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經典散文(2)
過了三天,七月初七,一個美好而傷感的節日,天上的牛郎會織女,人間的百姓用白面紅糖烙成各式各樣的“花兒”,有“貓”有“虎”,有“雞”有“魚”。母親咳著喘著烙了不少“花兒”,侄子和侄女圍著鍋臺轉,一家人喜氣洋洋,但我卻高興不起來,總覺得心中有點事情放不下。
七月初八,早飯是昨天吃剩的“花兒”在鍋里一蒸,都花紋模糊,不成模樣。我匆匆吃了一只“虎”,打算到谷子地里幫父親噴灑農藥,據說鉆心蟲十分猖獗,谷子都一片片枯死了。
正收拾著藥具,忽聽到一個男人高亢的哭聲。哭進院子的是一個憔悴的小老頭,大約有五十歲吧,腳上穿著一雙過時的黑色塑料涼鞋,哭聲很響,但眼睛里卻無淚水。我認出了他是姑姑的小叔子,人稱神槍手的譚老四。據說他用土槍打死過兩千多只野兔子,還有一些狐貍、野鴨什么的。譚老四一見我父親,即刻就軟軟地癱倒在地,叫一聲:
“大哥啊……這日子沒法子過了哇……啊嗬啊嗬啊嗬嗬……”
父親一向急公好義,鄉里聞名,一見此狀,扔掉噴霧器,把譚老四雙手扶起,問:
“怎么啦?老四?”
老四哭著對我們說:“大哥啊,大侄子啊,美麗這個糊涂蟲,喝了毒藥了啊……”
……那天我目送著你跑上河堤,你的健康的身體在燦爛的陽光里跳躍著,活像一頭靈巧的小鹿。你把錢扔進我的籃子時,我看到你的耳朵都紅了。啊表妹,你是一個健康純潔的少女,你一聲表哥,感我肺腑。即便表哥已垂死,你這一聲呼喚,也會讓我起死回生。可是你卻往這曾經發出了美妙聲音的地方灌進了毒藥。表妹啊,你好糊涂。
你的爹正在我家院子里,當著我和我爹和許多聽到他的哭聲趕來看熱鬧的人的面,大聲地罵著你:“美麗啊,你這個小畜生,你這一疤棍子,把你爹給擂倒了啊……”
表妹,你利用了人類獨有的銳利武器,把你的打死過兩千只野兔的爹像一只老野兔一樣打倒了。他在你面前,從此再也直不起腰桿子了。他從此想到你就會顫抖不止。他正在向我的爹訴說著你自殺的前后過程,他的腦海里也許正在閃爍著你童年形影。你在三歲前有一個白白胖胖的圓圓臉,不知為什么你越長越黑,臉盤也越來越長。你爹牢記著你“抓周”的事,我的姑姑也參加了你的“抓周”儀式。你的胖出了褶子的手脖子上拴著一串叮當作響的小銀器,你的胸前的雪白的小兜肚上繡著兩只叼著綠樹枝的黃鴿子,堂屋里一張平放的飯桌上擺著書、筆、秤桿、算盤……大家都眼睜睜地看著你,你的三年之后才去世的曾祖母也看著你。她的老牙掉光又長出了新牙,她也想看看,你這個老譚家的第四代女孩子長大后要從事什么職業。大家都看到你伸出了手背上有肉窩窩的小手,毫不猶豫地抓住了你的當過志愿軍炊事員的大伯父從戰場上撿來的大鋼筆。全家一片歡騰,都為你的錦繡的吉祥預兆歡呼。你曾祖母把那口嶄新的新牙都笑了出來。你上完了小學,沒考上中學,你沒有當鄉長或是當書記的三姑六舅,你下地當了農民。你像所有的農村女孩子一樣,戰戰兢兢地跨進了青春的大門。你十六歲那年去趕集,不小心丟了一元三角錢,你爹在你的左腮上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你哭了,但是不恨。你心甘情愿地承受了這一巴掌,你知道這一元三角錢對一個農民家庭的意義。挨打之后,你的心中反而感到輕松了不少,如果你的爹不打你,才會讓你久久地難過。1976年的夏天,你曾經對你的女伴說過你丟了錢往家走時的感覺,你說當時只要有一個男人能給你一元三角錢,你就豁出去了。你在那樣的屈辱面前,在一元三角錢和一耳光之間的漫長道路上都沒有想到要自殺。你爹打過你,你哭了一會兒,吃了一個冷地瓜兩根咸蘿卜條兒,拿起一柄三股鋼叉到南洼里掘茅草去了。而現在,表妹,到底是為了什么,你竟然喝下了毒藥……
“大哥,這個討債的鬼,她存心要我的老命啊……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養到二十歲,容易嗎?不容易啊,可是她,就為了屁大的一點事,就下了狠心……”你的爹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對著我和我的父親哭訴著,“昨天晌午,也是我多事,她娘還住在醫院里,還是那年結扎時留下的病根,至今還沒好。吃飯時她還有說有笑的,還說起她表哥買她的雞蛋的事兒,說他表哥念書多了,成了呆子,花了高價,買了一些壞蛋。吃過飯,來了一個討飯的老頭,挎著一籃子‘花兒’,什么花樣的都有。這些年連討飯的也提高了水平。那個討飯的老頭說,‘大兄弟,我實在是挎不動了,把這些干糧做個價賣給你吧,一毛錢一斤。’雪白的干糧一毛錢一斤,多便宜啊,我說,行吧,找個稱過過吧。她當時就橫鼻子豎眼地說,‘不要!’我問她,這樣便宜,為什么不要呢?她說:‘臟,太臟了,沒準里邊還有大麻風家的干糧呢。’我說,燒得你不輕啊,才吃了幾天飽飯?1960年那時,草根樹皮都沒得吃,大麻風家的干糧你也大口吃!然后我就做主把那一籃子干糧買下了。就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她就喝了毒藥啊……”
“老四,別難過了,”我父親卷起一支煙遞給你的父親,說,“這不是你的錯,你命里沒有這樣一個閨女,該當如此……”
“大哥,我悔死了,”你父親揪扯著他亂草般的頭發,說,“我鬼迷了心竅了,為什么要買那籃子干糧?我為什么要貪那點小便宜?既然閨女不愿意,我為什么還要買?”
“老四,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提也無益,”我父親說,“再說了,人活百歲也是死,該怎么死都是命中注定的,該死在井里絕對死不在灣里。死了的就死了,活著的人還要往前奔。閨女在哪里?”
“在鄉醫院里,”你爹說,“大哥,不好意思開口,我是來借錢的,她娘還住在醫院里,醫院不讓賒賬,她這一死,又給我折騰了一腚饑荒啊……”
表妹,我陪著我的爹和你的爹來到鄉醫院,看到了平放在床板上的你。你的臉色青紫,眼皮深紅,兩縷凝固了的黑色光線從你的未合攏的睫毛間射出來,猶如利箭射進了我的心。你還穿著那天賣雞蛋時穿過的那套衣裳,斷過襻兒的白色塑料涼鞋還穿在你的腳上。烏黑的腳趾上,你的指甲像珍珠一樣放出虹彩。你躺在木床上,舒展大方,兩枚已經僵硬了的乳房把你的襯衣撐起,透明凄涼沮喪,無可奈何,像兩只眼睛直視著我,向我訴說著你的秘密,人生的秘密,在人生的坎坷道路上,有一個正當妙齡的黃花姑娘走累了,走厭了,她不走了。在你的面前,表妹,我驀然意識到,生死之間原來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紙,原來以為明確的、不可逾越的界限,其實非常模糊低矮,一閃念間就跨越了。在死者面前,生者都變得渺小晦暗,你的青紫的臉上,閃爍著莊嚴的、睥睨萬物的光輝。表妹,你通俗易懂地向我解說了人的偉大和卑微,人的堅強和軟弱,這些對立的概念,又是怎樣完美和諧地存在于一個生命個體之中,互相牽制著,互相制約著。
表妹,你起來,你站起來,我有話問你。你為什么要這樣?難道你不留戀瑰麗的充滿了歡樂和痛苦的、喧囂與騷動著的人世嗎?難道你不留戀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你的仇敵、你傾心的電影明星嗎?你難道不想看看這空曠無邊的原野上夏則郁郁蔥蔥秋則一片金黃的莊稼和農夫們被陽光染成土黃色的肌膚了嗎?你不為永遠聽不到牛犢思念母親的凄涼的鳴叫、繞梁燕子的纏綿啁啾、盤旋藍天的風箏的呼嘯、貓頭鷹在暗夜里發出的喜悅的叫聲和產婦陣痛時甜蜜的呻吟而感到后悔嗎?當你的爹用那支古老的長苗子獵槍把一只飛奔中的野兔打得離地三尺又跌落下來時,當野兔的嘴巴流出的鮮血將潔白的雪地染紅了時,當一對情人在澄澈的月明之夜躲進散發著苦香的草堆里依偎在一起相互撫愛并且發出小野獸一樣的叫聲時,當少先隊員在冰河上滑冰不幸掉進冰窟窿里又被人救起時,當除夕之夜突然出現了一顆巨大的彗星將銀河橫斷千萬人為此惶惶不安時,當這一切都出現過之后又更加美麗地再現時,啊表妹,你已經看不到了聽不到了,你不為此感到遺憾嗎?
“孩子,你糊涂啊,爹更糊涂……”
“老四,人死如燈滅,哭也不管用了……”
表妹,請你回答我,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悟到了農藥不但可以殺死害蟲而且還可以殺死人自己,什么時候幫助人類生存的文明的結晶開始異化成為消滅人類的野蠻手段?你什么時候知道了人可以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你怎么忘記了我們家鄉婦孺皆知的偉大格言:好死不如賴活著!你知不知道由于你的提前退席將使假如是溫暖的世界失去一分溫暖假如是寒冷的世界更多幾分寒冷呢?你知不知道你健康的身體可以孕育一個也許能成為偉大領袖的胚胎,你純潔的乳汁可以哺乳一個也許能成為天才人物的嬰孩?就像電影里說的一樣:在你這條金光閃閃的絲線上,本來可以編織出綿延不盡的綢緞,你卻一刀把這根絲線斬斷了。
你到底有什么委屈,你那點委屈算得了什么?你父親講的不是挺對嗎?幾年前你不是還終年不得溫飽嗎?吃飽了喝足了你還不知足,你還要什么呢?
是哪個無恥的男子像侮辱S村的郭××一樣侮辱過你嗎?郭××遭受侮辱,悲憤交加,在村頭一棵樹上,用一條麻繩子,勒斷了自己的咽喉。她二十五歲,比你早去了十個月。
你是因為婚姻上的不如意,像那個為了給自己的瘸腿哥哥換媳婦被迫嫁給了一個歪頭漢子的C村的陳×一樣嗎?陳×為了反抗這無恥的婚姻,扎進了一口閑置的機井,在井里倒置了半個月才被發現,弄上來時,眼珠子都控了出來。她生前美麗無比,死后人不敢看。她二十七歲,先你八個月告別人世。
你是因為厭煩了毫無新意的車輪般旋轉的生活和牛馬般的艱苦勞動而服毒的嗎?D村的吳姓孿生姐妹看到電影上的優美生活,痛感命運不公,天下不平,每人喝了一瓶“滴殺死”,相抱著,像她們在母腹里一樣,到天國去找上帝論理去了。她們的年齡加起來三十四歲,死于去年元旦。
你是因為受了幾句憶苦思甜的教育而死嗎?你是因為吃飽喝足了而被福氣燒死的嗎?你是因為那可怕的自尊心受到傷害而死的嗎?你是因為精神生活的貧困而死的嗎?你是因為愛但是難得到愛而死的嗎?……啊,表妹,你多么聰明啊,你用了兩秒鐘就把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系推卸得干干凈凈,你使十幾個人為你瞠目結舌,你飛揚著彩蝶一樣的衣袂加入了那些先你而去的仙女們的行列,你們使活著的人在你們的生滿野草的墳塋前、在對你們的鮮活面容的回憶里,發出永無休止的嘆息。
你像先哲一樣睨著我,不愿意聽我的胡言亂語。表妹,我在想,在這個星球上,每天都有人在結束自己的生命,不論是在我們的優越的社會主義制度下還是在腐朽的資本主義制度下。人應該研究自己。人應該關心和研究自殺問題。人應該盡量消除造成的自殺的客觀條件,矯正靈魂深處的偏差。活的更好一點,活的更像人一點。毫無疑問,自殺曾經使一些人英名蓋世,自殺也使一些人遺臭萬年。光榮的自殺,勇敢的自殺,怯懦的自殺,有意義的自殺,毫無價值的自殺……希望能有人來研究自殺,希望能有人來研究近年來農村姑娘的自殺,不但到貧困的地區去調查,也要到富裕起來的地區去調查。救活一個姑娘,比炸掉一個暗堡更加功德無量。表妹,我不知道應該如何來評價你這次最后的行動。一個平凡的人死了,讓所有平凡的人都難過。你在乙丑年七月初七夜半時分,喝了250CC劇毒有機磷農藥,十分鐘后藥力發作。你爹聽到你臨倒前長嘆了一聲。送到醫院時,你已經停止了呼吸。醫生給你打了幾針,但除了讓化學物質更快地腐蝕你的肌體,除了給你爹增添一點債務,已無任何意義。你生于1963年3月5日,作為一個人,你在這個星球上,生活了二十二年多五個月。
為了防止蒼蠅往你的臉上吐唾沫,我拉過了一條骯臟的白床單把你的臉和你的身體遮蓋起來。就像一層發黑的雪,遮沒了朦朧的丘陵和山峰。
莫言經典散文篇3:馬蹄
文論:我以為各種文體均如鐵籠,籠著一群群稱為“作家”或者“詩人”的呆鳥。大家都在籠子里飛,比著看誰飛得花哨,偶有不慎沖撞了籠子的,還要遭到笑罵呢。有一天,一只九頭鳥用力撞了一下籠子,把籠內的空間擴大了,大家就在擴大了的籠子里飛。又有一天,一群九頭鳥把籠子沖破了,但它們依然無法飛入藍天,不過是飛進了一個更大的籠子而已。四言詩、五言詩、七言詩、自由詩、唐傳奇、宋話本、元雜劇、明小說。新的文體形成,非朝夕之功,一旦形成,總要穩定很長的時期,總要有它的規范——籠子。九頭鳥們不斷地沖撞著它擴展著它,但在未沖破籠子之前,總要在籠子里飛。這里邊也許有馬克思的辯證法吧。
我們這些獨頭鳥,能在被九頭大師們沖撞得寬闊的散文的籠子里撲弄幾下瘦翅膀子就足矣。
從新開辟的旅游勝地索溪峪山下的“不吹牛皮”飯館出來,正是正午。山間白氣升騰,石路上黃光灼目,不知太陽在哪里。只覺得裸露的肌膚如被針尖刺著,汗水黏黏滯滯地不敢出來,周身似乎涂上了一層黏稠的膠水。往年與家兄見面時,其總是大言湖南之熱,吾口雖諾諾,心中其實不以為然。因為從天氣預報中知道,長沙的溫度比起北京也高不了多少,有時甚至還不如北京高,而我在北京多年,并沒有感到北京的夏天有什么難熬的。現在自然是知道了。初到長沙那天中午就知道了。我見到長沙街頭的攤販,一個個無精打采,面如醉蟹,行人都垂頭疾走,不及顧盼。搭乘長沙至常德的長途汽車,車過湘江大橋時,見江水混濁如開鍋的綠豆湯,幾十只白船黑舟死在水上。江面上泛起黏稠的灰黃色光線,全無當年讀毛主席詩詞名篇《沁園春·長沙》時那種清澈見游魚、颯颯聞樹響、輕清出世傲天下小的感覺。也許是季節不同的關系吧。那邊,著名的橘子洲宛如一個耐熱不過而剝去綺羅遍身沾汗躺在江上的女人,但愿寒秋來到時,她會用火紅的錦繡把自己裝扮起來,我應該找一個秋天到湖南的機會。
“不吹牛皮”飯館的老板娘在二兩一碗的面條里,加上了足有一兩辣椒,唏噓不止,如咽烈火。出了飯館,還是覺得五內如爐,流出的汗水似乎都是暗紅色的,每一個毛孔都在發燒。新辟之地,道路崎嶇,我們要到十里之外地方去乘車,幸好這十里路從一條山峪里穿過,據說山峪里風光秀麗,似天堂景色。喊一聲走,大家便一起開步。進峪數百步后,回頭望那“不吹牛皮”飯館,見廊檐下那塊火紅的大布幔像張牛皮一樣地掛著,想起飯館內壁上掛著的那些“妙手回春”、“華陀在世”之類的錦旗,心中惶然。
過了湖南的三條江,走了湖南的三座城,爬了湖南五架山,在落滿了黃塵的長途汽車上,見道路兩邊山巒起伏,樹木蓊郁,大自然猶如一匹正在沉睡的猛獸。我覺得湖南尤其是湘西的大自然是有著自己的性格的。這種性格就像染了人血的遠古的陶器一樣凝重樸拙,荒蠻輝煌。想起多年前,諸多三湘風流子弟,從這里走出去,進入了世界大舞臺,在那里叱咤風云,呼風喚雨,翻天覆地,雙腳一抖地球都要哆嗦,那股子牛勁兒,真是令人神往。
走進了十里畫廊,微微有了些風,汗毛見了涼風,根根直立起來。聽說這個畫廊里有條小河,但久走不到。路的右邊有一條河溝,溝里曬著一片片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卵石上生著一層白色的堿花,很像在鹵水里浸泡過的巨大的雞蛋。我想,這天河溝也許就是河了。我看到左邊的峭壁上有一些淚珠般的細流在滴答。同行者有伸出舌頭去接水喝的,我亦仿效。水微咸,浸透了大山的悲哀。初從山上窄不容腳的小路上下來走這平坦的道路,雙腳受寵若驚,下意識地高抬低放,從別人的走相上看到了自己,不由齊笑起來。疲乏加上炎熱,笑得艱難。然而山峪里的風景的確是美不勝收,一座座山峰突兀壁立,奇形怪狀,不可以語言描畫。同行中有善比喻者,指東指西,命此山為蒼狗,命彼山為美人,我凝視之,覺得都似是而非。其實山就是山,命名多半只有符號的意義,硬要按名循實,并且要敷衍出幾個大同小異的故事,幾同對大自然的褻瀆。
漸走漸深,樹木從兩側的山壁上罩下來,郁郁蔥蔥中,我只認識松樹,余皆不識名目,實在是孤陋寡聞。我恍然感到,在諸多的樹木中挺立著的松樹可憐地望著我,而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則仿佛在閉目養神,對我表示著極大的蔑視。我被這蔑視壓得弓腰駝背,氣喘吁吁。樹上時時響起蟬鳴——我拿不準這是不是蟬鳴,旁邊一個身背畫夾的小個子姑娘也許是個本地人,她說是蟬鳴——蟬鳴聲猶如北方池塘里蛤蟆的叫聲,圓潤潮濕,富有彈性,就算是蟬鳴吧,那這蟬鳴里也有沉郁傲慢的性格。沉郁傲慢的湖南山水樹木孕育出來的蟬也叫得格路,我想這種鳴叫起來像蛤蟆的蟬是能夠吃掉螳螂而決不會被螳螂所吃掉的。我又想,這里的蟬如此格路,難道這里的螳螂就會甘于平凡混同于外地的螳螂嗎?這里的螳螂也許能夠一刀斬斷妄圖吃它的黃雀的腦袋,問題是這里的黃雀難道就會是一般的黃雀嗎?真不敢想象,如果沒有這樣的仿佛用人血涂抹過的、古陶般的大自然的性格,會有絢麗的楚文化。湖南作家韓少功在《文學的根》里試圖尋找絢麗的楚文化的流向,他聽一個詩人說楚文化流到湘西去了。我想,假如湘西不是如此閉塞,假如湘西高樓林立,道路縱橫,農民家家有轎車,有鋼琴,文化大普及,生活大提高,楚文化還能在此潴留嗎?如此一想,竟有些可怕,原來保留傳統文化是要以閉塞落后為前提的啊。各種古老的習俗傳統,流傳日久,尤其是賴以產生的政治經濟條件、地理風貌發生變化之后,大都失去了原來的莊嚴和輝煌,變成了一個空殼,正如五月里賽龍舟,戴著電子表的船工們,所體會到的究竟是什么呢?假如此說成立,那就壞了,湘西畢竟不可能長此閉塞落后,如有朝一日先進開化之后,絢麗的楚文化不是又斷流了嗎?幸好,我也認為楚文化是一個內涵既深且廣的概念,它的一部分確實潴留在了湘西的某些“深潭”里,表現為一些古老的風俗習慣,一些圖騰崇拜;另一部分如屈原的作品,則早已匯進了漢文化的滔滔大河滋養了不知道多少代中國人,甚至變得像遺傳基因一樣想躲都躲不掉呢!
這時,聽到后邊一片的馬蹄聲響,急忙回頭看時,見有七八匹馬遭人騎著,五顏六色走進來了。眾人跳到路邊,一時忘了熱,驚訝地看著這個馬隊。馬有黑,有黃,有一匹棗紅,無白。突然想起“白馬非馬”說,哲學教科書上說公孫龍子是個詭辯者,“白馬非馬”說也不值錢。我卻于這些教科書背后,見公孫龍子兩眼望著蒼天,傲岸而坐,天墜大石于面前,目不眨動。“白馬非馬”就是“白馬非馬”,管他犯了什么邏輯錯誤,僅僅這個很出格的命題,不就偉大的可以了嗎?幾十年來,我們習慣用一種簡化了的辯證法來解釋世界,得出的結論貌似公允,實則含有很多的詭辯因素,文學上的公式化、簡單化,恐怕與此不無關系吧。我認為一個作家就應該有種“白馬非馬”的精神,敢于立論就好,先休去管是否公允,韓少功說楚文化流到湘西去了,那就讓它流去好了。他自有他的藏在字面后邊的道理,別人難以盡解,自然隨筆議論幾句當做一種思維訓練也未嘗不可。誰要對作家的立論執行形式邏輯的批判,誰就有點呆板——其實盡可以將想法藏在心中——各想各的“拳經”。
我想著自己的“拳經”,雙眼卻直盯著那幾騎看。馬兒越走越大,俱是口吐白沫,身上汗水晶亮,馬蹄鐵敲擊著卵石,短短促促地響。馬似走得輕捷,骨子里卻是憂郁和不平,它們麻木、呆板,已經失去了馬身自由,騎馬非馬也。莊子馬蹄篇曰:“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吃草飲水,蹺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絡之,連之以羈,編之以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馬本來逍遙于天地之間,饑食芳草,渴飲甘泉,風餐露宿,自得其樂,在無拘無束中,方為真馬,方不失馬之本性,方有龍騰虎躍之氣,徐悲鴻筆下的馬少有韁繩嚼鐵,想必也是因此吧。可是人在馬嘴里塞進鐵鏈,馬背上壓上鞍韉,怒之加以鞭笞,愛之飼以香豆,恩威并重,軟硬兼施,馬雖然膘肥體壯,何如當初之骨銷形立也。人太殘忍了,人太過于霸道于地球了。我心中忽然充滿了對馬上騎手們的仇恨。但是,我馬上又開始否定自己。弱肉強食,是大自然的規律,在某種條件下,人類也不例外。常聽見說:“在萬惡的舊社會……過著非人的生活……”人一旦受制于人就是“非人”,“騎馬非馬”也應該成立吧。在邏輯上似乎無大錯。將馬比人,也許是錯誤類比,可是我們不是天天都在進行著這種類比嗎?孔夫子聞子路身被千創而死,便吩咐人將廚房里的肉醬倒掉(批林批孔時說他虛偽)。近來的文學作品中,不也有好多小動物被作家們擒來寄托偉大的人道精神嗎?
說嘴容易實行起來難。我恨騎馬者大概是因為我無馬可騎。孔夫子倒了肉醬我覺得可惜。可憐小生靈的作家們有幾個食素呢?說與做背道而馳,正是人類的習性。
馬隊們走到了我們面前,一是因為問路,二是因為臨近河水,英雄們紛紛滾鞍下馬。他們都是光頭黑臉,袒露著胸膛或是穿著汗漬斑斑的背心。腳上有穿著麻底草鞋的,有穿著高?黑色馬靴的。他們衣服的后邊,都有一塊圓月般大小的白布,布上墨寫著一個拳大的“勇”字或是“兵”字。有兩個身背弓箭,有兩個腰挎鋼刀。馬背著鞍橋,鞍下吊著長竿子紅纓槍,或是鐵柄大砍刀,及一些行李雜物。口音與湘人迥異,不知是哪路草莽。
牽棗紅馬的小伙子像是一個小頭目,身體修長,眉清目秀。棗紅馬遍體纓絡,頸下掛著一串銅鈴,發出叮咚之聲。他左手拉著馬,右手按著刀鞘,狼行虎步般地來到我的面前。我惶然不知所措。卻見那小伙子嫣然一笑,露出一口結實的微黃的牙齒,問我:“同志,去招待所是走這條路嗎?”我慌忙答對。一牽黑馬、臉上有疤的小伙子說:“大文,還有煙沒有啊?借支過過癮。”“什么借?光借不還。”棗紅馬小伙子說著,但還是從兜里摸出了兩支煙,自己叼上一支,遞給討煙者一支。藍色的煙霧從他們的鼻子嘴巴里噴出來。馬在他們身邊,打著焦躁的響鼻,用力彈著蹄子,尾巴抽打著飛蠓,馬頭向著河水那邊歪過去。河水像翡翠一樣綠,突然從大山的縫隙里流出來,泛出冰涼的愜意。棗紅馬小伙子說:“弟兄們,不要急著給戰馬飲水,走一會兒,等落了汗再飲他們。”小伙子讓我吸煙,我說不會。他看到了我面前的校徽,就此搭上了腔,聊得很是投機。大家一起往山外走,正走在十里畫廊里。因為有了河水,風景才真正地有了靈氣。大家都跟著馬隊走,閑聊中,才知道瀟湘電影制片廠正在此地要拍攝一部大戲,《天國恩仇記》,他們是從河南雇來的群眾演員,扮演著曾國藩的湘軍,剛剛在西海與“太平軍”大戰了一場,“湘軍”無一傷亡,倒有一員“太平軍”的大將硬在馬上擺英雄姿態不慎落馬,摔折了一只胳膊。大家齊笑。話到深處,小伙子說,他們報酬微薄,從河南跑到湖南,騎著自家拉車耕田的馬,馬躥得拉稀,人顛得骨離,要是為了掙錢,鬼才來呢,為著熱鬧,為著開心,權當騎馬旅游吧。他說,一跨上戰馬,披掛起來,就感到天不怕地也不怕,一股子英雄氣在胸中沸騰,見到了那些坐“地鱉子”的大官們心中也沒有怯意。在家鄉時,鄉長吆喝一聲腿肚子都打哆嗦。現在想想,怕他個鳥?人的身份,就像這身披掛一樣,光屁股進了澡堂,再大的官也威風不起來。你信不信?你不信,反正我信。他說我是當過兵的,內務條令規定,在澡堂里,士兵可以不給首長敬禮。我們一個班長是個馬屁精,在澡堂里見到連長,啪的一個立正,敬禮,連長大怒,一腳就把我們班長踹到水池子里了。他還說,他扮演的是“湘軍”的一個小頭目,老是挨打,劇情這樣規定的,沒有辦法。要是演“太平軍”才過癮,發一聲喊:孩兒們,上啊!一窩蜂地就上去了,攻城略地,殺富濟貧,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痛快啊!
他和伙伴們在河邊飲馬,河水涼得馬唇上卷。飲畢,他飛身上馬,昂首挺胸,鎧甲鮮明,嘴里發出擬古之聲,拱手與我等告別,發一聲喊,雙腿一夾,棗紅馬就撒歡兒跑。山路上石棱突出,縫隙縱橫,馬跑得歪歪斜斜,很是拘謹。但瘸馬勝過健驢,我們只能步他們的后塵了。
馬隊跑出去約有一箭之地,就見那匹打頭的棗紅馬跌翻在地,馬上的騎手一頭栽進了路邊的灌木叢中。眾騎手紛紛下馬,棗紅馬上的騎手也從灌木中鉆出來,狼狽不堪,像個敗兵。我們匆匆趕過去,見騎手們有蹲著的,有站著的,圍著那匹棗紅馬看,臉色都很沉重。棗紅馬上的騎手雙手捧著一只馬蹄,嘴巴半張,面色如土。那匹馬還想掙扎著站起來,但它已經站不起來了。它的一條后腿在石縫里扭斷了,鮮血像噴泉一樣從它的斷腿處一股股地涌出來。我忽然想起,1976年我在黃縣當兵時,跟我們班長去羅山煤礦拉煤,也是一匹棗紅馬,是拉長套的,很年輕的一匹騍馬,懷著駒子,長相健美。在橫穿一條廢棄的鐵路時,不慎把一只后蹄伸進架空的鐵軌,齊齊地斷了。但那匹棗紅馬始終站著,那條斷腿像拐棍一樣點著地面。當時,我們班長手捧著馬蹄,放聲大哭。這只馬蹄的印象在我的腦海里盤旋了幾十年,我想在合適的時候,我要把它寫成一部小說,題目就叫《馬蹄》。
看過“莫言經典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