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短篇散文2021
張愛玲(1920——1995)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位優(yōu)秀作家,一位雅俗兼容的“通俗小說大師”。1943年,初登文壇便聲名鵲起的她紅遍上海灘及大半個中國。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張愛玲短篇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張愛玲短篇散文一:詩與胡說
夏天的日子一連串燒下去,雪亮,絕細的一根線,燒得要斷了,又給細細的蟬聲連了起來,“吱呀,吱呀,吱……”
這一個月,因為生病,省掉了許多飯萊、車錢,因此突然覺得富裕起來。雖然生的是毫無風致的病,肚子疼得哼哼唧唧在席子上滾來滾去,但在夏天,閑在家里,萬事不能做,單只寫篇文章關(guān)于Cezanne①的畫,關(guān)于看過的書,關(guān)于中國人的宗教,到底是風雅的。我決定這是我的“風雅之月”,所以索性高尚一下,談起詩來了。
周作人翻譯的有一首著名的日本詩:“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jié)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我勸我姑姑看一遍,我姑姑是“輕性智識分子”的典型,她看過之后,搖搖頭說不懂,隨即又尋恩,說:“既然這么出名,想必總有點什么東西吧?可是也說不定。一個人出名到某一個程度,就有權(quán)利胡說八道。”
我想起路易士②。第一次看見他的詩,是在雜志的“每月文摘”里的《散步的魚》,那倒不是胡說,不過太做作了一點。
小報上逐日笑他的時候,我也跟著笑,笑了許多天。在這些事上,我比小報還要全無心肝,譬如上次,聽見說顧明道③死了,我非常高興,理由很簡單,因為他的小說寫得不好。其實我又不認識他,而且如果認識,想必也有理由敬重他,因為他是這樣的一個模范文人,歷盡往古來今一切文人的苦難。而且他已經(jīng)過世了,我現(xiàn)在來說這樣的話,太豈有此理,但是我不由得想起《明月天涯》在《新聞報》上連載的時候,我非常討厭里面的前進青年孫家光和他資助求學的小姑娘梅月珠,每次他到她家去,她母親總要大魚大肉請他吃飯表示謝意,添萊的費用超過學費不知多少倍。梅太太向?qū)O家光敘述她先夫的操行與不幸的際遇,報上一天一段,足足敘述了兩個禮拜之久,然而我不得不讀下去,純粹因為它是一天一天分載的,有一種最不耐煩的吸引力。我有個表嬸,也是看《新聞報》的,我們一見面就罵《明月天涯》,一面嘰咕一面往下看。
①Cezanne,通譯塞尚(1839-1906),法國畫家,后期印象派代表人物之一。
②路易士(1913-),原名路逾,筆名又作紀弦,現(xiàn)代詩人。一九四八年去臺灣,創(chuàng)辦《現(xiàn)代詩》雜志,為臺灣現(xiàn)代詩派開創(chuàng)者,后移居美國。
③顧明道(1837-1944),筆名梅倩女史,現(xiàn)代小說家。其作品為歷史題材的言情小說。
顧明道的小說本身不足為奇,值得注意的是大眾讀者能夠接受這樣沒顏落色的愚笨。像《秋海棠》①的成功,至少是有點道理的。
①(秋海棠),鴛鴦蝴蝶派作家秦瘦鷗寫于四十年代初的富情小說。
把路易士和他深惡痛疾的鴛蝴派相提并論,想必他是要生氣的。我想說明的是,我不能因為顧明道已經(jīng)死了的緣故原諒他的小說,也不能因為路易士從前作過好詩的緣故原諒他后來的有些待。但是讀到了《傍晚的家》,我又是一樣想法了,覺得不但《散步的魚》可原諒,就連這人一切幼稚惡劣的做作也應當被容忍了。因為這首詩太完全,所以必須整段地抄在這里……
傍晚的家有了烏云的顏色,
風來小小的院子里,
數(shù)完了天上的歸鴉,
孩子們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飯時妻的瑣碎的話——
幾年前的舊事已如煙了,
而在青菜湯的淡味里,
我覺出了一些生之凄涼。
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樣的潔凈,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沒有時間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譬如像:
二月之雪又霏霏了,
黯色之家浴著春寒,
哎,縱有溫情已迢迢了;
妻的眼睛是寂寞的。 還有《窗下吟》里的 然而說起我的,
青青的,
平如鏡的戀,
卻是那么遼遠。
那遼遠,
對于瓦雀與幼鴉們,
乃是一個荒誕…… 這首詩較長,音調(diào)的變換極盡娉婷之致。《二月之窗》寫的是比較朦朧微妙的感覺,倒是現(xiàn)代人所特有的:—— 西去的遲遲的云是憂人的,
載著悲切而悠長的鷹呼,
冉冉地,如一不可思議的帆。
而每一個不可思議的日子,
無聲地,航過我的二月窗。
在整本的書里找到以上的幾句,我已經(jīng)覺得非常之滿足,因為中國的新詩,經(jīng)過胡適,經(jīng)過劉半農(nóng)、徐志摩,就連后來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絕路,用唐朝人的方式來說我們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經(jīng)給人說完了,用自己的話呢,不知怎么總說得不像話,真是急人的事。可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好詩也有。倪弘毅①的《重逢》,我所看到的一部分真是好:——①倪弘毅,未詳。
紫石竹你叫它是片戀之花,
三年前,
夏色癱軟
就在這死市
你困憊失眠夜……
夜色滂薄
言語似夜行車
你說
未來的墓地有夜來香
我說種‘片刻之戀’吧……
用字像“癱軟”,“片戀”,都是極其生硬,然而不過是為了經(jīng)濟字句,得壓緊,更為結(jié)實,決不是蓄意要它“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尤其喜歡那比方,“言語似夜行車”,斷斷續(xù)續(xù),遠而凄搶。再如后來的
你在同代前殉節(jié)
疲于喧嘩
看不到后面,
掩臉沉沒…… 末一句完全是現(xiàn)代畫幻麗的筆法,關(guān)于詩中人我雖然知道得不多,也覺得像極了她,那樣的宛轉(zhuǎn)的絕望,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伸著弧形的,無骨的白手臂。
詩的末一句似是純粹的印象派,作者說恐怕人家不懂:—— 你盡有蒼綠。 但是見到她也許就懂了,無量的“蒼綠”中有安詳?shù)膭?chuàng)楚。
然而這是一時說不清的,她不是樹上撇下來,缺乏水份,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綢緞上的折技花朵,斷是斷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應該。
所以活在中國就有這樣可愛:臟與亂與憂傷之中,到處會發(fā)現(xiàn)珍貴的東西,使人高興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聽說德國的馬路光可鑒人,寬敞,筆直,齊齊整整,一路種著參天大樹,然而我疑心那種路走多了要發(fā)瘋的。還有加拿大,那在多數(shù)人的印象里總是個毫無興味的,模糊荒漠的國土,但是我姑妨說那里比什么地方都好,氣候偏于涼,天是藍的,草碧綠,到處是紅頂?shù)狞S白洋房,干凈得像水洗過的,個個都附有花園。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愿意一輩子佐在那里。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國——還沒離開家已經(jīng)想家了。
張愛玲短篇散文二:中國人的宗教
這篇東西本是寫給外國人看的,所以非常粗淺,但是我想,有時候也應當像初級教科書一樣地頭腦簡單一下,把事情弄明白些。
表面上中國人是沒有宗教可言的。中國智識階級這許多年來一直是無神論者。佛教對于中國哲學的影響又是一個問題,可是佛教在普通人的教育上似乎留下很少的痕跡。就因為對一切都懷疑,中國文學里彌漫著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質(zhì)的細節(jié)上,它得到歡悅——因此《金瓶梅》、《紅樓夢》仔仔細細開出整桌的菜單,毫無倦意,不為什么,就因為喜歡——細節(jié)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永遠悲觀。一切對于人生的籠統(tǒng)觀察都指向虛無。
世界各國的人都有類似的感覺,中國人與眾不同的地方是:這“虛空的空虛,一切都是虛空”的感覺總像個新發(fā)現(xiàn),并且就停留在這階級。一個一個中國人看見花落水流,于是臨風灑淚,對月長吁,感到生命之暫,但是他們就到這里為止,不往前想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他們并不因此就灰心,絕望,放浪,貪婪,荒婬——對于歐洲人,那似乎是合邏輯的反應。像文藝復興時代的歐洲人,一旦不相信死的永生了,便大大地作樂而且作惡,鬧得天翻地覆。
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認為人一年年地活下去,并不走到哪里去;人類一代一代下去,也并不走到哪里去。那么,活著有什么意義呢?不管有意義沒有,反正是活著的。我們怎樣處置自己,并沒多大關(guān)系,但是活得好一點是快樂的,所以為了自己的享受,還是守規(guī)矩的好。在那之外,就小心地留下了空白——并非懵騰地騷動著神秘的可能性的白霧,而是一切思想懸崖勒馬的絕對停止,有如中國畫上部嚴厲的空白——不可少的空白,沒有它,圖畫便失去了均衡。不論在藝術(shù)里還是人生里,最難得的就是知道什么時候應當歇手。中國人最引以自傲的就是這種約束的美。
當然,下等人在這種缺少興趣的,稀薄的空氣里是活不下去的。他們的宗教是許多不相聯(lián)系的小小迷信組合而成的——星相,狐鬼,吃素。上等人與下等人所共有的觀念似乎只有一個祖先祟拜,而這對于智識階級不過是純粹的感情作用,對亡人盡孝而已,沒有任何宗教上的意義。
中國人的一廂情愿
但是仔細一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大家有一個共通的宗教背景。
讀書人和愚民唯一的不同之點是:讀書人有點相信而不大肯承認;愚民承認而不甚相信。這模糊的心理布景一大部分是佛教與道教,與道教后期的神怪混合在一起,在中國人的頭腦里浸了若干年,結(jié)果與原來的佛教大不相同了。下層階級的迷信是這廣大的機構(gòu)中取出的碎片——這機械的全貌很少有人檢閱過,大約因為太熟悉了的緣故,下層階級的迷信既然是有系統(tǒng)的宇宙觀的一部分,就不是迷信。
這宇宙觀能不能算一個宗教呢?中國的農(nóng)民,你越是苦苦追問,他越不敢作肯定的答復,至多說:“鬼總是有的吧?看是沒看見過。”至于智識階級呢,他們嘴里說不信,其實也并沒說謊,可是他們的思想行動偷偷地感染上了宗教背景的色彩,因為信雖不惰,這是他們所愿意相信的。宗教本來一大半是一廂情愿。我們且看看中國人的愿望。
中國的地獄
中國人有一個道教的天堂與一個佛教的地獄。死后一切靈魂都到地獄里去受審判,所以不像基督教的地底火山,單只惡人在里面受罪的,我們的地府是比較空氣流通的地方。“陰間”理該永遠是黃昏,但有時也像個極其正常的都市,游客興趣的集中點是那十八層地窖的監(jiān)牢。生魂出竅,飄流到地獄里去,遇見過世的親戚朋友,領(lǐng)他們到處觀光,是常有的事。
鬼的形態(tài),有許多不同的傳說,比較學院派的理論,說鬼不過是一日氣不散,是氣體;以此為根據(jù),就斷定看上去是個灰或黑色的剪影,禁不起風吹,隨著時間的進展?jié)u漸銷磨掉,所以“新鬼大,故鬼小”。但是群眾的理想總偏于照相式,因此一般的鬼現(xiàn)形起來總與死者一模一樣。
陰司的警察拘捕亡人的靈魂,最高法庭上坐著冥王,冥王手下的官僚是從干練的鬼中選出來的。生前有過大善行的囚犯們立即被釋放,踏著金扶梯登天去了。滯留在地獄里的罪人,依照各種不同性質(zhì)的罪過受各種不同的懲罰。譬如說,貪官污吏被迫喝下大量的銅的溶液。
投胎
中等的人都去投胎。下一輩子境況與遭際全要看上一世的操行如何。好人生在富家。如果他不是絕無缺點的,他投胎到富家做女人——女人是比男人苦得多的。如果他在過去沒有品行,他投生做下等人,或是低級運動。屠夫化作豬。欠債未還的做中馬,為債主做工。
離去之前,鬼們先喝下了迷魂湯,便忘記了前生。他們被驅(qū)上一只有齒的巨輪,爬到頂上,他們驚惶地往下看,被鬼卒在背后一戳,便跌下來——跌到收生婆手中。輪回之說為東方各國所共有,但在哪里都沒有像在中國這樣設想得清晰,著實。屁股上有青記的小孩,當初一定是躊躇著不敢往下跳,被鬼卒一腳踢下來的。母親把小孩擺著,拍著,責問:“你這樣地不愿意來么?”法律上的麻煩犯了罪受罰,也許是在地獄里,也許在來生,也許就在今生——不孝的兒子自己的兒子也不孝,鞭打丫頭的太大,背上生了潰爛的皮膚病。有時候這樣的報應在人間與陰間同時發(fā)生。有人到地獄里去參觀,看見他認識的一個太太被鞭打,以為她一定是死了;還陽之后發(fā)現(xiàn)她仍然活著,只是背上生了瘡。
拘捕與審判的法律手續(xù)也不是永遠照辦的。有許多案件,某人損害某人,因而致死,法庭或許把一切儀式全部罷免,讓被害者親自去捉拿犯人。鬼魂附身之后,犯人就用死者的聲音說話,暴露他自己的秘密,然后自殺。—沈這更為直截痛快的辦法是天雷打,只適用于罪大惡極的案件。雷神將罪名書寫在犯人燒焦的背脊上。“雷文”的標本曾經(jīng)被收集成為一本書,刊行于世。
既然沒有一定,陰司的行政可以由得我們加以種種猜度解釋。所以中國的因果報應之說是無懈可擊的,很容易證明它的存在,絕對不能證明它不存在。
中國的幽冥,極其明白,沒有什么神秘。陰間的法度與中國文明后期的法度完全相同。就因為它以人性為基本,陰司也有做錯事的時候。亡魂去地獄之前每每要經(jīng)過當?shù)爻勤驈R的預審。城隍廟是陰曹的地方法院,城陷往往由死去的大員充任(像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在《紅樓圓夢》里就做了城隍),而他們是有受賄的可能性的。地獄的最高法院雖然比較公道,常常查錯了帳簿,一個人陽壽未滿便被拘了來。費了許多周折,查出錯誤之后,他不得不“借尸還魂”,因為原來的尸首已經(jīng)不可收拾了。
為什么對棺材這么感興趣
死后既可另行投胎,可見靈魂之于身體是有獨立性的,軀殼不過是暫時的,所以中國神學與埃及神學不同,不那么注意尸首。然則為什么這樣地重視棺材呢?不論有多大的麻煩與花費,死在他鄉(xiāng)的人,靈樞必須千里迢迢運回來葬在祖墓上。
中國的棺材,質(zhì)地越好越沉重。制造材的本意是要四人至六十四或更多的人來扛抬的,因此停靈的房屋如果失了火,當前的問題十分巡航痛苦,死者的家屬只有一個救急的辦法,臨時在地上挖個洞,將棺材掩埋妥當,然后再逃命。普遍的墓地力求其溫暖干燥,假如發(fā)現(xiàn)墓里潮濕,有風,出螞蟻,子孫心里是萬萬過不去的。于是風水之學滋長加繁,專門研究祖墓的情形與環(huán)境對于子孫運命的影響。
對于父母遺體過度的關(guān)切,唯一的解釋是:在中國,為人于的感情有著反常的發(fā)展。中國人傳統(tǒng)上虛擬的孝心是一種偉大的,吞沒一切的熱情;既然它是唯一合法的熱情,它的畸形發(fā)達是與他方面的沖淡平靜完全失去了比例的。模范兒子以食人者熱烈的犧牲方式,割股撮湯喂給生病的父母吃。這一類的行為,普遍只有瘋狂地戀愛著的人才做得出。由此類推,他們對于父母死后的安全舒適,關(guān)心到神經(jīng)過敏的程度,也是意料中的事了。
為自己定做棺材,動機倒不見得是自我戀而是合實際的遠慮。農(nóng)業(yè)社會中的居民儲藏一切的生活必需品,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中國的富人常被形容為“米爛陳倉”。在過去,在一個較有余裕的時代,壽衣壽材都是家常必備的東西,總歸有一天用得著的。
斤斤于物質(zhì)上為亡人謀福利,也不是完全無意義的,因為受審判的靈魂在投生之前也許有無限制的耽延。從前有過一番爭論,不能決定過渡時期的鬼魂是附在墓上還是神主牌上。
中國宗教的織造有許多散亂的線,有時候又給接上了頭。譬如說,定命論與“善有善報”之說似乎是沖突的,但是后來加入了最后一分鐘的補救,兩者就沒有什么不調(diào)和了。命中無于的老人,積德的結(jié)果,姨太太給他添了雙胞胎;奄奄一息的人,壽命給延長了十年二十年,不通的學童考試及格……
好死與橫死
中國人對于各種不同的死有各種不同的看法。訃聞里的典型詞句描摹了最理想的結(jié)束:“壽終正寢”。死因純粹是歲數(shù)關(guān)系,而且死在正房里,可見他是一家之主,有人照應,有人舉哀。中國人雖然考究怎樣死,有些地方卻又很隨便,棺材頭上刻著生動美麗的“呂布戲貂蟬”,大出喪的音樂隊吹打著“蘇三不要哭”。
中國人說一個人死了,就說他“仙逝”,或是“西逝”(到印度,釋迎牟尼的原籍),又稱棺材為“壽器”。加上了這樣輕描跋寫愉快的涂飾,普通的病死比較容易被接受了,可是兇死還是被認為可怕的。不得好死的人沒有超生的機會,非要等到另有人遇到同樣的不幸,來做他的替身。于是急于投生的鬼不揮手段誘人自殺。有誰心境不佳,鬼便發(fā)現(xiàn)了他的可能性。
如果它當初是吊死的,它就在他眼前掛下個繩圈,圈子里望進去仿佛是個可愛的花園。人把頭往里一伸,繩圈立即收縮。
死于意外,也是同樣情形。假使有一輛汽車在某一個地點撞壞了,以后不斷的就有其他的汽車在那里撞壞。高橋的游泳場是出了名的每年都有溺斃的人。鬼們似乎為殘酷的本能所支配,像蜘蛛與猛獸。
非人的騙子
中國人將精靈的世界與下等生物聯(lián)系在一起。狐仙、花妖木魅,都是處于人類之下而不肯安分,妄想越過自然進化的階段,修到人身——最可羨慕的生存方式是人類的。因為最完全。有志氣的動植物對于它們自己的貧窮愚魯感到不滿,不得不挺而走險,要得到一點人氣,惟有偷竊。它們化作美麗的女人,吸收男子的精液。人的世界與鬼魅世界交豆疊印,占有同一的空間與時間,造成了一個擁擠的宇宙。欺軟怕硬的鬼怪專門魍惑倒運的人,身體哀徽,精神不振的,但是遇見了走運的人,正直的人,有官銜的人,它們總是躲得遠遠的。人們生活在極度的聯(lián)合高壓下——社會的制裁加上蔭曹的制裁加上無數(shù)的虎視耽既在旁乘機而人的貪婪勢利的精靈。然而一個有思想的人倒也不必懼怕妖魅,因為它們的是一種較軟弱、暗淡、沖薄的生存方式。許多故事說到亡夫怎樣可憐地阻止妻子再嫁,在花轎左右嗚嗚地哭,在新房里哭到天明,但也無用。同時,神仙的生活雖然在某種方面是完美的,也還不及人生——比較單調(diào),有限制。
道教的天堂
雖然說有瓊樓玉宇、琪花瑤草,總帶著一種潔凈的空白的感覺,近于“無為”,那是我們道教的天堂唯一的道教色彩。這圖畫的其他部分全是根據(jù)在本土歷代的傳統(tǒng)上。玉星直接地統(tǒng)治無數(shù)仙宮,間接地統(tǒng)治人間與地獄。對于西方的如來佛、紫竹林的觀音,以及各有勢力范圍的諸大神,他又是封建的主公。地上的才女如果死得早,就有資格當選做天宮的女官。
天女不小心打碎了花瓶,或是在行禮的時候笑出聲來,或是調(diào)情被抓住了,就被打下凡塵,戀愛,受苦難,給民間故事制造資料。天堂里永久的喜樂這樣地間斷一下,似乎也不是不愉快的。
天上的政府實行極端的分工制,有文人的神、武人的神、財神、壽星,地上每一個城有城隍,每一個村有土地,每一家有兩個門神,一個灶神,每一個湖與河有個龍王。此外有無職業(yè)的散仙。
盡管襲續(xù)神靈
中國的天堂雖然格局偉大,比起中國的地獄來,卻顯得蒼白無光,線條欠明確,因為天堂不像地獄,與人群畢竟沒有多大關(guān)系。可是即使中國人不拿天堂當回事,他們能夠隨時的愛相信就相信。他們的理想力委實強韌得可驚。舉個例子,無線電里兩個紹興戲的戀人正在于叮萬囑說再會,一遞一聲含淚叫著“賢妹啊”!“梁兄啊”!報告人趁調(diào)弦子的時候插了進來——“安南路慈厚北里十三號三樓王公館毒特靈一瓶——馬上送到!”而戲劇氣氛絕對沒有被打破。
因為中國人對于反高潮不甚敏感,中國人的宗教經(jīng)得起隨便多少褻續(xù)。“玉皇大帝”是太太的代名詞——尤其指一個潑悍的太太。虛誠與頑笑之間,界線不甚分明。諸神中有王母,她在中國神話中最初出現(xiàn)的時候是奇丑的,但是后來被裝點成了一個華美的老夫人;還有麻姑,八仙之一,這兩個都是壽筵上的好點綴,可并不是信仰的印象。然而中國人并不反對她們和觀音大士平起平坐。像外國人就不能想象圣誕老人與上帝有來往。
最低限制的得救
中國人的“靈魂得救”是因人而異的。對于一連串無窮無盡的世俗生活感到滿意的人,根本不需要“得救”,做事只要不出情理之外,就不會鑄下不得超生的大錯。
有些人見到現(xiàn)實生活的苦難,希望能夠創(chuàng)造較合意的環(huán)境,大都采用佛教的方式,沉默,孤獨,不動。受這影響的中國人可以約略分成二派。較安靜的信徒——告老的官、老太大、寡婦、不得夫心的妻子——將他們自己關(guān)閉在小屋里,抄寫他們并不想懂的經(jīng)文。與世隔絕,沒有機會作惡,這樣就造成了消極性的善,來生可以修到較好的環(huán)境,多享一點世俗的快樂。完全與世隔絕,常常辦不到,只得大大地讓步。譬如說吃素,那不但減去了殺生的罪過,而且如果推行到不吃煙火食的極端,還有積極的價值;長年專吃水果,總有一天渾身生自毛,化為仙猿,跳躍而去。然而中國持齋的人這樣地留戀著肉,他們發(fā)明了“素雞”、“索火腿”,更好的發(fā)明是吃“花索”的制度,吃素只限初一、十五或是菩薩的生辰之類。虞誠的中國人出世人世,一只腳跨出跨進,認為地下的書記官一定會忠實地記錄下來每一寸每一分的退休。
救世工作體育化
至于好動的年青人,他們暫時出世一下,求得智識與權(quán)力,再因來的時候便可以鋤暴安良,改造社會。他們接連靜坐數(shù)小時,胸中一念不生。在黎明與半夜他們作深呼吸運動,吸人日月精華,幫助超人的“浩然之氣”的發(fā)展。對于中國人,體操總帶有一點微妙的道義精神,與“養(yǎng)氣”、“練氣”有關(guān)。拳師的技巧與隱士內(nèi)心的和平是相得益彰的。
這樣一路打拳打人天國,是中國冒險小說的中心思想——中國也有與西方的童子軍故事相等地位的小說,讀者除了學生、學徒之外還有許多的成年人。書中的俠客,替天行道之前先到山中學習拳術(shù)、刀法、戰(zhàn)略。要改善人生先得與人生隔絕,這觀念,即是在不看武俠小說的人群中也是根深蒂固的。
不必要的天堂
僅將現(xiàn)實加以改良,有人覺得不夠,還要更上一層。大多數(shù)人寧可成仙,不愿成神,因為神的官銜往往是大功德的酬報,得到既麻煩,此后成為天國的官員,又有許多職責。一個清廉的死后自動地就成神,如果人民為他造一座廟。特別貞潔的女人大都有她們自己的廟,至于她們能不能繼續(xù)享受地方上的供養(yǎng)愛護,那要看她們對于田稻收獲、天氣,以及私人的禱告是否負責。
發(fā)源自道教的仙人較可羨慕,他們過的是名士派的生活。
林語堂所提倡的各項小掘快,應有盡有。仙人的正途出身需要半世紀以上的印度式的苦修,但是沒有印度隱士對于肉體的凌辱。走偏鋒的可以煉丹,或是仗著上頭的援引——仙人化裝做游方僧道來選中有慧根的人,三言兩語點醒了他,兩人一同失蹤。五十年后一個老相識也許在他鄉(xiāng)外縣遇見他,胡子還是一樣的黑。
有人名列仙班,完全由于好運氣。研究神學有相當修養(yǎng)的狐精,會把它的呼吸凝成一只光亮的球,每逢月夜,將它擲人空中,練習吐納。人如果乘機抓到這球,即刻吞了它,這狐貍的終身事業(yè)就完了。獸類求長生,先得經(jīng)過人的階段,須要走比人長的路,因此每每半路上被攔劫,失去辛苦得來的道行。
生活有絕對保障的仙人以沖淡的享樂,如下棋、飲酒、旅行來消磨時間。他們生存在另一個平面的時間里,仙家一日等于世上千年。這似乎沒有多大好處——不過比我們神經(jīng)麻木些罷了。
神仙沒有性生活與家庭之樂,于是人們又創(chuàng)造了兩棲運動的“地仙”——地仙除了長生不老之外,與普通的地主無異。
人遜不到的山谷、島嶼中有地仙的住宅,與回教的樂園一般地充滿了黑眼睛的侍女,可是不那么大眾化。偶爾與人群接觸一下,更覺得地位優(yōu)越的愉快。像那故事里的人,被地仙招了女婿,乘了游艇在洞庭湖上碰見個老朋友,請他上船吃酒,送了他許多珠寶,朋友下船之后,女子樂隊打起鼓來,白霧陡起,游艇就此不見了。
仙人無牽無掛享受他的財富,雖然是快樂的,在這不負責的生活里他沒有機會行使他的待人接物的技術(shù),而這技術(shù),操練起來無論怎樣痛苦,到底是中國人的特長,不甘心放棄的。
因此中國人對于仙境的態(tài)度很游移,一半要,一半又憎惡。
中國人的天堂其實是多余的。于大多數(shù)人,地獄是夠好的了。只要他們品行不太壞,他們可以預期一連串無限的,大致相同的人生,在這里頭他們實踐前緣,無心中又種下未來的緣分、結(jié)冤、解冤——因與果密密編織起來如同篾席,看看頭暈。中國人特別愛悅?cè)松倪@—面——喜歡就不放手,他們脾氣向來如此。電影《萬世流勞》編成了京戲;《秋海棠》①的小說編成話劇、紹興戲、滑稽戲、彈詞、申曲,同一批觀念忠心地去看了又看。中國樂曲,題目不論是《乎沙落雁》還是《漢宮秋》,永遠把一個調(diào)子重復又重復,平心靜氣咀嚼回昧,沒有高潮,沒有完——完了之后又開始,這次用另一個曲牌名。
①《秋海棠》,言情小說,圍鴦蝴田派作家秦瘦鷗著。
中國人的“壞”十七世紀羅馬派到中國來的神父吃驚地觀察到天朝道德水準之高,沒有宗教而有如此普及的道德紀律,他們再也想不通。然而初戀樣的金閃閃的撞撮終于褪色;大隊跟進采的洋商接觸到的中國人似乎全都是鬼鬼祟祟、毫無骨氣的騙子。
中國人到底是不是像初見面時看上去那么好呢?中國人笑嘻嘻說:“這孩子真壞”,是夸獎他的聰明,“忠厚乃無用之別名”。可同時中國人又惟恐自己的孩子太機靈,鋒芒太露是危險的,呆人有呆福。不傻也得裝傻。一般人往往特別重視他們所缺乏的——聽說《舊約》時代的猶太民族宗教感的早熟,就是因為他們天性好婬。像中國人是天生地貪小,愛占便宜,因而有“戒之在得”的反應,反倒獎勵癡呆了。
中國人并非假道學,他們認真相信性善論,一切反社會的,自私的本能都不算本能。這樣武斷的分類,旋之于德育,倒很有效,因為誰都不愿意你講他反常。
然而要把自己去適合過高的人性的標準,究竟麻煩,因此中國人時常抱怨“做人難”。“做”字是創(chuàng)造、摹擬、扮演,里面有吃力的感覺。
努力的結(jié)果,中國人到底發(fā)展成為較西方人有道德的民族了。中國人是最糟的公民,但是從這一方面去判斷中國人是不公平的——他們始終沒有過多少政治生活的經(jīng)驗。在家庭里,在朋友之間,他們永遠是非常的關(guān)切、克已。最小的一件事,也須要經(jīng)過道德上的考慮。很少入活得到有任性的權(quán)利的高年。
因為這種心理教育的深入,分析中國人的行為,很難辨認什么是訓練,什么是本性。夏天施送痧藥水的捐款,沒有人敢吞沒,然而石菩薩的頭,一個個給砍下來拿去賣繪外國人,卻不算一回事。對于無智識的群眾,抽象的道德觀念竟比具體的偶像崇拜有力,是頗為特殊的現(xiàn)象。
孔教為不求甚解的讀書人安排好了一切,但是好奇心重的愚民不由地要向宇宙的秘密里窺探窺探。本土的,舶來的傳說的碎片被系統(tǒng)化、人情化之后,孔教的制裁就伸展到中國人的幻想最遼廓的邊疆。這宗教雖然不成體統(tǒng),全虧它給了孔教一點顏色與體質(zhì)。中國的超自然的世界是荒蕪蒼白的,對照之下,更顯出了人生的豐富與自足。
外教在中國
天主教的上帝、圣母、耶穌,中國人很容易懂得他們的血統(tǒng)關(guān)系與統(tǒng)治權(quán),而圣母更有一種遼遠的艷異,比本地的神多點吸引力。但是由于她的黃頭發(fā),究竟有些隔膜,雖然有圣誕卡片試著為她穿上中國古裝,黃頭發(fā)上罩了披風,還是不行。并且在這三位之下還有許多小圣。各有各的難記的名字、歷史背景、特點與事跡。用一群神來代替另一群,還是用虛無或是單獨的一個神來代替,比較容易。所以天主教在中國。雖然組織精嚴,仍然敵不過基督教。
基督教的神與信徒發(fā)生個人關(guān)系,而且是愛的關(guān)系。中國的神向來公事公辦,談不到愛。你前生犯的罪,今生茫然不知的,他也要你負責。天罰的執(zhí)行有時候是刁惡的騙局。譬如像那七個女婿中的一個,夢見七個人被紅繩拴在一起,疑心是兇兆,從此見了他的連襟就躲開。惡作劇的親戚偏逼著你們在一間房里吃酒,把門鎖了。屋于失火,七個女婿一齊燒死。原來這夢是神特地遣來引誘他的。
現(xiàn)代中國電影與文學表現(xiàn)肯定的善的時候,這善永遠帶有基督教傳教師的氣氛,可見基督教對于中國生活的影響。
模范中國人鎮(zhèn)靜地微笑著,勇敢地愉快著,穿著二年前的時裝,稱太太為師母,女的結(jié)絨線,孩子在鋼琴上彈奏《一百零一只最好的歌》。女作家們很快就抓到了禮拜堂晚鐘與跪在床前做禱告的抒情的美。流行雜志上小說里常常有個女主角建立孤兒院來紀念她過去的愛人。這些故事該是有興趣的,因為它們代表了一般受過教育的妻與母親的靈的飛翔。
教會學校的學生,正在容易受影響的年齡,慣于把贊美待與教堂和莊嚴、紀律、青春的理想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這態(tài)度可以一直保持到成中之后,即使他們始終沒受洗禮。年青的革命者仇視著固有的宗教,倒不反對基督教,因為跟著它來的是醫(yī)院、化學實驗室。
《人海慈航》影片里有一夫一妻,丈夫在交易所里浪擲錢財精力,而妻子做醫(yī)生為人群服務,空下來還陪著小孩喜孜孜在地窖里從事化學試驗。《人海慈航》是唯一的一出中國電影,這樣不斷地賢德下去,賢德到二十分鐘以上。普通電影里的善只是匆匆一瞥,當作黑暗面的對照。
在古中國,一切肯定的善都是從人的關(guān)系里得來的。孔教政府的最高理想不過是足夠的食糧與治安,使親情友誼得以和諧地發(fā)揮下去。近代的中國人突然悟到家庭是封建余孽,父親是專制魔王,母親是好意的傻子,時髦的妻是玩物,鄉(xiāng)氣的妻是祭桌上的肉。一切基本關(guān)系經(jīng)過這許多攻擊,中國人像西方人一樣地變得局促多疑了。而這對于中國人是格外的痛苦的,因為他們除了人的關(guān)系之外沒有別的信仰。
所以也難怪現(xiàn)代的中國人描寫善的時候如此感到困難。
小說戲劇做到男亥主角出了迷津,走向光明去,即刻就完了——任是批評家怎樣鞭笛責罵,也不得不完。
因為生活本身不夠好的,現(xiàn)在我們要在生活之外另有個生活的目標。去年《新聞報》上就有個前進的_這樣可憐地說了:就算是利用基督教為工具,問他們借一個目標來也好。
但是基督教在中國也有它不可忽視的弱點。基督教感謝上帝在七天之內(nèi)(或是經(jīng)過億萬年的進化程序)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宇宙。中國人則說是盤古開天辟地,但這沒有多大關(guān)系——中國人僅僅上溯到第五代,五代之上的先人在祭祖的箍席上就沒有他們的份。因為中國人對于親疏的細致區(qū)別,雖然講究宗譜,卻不大關(guān)心到生活最初的泉源。第一愛父母,輪到父母的遠代祖先的創(chuàng)造者,那愛當然是沖淡又沖淡了。
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認為達爾文一定是對的,既然他有歐洲學術(shù)中心的擁護。假使一旦消息傳來,他的理論被證實是錯的,中國入立即毫無痛苦地放棄了它。他們從來沒認真把猴子當祖宗,況且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時間的黎明之前。世界開始的時候,黃帝統(tǒng)治著與我們一般無二,只有比我們文明些的人民。中國人臆想中的歷史是一段悠長平均的退化,而不是進化;所以他們評論圣賢,也以時代先后為標準,地位越古越高。
對于生命的起源既不感興趣,而世界末日又是不能想象的。歐洲黑暗時代,末日審判的畫面在大眾的幻想中是鮮明親切的,也許因為羅馬帝國的崩潰,神經(jīng)上受到打擊,都以為世界末日將在紀元一000年來到。中國在發(fā)展過程中沒有經(jīng)過這樣斷然的摧折,因此中國人覺得歷史走的是何節(jié)運,一截太平日子間著一劫,直到永遠。
中國宗教衡人的標準向來是行為面不是信仰,因為社會上最高級的分子幾乎全是不信教的,同時因為刑罰不甚重而賞額不甚動人,信徒多半采取消極態(tài)度,只求避免責罰。中國人積習相沿,對于責任總是一味地設法推卸;出于他們意料之外,基督教獻給他們一只“贖罪的羔羊”,無代價地負擔一切責任,你只要相信就行了。這樣,慣于討價還價的中國人反倒大大地動了疑。
但是中國人信基督教最大的困難還是:它所描畫的來生不是中國人所要的。較舊式的耶教天堂,在里面無休止歇彈著金的豎琴,歌頌上天之德,那個我們且不去說它。較前進的理想,把地球看作一個道德的操場,讓我們在這里經(jīng)過訓練之后,到另一個渺茫的世界里去大獻身手,對于自滿的、保守性的中國人,一向視人生為宇宙的中心的,這也不能被接受。至于說人生是大我的潮流里一個暫時的泡沫,這樣無個性的永生也沒多大意思。基督教給我們很少的安慰,所以本土的傳說,對抗著新舊耶教的高壓傳教,還是站得佐腳,雖然它沒有反攻,沒有大量資本的支持,沒有宣傳文學,優(yōu)美和平的布景,連一本經(jīng)書都沒有——佛經(jīng)極少人懂,等于不存在。
不可捉摸的中國的心
然而,中國的宗教究竟是不是宗教?是宗教,就該是一種虜誠的信仰。下層階級認為信教比較安全,因為如果以后發(fā)現(xiàn)完全的謊話,也無妨,而無神論者可就冒了不必要的下地獄的危險。這解釋了中國對于外教的傳統(tǒng)的寬容態(tài)度。無端觸犯了基督教徒,將來萬一落到基督教的地獄里,舉目元親,那就要吃虧了。
但是無論怎樣摸棱兩可。在宗教里有時候不能用外交辭令含糊過去,必須回答“是”或“否”。
譬如有人失去了一切,惟有靠了內(nèi)在的支持才能夠振作起來,創(chuàng)造另一個前途。可是在中國,這樣的事很少見。雖然相信“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一旦做了人上人再跌下來,就再也不會爬起來。因為這緣故,中國報紙上的副刊差不多每隔兩天總要轉(zhuǎn)載一次愛迪生①或是富蘭克林②的教訓:“失敗為成功之母。”
①愛迪生(ThomasAlvaEdison,1847一1931),美國發(fā)明家。在電器和通訊技術(shù)等方面有許多著名的發(fā)明。
②富蘭克林(BenjaminFranklin,1706-1790),美國政治家、科學家。
避雷針的發(fā)明者。
中國人認輸?shù)臅r候,也許自信心還是有的,他要做的事許是好的,可是不合時宜。天從來不幫著失敗的一邊。中國知識分子的“天”與現(xiàn)代思想中的“自然”相吻合,偉大,走著它自已無情的路,與基督教慈愛的上帝無關(guān)。在這里,平民的宗教也受了士人的天的影響:有罪必罰,因為犯罪是阻礙了自然的推行,而孤獨的一件善卻不一定得到獎賞。
雖說“天無絕人之路”,真的淪為乞丐的時候,是很少翻身的機會的。在絕境中的中國人,可有一點什么來支持他們呢?宗教除了告訴他們這是前世作孽的報應,此外任何安慰也不給么?乞丐不是人,因為在孔教里,人生的范圍很有限。人的資格最重要的一個條件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就連這些關(guān)系也被限制到五倫之內(nèi)。太窮的人無法奉行孔教,因為它先假定了一個人總得有點錢或田地,可以養(yǎng)家活口,適應社會的要求。乞丐不能有家庭或是任何人與人的關(guān)系,除掉乞憐于人的這一種,而這又是有損于個人道德的;于是乞丐被逐出宗教的保護之外。
窮人又與赤貧的不同。世界各國向來都以下層階級為最虛誠,因為他們比較熱心相信來生的補報。而中國的下層階級,因為住得擠,有更繁多的人的關(guān)系、限制、責任,更親切地體驗到中國宗教背景中神鬼人擁擠的,刻刻被偵察的境況。
將死的人也不算人;痛苦與擴大的自我感切斷了人與人的關(guān)系。因為缺少同情,臨終的病人的心境在中國始終沒有被發(fā)掘。所有的文學,涉及這一點,總限于旁觀者的反應,因此常常流為毫無心肝的諷刺滑稽,像那名喚“無常”的鬼警察,一個白衣丑角,高帽子上寫著“對我生財”。
對于生命的來龍去脈毫不感到興趣的中國人,即使感到興趣也不大敢朝這上面想。思想常常漂流到人性的范圍之外是危險的,邪魔鬼怪可以乘隙而人,總是不去招惹它的好。中國人集中注意力在他們眼面前熱鬧明白的,紅燈照里的人生小小的一部。在這范圍內(nèi),中國的宗教是有效的;在那之外,只有不確定的、無所不在的悲哀。什么都是空的,像閻惜姣①所說:“洗手凈指甲,做鞋泥里蹋。”
①閻惜姣,水滸戲(坐樓殺惜)中的女主角。
張愛玲短篇散文三:存稿
我寫文章很慢而吃力,所以有時候編輯先生向我要稿子,我拿不出來,他就說:“你有存稿,拿一篇出來好了。”久而久之,我自己也疑心我的確有許多存稿囤在那里,始于下決心去搜羅一下。果然,有是有的。我現(xiàn)在每篇摘錄一些,另作簡短的介紹。有誰愿意刊載的話,盡可以指名索取——就恐怕是請教乏人。
年代最久遠的一篇名喚《理想中的理想村》,大約是十二三歲時寫的。以前還有,可惜散失了。我還記得最初的一篇小說是一個無題的家庭倫理悲劇,關(guān)于一個小康之家,姓云,娶了個媳婦名叫月娥,小姑叫風娥。哥哥出門經(jīng)商去了,于是風娥便乘機定下計策來謀害嫂嫂。寫到這里便擱下了,沒有續(xù)下去,另起爐灶寫一篇歷史小說,開頭是:“話說隋末唐初的時候。”我喜歡那時候,那仿佛是一個興興轟轟橙紅色的時代。我記得這一篇是在一個舊帳簿的空頁上起的稿,簿于寬而短,分成上下兩截,淡黃的竹紙上印著紅條子。用墨筆寫滿了一張,有個親戚名喚“辮大侄侄”的走來看見了——我那時候是七歲吧,卻有許多二十來歲的堂房侄子——他說:“喝!寫起《隋唐演義》來了。”我覺得非常得意,可是始終只寫了這么一張,沒有這魄力硬挺下去。
(似乎我從九歲起就開始向編輯先生進攻了,但那時候投稿《新聞報》本埠附刊幾次都消息沉沉,也就不再嘗試了,直到兩年前。)
再歇了幾年,在小學讀書的時候,第一次寫成一篇有收梢的小說。女主角素貞,和她的情人游公園,忽然有一只玉手在她肩頭拍了一下。原來是她的表姐勞嫁。她把男朋友介紹給勞嬸,便釀成了三角戀愛的悲劇。素貞憤而投水自殺。小說用鉛筆寫在一本筆記簿上,同學們睡在蚊帳里翻閱,摩來摩去,字跡都擦糊涂了。書中負心的男子名叫殷梅生,一個姓殷的同學便道:“他怎么也姓殷?”提起筆來就改成了王梅生。我又給改回來。幾次三番改來改去,紙也擦穿了。
這是私下里做的。在學校里作文,另有一種新的臺閣體①,我還記得一行警句:“那醉人的春風,把我化成了石像在你的門前。”《理想中的理想村》便是屬于這時期的。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我寫的,這里有我最不能忍耐的新文藝濫調(diào):“在小山的預上有一所精致的跳舞廳。晚飯后,乳白色的談煙漸漸地褪了,露出明朗的南國的藍天。你可以聽見悠揚的音樂,像一幅挑色的網(wǎng),從山頂上撤下來,籠罩著全山……。這里有的是活躍的青春,有的是熱的火紅的心,沒有頹廢的小老人,只有健壯的老少年。銀白的月蹯蹯地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她仿佛在垂淚,她恨自己的孤獨。……還有那個游泳池,永遠像一個慈善的老婆婆,滿臉皺紋地笑著,當她看見許多活潑的孩子像小美人魚似的撲通撲通跳下水去的時候,她快樂得爆出極大的銀色水花。她發(fā)出洪亮的笑聲。她雖然是老了,她的心是永遠年輕的。孩子們愛她,他們希望他們不辜負她的期望。他們努力地要成為一個游泳健將。……沿路上都是蓬勃的,微笑著的野薔薇,風來了,它們扭一扭腰,送一個明媚的眼波,仿佛是在時裝展覽會里表演時裝似的。清泉潺潺地從石縫里流,流,流,一直流到山下,聚成一片藍光滟瀲的池塘。在熏風吹醉了人間的時候,你可以待在小船上,不用劃,讓它輕輕地,仿佛是怕驚醒了酣睡的池波,飄著飄著,在濃綠的垂柳下飄著。……這是多么富于詩意的情景喲!”
①
臺閣體,明代永樂、成化年間流行于上層官僚文人中的一種文風,一味汪重造句的典雅工麗,多失卻文章氣韻。
雖然我不喜歡張資平①,風氣所趨,也不免用了兩個情感洋溢的“喲”字。我有個要好的同學,她姓張,我也姓張;她喜歡張資平,我喜歡張恨水②,兩個時常爭辯著。
后來我就寫了個長篇的純粹鴛蝴派的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回目是我父親代擬的,頗為像樣,共計五回:“滄桑變幻寶篇住層樓,雞犬升仙賈璉膺景命”;“弭訟端覆雨翻云,賽時裝嗔鶯叱燕”;“收放心浪子別閨圍,假虔誠情郎參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凄涼泉路同命作鴛鴦”;“音問浮沉良朋空灑淚,波光駘蕩情侶共嬉春”;“陷阱設康衢嬌娃蹈險,驪歌驚別夢游子傷懷”。
開端寫寶玉收到傅秋芳寄來的一張照片:“寶玉笑道:‘襲人你倒放出眼光來批評一下子,是她漂亮呢還是——還是林妹妹漂亮?’襲人向他重重地瞅了一下道:‘哼!我去告訴林姑娘去!拿她同外頭不相干的人打比喻……別忘記了,昨天太太囑咐過,今兒晚上老爺乘專車從南京回上海,叫你去應一應卯兒呢,可千萬別忘記了,又惹老爺生氣。’”
①張資平(1893—1959),現(xiàn)代作家,擅寫三角戀愛小說。早年參加“五四”新文學運動,是創(chuàng)造社發(fā)起人之一。抗戰(zhàn)時期曾依附日寇,后以漢奸罪入獄。
②張恨水(1895-1967),現(xiàn)代作家。其作品多為章回體言情小說,如《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等,均流傳甚廣。
寫賈璉得官:“黑壓壓上上下下擠滿了一屋于人,連趙姨娘周姨娘也從小公館里趕了來了,趙姨娘還拉著袖子和風姐兒笑著嚷:‘二奶奶大喜呀!’……鳳姐兒滿臉是笑,一把拉著寶玉道:‘寶兄弟,去向你璉二哥道個喜吧!者爺栽培他,給了他一個鐵道局局長干了!’寶玉……擠了進去,又見賈母歪在楊貴妃榻上,鴛鴦蹲在小凳上就著煙燈燒鴉片,琥珀斜欠倚在榻上給賈母捶腿……賈璉這時候真是心花一朵朵都開足了,這一樂直樂得把平時的洋氣派洋禮節(jié)都忘得干干凈凈,退后一步,垂下手來,恭恭敬敬給賈政請了個安,大聲道:‘謝謝二叔的栽培。’”
鳳姐兒在房中置酒相慶,“自己坐了主席,又望著平兒笑道:‘你今天也來快活快活,別拘禮了,坐到一塊兒來樂一樂吧!’……三人傳杯遞盞……賈璉道:‘這兩年不知鬧了多少饑荒,如今可好了……’鳳姐瞅了他一眼道:‘錢留在手里要咬手的,快去多討兩個小老婆吧!’賈璉哈哈大笑道:‘奶奶放心,有了你和平兒這兩個美人胎子,我還討什么小老婆呢?’風姐冷笑道:‘二爺過獎了!你自有你的心心念念睡里夢里都不忘記的心上人放在沁園村小公館里,還裝什么假惺惺呢?大家心里都是透亮的了!’賈璉忙道:‘尤家的自從你去鬧了一場之后,我聽了你的勸告,一趟也沒有去過,這是平兒可以作證人的。’鳳姐道:‘除了她,你外面還不知養(yǎng)著幾個堂子里的呢!我明兒打聽明白了來和你仔仔細細算一筆總帳!’平兒見他倆話又岔到斜里去了,連忙打了個岔混了過去。”
賈珍帶信來說尤二姐請下律師要控告賈璉誘奸遺棄,因為他“新得了個前程,官聲要緊”,打算大大詐他一筆款子。賈璉無法籌款,“想來想去唯有向賈珍那里去通融通融,橫豎這事起先是他也有一份兒在內(nèi)的,諒他不至堅拒。”賈珍挪了尤氏的私房錢給他,怕他賴債,托詞是向朋友處轉(zhuǎn)借來的。
底下接寫主席夫人賈元春主持的新生活時裝表演,秦鐘智能的私奔,賈府里打發(fā)出去的芳官藕官加入歌舞團,復寫賈珍父子及寶玉所追求;巧姐兒被綁;寶玉鬧著要和黛玉一同出洋,家庭里通不過,便負氣出走,賈母王夫人終于屈服。“襲人叫寶玉到寶釵處辭行,寶玉推說:‘姨媽近來老不給人好臉子看,’后來他自己心里也覺不過意,問襲人道:‘寶姐姐有什么怪我的話嗎?’襲人道:‘我怎么知道你們的事呢?’寶玉……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臨行的時候,寶黛又拌了嘴,鬧決裂了,一時不及挽回,寶玉只得單身出國去了。
這是通俗小說,一方面我也寫著較雅馴的東西。中學快畢業(yè)的時候,在校刊上發(fā)表了兩篇新文藝腔很重的小說,《牛》與《霸王別姬》。《牛》可以代表一般“愛好文藝”的都市青年描寫農(nóng)村的作品,也許是其志可嘉,但是我看了總覺不耐煩:
“祿興銜著旱煙管,叉著腰站在門口。雨才停,屋頂上的濕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黃泥潭子,汪著綠水。水心疏疏幾根狗尾草,隨著水渦,輕輕搖著淺栗色的穗子。迎面吹來的風,仍然是冰涼地從鼻尖擦過,不過似乎比冬天多了一點育草香。
祿興在板門上磕了磕煙灰,緊了一緊束腰的帶子,向牛欄走去。在那邊,初晴的稀薄的太陽穿過柵欄,在泥地上勻鋪著長方形的影和光。兩只瘦怯怯的小黃雞抖著沾濕的翅膀,走來走去啄食吃。牛欄里面,積滿灰塵的空水槽寂寞地躺著,上面鋪了一層紙,曬著干萊。角落里,干草屑還存在。柵欄有一面磨擦得發(fā)白,那是從前牛吃飽了草頸項發(fā)癢磨的。祿興輕輕地把手放在磨壞的柵欄上,撫摸著粗糙的木頭,鼻梁上一縷辛酸味慢饅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淚水泛滿了眼睛。”
祿興賣掉了牛,春來沒有牛耕田,打算送兩只雞給鄰舍,租借一只牛。祿興娘子起初是反對的:“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給人牽去了,又是銀簪子……又該輪到這兩只小雞了!你一個男子漢,只會算計我的東西……”
牛到底借來了,但是那條中脾氣不好,不伏他管束。祿興略加鞭策,牛向他沖過來,牛角刺入他的胸膛,他就這樣的送了命。
“又是一個黃昏的時候,祿興娘子披麻戴孝送著一個兩人指的黑棺材出門。她再三把臉貼在冰涼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亂發(fā)揉擦著半干的封漆。她那柔馴的戰(zhàn)抖的棕色大眼睛里面充滿了眼淚;她低低地用打顫的聲音說:‘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會吃會做的壯牛……活活給牽走了……銀簪子……陪嫁的九成銀,亮晶晶的銀簪子……接著是我的雞……還有你……還有你也讓人抬定了……’她哭得打噎——她覺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戀的東西都長了翅膀,在涼涵的晚風中淅淅飛去。”
“黃黃的月亮斜接在煙囪曰,被軟煙熏得迷迷蒙蒙,牽中花在亂墳堆里張開粉紫的小喇叭,犬尾草簌簌地播著栗色的穗子。展開在祿興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個漫漫的長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雞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去年看了李世芳①的《霸王別姬》,百感叢生,想把它寫成一篇小說,可是因為從前已經(jīng)寫過一篇,當時認為動人的句子現(xiàn)在只覺得肉麻與憎惡;因為擺脫不開那點回憶,到底沒有寫成。那篇《霸王別姬》很少中國氣味,近于現(xiàn)在流行的古裝話劇。項羽是“江東叛軍領(lǐng)袖”。虞姬是霸王身背后的一個蒼白的忠心的女人。霸王果然一統(tǒng)天下,她即使做了貴紀,前途也未可樂觀。現(xiàn)在,他是她的太陽,她是月亮,反射他的光。他若有了三宮六院,便有無數(shù)的流星飛人他們的天宇。因此她私下里是盼望這戰(zhàn)一直打下去的。困在核下的一天晚上,于巡營的時候,她聽到敵方遠遠傳來“哭長城”的楚國小調(diào)。她匆匆回到營帳里去報告霸王,但又不忍心喚醒他。“他是永遠年輕的人們中的一個:雖然他那紛披在額前的亂發(fā)已經(jīng)有幾根灰白色,并且陽光的利刃已經(jīng)在他堅凝的前額上劃了幾條深深的皺痕,他的熟睡的臉依舊含著一個嬰孩的坦白和固執(zhí)。”
①李世芳.京劇演員,“四小名旦”之一。他是梅蘭勞的弟子。
霸王聽見了四面楚歌,知道劉邦已經(jīng)盡得楚地了。“虞姬的心在絞痛,當她看見項王的倔強的嘴唇轉(zhuǎn)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發(fā)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那雙眼睛向前瞪著的神氣是那樣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寬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夠覺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煽動,她又覺得一串冰涼的淚珠從她手心里一直滾到她的臂彎里。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會流淚的動物。”
“他甩掉她的手,拖著沉重的腳步,歪歪斜斜走回帳篷里。她跟了進來,看見他傴僂著腰坐在榻上,雙手捧著頭。蠟燭只點剩了拇指長的一截。殘曉的清光已經(jīng)透進了帷幔。”
“‘給我點酒。’他始起眼來說。”
“當他捏著滿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盞在手里的時候,他把手撐在膝蓋上,微笑看著她。”
“虞姬,我們完了。看情形,我們是注定了要做被包皮圍的困獸了,可是我們不要做被獵的,我們要做獵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們最后一次的行獵了。我要沖出一條血路,從漢軍的軍盔上面踏過去!
哼,那劉邦,他以為我已經(jīng)被他關(guān)在籠子里了嗎?我至少還有一次暢快的圍獵的機會,也許我的獵槍會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只貴重的紫貉一般。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軟甲,你得跟隨我,直到最后一分鐘。我們都要死在馬背上。”
虞姬不肯跟他去,怕分了他的心。他說:“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讓漢軍的士兵發(fā)現(xiàn)你,把你獻給劉邦吧!”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捆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胸膛。”
“項羽沖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這樣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們。項羽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我比較歡喜這樣的收梢。’”
“等她的身體漸漸冷了之后,項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來,在他的軍衣上揩抹掉血漬。然后,咬著牙,用一種沙嘎的野豬的吼聲似的聲音,他喊叫:‘軍曹,軍曹,吹起畫角來!吩咐備馬,我們要沖下山去!’”
末一幕太像好萊塢電影的作風了。
后來我到香港去讀書,歇了三年光景沒有用中文寫東西。為了練習英文,連信也用英文寫。我想這是很有益的約束。現(xiàn)在我又寫了,無限制地寫著。實在是應當停一停了,停個三年五載,再提起筆來的時候,也許得有寸進,也未可知。
看過“張愛玲短篇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