成都詩
據說成都是中國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易。說是有些像北平,不錯,有些個。既像北平,似乎就不成其為特色了?然而不然,妙處在像而不像。我記得一首小詩,多少能夠抓住這一點兒,也就多少能夠抓住這座大城。
這是易君左先生的詩,題目好像就是“成都”兩個字。詩道:
細雨成都路,微塵護落花。據門撐古木,繞屋噪棲鴉。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承平風味足,楚客獨興嗟。
住過成都的人該能夠領略這首詩的妙處。它抓住了成都的閑味。北平也閑得可以的,但成都的閑是成都的閑,像而不像,非細辨不知。
“繞屋噪棲鴉”,自然是那些“據門撐”著的“古木”上棲鴉在噪著。這正是“入暮”的聲音和顏色。但是吵著的東南城有時也許聽不見,西北城人少些,尤其住宅區的少城,白晝也靜悄悄的,該聽得清楚那悲涼的叫喚罷。
成都春天常有毛毛雨,而成都花多,愛花的人家也多,毛毛雨的春天倒正是養花天氣。那時節真所謂“天街小雨潤如酥”,路相當好,有點泥滑滑,卻不至于“行不得也哥哥”。緩緩的走著,呼吸著新鮮而潤澤的空氣,叫人閑到心里,骨頭里。若是在庭園中踱著,時而看見一些落花,靜靜的飄在微塵里,貼在軟地上,那更閑得沒有影兒。
成都舊宅于門前常栽得有一株泡洞樹或黃桷樹,粗而且大,往往叫人只見樹,不見屋,更不見門洞兒。說是“撐”,一點兒不冤枉,這些樹戇粗偃蹇,老氣橫秋,北平是見不著的。可是這些樹都上了年紀,也只閑閑的“據”著“撐”著而已。
成都收市真早。前幾年初到,真搞不慣;晚八點回家,街上鋪子便劈劈拍拍一片上門聲,暗暗淡淡的,夠慘。“早睡早起身體好”,農業社會的習慣,其實也不錯。這兒人起的也真早,“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是不折不扣的實錄。
北平的春天短而多風塵,人家門前也有樹,可是成行的多,獨據的少。有茶樓,可是不普及,也不夠熱鬧的。北平的閑又是一副格局,這里無須詳論。“楚客”是易先生自稱。他“興嗟”于成都的“承平風味”。但詩中寫出的“承平風味”,其實無傷于抗戰;我們該嗟嘆的恐怕是別有所在的。我倒是在想,這種“承平風味”戰后還能“承”下去不能呢?在工業化的新中國里,成都這座大城該不能老是這么閑著罷。蛇尾
動手寫《引子》的時候,一鼓作氣,好像要寫成一本書。但是寫完了上一段,不覺再三衰竭了。倒底已是秋天,無夏可消,也就“錄”不下去了。古人說得好。“乘興而來,興盡而返”,只好以此解嘲。這真是蛇尾,雖然并不見虎頭。本想寫完上段就戛然而止,來個神龍見首不見尾。可是虎頭還夠不上,還鬧什么神龍呢?話說回來,虎頭既然夠不上,蛇尾也就稱不得,老實點,稱為蛇足,倒還有個樣兒。
1944年8月30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