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散文賞析
在遲子建的三里,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也沒有英雄或偉大人物,有的是普通小人物的生活苦難,但卻充滿著感動人心的力量。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遲子建散文賞析,希望大家喜歡。
遲子建散文賞析一:論謙卑
讀師專二年級時,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有位男生突然發(fā)瘋了。他手執(zhí)一根鐵條,先是把三樓走廊的玻璃砸得稀里嘩啦,然后他又跳到二樓,依然噼啪噼啪地用鐵條砸走廊的玻璃。同學們從教室如驚弓之鳥般望風而逃,他像孫悟空提著無往而不勝的棒子一樣神氣活現地在整座樓里痛快淋漓地造反,所向披靡。我們站在樓外面,聽著驚心動魄的玻璃的破碎聲,緊張地盯著教學樓的大門。一旦他出來,我們就準備狂奔撤退。既然他瘋了,沒準也會把我們的臉當做玻璃順路砸下去。校領導、老師和保衛(wèi)處的干事一籌莫展,因為他手中有根殺傷力極強的鐵條,所以沒人敢進樓去制止他。他也就一路凱歌高奏地把所有的玻璃砸了個片甲不留,然后十分亢奮地英雄氣十足地走出教學樓。他一出來,便被隱藏在門口的保衛(wèi)干事給奮力擒住。
原來他是數學系的一名男生,模樣斯文,平時從不大聲說話,學習 很用功,逢人便露出謙卑的笑容。雖然我與他從未說過話,但偶然與他相遇時,也領略過他點頭之后的謙卑一笑。他的突然發(fā)瘋在校園引起了軒然大波,有人說是因為愛情,有人說是因為功課的壓力,還有人說是對社會的不滿,總之莫衷一是。我覺得若是因為愛情發(fā)瘋還讓人同情,如果因為功課的壓力則太荒唐可笑了。因為我們那所師專隨便你怎么混都會安然畢業(yè),何必自討苦吃呢。至于對社會的不滿,我不知道他受過怎樣的挫折,在我看來全世界沒有哪個地方是真正的天堂和凈土,對社會的一些丑惡現象抱有不滿是正常的,但如果正義到使自己發(fā)瘋,是否真的就能說明你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真理捍衛(wèi)者?在我看來真理捍衛(wèi)者首先應該是堅強者。
那位同學被家長接走送入了瘋人院。學校不得不運來一汽車玻璃,由玻璃匠把它們一一切割再安裝上,足足鑲了兩天的時間。新玻璃給人一種水洗般的明亮感覺,走廊也為此豁然明朗了。我們在這走廊里說笑和眺望窗外的原野和小河,全然把這位發(fā)瘋的同學給忘記了。只是到了快畢業(yè)的時候,突然又有人說起他,他不明真相的發(fā)瘋又引起了大家的議論。人們都惋惜他,說他若是不發(fā)瘋,也會像我們一樣走上工作崗位了。凡是與他有過交往的同學都對他口碑極佳,認為他最大的優(yōu)點便是謙卑,是個好人。他們共同強調“謙卑”的時候我的心頭忽然一亮:沒準是“謙卑”使他發(fā)瘋的呢。試想想一個人整天都壓抑著自己的好惡而在意別人的臉色,他的天性和本能必然要受到層層阻撓,早晚有一天他會承受不了這些而發(fā)瘋。
“謙卑”一詞在《現代漢語詞典》里是這樣注解的:謙虛,不自高自大(多用于晚輩對長輩)。
我以為括號里的提示尤為重要。既然謙卑多用于晚輩對長輩,那么在同齡者的交往中表現“謙卑”是不是就不正常?謙卑過分讓人感覺到夾著尾巴做人的低賤,同齡者之間更多的應該是坦誠相對地嬉笑怒罵。我想那男生發(fā)瘋的最主要原因在于他把可怕的謙卑廣泛展覽給了同齡人,他就仿佛把自己吊在半空中一樣上不去也下不來,處境尷尬,久而久之他就靈魂崩潰了,所以他最后才會對待玻璃毫不謙卑地奮勇砸下去。
謙卑其實是一種經過掩飾后出現的品格。它含有討巧的意味。它是壓制個性健康發(fā)展的隱形殺手。在現代生活中,由于錯綜復雜的人際交往和形形色色的利益之爭,謙卑有時還成了保護自己的一種有效方式,那便是偽裝謙卑、裝孫子,從中獲得好處。因為我們這個素有“禮儀之邦”之稱的中華民族視謙卑為美德。看到一個人在你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低眉順眼、小心翼翼、點頭哈腰地與你交 談,總比看一個人居高臨下、眉飛色舞、頤指氣使甚至飛揚跋扈地與你交 談要舒服得多。所以假謙卑在社會上風頭極健,大行其道,明知它是一種偽善,偏偏還是一唱百和。
真正的謙卑是傷害自己(如我那位發(fā)瘋的同學),因而令人同情;而偽裝的謙卑則會傷害別人,它想做的事就是逼你發(fā)瘋。這是我最近才深深感悟到的。
不久前我到一處名聲很大的旅游點參加某次會議。主辦者在接待上確實周到熱情,令人感動。無論是飲食還是住宿,都讓人覺得很舒服。其中某位接待我們的人則更是滿面謙卑,一會兒問住得好不好,一會兒又問吃得可不可口,這種無微不至的關心有時甚至讓人有誠惶誠恐的感覺。這人與你講任何話,都要先說一句“對不起”,那一瞬間你便會心慌意亂地以為自己做了什么錯事,然而這人對你說的無非是明天幾點起床 吃早餐,午后去哪一處景點等諸如此類的話。這就不免令人怪訝,覺得這禮貌用語實在沒有來由。我對毛筆字一向生怯,所以逢到簽名時便忐忑不安,若是主人備有碳素軟筆便可解除這份尷尬,偏偏有時只有毛筆橫在硯臺旁,看著文房四寶就像看到刑具一樣使人頓生寒意,虛榮的我便常常提前離開熱鬧的簽名場所,逃之夭夭,惟恐自己的字丟人現眼。有一天我便這樣溜了,然而沒想到總是滿面謙卑的這人卻找到我說,人家招待你們的人沒什么惡意,只求你們這些名人簽個字,是尊重你,怎么你卻一臉的不屑一顧?我如臨大敵地實情相告,然而無濟于事。這人大概已經認定我是在耍“名人”的派頭,真是冤枉!把我想成名人抬舉了我不說,沒有哪個赴會者會想著去得罪主人。于是我想,先前我所看到的謙卑只是殺氣騰騰背后的一層假意溫 和,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當我后來在那個景點對某新聞單位的采訪講了幾句真話,說這風景我并不陌生、不覺新奇之后,馬上遭到了另外的謙卑者的攻擊:口氣真大呀,太自以為是了……
那么他們需要我說什么呢?我終于明白了,是要把我也塑造成一個如他們一樣的謙卑者,微笑著對著陳舊的風景無心無肺地抒情,對每一個接侍者(不管其氣質你如何不喜歡)都低三下四地拱手相謝,大概只有這樣,我才是他們所認為的完善的人吧?
可我不想成為那樣的謙卑者,因為那種謙卑會令我發(fā)瘋。我活得雖不燦爛,但很平實,既憧憬愛情又熱愛文學,不想瘋。而且,我相信一顆真正自由 的靈魂會使我的激情和才情永不枯竭。只有這樣,我才會對得起自己和上帝。
遲子建散文賞析二:晚風中眺望彼岸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零時,我想同其他的時刻邊不會有什么特別的區(qū)別。也許一個嬰兒出生了,而另一個老人卻死亡了。有的國家被白雪籠罩,而有的則被洪水圍困。某一朵花靜悄悄地開了,而某一棵樹卻在雷電聲中訇然倒下。河流不會因為新世紀的到來而改變方向,它依然會在淤滿泥沙的舊河床 中無波地流動;房屋如果不受地震、火災和龍卷風等等的威脅,也依然會在這個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負載著人類千奇百怪的夢境。新世紀在零點鐘聲清寂地落下后迎頭而來,我想不會有人看見它頭頂的曙光,因為那時對自然來講是最沉重和黑暗的時刻。
時間絕對不會因為二十世紀的完結而脫胎換骨,它該如何循序漸進地走下去就如何走下去。我們一覺醒來,發(fā)現二十一世紀同昨日的二十世紀沒有什么具體的區(qū)別,依然是陳舊的陽光照著古老的街道,賣早點的人也同以往一樣眼角淤著眼屎呵欠連天地炸油條。菜攤兒前的婦女提著形形色色的菜籃子在為一家人的生計操心,而餐桌前的孩子則像雛燕一樣等待家長把飯喂到他們口中。
二十一世紀就在一片庸碌聲中平凡地開始了。你別指望在那個世紀之交 會有數百條彩虹橫空出世令你驚喜不已,也不必擔心像某些預言家所講的那樣會面臨滅頂之災。地球和人類在我看來都是很皮實的東西,雖然有隕石雨、戰(zhàn)爭、饑荒、瘟疫等等不間斷地折磨他們,但他們總是能夠找到戰(zhàn)勝和消解它們的方式。他們自身有著強大的免疫力。這種巨大的存在是不可抗拒的。所以我從不擔心二十一世紀會像出現了病毒的計算機中的資料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它肯定會如期來臨。
像我這樣出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人,基本上是把半輩子扔給了二十世紀,而另外的半輩子則會在二十一世紀上奔波。從我出生時起,世界就早已形成了。它輪廓分明,井然有序。人們生病了去醫(yī)院,該上學了去學校,缺柴米油鹽了去糧店,犯罪了去蹲監(jiān)獄,看破紅塵的人踏入寺廟,仿佛一切都已約定俗成。早已有人發(fā)明了汽車、飛機、電話等等便捷的交 通工具和通訊工具,使我們的出行和聯絡變得極為方便。任何一座房屋都有電燈的照耀,隨之產生了電視、冰箱、洗衣機、組合音響、吸塵器等等靠電為人類提供娛樂和舒適生活的工具。你幾乎不用動什么腦筋,就可以安然地進入一種與世無爭的生活狀態(tài)。一切都是現成的,使你沒有思考的余地和創(chuàng)造的空間。
我開始逐漸懂得國家有別,國與國之間以政治的名義又劃分出了幾個世界。至于國家內部的政治也是錯綜復雜的,所以戰(zhàn)爭既有世界大戰(zhàn)也有國家內戰(zhàn)。至于經濟,它越來越成為人類生活最關注的話題,而直接帶動經濟騰飛的科學技術也備受重視。經濟實力的強弱在很大程度上已經開始主宰人的精神生活,所以它不知不覺地已經滲透到政治、軍事、上層建筑等諸多領域。而文化藝術發(fā)展到今天,仿佛最輝煌的時刻已經過去,無數的藝術大師像群星一樣閃爍在茫茫夜空中,使我們只有頂禮膜拜的份。就我的狹窄視野和生存狀況來看,建筑有了中世紀歐洲各國那些著名的大教堂就已經算是登峰造極了。而音樂有了巴赫、貝多芬、柴可夫斯基就夠了。至于繪畫,梵高一個人就把激情的表達推到了頂點。而文學,東方有了川端康成、西方有了福克納也足以使黯淡的天空為之一亮。
這個世界正在有條不紊地向前走著,以至于我常懷疑在它的深處埋藏著巨大的陰謀。我們的一切仿佛都已經被預定了,到處都是秩序和法則,你無法使自身真正擺脫羈絆而天馬行空。所以在現實社會中,你若內心擁有自由 的情感,無疑是把苦難之水傾在自己的頭上。這世界需要的仿佛只是木偶,只有這樣你才能毫無傷害地平靜走完一生。你若對這個世界問詢多了,它便會給你致命的一擊。尼采是問得太多了,所以他發(fā)瘋了;梵高也問多了,他親手割下了自己的耳朵作為代價;貝多芬也問多了,所以最后讓旋律訣別了他,使他失聰而墜入一個強大的寂靜的空間。還有海明威、三島由紀夫等等,他們干脆把自己的命也問進去了。然而正是這些人,使我覺得這世界還能讓人活下去。
文化藝術是靠想象力的支撐才得以發(fā)展的。想象誕生了數不清的神話和傳說,使我們覺得在嘈雜的生存空間里有隱隱的光帶在閃閃爍爍而令人倍覺溫 暖。然而現在,神話和傳說卻難以誕生了,那些自詡為神話的東西讓人嗅到的卻是一股濁重的膏藥味。我懷疑人類的想象力正在逐漸萎縮。同一模式的房屋、冷漠的生存空間、機械單調的生活內容,大約都是使想象力蛻化的客觀因素。房屋越建越稠密,青色的水泥馬路在地球上像一群毒蛇一樣四處游走,使許多林地的綠色永遠窒息于它們身下。我們喝著經過漂白粉消毒的自來水,吃著經過化肥催化而長成的飽滿卻無味的稻米,出門乘坐噴出惡臭尾氣的公共汽車。我們整天無精打采,茫然無從。這種時刻,想象力注定是杳如黃鶴,一去不回。高科技的發(fā)展在使生活中的一切都變得極為方便和舒適的同時,也在靜悄悄地扼殺了人的激情。如果激情消逝了,人也就不會再有幻想和回憶,也許在新世紀的生活中,我們的周圍會越來越缺乏塵土的氣息,我們仿佛僵尸一樣被泡在福爾馬林中,再沒有如煙往事可以拾取,那該多么可悲。
我對人類文明的發(fā)展進程總是心懷警惕。文明有時候是個隱形殺手。當我們結束了茹毛飲血的時代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與文明接近時,人適應大自然的能力也在不同程度地下降。戰(zhàn)爭是和平的敵人,但誰能否認在戰(zhàn)爭的硝煙中誕生了無數動人的故事,而在和平生活中人們卻麻木不仁?更可怕的還是道德。我們所接受的道德觀基本是以偽君子的面目出現的,它無視人內心最為自由 而人道的情感,而衣冠楚楚的人類卻視其為美德。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情故事多么畸形,可它居然被演繹成愛情的典范。而最近轟動一時的《廊橋遺夢》,其實也無非是對傳統道德觀的一次最積極的維護。道德阻礙了情感的融合,人解決不了這個矛盾,于是就詩情畫意地讓他們死后的骨灰相會在清風蕩漾的羅斯曼橋下,這有多么殘酷。我們不應該為這個令人肝腸欲碎的愛情故事而流淚,而應該為人類情感所身處的尷尬處境痛哭。對人而言,以道德來壓抑幸福和情感,這世界還有什么值得令人動情的事物而讓人賴以生存呢?每當我想起這些,內心便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和絕望之感。任何獨辟蹊徑的生活方式便也就屢屢遭到世人的責難和白眼,所以幸福的獲得是辛酸的。我非常崇敬卓別林,因為他最為深刻地理解了幸福,那就是有代價的幸福。所以他的喜劇作品讓人笑過之后充滿凄楚,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作品也就是悲劇作品。我記得他曾經復述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侍者端著盤子笑吟吟地走進餐廳,突然被一只香蕉皮給滑倒了,于是狼狽地倒在地上,眾人見狀便大笑起來。卓別林認為跌倒并不引人發(fā)笑,引人發(fā)笑的是一個人在瞬間由快樂而突然墜入了憂傷。他的這種理解使我覺得卓別林是一個參透了人世間酸甜苦辣的藝術大師。被辛酸浸婬著的幸福,一定像撒滿晨露的蓓蕾一樣讓人心動。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能否獲得這樣的幸福,因為它到來的過程充滿桎梏,實在像船行進在淺灘中一樣艱難。
我們站在動物園里看到被關在鐵籠子中的老虎時總是充滿同情。因為它威風掃地,懶洋洋如肥胖的家貓。可我們卻并不知道,我們自身的處境同它一樣,只不過我們的籠子是巨大而無形的。我們的激情也如同老虎的威風一樣正成為昨夜長風。二十一世紀能真正給予我們一些什么?更高更新的科學技術?如秋水一般波瀾不興的和平?只有教堂而沒有監(jiān)獄的空間?再沒有了吸毒和賣婬的人,人人都成為了彬彬有禮、深有教養(yǎng)的文明人?倘若人類果真發(fā)展到這種境界,世界還稱其為世界嗎?我懷疑那時候人恐怕連自殺的勇氣都喪失殆盡了。
我太喜歡有個性的生命了,因為他們周身散發(fā)著神性光輝。所以我對克隆羊的誕生深惡痛絕,因為它的出現是對共性生命的認同而卻對個性生命充滿了蔑視和諷刺。可以同一模式復制的生命在我看來就不是生命。生命是多元化的,所以他們的身上能產生絢爛多彩的幻想。人類生命之所以能得以順利延續(xù)下來,也許并不僅僅在于生育(它充其量只是誕生人的一種方式和手段),而在于綿綿無盡的幻想。如果問我這世界有什么東西是不朽的,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幻想。幻想使內心最深切的渴望與現實拉近了距離,它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溝通的目的;幻想使你最為看重的價值在瞬間得到了認同;幻想能夠融化一座巍峨的冰山,能夠使河流出現彩虹般的小舟。幻想在幸福與痛苦夾峙起來的深谷中像魚一樣堅韌地浮游,它在你的雙足無法抵達的地方,卻將你的心拴上浪漫的絲線牽掣到那里。所以幻想是人生存下去的最有力的支撐和動力。我想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只要還葆有幻想,仍然會充滿無限的生機而使文化藝術的源流不致過早枯竭。
最初開始寫作的時候,我的內心總有一種騷動不安的感覺,你每時每刻都處在激動之中,以為自己正在筆下創(chuàng)造出詩意的生活。那一時期最喜歡的作家便是屠格涅夫和川端康成,他們筆下的風景和人物很容易與我身處的極北環(huán)境達成和諧。那時總覺得與周圍的人際關系有著巨大的隔膜,與世界格格不入。十幾年過去當我步入中年后,我才明白那其實是青春期的一種可愛的騷動,它帶著許多自以為是的虛榮,而與樸素的藝術背道而馳。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老師,它會在不知不覺中把你引向真正的人生之旅。現在我不太喜歡屠格涅夫了,因為他筆下的悲劇人為的痕跡太濃,而且彌漫在作品表層的詩意氛圍太明顯。但我仍然欣賞川端康成,我認為只有他真正代表了東方精神。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學貫中西的人只能成為大學問家,而卻很難成為大藝術家,因為藝術需要那些偏頗而又棱角分明的人的凈化和完善。學問不需要極端,而藝術往往需要,也許這是我個人理解上的偏差。
文學在未來的世紀中還會不會有巨大的高峰出現?我看可能性不大。因為文學不像科學技術,未知的領域仍然很廣闊,只要有了新發(fā)現就會轟動全球。文學是靠話語來維系和表現的,而話總有說盡的時候。但我仍然對它滿含敬意和癡迷,因為它畢竟是使我能夠平靜跨入新世紀的一把雪亮的鑰匙。它雖然如晚風一樣令你難以看清,但畢竟你能感覺到它溫 柔的撫摸和沁人心脾的爽意。而其他的事物絕對沒有給我如此經久不衰的激情。我在香火繚繞的寺廟中叩頭祈禱的一瞬,內心里滿是人間煙火的事情,脫離凡塵于我來講似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也許正因如此,我極其恐懼未來世紀的人間塵土氣息會在道德和文明的擠壓下越來越淡薄,如一棵樹被經過持續(xù)不斷的修剪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僵直地立著,再沒有屈曲盤旋的虬枝能給人制造變幻的陰影和遐想,那么即使這樹下仍有極小的一塊陰涼,我們也不情愿靠在它的身下休息。雖然我明白幸福的獲得是辛酸的,但我依然熱切地渴望它,渴望它能像一場意外的雨一樣淋濕我、滋潤我,哪怕它姍姍來遲呢!我是不是過于貪婪了?
英國哲學家羅素認為,中華民族是全世界最富忍耐力的。他認為白種民族都迷戀戰(zhàn)爭、掠奪和毀滅。此種觀點在辜鴻銘的文章中也有體現。辜氏認為:“在中國,戰(zhàn)爭是一種意外事故,可是在歐洲,戰(zhàn)爭則是一種必需。”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認為是孔教賦予了中國人儒雅而安靜的性格。而我卻在想另外的問題,當我們避開戰(zhàn)爭的時候,我們在享受和創(chuàng)造出些什么?歐洲在流血,而我們卻在吸食他們送上來的鴉片。這種忍耐力又有什么值得稱頌的呢?我們是一個太容易在出生時就安排好歸宿的民族,所以我們的自由 精神和創(chuàng)造力總是顯得那么貧弱。儒教的最大弊端在我看來就是扼殺人的激情。
二十一世紀即將來臨了,佇立在本世紀的晚風中,我希望新世紀依然有我們這個世紀所喜歡和所憎恨的事物,它們仍能帶給我們種種復雜的情感。如果我不能置身于魚群飛舞、星漢燦爛的環(huán)境,就讓我的心靈抵達那里。我將隨著那些方方正正的優(yōu)美的漢字一同繼續(xù)新世紀的漫漫旅程。
遲子建散文賞析三:我的世界下雪了
我之所以喜歡回到故鄉(xiāng),就是因為在這里,我的眼睛、心靈與雙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處。從我的居室到達我所描述的風景點,只需三五分鐘。我通常選擇黃昏的時候去散步。去的時候是由北向南,或走堤壩,或沿著河岸行走。如果在堤壩上行走,就會遇見趕著羊群歸家的老漢,那些羊在堤壩的慢坡上邊走邊啃噬青草,仍是不忍歸欄的樣子。我還常看見一個放鴨歸來的老婆婆,她那一群黑鴨子,是由兩只大白鵝領路的。大白鵝高昂著脖子,很驕傲地走在最前面,而那眾多的黑鴨子,則低眉順眼地跟在后面。比之堤壩,我更喜歡沿著河岸漫步,我喜歡河水中那漫卷的夕照。夕陽最美的落腳點,就是河面了。進了水中的夕陽比夕陽本身還要輝煌。當然,水中還有山巒和河柳的投影。讓人覺得水面就是一幅畫,點染著畫面的,有夕陽、樹木、云朵和微風。微風是通過水波來渲染畫面的,微風吹皺了河水,那些涌起的水波就順勢將河面的夕陽、云朵和樹木的投影給揉碎了,使水面的色彩在瞬間剝離,有了立體感,看上去像是一幅現代派的名畫。我愛看這樣的畫面,所以如果沒有微風相助,水面波瀾不興的話,我會彎腰撿起幾顆鵝卵石,投向河面,這時水中的畫就會驟然發(fā)生改變,我會坐在河灘上,安安靜靜地看上一刻。當然,我不敢坐久,不是怕河灘陰森的涼氣侵蝕我,而是那些蚊子會絡繹不絕地飛來,圍著我嗡嗡地叫,我可不想拿自己的血當它們的晚餐。
在書房寫作累了,只需抬眼一望,山巒就映入眼簾了。都說青山悅目,其實沉積了冬雪的白山也是悅目的。白山看上去有如一只只來自天庭的白象。當然,從窗口還可以盡情地觀察飛來飛去的云。云不僅形態(tài)變幻快,它的色彩也是多變的。剛才看著還是鉛灰的一團 濃云,它飄著飄著,就分裂成幾片船形的云了,而且色彩也變得瑩白了。如果天空是一張白紙的話,云彩就是潑向這里的墨了。這墨有時濃重,有時淺淡,可見云彩在作畫的時候是富有探索精神的。
無論冬夏,如果月色撩人,我會關掉臥室的燈,將窗簾拉開,躺在床 上賞月。月光透過窗欞漫進屋子,將床 照得泛出暖融融的白光,沐浴著月光的我就有在云中漫步的曼妙的感覺。在剛剛過去的中秋節(jié)里,我就是躺在床 上賞月的。那天濃云密布,白天的時候,先是落了一些冷冷的雨,午后開始,初冬的第一場小雪悄然降臨了。看著雪花如蝴蝶一樣在空中飛舞,我以為晚上的月亮一定是不得見了。然而到了七時許,月亮忽然在東方的云層中露出幾道亮光,似乎在為它午夜的隆重出場做著昭示。八點多,云層薄了,在云中滾來滾去的月亮會在剎那間一露真容。九點多,由西南而飛向東北方向的龐大云層就像百萬大軍一樣越過銀河,絕大部分消失了蹤影,月亮完滿地現身了。也許是經過了白天雨與雪的洗禮,它明凈清澈極了。我躺在床 上,看著它,沐浴著它那絲綢一樣的光芒,感覺好時光在輕輕敲著我的額頭,心里有一種極其溫 存和幸福的感覺。過了一會兒,又一批云彩出現了,不過那是一片極薄的云,它們似乎是專為月亮準備的彩衣,因為它們簇擁著月亮的時候,月亮用它的芳心,將白云照得泛出彩色的光暈,彩云一團 連著一團 的出現,此時的月亮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蜜橙,讓人覺得它蕩漾出的清輝,是洋溢著濃郁的甜香氣的。午夜時分,云彩全然不見了,走到中天的明月就像掉入了一池湖水中,那天空竟比白日的晴空看上去還要碧藍。這樣一輪經歷了風雨和霜雪的中秋月,實在是難得一遇。看過了這樣一輪月亮,那個夜晚的夢中就都是光明了。
我還記得2002年正月初二的那一天,我和愛人應邀到城西的弟弟家去吃飯,我們沒有乘車從城里走,而是上了堤壩,繞著小城步行而去。那天下著雪,落雪的天氣通常是比較溫 暖的,好像雪花用它柔弱的身體抵擋了寒流。堤壩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只有我們倆,手挽著手,踏著雪無言地走著。山巒在雪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而堤壩下的河流,也已隱遁了蹤跡,被厚厚的冰雪覆蓋了。河岸的柳樹和青楊,在飛雪中看上去影影綽綽的,天與地顯得是如此的蒼茫,又如此的親切。走著走著,我忽然落下了眼淚,明明知道過年落淚是不吉祥的,可我不能自持,那種無與倫比的美好滋生了我的傷感情緒。三個月后,愛人別我而去,那年的冬天再回到故鄉(xiāng)時,走在白雪茫茫的堤壩上的,就只是我一人了。那時我恍然明白,那天我為何會流淚,因為天與地都在暗示我,那美好的情感將別你而去,你將被這亙古的蒼涼永遠環(huán)繞著!
所幸青山和流水仍在,河柳與青楊仍在,明月也仍在,我的目光和心靈都有可棲息的地方,我的筆也有最動情的觸點。所以我仍然喜歡在黃昏時漫步,喜歡看水中的落日,喜歡看風中的落葉,喜歡看雪中的山巒。我不懼怕蒼老,因為我愿意青絲變成白發(fā)的時候,月光會與我的發(fā)絲相融為一體。讓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還是白發(fā);讓我分不清生長在我頭上的,是白發(fā)呢還是月光。
幾天前的一個夜晚,我做了一個有關大雪的夢。我獨自來到了一個白雪紛飛的地方,到處是房屋,但道路上一個行人也看不見。有的只是空中漫卷的雪花。雪花拍打我的臉,那么的涼爽,那么的滋潤,那么的親切。夢醒之時,窗外正是沉沉暗夜,我回憶起一年之中,不論什么季節(jié),我都要做關于雪花的夢,哪怕窗外是一派鳥語花香。看來環(huán)繞著我的,注定是一個清涼而又憂傷、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我心有所動,迫切地想在白紙上寫下一行字。我伸手去開床 頭的燈,沒有打亮它,想必夜晚時停電了;我便打開手機,借著它微弱的光亮,抓過一支筆,在一張打字紙上把那句最能表達我思想和情感的話寫了出來,然后又回到床 上,繼續(xù)我的夢。
那句話是:我的世界下雪了。
是的,我的世界下雪了……
看過“遲子建散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