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散文
沈從文的散文,是他精心營構的藝術世界。水,是沈從文散文作品中的中心意象;色彩,是其情感寄托的一種重要方式 ;其散文語言靈動多變,句式結構別具一格,透顯出一種平淡而厚腴的獨特風格。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沈從文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沈從文散文一:中國人的病
國際上流行一句對中國很不好的批評:“中國人極自私。”凡屬中國人民一分子,皆分擔了這句話的侮辱與損害。辦外交,做生意,為這句話也增加了不少麻煩,吃了許多虧!否認這句話需要勇氣。因為你個人即或是個不折不扣的君子,且試看看這個國家做官的,辦事的,拿筆的,開鋪子作生意的,就會明白自私的現象,的確處處可以見到。當政大小官僚情形且格外嚴重。它的存在原是事實。它是多數中國人一種共通的毛病。但責任主要應歸當權的。
一個自私的人注意權利時容易忘卻義務,凡事對于他個人有點小小利益,為了攫取這點利益,就把人與人之間應有的那種謙退,犧牲,為團體謀幸福,力持正義的精神完全疏忽了。
一個自私的人照例是不會愛國的。國家弄得那么糟,同自私大有關系。
國民自私心的擴張,有種種原因,其中極可注意的一點,恐怕還是過去的道德哲學不健全。時代變化了,支持新社會得用一個新思想。若所用的依然是那個舊東西,便得修正它,改造它。
支配中國兩千年來的儒家人生哲學,它的理論看起來是建立于“不自私”上面,話皆說得美麗而典雅。主要意思卻注重在人民“尊帝王”“信天命”,故歷來為君臨天下帝王的法寶。前世帝王常利用它,新起帝王也利用它。然而這種哲學實在同“人性”容易發生沖突。表面上它仿佛很高尚,實際上它有問題,對人民不公平。它指明作人的許多“義務”,卻不大提及他們的“權利”。一切義務仿佛都是必要的,權利則完全出于帝王以及天上神佛的恩惠。中國人讀書,就在承認這個法則,接受這種觀念。讀書人雖很多,誰也就不敢那么想“我如今作了多少事,應當得多少錢?”若當真有人那么想,這人縱不算叛逆,同瘋子也只相差一間。再不然,他就是“市儈”了。在一種“帝王神仙”“臣仆信士”對立的社會組織下,國民雖容易統治,同時就失去了它的創造性與獨立性。平時看不出它的壞處,一到內憂外患逼來,國家政治組織不健全,空洞教訓束縛不住人心時,國民道德便自然會墮落起來,亡國以前各人分途努力促成亡國的趨勢,亡國以后又老老實實同作新朝的順民。歷史上作國民的既只有義務,以盡義務引起帝王鬼神注意,借此獲取天祿人爵。待到那個能夠榮辱人類的偶像權威倒下,鬼神迷信又漸歸消滅的今日,自我意識初次得到抬頭的機會,“不知國家,只顧自己”,豈不是當然的結果?
目前注意這個現象的很有些人。或悲觀消極,念佛誦經了此殘生。或奮筆揮毫,痛罵國民不知愛國。念佛誦經的不用提,奮筆揮毫的行為,其實又何補于世?不讓作國民的感覺“國”是他們自己的,不讓他們明白一個“人”活下來有多少權利,不讓他們了解愛國也是權利!思想家與統治者,只責備年輕人,困辱年輕人。儼然還希望無飯吃的因為怕雷打就不偷人東西,還以為一本《孝經》就可以治理天下,在上者那么糊涂,國家從哪里可望好起?
事實上國民毛病在用舊觀念不能應付新世界,因此一團糟。目前最需要的,還是應當從政治、經濟、教育、文學各方面共同努力,用一種新方法造成一種新國民所必需的新觀念。使人人樂于為國家盡義務,且使每人皆可以有機會得到一個“人”的各種權利。要求“人權”并不是什么壞事情,它實在是一切現代文明的種子。一個國家多數國民能自由思索,自由研究,自由創造,自然比一個國家多數國民蠢如鹿豕,愚妄迷信,毫無知識,靠君王恩賞神佛保佑過日子有用多了。
自私原有許多種。有貪贓納賄不能忠于職務的,有愛小便宜的,有懶惰的,有作漢奸因緣為利,販賣仇貨企圖發財的。這皆顯而易見。如今還有一種“讀書人”,保有一個鄰于愚昧與偏執的感情,徒然迷信過去,美其名為“愛國”;煽揚迷信,美其名為“復古”。國事之不可為,雖明明白白為近四十年來社會變動的當然結果,這種人卻卸責于白話文,以為學校中一讀經書,即可安內攘外;或委罪于年輕人的頭發帽子,以為能干涉他們這些細小事情就可望天下太平。這種人在情緒思想方面,始終還不脫離封建遺老秀才的基本打算,他們卻很容易使地方當權執政者,誤認他們的捧場是愛國行為,利用這種老年人的種種計策來困辱青年人。這種讀書人儼然害神經錯亂癥,比起一切自私者還危險。這種少數人的病比多數人的病更值得注意。真的愛國救國不是“盲目復古”,而是“善于學新”。目前所需要的國民,已不是搬大磚筑長城那種國民,卻是知獨立自尊,懂拼命學好也會拼命學好的國民。有這種國民,國家方能存在,缺少這種國民,國家決不能僥幸存在。俗話說:“要得好,須學好。”在工業技術方面,我們皆明白學祖宗不如學鄰舍,其實政治何嘗不是一種技術?
倘若我們是個還想活五十年的年青人,而且希望比我們更年輕的國民也仍然還有機會在這塊土地上活下去,我以為——
第一,我們應肯定帝王神佛與臣仆信士對立的人生觀,是使國家衰弱民族墮落的直接因素。(這是病因。)
第二,我們應認識清楚凡用老辦法開倒車,想使歷史回頭的,這些人皆有意無意在那里作糊涂事,所作的事皆只能增加國民的愚昧與墮落,沒有一樣好處。
第三,我們應明白凡迷戀過去,不知注意將來,或對國事消極悲觀,領導國民從事念佛敬神的,皆是精神身體兩不健康的病人狂人。(這些人同巫師一樣,不同處只是巫師是因為要弄飯吃裝病裝狂,這些人是因為有飯吃故變成病人狂人。)
第四,我們應明白一個“人”的權利,向社會爭取這種權利,且擁護那些有勇氣努力爭取正當權利的國民行為。應明白一個“人”的義務是什么,對做人的義務發生熱烈的興味,勇于去擔當義務。要把依賴性看作十分可羞,把懶惰同身心衰弱看成極不道德。要有自信心,忍勞耐苦不在乎,對一切事皆有從死里求生的精神,對精神身體兩不健康的病人狂人永遠取不合作態度。這才是救國家同時救自己的簡要藥方。
沈從文散文二:一點回憶一點感想
前幾天,忽然有個青年來找我,中等身材,面目樸野,不待開口,我就估想他是來自我的家鄉。接談之下,果然是苗族自治州瀘溪縣人。來作什么?不讓家中知道,考音樂學院樂曇才十九進二十,走出東車站時,情形可能恰恰和三十四五年前的我一樣,抬頭第一眼望望前門,“北京好大!”
北京真大。我初來時,北京還不到七十萬人,現大已增過四百萬人。北京的發展象征中國的發展。真的發展應從解放算起。八年來政府不僅在市郊修了幾萬幢大房子,還正在把全個紫禁城內故宮幾千所舊房子,作有計劃翻修,油漆彩繪,要做到煥然一新。北京每一所機關、學校、工廠、研究所,新房子里每一種會議,每一張藍圖完成,每一臺車床出廠,都意味著新中國在飛躍進展中。正如幾年前北京提起過的,“新中國面貌的改變,不宜用十天半月計算,應當是一分一秒計算。”同時也讓世界上人都知道,真正重視民族文化遺產,保衛民族文化遺產,只有工人階級的共產黨領導國家時,才能認真作到。北京是六億人民祖國的心臟,脈搏跳動得正常,顯示祖國整體的健康。目下全國人民,是在一個共同信仰目的下,進行生產勞作的:“建設祖國,穩步走向社會主義。”面前一切困難,都必然能夠克服,任何障礙,都必需加以掃除。也只有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新中國,才作得到這樣步調整齊嚴肅,有條不紊。
我離開家鄉鳳凰縣已經四十年,前后曾兩次回到那個小縣城里去:前一次是一九三四年的年初,這一次在去年冬天。最初離開湘西時,保留在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有兩件事:一是軍閥殘殺人民,芷江縣屬東鄉,一個村鎮上,就被土著軍隊用清鄉名義,前后屠殺過約五千老百姓。其次是各縣曾普遍栽種鴉片煙,外運時多三五百擔一次。本地吸煙毒化情況,更加驚人,我住過的一個部隊機關里,就有四十八盞煙燈日夜燃著。好可怕的存在!現在向小孩子說來,他們也難想象,是小說童話還是真有其事!一九三四年我初次回去時,看到的地方變化,是煙土外運已改成嗎啡輸出,就在桃源縣上邊一點某地設廠,大量生產這種毒化中國的東西。這種生財有道的經營,本地軍閥不能獨占,因此股東中還有提倡八德的省主席何健,遠在南京的孔祥熙,和上海坐碼頭的流氓頭子。這個毒化組織,正是舊中國統治階級的象征。做好事毫無能力,做壞事都共同有分。
我初到北京時,正是舊軍閥割據時期。軍閥彼此利益矛盾,隨時都可在國內某一地區火并,作成萬千人民的死亡、財富的毀滅。督辦大帥此伏彼起,失敗后就帶起二三十個姨太太和保鏢馬弁,向租界一跑,萬事大吉。住在北京城里的統治上層,生活腐敗程度也不易設想。曹錕、吳佩孚出門時,車過處必預灑黃土。當時還有八百“議員”,報紙上常諷為“豬仔”,自己倒樂意叫“羅漢”。都各有武力靠山,各有派系。由于個人或集團利害易起沖突,在議會中動武時,就用墨盒等物當成法寶,相互拋來打去。或扭打成傷,就先去醫院再上法院。政府許多機關,都積年不發薪水,各自靠典押公產應付。高等學校并且多年不睬理,聽之自生自滅。但是北京城內外各大飯莊和八大胡同中的妓院,卻生意興隆,經常有無數官僚、議員、闊老,在那里交際應酬,揮金如土。帝國主義者駐京使節和領事,都氣焰逼人,擁有極大特權,樂意中國長處半殖民地狀態中,好鞏固他們的既得特別權益,并且向軍閥推銷軍火,挑撥內戰。租界上罪惡更多。社會上因之又還有一種隨處可遇見的人物,或是什么洋行公司的經理、買辦、科長、秘書,又或在教會作事,或在教會辦的學校作事,租界使館里當洋差……身分教育雖各不相同,基本心理情況,卻或多或少有點懼外媚外,恰像是舊社會一個特別階層,即帝國主義者處心積慮訓練培養出的“伙計”!他們的職業,大都和帝國主義者發生一定聯系,對外人極諂,對于本國老百姓卻瞧不上眼。很多人名分上受過高等教育,其實只增長了些奴性,淺薄到以能夠說話如洋人而自豪,儼然比普通人身分就高一層。有些教會大學的女生,竟以能拜寄洋干媽為得意,即以大學生而言,當時寄住各公寓的窮苦學生,有每月應繳三五元伙食宿雜費用還不易措置的。另處一些官僚、軍閥、地主、買辦子弟大學生,卻打扮得油頭粉臉,和文明戲中的拆白黨小生一樣,終日游蕩戲院妓院,讀書成績極劣,打麻將、泡土娼,卻事事高明在行,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如城市神仙。我同鄉中就有這種大學生,讀書數年,回去只會唱《定軍山》。社會上自然也有的是好人,好教授、專家或好學生,在那么一個社會中,卻不能發揮專長,起好作用。總之,不論“大帥”或“大少”,對人民無情都完全相同,實在說來,當時統治上層,外強中干,已在腐爛解體狀態中。又似乎一切都安排錯了,等待人從頭作起。凡受過五四運動影響,以及對蘇俄十月革命成功有些認識的人,都肯定這個舊社會得重造,凡事要重新安排,人民才有好日子過,國家也才像個國家。一切的確是在重新安排中。
時間過了四十年,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億萬人民革命火熱斗爭中,社會完全改變過來了。帝國主義者、軍閥、官僚、地主、買辦……大帥或大少,一堆骯臟垃圾,都在革命大火中燒毀了。我看到北京面目的改變,也看到中國的新生。飲水思源,讓我們明白保護人民革命的成果,十分重要。中國決不能退回到過去那種黑暗、野蠻、腐敗、骯臟舊式樣中去。
去年冬天,因全國政協視察工作,我又有機會回到離開二十三年的家鄉去看看。社會變化真大!首先即讓我體會得出,凡是有一定職業的人,在他日常平凡工作中,無不感覺到工作莊嚴的意義,是在促進國家的工業建設,好共同完成社會主義革命。越到鄉下越加容易發現這種情形。他們的工作艱苦又麻煩,信心卻十分堅強。我留下的時間極短,得到的印象卻深刻十分。自治州首府吉首,有一條美麗小河,連接新舊兩區,巴渡船的一天到晚守在船中,把萬千下鄉入市的人來回渡過,自己卻不聲不響。我曾在河岸高處看了許久,只覺得景象動人。近來才知道弄渡船的原來是個雙目失明的人。苗族自治州目下管轄十縣,經常都可發現一個白發滿頭老年人,腰腿壯健,衣服沾滿泥土,帶領一群年青小伙子,長年在荒山野地里跋涉,把個小鐵錘這里敲敲,那里敲敲,像是自己青春生命已完全恢復過來了,還預備把十縣荒山曠野石頭中的蘊藏,也一敲醒轉來,好共同為社會主義服務!僅僅以鳳凰縣而言,南城外新發現的一個磷礦,露天開采,一年挖兩萬噸,挖個五十年也不會完!含量過百分之八十的好磷肥,除供給自治州各縣農業合作社,將來還可大量支援洞庭湖邊中國谷倉的需要。這個荒山已經沉睡了千百萬年,近來卻被丘振老工程師手中小錘子喚醒!不論是雙目失明的渡船夫,還是七十八歲的老工程師,活得那么扎實,工作得那么起勁,是為什么?究竟是有一種什么力量在鼓舞他們,興奮他們?可不是和億萬人民一樣,已經明白自己是在當家作主,各有責任待盡,相信照著毛主席提出的方向,路一定走得對,事情一定辦得好!人人都明白,“前一代的流血犧牲,是為這一代青年學習和工作,開辟了無限廣闊平坦的道路,這一代的勤勞辛苦,又正是為下一代創造更加幸福美好的明天”。全中國的人民——老年、中年、壯年、青年和兒童,都活在這么一個嶄新的社會中,都在努力把自己勞動,投到國家建設需要上,而對之寄托無限希望,試想想,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新社會!把它和舊的種種對照對照,就知道我們想要贊美它,也只會感覺得文學不夠用,認識不夠深刻。哪能容許人有意來誹謗它,破壞它。
沈從文散文三:小草與浮萍
小萍兒被風吹著停止在一個陌生的岸旁。他打著旋身睜起兩個小眼睛察看這新天地。他想認識他現在停泊的地方究竟還同不同以前住過的那種不愜意的地方。他還想:——這也許便是詩人告給我們的那個虹的國度里!
自然這是非常容易解決的事!他立時就知道所猜的是失望了。他并不見什么玫瑰色的云朵,也不見什么金剛石的小星。既不見到一個生銀白翅膀,而翅膀尖端還蘸上天空明藍色的小仙人,更不見一個坐在蝴蝶背上,用花瓣上露顆當酒喝的真宰。他看見的世界,依然是騷動騷動像一盆泥鰍那末不絕地無意思騷動的世界。天空蒼白灰頹同一個病死的囚犯臉子一樣,使他不敢再昂起頭去第二次注視。
他真要哭了!他于是唱著歌訴說自己凄惶的心情:“儂是失家人,萍身傷無寄。江湖多風雪,頻送儂來去。風雪送儂去,又送儂歸來;不敢識舊途,恐亂儂行跡,……”
他很相信他的歌唱出后,能夠換取別人一些眼淚來。在過去的時代波光中,有一只折了翅膀的蝴蝶墮在草間,尋找不著它的相戀者,曾在他面前流過一次眼淚,此外,再沒有第二回同樣的事情了!這時忽然有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止住了他:“小萍兒,漫傷嗟!同樣漂泊有楊花。”
這聲音既溫和又清婉,正像春風吹到他肩背時一樣,是一種同情的愛撫。他很覺得驚異,他想:——這是誰?為甚認識我?莫非就是那只許久不通消息的小小蝴蝶吧?或者楊花是她的女兒,……但當他抬起含有晶瑩淚珠的眼睛四處探望時,卻不見一個小生物。他忙提高嗓子:“喂!朋友,你是誰?你在什么地方說話?”
“朋友,你尋不到我吧?我不是那些偉大的東西!雖然我心在我自己看來并不很小,但實在的身子卻同你不差什么。你把你視線放低一點,就看見我了。……是,是,再低一點,……對了!”
他隨著這聲音才從路坎上一間玻璃房子旁發見了一株小草。她穿件舊到將退色了的綠衣裳。看樣子,是可以做一個朋友的。當小萍小眼睛轉到身上時,她含笑說:“朋友,我聽你唱歌,很好。什么傷心事使你唱出這樣調子?倘若你認為我夠得上做你一個朋友,我愿意你把你所有的痛苦細細的同我講講。我們是同在這靠著做一點夢來填補痛苦的寂寞旅途上走著呢!”
小萍兒又哭了,因為用這樣溫和口氣同他說話的,他還是初次入耳呢。
他于是把他往時常同月亮訴說而月亮卻不理他的一些傷心事都一一同小草說了。他接著又問她是怎樣過活。
“我嗎?同你似乎不同了一點。但我也不是少小就生長在這里的。我的家我還記著:從不見到什么冷得打戰的大雪,也不見什么吹得頭痛的大風,也不像這里那么空氣干燥,時時感到口渴,——總之,比這好多了。幸好,我有機會傍在這溫室邊旁居住,不然,比你還許不如!”
他曾聽過別的相識者說過,溫室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凡是在溫室中打住的,不知道什么叫作季節,永遠過著春天的生活。雖然是殘秋將盡的天氣,碧桃同櫻花一類東西還會恣情的開放。這之間,卑卑不足道的虎耳草也能開出美麗動人的花朵,最無氣節的石菖蒲也會變成異樣的壯大。但他卻還始終沒有親眼見到過溫室是什么樣子。
“呵!你是在溫室旁住著的,我請你不要笑我淺陋可憐,我還不知道溫室是怎么樣一種地方呢。”
從他這問話中,可以見他略略有點羨慕的神氣。
“你不知道卻是一樁很好的事情。并不巧,我——”小萍兒又搶著問:
“朋友,我聽說溫室是長年四季過著春天生活的!為甚你又這般憔悴?你莫非是鬧著失戀的一類事吧?”
“一言難盡!”小草嘆了一口氣。歇了一陣,她像在腦子里搜索得什么似的,接著又說,“這話說來又長了。你若不嫌煩,我可以從頭一一告訴你。我先前正是像你們所猜想的那么愉快,每日里同一些姑娘們少年們有說有笑的過日子。什么跳舞會啦,牡丹與芍藥結婚啦……你看我這樣子雖不什么漂亮,但筵席上少了我她們是不歡的。有一次,真的春天到了,跑來了一位詩人。她們都說他是詩人,我看他那樣子,同不會唱歌的少年并沒有什么不同。我一見他那尖瘦有毛的臉嘴,就不高興。嘴巴尖瘦并不是什么奇怪事,但他卻尖的格外討厭。又是長長的眉毛,又是嶄新的綠森森的衣裳,又是清亮的嗓子,直惹得那一群不顧羞恥的輕薄骨頭發顛!就中尤其是小桃,——”
“那不是鶯哥大詩人嗎?”照小草所說的那詩人形狀,他想,必定是會唱贊美詩的鶯哥了。但穿綠衣裳又會唱歌的卻很多,因此又這樣問。
“噓!詩人?單是口齒伶便一點,簡直一個儇薄兒罷了!我分明看到他棄了他居停的女人,飛到園角落同海棠偷偷的去接吻。”
她所說的話無非是不滿意于那位漂亮詩人。小萍兒想:或者她對于這詩人有點妒意吧!
但他不好意思將這疑問質之于小草,他們不過是新交。他只問:
“那末,她們都為那詩人輕薄了!”
“不。還有——”
“還有誰?”
“還有玫瑰。她雖然是常常含著笑聽那尖嘴無聊的詩人唱情歌,但當他嬉皮涎臉的飛到她身邊,想在那鮮嫩小嘴唇上接一個吻時,她卻給他狠狠的刺了一下。”
“以后,——你?”
“你是不是問我以后怎么又不到溫室中了嗎?我本來是可以在那里住身的。因為秋的餞行筵席上,大眾約同開一個跳舞會,我這好動的心思,又跑去參加了。在這當中,大家都覺到有點慘沮,雖然是明知春天終不會永久消逝。”
“詩人呢?”
“詩人早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些姐妹們也想,因為無人唱詩,所以弄得滿席抑郁不歡。不久就從別處請了一位小小跛腳詩人來。他小得可憐,身上還不到一粒白果那么大。穿一件黑油綢短襖子,行路一跳一跳,——”
看過“沈從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