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作品
畢淑敏,20世紀80年代走向文壇,被王蒙譽為“文學(xué)界的白衣天使”。下面是小編整理的畢淑敏作品,以供大家閱讀。
畢淑敏作品:斜視
沒考上大學(xué),我上了一所自費的醫(yī)科學(xué)校。開學(xué)不久,我就厭倦了。我是因為喜歡白色才學(xué)醫(yī)的,但醫(yī)學(xué)知識十分枯燥。拿了父母的血汗錢來讀書,心里總有沉重的負疚感,加上走讀路途遙遠,每天萎一靡一不振的。
“今天我們來講眼睛……”新來的教授在講臺上說。
這很象是文學(xué)講座的開頭。但身穿雪白工作服的教授隨之拿出一枚茶杯大的牛眼睛,解剖給我們看。鄭重地說:“這是我托人一大早從南郊買到的。你們將來做醫(yī)生,一要有人道之心,二不可紙上談兵。”隨手盡情展示那個血淋淋的球體,好象那是個成熟的紅蘋果。
給我們講課的老師都是醫(yī)院里著名的醫(yī)生。俗話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但教授演示到我跟前時,我故意瞇起眼睛。我沒法容忍心靈的窗口被糟蹋成這副模樣。從柵欄似的睫毛縫里,我看到教授質(zhì)地優(yōu)良的西服袖口沾了一滴牛血,他的頭發(fā)象南海觀音的拂塵一般雪白。
下了課,我急急忙忙往家趕。換車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叢飄拂的自發(fā)。是眼科教授!我本該馬上過去打招呼的,但我內(nèi)心是個孤獨羞澀的女孩。我想只上過一次課的教授不一定認識我,還是回避一點吧。
沒想到教授乘車的路線和我一樣。只是他家距離公共汽車站很遠,恰要繞過我家住的機關(guān)大院。
教授離了講臺,就是一個平凡的老頭。他疲憊地倚著座椅扶手,再沒有課堂上的瀟灑。我心想他干脆變得更老些,就會有人給他讓座了。又恨自己不是膀大腰圓,沒法給老師搶個座。
終于有一天,我在下車的時候?qū)淌谡f:“您從我們院子走吧,要近不少路呢。”
教授果然不認識我,說:“喔,你是我的病人嗎?”
我說:“您剛給我們講過課。”
教授歉意地笑笑:“學(xué)生和病人太多了,記不清了。”
“那個院子有人看門。讓隨便走嗎?倒真是節(jié)約不少時間呢。”教授看著大門,思忖著說。
“賣(又鳥)蛋的,收縫紉機的販,都所向無敵。您跟著我走吧。我們院里還有一座綠色的花園。”我拉著教授。
“綠色對眼睛最好了。”教授說著跟我走進大院。
一個織毛衣的老女人在看守著大門。我和教授談?wù)撝ê筒萁?jīng)過她的身邊。我突然象被黃蜂叮了一下——那個老女人乜斜著眼在剜我們。
她的丈夫早就去世了,每天斜著眼睛觀察別人,就是她最大的樂趣。
從此,我和教授常常經(jīng)過花園。
一天,一媽一媽一對我說:“聽說你天天跟一個老頭子成雙成對地出入?”
我說:“他是教授!出了我們大院的后門就是他的家。那是順路。”
一媽一媽一說:“聽說你們在花園談到很晚?”
“我們看一會兒綠色。最多就是一場眼睛保健一操一的功夫……”我氣憤地分辯,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教授。
一媽一媽一嘆了一口氣說:“一媽一媽一相信你,可別人有閑話。”我大叫:“什么別人?!不就是那個斜眼的老女人嗎!我但愿她的眼睛瞎掉!”
不管怎么說,一媽一媽一不讓我再與教授同行。怎么對教授講呢?我只好原原本本和盤托出。“那個老女人,眼斜心不正,簡直是個克格勃!”我義憤填膺。
教授注視著我,遺憾地說:“我怎么沒有早注意到有這樣一雙眼睛?”他憂郁地不再說什么。
下課以后,我撒腿就跑,竭力避開教授。不巧,車很長時間才來一趟,象攔洪壩,把大家蓄到一處。走到大院門口,教授趕到我面前,說:“我今天還要從這里走。”
知識分子的牛脾氣犯了。可我有什么權(quán)力阻止教授的行動路線?“您要走就走吧。”我只有加快腳步,與教授分道揚鑣。我已看見那個老女人纏著永遠沒有盡頭的黑一毛線球,陰險地注視著我們。
“我需要你同我一起走。”教授很懇切很堅決地說。作為學(xué)生,我沒有理由拒絕。
我同教授走進大院。我感到不是有一雙而是有幾雙眼睛乜斜著我們。斜眼一定是種烈一性一傳染病。
“你明確給我指一指具體是哪個人?”教授很執(zhí)著地要求。
我嚇了一跳,后悔不該把底兜給教授。現(xiàn)在教授要打抱不平。
“算了!算了!您老人家別生氣,今后不理她就是了!”我忙著勸阻。
“這種事,怎么能隨隨便便就放過去了呢?”教授堅定不移。
我無計可施。我為什么要為了這個斜眼的女人,得罪了我的教授?況且我從心里討嫌這種人。我伸長手指著說:“就是那個纏黑線團的女人。”
教授點點白發(fā)蒼蒼的頭顱,大踏步地走過去。“請問,是您經(jīng)常看到我和我的學(xué)生經(jīng)過這里嗎?”教授很客氣地發(fā)問,眼睛卻激光般銳利地掃描著老女人的臉。
在老女人的生涯里,大概很少有人光明正大地來叫陣。她乜斜的眼光抖動著,“其實我……我……也沒說什么……”
教授又跨前一步,幾乎湊近老女人的鼻梁。女人手中的毛線球滾落到地上。
文質(zhì)彬彬的教授難道要武斗嗎?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聽見教授一字一頓地說:“你有病。”
在北京話里,有病是個專用語匯,特指有一精一神病。
“你才有病呢!”那老女人突然猖狂起來。饒舌人被抓住的伎倆就是先裝死,后反撲。
“是啊。我是有病。心臟和關(guān)節(jié)都不好。”教授完全聽不出人家的惡毒,溫和地說:“不過我的病正在治療,你有病自己卻不知道。你的眼睛染有很嚴重的疾患,不抓緊治療,不但斜視越來越嚴重,而且還會失明。”
“啊!”老女人哭喪著臉,有病的斜眼珠快掉到眼眶外面了。
“你可不能紅嘴白牙地咒人哪!”老女人還半信半疑。
教授拿出燙金的證件,說:“我每周一在眼科醫(yī)院出專家門診。你可以來找我,我再給你做詳細的檢查治療。”
我比老女人更吃驚地望著教授。還是老女人見多識廣,她忙不迭地對教授說:“謝謝!謝謝!”
“謝我的學(xué)生吧。是她最先發(fā)現(xiàn)你的眼睛有病。她以后會成為一個好醫(yī)生的。”教授平靜地說,他的白發(fā)在微風(fēng)中拂塵般飄蕩。
從乜斜的眼珠筆直地掉下一滴水。
畢淑敏作品:紫色人形
那時我在鄉(xiāng)下醫(yī)院當(dāng)化驗員。一天到倉庫去,想領(lǐng)一塊新油布。
管庫的老大一媽一,把犄角旮旯翻了個底朝天,然后對我說,你要的那種油布多年沒人用了,庫里已無存貨。
我失望地往外走,突然在舊物品當(dāng)中,發(fā)現(xiàn)了一塊油布。它折疊得四四方方,從翹一起的邊緣處,可以看到一角豆青色的布面。
我驚喜地說,這塊油布正合適,就給我吧。
老大一媽一毫不遲疑地說,那可不行。
我說,是不是有人在我之前就預(yù)訂了它?
她好像陷入了回憶,有些恍惚地說,那倒也不是……我沒想到把它給翻出來了……當(dāng)時我把它刷了,很難刷凈……
我打斷她說,就是有人用過也不要緊,反正我是用它鋪工作臺,只要油布沒有窟窿就行。
她說,小姑一娘一你不要急。要是你聽完了我給你講的這塊油布的故事,你還要用它去鋪桌子,我就把它送給你。
我那時和你現(xiàn)在的年紀差不多,在病房當(dāng)hushi,人人都夸我態(tài)度好技術(shù)高。有一天,來了兩個重度燒傷的病人,一男一女。后來才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正確地說是新婚夫婦。他們相好了許多年,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盼到大喜的日子。沒想到婚禮的當(dāng)夜,一個惡人點燃了他家的房檐。火光熊熊啊,把他們倆都燒得像焦炭一樣,我被派去護理他們,一間病房,兩張病床,這邊躺著男人,那邊躺著女人。他們渾身漆黑,大量地滲液,好像血都被火焰烤成水了。醫(yī)生只好將他們?nèi)沓嘁宦阋唬ㄉ虾窈竦淖喜萦停@是當(dāng)時我們這兒治燒傷最好的辦法。可水珠還是不斷地外滲,剛換上的布單幾分鐘就濕一透。搬動他們焦黑的身一子換床單,病人太痛苦了。醫(yī)生不得不決定鋪上油布。我不斷地用棉花把油布上的紫色汁液吸走,盡量保持他們身下干燥。別的hushi說,你可真倒媚;護理這樣的病人,吃苦受累還是小事,他們在深夜呻一吟起來,像從煙囪中發(fā)出哭泣,多恐怖!
我說,他們紫黑色的身一體,我已經(jīng)看慣了。再說他們從不呻一吟。
別人驚訝地說,這么危重的病情不呻一吟,一定是他們的聲帶燒糊了。
我氣憤地反駁說,他們的聲帶仿佛被上帝吻過,一點都沒有的傷。
別人不服,說既然不呻一吟,你怎么知道他們的嗓子沒傷?
我說,他們唱歌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會給對方唱我們聽不懂的歌。
有一天半夜,男人的身一體滲水特別多,都快漂浮起來了。我給他換了一塊新的油布,喏,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這塊。無論我多么輕柔,他還是發(fā)出了一聲低沉的呻一吟。換完油布后,男人不作聲了。女人嘆息著問,他是不是昏過去了?我說,是的。女人也呻一吟了一聲說,我們的脖子硬得像水泥管,轉(zhuǎn)不了頭。雖說床離得這么近,我也看不見他什么時候睡著什么時候醒。為了怕對方難過,我們從不呻一吟。現(xiàn)在,他呻一吟了,說明我們就要死了。我很感謝您。我沒有別的要求,只請你把我抱到他的床上去,我要和他在一起。
女人的聲音真是極其好聽,好像在天上吹響的笛子。
我說,不行。病床那么窄,哪能睡下兩個人?她微笑著說,我們都燒焦了,占不了那么大的地方。我輕輕地托起紫色的女人,她輕得像一片灰燼……
老大一媽一說,我的故事講完了。你要看看這塊油布嗎?
我小心翼翼地揭開油布,仿佛鑒賞一枚巨大的紀念郵票。由于年代久遠,布面微微有點粘連,但我還是完整地攤開了它。
在那塊潔凈的豆青色油布中央,有兩個緊緊偎依在一起的淡紫色人形。
畢淑敏作品:假如我出卷子
今天,老師布置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是:假如我出卷子……讓每人給自己的同桌設(shè)計一張考卷。
小依拿出一張格紙,方兵問:“你見過帶格子的卷子嗎?卷子都是大白紙的。”說著張開兩臂比劃,好像他是一只大一鳥。
小依說:“那么大的紙是糊窗戶用的,我們家可沒有。”
下午方兵到校時,遞給小依一張雪亮的硬紙說:“這是理光復(fù)印機專用紙。我爸那兒有的是。”
小依說:“多好的紙,可以做一精一美的賀年卡呢。”
方兵用手指甲彈彈紙:“你要喜歡,我給你一沓。不過你的題要出得容易點,讓我也過一次得l00分的癮。”
小依撇嘴:“100分有什么了不起,我都得膩了。”她真喜歡那種美麗的紙,所以嘴上才這樣說。
方兵說:“別吹牛!這回我讓你得不成100分。”他找出一本《數(shù)學(xué)奧林匹克大全》,是表哥從上海寄來的,學(xué)校里誰都沒有這本書。方兵認真地抄下一道又一道難題,還仔細記下了答案,因為這次出卷子的人,要做一次真正的老師,還得判卷子呢!
小依很守信用,她給方兵出了一張很簡單的卷子,方兵第一次得了100分,他想,如果小依哭喪著臉來找我問答案,我就把那本珍貴的《數(shù)學(xué)奧林匹克大全》送給小依,反正自己留著也沒用。
小依只得了60分,這還是方兵高抬貴手了呢!可是小依始終沒找方兵問過正確答案,每天托著腮幫子想啊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小依牙疼了。
市里組織統(tǒng)一考試,題目很難,方兵突然眼前一亮,仿佛在擁擠的馬路上遇見了熟人,有幾道題,正是他給小依出過的,答案他還記得呢!
可老師只給了方兵60分,說他的答案只是干巴巴的幾個數(shù)字,完全沒有中間步驟,好比是問你魚是怎樣從大海里撈上來的,你卻直接拎來了幾條咸魚干,這怎么行呢?
小依得了l00分,可她總像有心事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