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好看的散文
從60年代中期起步,有著四十多年散文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張曉風(fēng),是當(dāng)代臺灣散文界的代表性女作家,被列為臺灣十大散文家之一,也是中國當(dāng)代文壇的一棵“常青樹”。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張曉風(fēng)好看的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張曉風(fēng)好看的散文篇1:大型家家酒
我還想在瓦斯?fàn)t下面做一個假的老式灶,小時讀劉大白的詩,寫村婦的臉被灶火映紅的動人景象,我拒絕不了老灶的誘惑,競走遍臺北找一只生鐵鑄的灶門……
事情好像是從那個走廊開始的。
那走廊還算寬,差不多六尺寬,十八尺長,在寸土寸金的臺北似乎早就有資格搖身變?yōu)橐婚g房子了。
但是,我喜歡一條空的走廊。
可是,要"空",也是很奢侈的事,前廊終于淪落彎成堆棧了,堆的東西全是那些年演完戲舍不得丟的大件,譬如說,一張拇指粗的麻繩編的大漁網(wǎng),曾在《武陵人》的開場戲里象征著掙扎郁結(jié)的生活的。二塊用扭曲的木頭做的坐墩,幾張導(dǎo)演欣賞的白鐵皮,是在《和氏壁》中卞和妻子生產(chǎn)時用來制造扭曲痙攣里效果的……那些東西在舞臺上,在聲光電化所組成的一夕滄桑中當(dāng)然是動人的,但堆在一所公寓四樓的前廊上卻猥瑣骯臟,令人一進門就為之氣短。
事情的另外一個起因是由于家里發(fā)生了一件災(zāi)禍,那就是余光中先生所說的"書災(zāi)"。兩個人都愛書,偏偏所學(xué)的又不同行,于是各人買各人的。原有的書柜放不下,弄得滿坑滿谷,舉步維艱,可恨的是,下次上街,一時興奮,又忘情的肩馱手抱的成堆的買了回來。
當(dāng)然,說來書也有一重好處,那時新婚,租了個舊式的榻榻米房子,前院一棵短榕樹,屋后一片猛開的珊瑚藤,在樹與藤之間的十坪空間我們也不覺其小,如果不是被左牽右絆弄得人跌跌撞撞的書堆逼急了,我們不會狗急跳墻想到去買房子。不料這一買了房子,數(shù)年之間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糊里糊涂的有了"百萬身價"了,邱永漢說"貧者因書而富",在我家倒是真有這么回事,只是說得正確點,應(yīng)該是"貧者因想買房子當(dāng)書柜而富"。
若干年后,我們陸續(xù)添了些書架。
又若干年后,我把屬于我的書,一舉搬到學(xué)校的研究室里,逢人就說,我已經(jīng)安排了"書的小公館"。書本經(jīng)過這番大移民倒也相安了一段時候。但又過了若干年,仍然"書口膨脹",我想來想去,打算把一面九尺高,二十尺長的墻完全做成書墻。
那時剛放暑假,我打算要好好玩上一票,生平?jīng)]有學(xué)過室內(nèi)裝演,但隱隱約約只覺得自己會喜歡上這件事。原來的計劃只是整理前廊,并做個頂天立地的書櫥,但沒想到計劃愈扯愈大。"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為"?終于決定全屋子大翻修。
天熱得要命,我深夜靜坐,像入定的老僧,把整個房子思前想后參悟一番,一時之間,屋子的前世此世和來世都來到眼前,于是我無師自通的想好了步驟,第一,我要親自到全臺北市去找材料,這些年來我已經(jīng)愈來愈佩服"純構(gòu)想"了,如果市面上沒有某種材料,設(shè)計圖的構(gòu)想就不成立。
我先去找磁磚,有了地的顏色比較好決定房間的色調(diào),磁磚真是漂亮的東西--雖然也有讓人惡心想吐的那種。我選了磚紅色的窯變小方磚鋪前廊,窯變磚看來像烤得特別焦跪香滋的小餅,每一條紋路都仿佛火的圖案,廚房鋪土黃,浴室則鋪深藍的羅馬磁磚,為了省錢算準了數(shù)目只買二十七塊。
二個禮拜把全臺北的磁磚看了個飽,又交了些不生不熟的賣磁磚的朋友,我覺得無限得意。
廚房流理臺的估價單出來了,光是不銹鋼廚具竟要七八萬,我嚇呆了,我才不買那玩意,我自有辦法解決。
到建國南路的舊料行去,那里原是我平日常去的地方,不買什么,只是為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去看看那些舊木料、檜木、杉木、香杉……靜靜地躺在陽光下、蔓草間。那天下午我駕輕就熟的去買了一條八尺長的舊杉木,只花三十塊錢,原想坐計程車回家,不料木料太長,放不進,我就扛著它在夕陽時分走到信義路去搭公車,姿勢頗像一個扛槍的小兵?;氐郊野涯绢^刷上透明漆,紋理斑節(jié)像雕塑似的全顯出來了,真是好看。我請工人把木頭釘在墻上,木頭上又釘些粗鐵釘,(那種釘有手指粗,還帶一個九十度的鉤,我在重慶北路買到的,據(jù)說原來是釘鐵軌用的)水壺、水罐、平底鍋就掛在上面,頗有點美國殖民地時期的風(fēng)味。
其實,白亮的水壺,以及高雄船上賣出來的大肚水罐都是極漂亮的東西,花七八萬塊買不銹鋼廚具來把它們藏起來太可惜了。我甚至覺得一只平底鍋跟一個花缽是一樣亮眼的東西,大可不必藏拙。
我決定在瓦斯?fàn)t下面做一個假的老式炬,我拒絕不了老灶的誘惑。小時候讀過劉大白的詩,寫村婦的臉被灶火映紅的動人景象,不知道是不是那首詩作怪,我竟然真的傻里傻氣的滿臺北去找生鐵鑄的灶門。有人說某個鐵工廠有,有人說鶯歌有,有人說后車站有,有人說萬華有……我不管消息來源可靠不可靠,竟認真的一家一家的去問。我走到雙連,那是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走著走著,二三十年的臺北在腳下像浪一樣的涌動起來。我曾經(jīng)多愛吃那小小圓圓中間有個小洞的芝麻餅,(咦!現(xiàn)在也不妨再買個來吃呀)我曾在擠得要死的人群里驚看野臺戲中的蚌殼精如何在翻攪的海浪中載浮載沉。鐵路旁原來是片大泥潭,那些大片的綠葉子已經(jīng)記不得是芋頭葉還是荷葉了,只記得有一次去采葉子幾乎要陷下去,愈急愈拔不出腳來。……
三十年,把一個小女孩走成一個婦人,雙連,仍是熙熙攘攘的雙連。而此刻走著走著,竟魔術(shù)似的,又把一個婦人走回為一個小女孩。
天真熱,我一路走著,有點忘記自己是出來買灶門的了,猛然一驚,趕緊再走,灶門一定要買到,不然就做不成灶了。
"灶門是什么?"一個年輕的伙計聽了我的話高聲的問他的老頭家。
我繼續(xù)往前走,那家伙大概是太年輕了。
"你跟我到后面?zhèn)}庫去看看。"終于有一位老頭答應(yīng)我去翻庫存舊貨。
"唉喲,"他嘮嘮叨叨地問著,"臺北市哪有人用灶門,你是怎么會想到用灶門的?"天,真給他翻到了!價錢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又在灰塵中去翻一本陳年帳簿。
我興沖沖的把灶門交給泥水工人去安裝,他們一直不相信這東西還沒有絕跡。
灶門里頭當(dāng)然沒有燒得嗶剝的木柴,但是我也物盡其用的放了些瓶瓶罐罐在肚子里。
不知道在臺北市萬千公寓里,有沒有哪個廚房里有一個"假灶"的,我覺得在廚房里自苦了這么多年,用一個棕紅色磁磚砌的假灶來慰勞自己一下,是一件言之成理的事。自從有了這個灶,丈夫總把廚房當(dāng)作觀賞勝地引朋友來看,有些人竟以為我真的有一個灶,我也不去說破它。
給孩子們接生的大夫退休了,他有始有終的舉行了結(jié)束儀式。過不久,那棟原來的醫(yī)院的日式房子就拆了。有一天,我心血來潮,想去看看那房子的舊址。曾經(jīng)也是夏天,在那棟房子里,大夫曾告訴我初孕的訊息,我和丈夫,一路從那巷子里走出來,回家,心里有萬千句話……孩子出生,孩子在那小小的嬰兒磅秤上愈秤愈大,終于大到快有父母高了……
而醫(yī)院,此刻是廢墟,我想到那湮遠的生老病死……
忽然,我低下頭來,不得了,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被工人拆散的木雕了,我趴在地上仔細一看,禁不住怦然心動,這樣美麗!一幅松鼠葡萄,當(dāng)下連忙抱了一堆回家。等天色薄暮了,才把訓(xùn)練尚未有素而臉皮猶薄的丈夫拉來,第二次的行動內(nèi)容是拔了一些黃金葛,并且扛了一些鄉(xiāng)下人坐的那種條凳,浩浩蕩蕩而歸。
那種舊式的連綿的木雕有些破裂,我們用強力膠膠好,掛在前廊,又另外花四十元買了在舊料行草叢里翻出來的一塊棕色的屋角瓦,也掛在墻上,興致一時弄得愈來愈高,把別人送的一些極漂亮的裝潢參考書都傲氣十足的一起推開,那種書看來是人為占地兩英畝的房子設(shè)計的,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我對自己愈來愈有自信了。
我又在鄰巷看中了一個陶甕,想去"騙"來。
我走到那家人門口,向那老太婆買了一盆一百塊錢的植物,她是個"業(yè)余園藝家",常在些破桶爛缸里種些亂七八糟的花草,偶然也有人跟她買,她的要價不便宜,但我毫不猶豫的付了錢,然后假裝漫不經(jīng)心的指著陶甕說:
"把那個附送給我好不好?"
"哦,從前做酒的,好多年不做了,你要就拿去吧!"
我高興的快要笑出來,牛刀小試,原來我也如此善詐,她以為我是嫌盆栽的花盆太小,要移植到陶甕里去。那老太婆向來很計較,如果讓她知道我愛上那只陶甕,她非猛敲一記不可。
陶甕雖然只有尺許高容量卻驚人,過年的時候,我把向推車鄉(xiāng)下人買來的大白菜和蘿卜全塞進去,隱隱覺得有一種沉墜墜喜孜孜的北方農(nóng)家地窖子里的年景。
過年的時候存放陽明山橘子的是一口小水缸,那缸也是撿來的,巷了里拆違章建筑的時候,原主人不要的。缸平日放我想看而一時來不及看的報紙。
我們在桶店里買了兩個木桶,上面還有竹制的箍子,大的那只裝米,小的那只裝糖,我用茶褐色的桶子的杉木料涂得舊兮兮的,放在廚房里。
婆婆有一只黑箱子,又老又笨,四面包著鐵角,婆婆說要丟掉,我卻喜歡它那副笨樣子,要了來,當(dāng)起成室的茶幾。箱子里面是一家人的小箱子,我一直迷信著"每個孩子都是伴著一只小箱子長大的",一只蟬殼,一張蝴蝶書箋,一個繭,一塊石頭,那樣瑣瑣碎碎的一只小盒子的牽掛。然后,人長大了,盒子也大了,一口鍋,一根針,一張書桌,一面容過二個人三個人四個人的鏡子……有一天才發(fā)現(xiàn)箱子大成了房子,男孩女孩大成了男人女人,那個盒子就是家了。
我曾在彰化買過五個磬,由大到小一路排下去,現(xiàn)在也拿來放在書架上,每次累了,我就依次去敲一下,一時竟有點"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的錯覺。
我一直沒發(fā)現(xiàn)玩房子竟是這么好玩的,不知道別人看來,像不像在辦"家家酒"?原來不搞壁紙,不搞地毯也是可以室內(nèi)設(shè)計。
我第一次一個人到澎湖去的時候,曾驚訝的站在一家小店門口。
"那是什么?"
"鯨魚的脊椎骨,另外那個像長刀的是鯨魚的肋骨。"
"怎么會有鯨魚的骨頭的?"
"有一條鯨魚,沖到岸上來,不知怎么死了,后來海水沖刷了不知多少年,只剩下白骨了,有人發(fā)現(xiàn),撿了來,放在這里賣,要是剛死的鯨魚,骨頭里全是油,那里能碰!"
"脊椎骨一截多少錢?"
"大的一截六百。"
我買了個最大的來,那樣巨大的脊椎節(jié),分三個方向放射開來,有些生物是死得只剩骨頭也還是很尊嚴高貴的。
我第二次去澎湖的時候,在市場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居然看到了一截致密的竹根牛軛,喜歡得不得了,我一向以為只有木料才可以做軛,沒想到澎湖的牛拉竹軛。
"你買這個干什么?"
雖然我也跟別人一樣付一百八十元,可是老板非常不以為然。我想告訴他,有一本書,叫《圣經(jīng)》,其中馬太福音里有一段是這樣說的:
"你們應(yīng)當(dāng)負我的軛,學(xué)我的樣式。"
我又想說:
"負軛犁田的,豈只是牛,我們也得各自負起軛來,低著頭,慢慢的走一段艱辛悠長的路。"
但我什么也沒有說,只一路接受些并無惡意的怪笑,把那幅軛和丈夫兩人背回臺北來。
對于擺設(shè)品,我喜歡詩中"無一字無來歷"的辦法,也就是說,我喜歡有故事有出身的東西。
而現(xiàn)在,魚骨在客廳茶幾上,像一座有宗教意味的香爐。軛在高墻上掛著,像一枚"受苦者的圖騰"。
床頭懸的是一幅籮篩,因為孔多,臺灣人結(jié)婚時用它預(yù)兆百子千孫。我們當(dāng)然不想百子千孫,只想二子四孫,所以給篩子找了個"象征意義",篩子也可以表示"精神綿延",不過,這些都無關(guān)緊要,基本上我是從普通藝術(shù)的觀點來驚看篩子的美感。篩子里放了兩根路過新墨西哥州買的風(fēng)干紅玉米和雜魚玉米,兩根印第安人種的玉米,怎么會跑到中國人編的籮篩里來?也只能說是緣分吧!人跟物的聚散,或者物跟物的聚散,除了用緣分,你又能用什么解釋呢?
除了這些,還有一種東西,我魂思夢思,卻弄不到手,那就是石磨,太重了,沒有緣,只好算了。
丈夫途經(jīng)中部鄉(xiāng)下買了二把秫秸掃把,算是對此番天翻地覆的整屋事件(作業(yè)的確從天花板弄到地板)的唯一貢獻。我把它分別釘在墻上,權(quán)且當(dāng)作畫。帚加女就是"婦",想到自己做了半生的執(zhí)帚人,心里漸了浮起一段話,托人去問臺靜農(nóng)先生可不可以寫,臺先生也答應(yīng)了,那段話是這樣的:"杜康以秫造酒,余則制帚,(指秸掃為取秫造酒后的余物)酒令天下獨,帚令一古清,吾欲傾東海洗乾坤,以天下為一灑掃也。"
我時而對壁發(fā)呆,不知怎么搞的,有時竟覺得臺先生的書法已經(jīng)懸在那里了,甚至,連我一直想在臥房門口掛的"有巢"和廚房里掛"燧人"斗方,也恍惚一并寫好懸在那里了--,雖然我還遲遲沒去拜望書法家。
九月開學(xué),我室內(nèi)設(shè)計的狂熱慢慢冷了,但我一直記得,那個暑假我玩房子玩得真愉快。
張曉風(fēng)好看的散文篇2:那部車子
朋友跟我搶付車票,在蘭嶼的公車上。
"沒關(guān)系啦,"車掌是江浙口音,一個大男人,"這老師有錢的啦,我知道的。"
這種車掌,真是把全"車"了如指"掌"。
車子在環(huán)島公路上跑著--不,正確一點說,應(yīng)該是跳著,--忽然,我看到大路邊停著一輛車。
"怎么?怎么那里也有一輛,咦,是公路局的車,你不是說蘭嶼就這一輛車嗎?"
"噢!"朋友說,"那是從前的一輛,從前他們搞來這么一輛報廢車,嘿,蘭嶼這種路哪里容得下它,一天到晚拋錨,到后來算算得不償失,干脆再花了一百多萬買了這輛全新的巴士。"
"這是什么壞習(xí)慣--把些無德無能的人全往離島送,連車,也是把壞的往這里推,還是蘭嶼的路厲害,它哽是拒絕了這種車。"
"其實,越是離島越要好東西。"朋友幽幽的說。
車過機場,有一位漂亮的小姐上來。
"今天不開飛機對不對?"車長一副先見之明的樣子。
"今天不開。"
"哼,我早就告訴你了。"忽然地又轉(zhuǎn)過去問另一個乘客,"又來釣魚啦!"
"又來了!"
真要命,他竟無所不知。
這位司機也是山地人,臺灣來的。
他正開著車,忽然猛地急剎車,大家聽到一聲凄慘的貓叫。
"唉呀,壓死一只貓了!"乘客嚇得心抽起來。
"哈,哈!"司機大笑。
那里有什么貓?原來是司機先生學(xué)口技。那剎車,也是騙人的。
大概是開車太無聊了,所以他會想出這種娛人娛已的招數(shù),這樣的司機不知該記過還是該記功。
"從前更絕,"朋友說,"司機到了站懶得開車門,對乘客說:'喂,爬窗戶進來嘛!'乘客居然也爬了。"
早班的公車開出來的時候,司機背后一只桶,桶里一袋袋豆腐,每袋二十四元,他居然一路走一路做生意。
每到一站,總有人來買豆腐。
不在站上也有人買,彼此默契好極了。司機一按喇叭,穿著藍灰軍衣的海防部隊就有人跑出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除了賣豆腐,他也賣檳榔。
"檳榔也是狠重要的!"他一本正經(jīng)的說,仿佛在從事一件了不起的救人事業(yè)。
豆腐是一位湖北老鄉(xiāng)做的,他每天做二十斤豆子。
"也是拜師傅學(xué)的,"他說,"只是想賺個煙酒錢。"
他自稱是做"阿兵哥"來的,以后娶了蘭嶼小姐--跟車掌一樣,就落了籍了,他在鄉(xiāng)公所做事。
"我那兒子,"他眉飛色舞起來,"比我高哪,一百八十幾公分,你沒看過他們球隊里打籃球打得最好的就是呀!"
車子忽然停下來,并且慢慢往后倒退。
"干什么?"
"他看到海邊那里有人要她搭車。"朋友說。
海邊?海邊只有礁石,哪里有人?為什么他偏看得到?
那人一會功夫就跑上來了,后里還抱著海里摘上來的小樹,聽說叫海梅,可以剝了皮當(dāng)枯枝擺設(shè)。
那人一共砍了五棵,分兩次抱上車。
"等下補票,"他弄好了海梅理直氣壯的說,"錢放在家里。"
車長沒有反對,說的也是,下海的人身上怎么方便帶錢?后來他倒真的回家補了錢。
"喂,喂!"我的朋友看到了他的蘭嶼朋友,站在路邊。他示意司機慢點開。因為他有話要說。
"你有沒有繼續(xù)看病?"他把頭伸出窗外,他是個愛管閑事的人。
"有啦……"那人囁囁嚅嚅的說。
"醫(yī)生怎么說?"他死盯著不放。
"醫(yī)生說……病有些較好啦。"
"不可以忘記看醫(yī)生,要一直去。"嘮嘮叨叨的叮嚀了一番。
"好……"
車子始終慢慢開,等他們說完話。
"這些女人怎么不用買票?"
"她們是搭便車的。"
"為什么她們可以搭便車?"
"因為她們是要到田里去種芋頭的。"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算一個免票的理由,但是看到那些女人高高興興的下了車,我也高興起來,看她們在晨曦里走入青色的芋田,只覺得全世界誰都該讓他們搭便車的。
張曉風(fēng)好看的散文篇3:她曾教過我
——為紀念中國戲劇導(dǎo)師季曼瑰教授而作
秋深了。
后山的蛩吟在雨中渲染開來,臺北在一片燈霧里,她已經(jīng)不在這個城市里了。
記憶似乎也是從雨夜開始的,那時她辦了一個編劇班,我去聽課;那時候是冬天,冰冷的雨整天落著,同學(xué)們漸漸都不來了,喧嘩著雨聲和車聲的羅斯福路經(jīng)常顯得異樣的凄涼,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不能逃課了,我不能使她一個人丟給空空的教室。我必須按時去上課。
我常記得她提著百寶雜陳的皮包,吃力地爬上三樓,坐下來常是一陣咳嗽,冷天對她的氣管非常不好,她咳嗽得很吃力,常常憋得透不過氣,可是在下一陣咳嗽出現(xiàn)之前,她還是爭取時間多講幾句書。
不知道為什么,想起她的時候總是想起她提著皮包,佝著背踽踽行來的樣子--仿佛己走了幾千年,從老式的師道里走出來,從湮遠的古劇場里走出來,又仿佛已走幾萬里地,并且涉過最荒涼的大漠,去教一個最懵懂的學(xué)生。
也許是巧合,有一次我問文化學(xué)院戲劇系的學(xué)生對她有什么印象,他們也說常記得站在樓上教室里,看她緩緩地提著皮包走上山徑的樣子。她生平不喜歡照相,但她在我們心中的形象是鮮活的。
那一年她為了紀念父母,設(shè)了一個"李圣質(zhì)先生夫人劇本獎",她把首獎頒給了我的第一個劇本《畫》,她又勉勵我們務(wù)必演出。在認識她以前,我從來不相信自己會投入舞臺劇的工作--我不相信我會那么傻,可是,畢竟我也傻了,一個人只有在被另一個傻瓜的精神震撼之后,才能可能成為新起的傻瓜。
常有人問我為什么寫舞臺劇,我也許有很多理由,但最初的理由是"我遇見了一個老師"。我不是一個有計劃的人,我唯一做事的理由是:"如果我喜歡那個人,我就跟他一起做"。在教書之余,在家務(wù)和孩子之余,在許多繁雜的事務(wù)之余,每年要完成一部戲是一件壓得死人的工作,可是我仍然做了,我不能讓她失望。
在《畫》之后,我們推出了《無比的愛》、《第五墻》、《武陵人》、《自烹》(僅在香港演出)、《和氏壁》和今年即將上演的《第三者》,合作的人如導(dǎo)演黃以功,舞臺設(shè)計聶光炎,也都是她的學(xué)生。
我還記得,去年八月,我寫完《和氏壁》,半夜里叫了一部車到新店去叩她的門,當(dāng)時我來不及謄錄,就把原稿給呈她看。第二天一清早她的電話就來了,她鼓勵我,稱贊我,又囑咐我好好籌演,聽到她的電話,我感動不已,她一定是漏夜不眠趕著看的?,F(xiàn)在回想起來不免內(nèi)疚,是她太溫厚的愛把我寵壞了吧,為什么我興沖沖地去半夜叩門的時候就不曾想想她的年齡和她的身體呢?她那時候已經(jīng)在病著吧?還是她活得太樂觀太積極,使我們都忘了她的年齡和身體呢?
我曾應(yīng)幼獅文藝之邀為她寫一篇生平介紹和年表,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仔細觀察她的生活,她吃得很少,(家里倒是常有點心),穿得也馬虎,住宅和家具也只取簡單實用,連計程車都不太坐。我記得我把寫好的稿子給她看過,她只說:"寫得太好了--我哪里有這么好?"接著她又說:"看了你的文章別人會誤會我很孤單,其實我最愛熱鬧,親戚朋友大家都來了我才喜歡呢!"
那是真的,她的獨身生活過得平靜、熱鬧而又溫暖,她喜歡一切愉悅的東西,她像孩子。很少看見獨身的女人那樣愛小孩的,當(dāng)然小孩也愛她,她只陪小孩玩,送他們巧克力,她跟小孩在一起的時候只是小孩,不是學(xué)者,不是教授,不是委員。
有一夜,我在病房外碰見她所教過的兩個女學(xué)生,說是女學(xué)生,其實已是孩子讀大學(xué)的華發(fā)媽媽了,那還是她在大學(xué)畢業(yè)和進入研究所之間的一年,在廣東培道中學(xué)所教的學(xué)生,算來已接近半世紀了。(李老師早年嘗用英文寫過一個劇本《半世紀》,內(nèi)容系寫一傳教干終身奉獻的故事,其實現(xiàn)在看看,她自己也是一個奉獻了半世紀的傳教士)我們一起坐在廊上聊天的時候,那太太掏出她兒子從臺中寫來的信,信上記掛著李老師,那大男孩說:"除了爸媽,我最想念的就是她了。"--她就是這樣一個被別人懷念,被別人愛的人。
作為她的學(xué)生,有時不免想知道她的愛情,對于一個愛美、愛生命的人而言,很難想象她從來沒有戀愛過,當(dāng)然,誰也不好意思直截地問她,我因?qū)懩瓯碇闵晕⑻剿髁艘幌?,我問她?quot;你平生有沒有什么人影響你最多的?"
"有,我的父親,他那樣為真理不退不讓的態(tài)度給了我極大的影響,我的筆名雨初(李老先生的名字是李兆霖,字雨初,圣質(zhì)則是家譜上的排名)就是為了紀念他"。除了長輩,我也指平輩,平輩之中有沒有朋友是你所佩服而給了你終生的影響的。"她思索了一下說:"有的,我有一個男同學(xué),功課很好,不認識他以前我只喜歡玩,不大看得起用功的人,寫作也只覺得單憑才氣就可以,可是他勸導(dǎo)我,使我明白好好用功的重要,光憑才氣是不行的--我至今還在用功,可以說是受他的影響。"
作為一個女孩子、我很難相信一個女孩既折服于一個男孩而不愛他的,但我不知道那個書念得極好的男孩現(xiàn)今在哪里,他們有沒有相愛過?我甚至不也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們之間也許什么都沒有開始,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當(dāng)然,我倒是寧可相信有一段美麗的故事被歲月遺落了。
據(jù)她在培道教過的兩個女學(xué)生說:"倒也不是特別抱什么獨身主義,只是沒有碰到一個跟她一樣好的人。"我覺得那說法是可信的,要找一個跟她一樣有學(xué)養(yǎng)、有氣度、有原則、有熱度的人,質(zhì)之今世,是太困難了。多半的人總是有學(xué)問的人不肯辦事,肯辦事的沒有學(xué)問,李老師的孤單何止在婚姻一端,她在提倡劇運的事上也是孤單的啊!
有一次,一位在香港導(dǎo)演舞臺劇的江偉先生到臺灣來拜見她,我?guī)タ此?,她很高興,送了他一套簽名著名。江先生第二次來臺的時候,她還請他吃了一頓飯。也許因為自己是臺山人,跟華僑社會比較熟,所以只要聽說海外演戲,她就非??鞓贰⒎浅Ed奮,她有一件超凡的本領(lǐng),就是在最無可圖為的時候,仍然興致勃勃的,仍然相信明天。
我還記得那一次吃飯,她問我要上哪一家,我因為知道她一向儉省,(她因為儉省慣了,倒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在儉省了,所以你從來不會覺得她是一個在吃苦的人)所以建議她去云南人和園吃"過橋面",她難得胃口極好,一再鼓勵我們再叫些東西,她說了一句很慈愛的話:"放心叫吧,你們再吃,也不會把我吃窮,不吃,也不會讓我富起來。"而今,時方一年,話猶在耳,老師卻永遠不再吃一口人間的煙火了,宴席一散,就一直散了。
今秋我從國外回來,趕完了劇本,想去看她,曾問黃以功她能吃些什么,"她什么也不吃了,這三個月,我就送過一次木瓜,反正送她什么也不能吃了--"
我想起她最后的一個戲《瑤池由夢》,漢武帝曾那樣描寫死亡:
你到如今還可以活在世上,行著、動著、走著、談著、說著、笑著;能吃、能喝、能睡、能醒、又歌、又唱,享受五味,鑒賞五色,聆聽五音,而她,卻墊伏在那冰冷黑暗的泥土里,她那花容月貌,那慧心靈性……都……都……都
心中黯然久之。
李老師和我都是_,都相信永生,她在極端的痛苦中,我們曾手握著手一起褥告,按理說是應(yīng)該不在乎"死"的--可是我仍然悲痛,我深信一個相信永生的人從基本上來說是愛生命的,愛生命的人就不免為死別而凄愴。
如果我們能愛什么人,如果我們要對誰說一句感恩的話,如果我們要送禮物給誰,就趁早吧!因為誰也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表達了。
其實,我在八月初回國的時候,如果立刻去看她,她還是精神健旺的,但我卻拼著命去趕一個新劇本《第三害》,趕完以后又漏夜謄抄,可是我還是跑輸了,等我在回國二十天后把抄好的劇本帶到病房的時候,她已進入病危期,她的兩眼睜不開,她的聲音必須伏在胸前才能聽到,她再也不能張開眼睛看我的劇本了。子期一死,七弦去彈給誰聽呢?但是我不會摔破我的琴,我的老師雖瞳了,眾生中總有一位足以為我之師為我之友的,我雖不知那人在何處,但何妨抱著琴站在通衢大道上等待呢,舞臺劇的藝術(shù)總有一天會被人接受的。
年初,大家籌演老師的《瑤池仙夢》的時候,心中己有幾分憂愁,聶光炎曾說:"好好干吧,老人家就七十歲了,以后的精力如何就難說了,我們也許是最后一次替她效力了。"不料一語成讖,她果真在演《瑤池仙夢》三個月以后開刀,在七個月治?!冬幊叵蓧簟泛髞淼玫阶罴蜒莩龅慕鸲Κ劊鋵?dǎo)演黃以功則得到最佳導(dǎo)演獎,我不知對一位終生不渝其志的戲劇家來說這種榮譽能增加她什么,但多少也表現(xiàn)社會給她的一點尊重。
有一次,她開玩笑的對我說:
"我們廣東有句話:'你要受氣,就演戲。'"
我不知她一生為了戲劇受了多少氣,但我知道,即使在晚年,即使受了一輩子氣,她仍是和樂的,安詳?shù)摹I踔灵_刀以后,眼看是不治了,她卻在計劃什么時候出院,什么時候出國去為她的兩個學(xué)生黃以功和牛川海安排可讀的學(xué)校,尋找一筆深造的獎學(xué)金,她的遺志沒有達到便撒手去了,以功和川海以后或者有機會深造,或者因恩師的謝世而不再有肯栽培他們的人,但無論如何,他們己自她得到最美的遺產(chǎn),就是她的誠懇和關(guān)注。
她在病床上躺了四個月,幾上總有一本《圣經(jīng)》,床前總有一個忠心不渝的管家阿美,她本名叫李美丹,也有六十了,是李老師鄰村的族人,從抗戰(zhàn)后一直跟從李老師到今,她是一個瘦小、大眼睛的、面容光潔的、整日身著玄色唐裝而面帶笑容的老式婦女,老師病篤的時候曾因她照料辛苦而要加她的錢,她黯然地說:"談什么錢呢?我已經(jīng)服侍她一輩子了,我要錢做什么用呢?她已經(jīng)到最后幾天了,就是不給錢,我也會伺候的。"我對她有一種真誠的敬意。
亞歷山大大帝曾自謂:"我兩手空空而來,兩手空空而去。"但作為一個_的她卻可以把這句話改為:"我兩手空空而來,但卻帶著兩握盈盈的愛和希望回去,我在人間曾播下一些不朽是給了別人而依然存在的。"
最后我愿將我的新劇《第三害》和它的演出,作為一束素菊,獻于我所愛的老師靈前,曾有人贊美過我,曾有人底毀過我,唯有她,曾用智慧和愛心教導(dǎo)了我。她曾在前臺和后臺看我們的演出,而今,我深信她仍殷殷地從穹蒼俯身看我們這一代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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