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散文精選
作為一個從大陸遷臺的作家,席慕蓉始終有一種懷鄉情結,而作為一個感情細膩懂得感恩的女性,她的作品處處透射愛的光芒、睿智的火花、寬厚的心緒。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席慕蓉散文精選,希望大家喜歡。
席慕蓉散文精選:荒謬的真實
早上起來,發現自己站在冰冷的水里,因為還在將醒未醒的時刻,心里不禁起了疑問:
"我在哪里?我在什么地方?"
水很冷,剛剛從溫暖的棉被里暴露出來的雙腳特別敏感,有一陣寒戰從腳尖一直傳到全身,我終于完全清醒了。知道自己正站在床前,而整個臥室正浸滿了水,一片汪洋。
這是我剛搬進來的新家,在整幢十幾層大樓的三樓,外面既沒有風也沒有雨,可是,臥室里我那么喜歡的淺灰藍色的地毯卻全部泡在水里。
文夫早起來了,正在打電話向大樓的建設公司交涉,要他們派人來看,聲音非常憤怒。
可是,很奇怪的是:我好象并沒有生氣,我雖然努力想生起氣來,但是,這樣荒謬的現實卻使我覺得很好笑,一直忍不住想笑。
在平日的生活里,我并不是一個非常看得開的婦人,相反的,我常常會在很小的事情上生氣。就象這一次搬家,總有很多不盡如我意的地方,甚至連畫桌上透明漆的顏色漆得太深也會讓我嘀咕個兩三天,丈夫看不過去了,說了我幾句:
"不過是一塊木頭罷了,深一點淺一點又有什么關系呢?用久了以后還不是都一樣?"
但是就是不一樣啊!原來那樣好看的整塊長長的檜木板,原來那樣柔白的檜木原色,被我幾刷子刷下去就變得傖俗不堪,才發現差遣孩子去買的透明漆品質太差,但是后悔已經來不及了。
于是每次站在畫桌前就要重新怨恨一次,怨恨自己的疏忽,為什么事先沒有考慮到這種種可能會發生的差誤。
當然,在房子方面發生的一些問題也曾影響到我的情緒,原先對這個新家可以說是一見鐘情,看了第一眼就忙不迭地要付訂金,朋友們要我再多看一些別的房子我都不肯,一心想要這個新家。因此,搬進來以后,每鬧一次意外,每出一次差錯,心里都會多一層負擔,覺得是自己當初決定時的疏忽,情緒就會陷入低潮。
所以,丈夫這天早上對建設公司的憤怒應該有一大部分是為了我,他想我醒來之后一定會受不了。因此。放下電話轉身面對著我的時候,他已經準備好了要面對著一個在盛怒之下會對任何見到的人都大發脾氣的婦人。
想不到他的妻子卻一反常態,穿著睡衣赤腳站在水里,一面忙著收拾浸了水的書,一顆卻張大了嘴在哈哈地笑著,使他大大驚奇。
我當時也不太能了解自己的心態,也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和平常的表現不一樣。一直要到過了幾天之后,才能慢慢理出一個頭緒來。
我想,也許是因為整件事情大荒謬了,荒謬到無能為力的程度,荒謬到我就算生氣了也找不到可以真正埋怨的對象,更找不到可以真正解決的辦法。因此。我才會發現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也要換一種荒謬的態度來面對這個現實了。
在生活中,有時恐怕真的需要這一種武器的吧,不然的話,要面對那些不斷在你身邊出現的不可理喻的現實,你又能怎么辦呢?
呆滯的境界
高中讀的是臺北師范藝術科,在那個時候學過彈奏風琴,因為是每個師范生必修的科目。在狹小古舊的琴房里,跟著溫和而又有耐心的周老師,少年的我竟然學會了好幾首簡單的曲子,并且后來一直沒有忘記。
一直也很喜歡琴鍵上那種黑白分明的顏色,遇到別人家里有鋼琴的時候,也總喜歡去按一按,手碰到冰滑的琴鍵時,就會很自然地彈出少年時學會的調子來,覺得很快樂。
慈兒三歲左右時,她的阿姨回國來教書。買了一架大鋼琴,每次去阿姨家,她就會爬上去叮叮咚咚地玩個半天。有一天下午,我坐到琴前給她彈了一首斯溫尼河,我的孩子對我簡直是"驚為天人",整個下午她就一直纏著我,要我一遍又一遍地彈那首歌給她聽。小小的孩子也只有到鋼琴琴面的身高,兩支黑亮的眼睛緊跟著我的雙手移動,我想,在她小小的心里一定驚訝贊嘆地的母親能有這樣神妙的十支手指,能一遍又一遍地創造出一種奇跡來吧。
當然,后來也開始讓慈兒學琴,并且在她四歲多的時候也給她買了一架鋼琴。從每天彈十五分鐘到一個鐘頭甚至兩個鐘頭,從柔軟的小手和坐在椅子上小腳就會懸空的小小女孩,到寬厚有力的手掌和高興起來就彈個沒完的國中女主,這中間,十年已經過去了。
十年過去了,這個春天我們搬離了石門鄉間的居所,很多東西都帶不走,舊鋼琴也送給了一個小朋交,答應到臺北以后會給女兒再換一架新的。
新鋼琴送來的那個早上,孩子都上學去了,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打開嶄新的琴蓋,對著那一排黑白分明冰冷的琴鍵,有一些很奇怪的感覺從一些很奇怪的角落里前我緩緩涌來,我忽然呆住了。
我的雙手擺在琴鍵上,可是我卻彈不下去了。這是我女兒的琴,她已經可以在上面彈巴哈、彈貝多芬了,而我呢?我依舊只會彈一些老黑喬和斯溫尼河而已,我依舊只知道這么多,只會這么多而已。
十年過去了。十年以前那個微笑著假裝有點厭煩,但是其實心里卻很歡喜,一遍又一遍彈奏著斯溫尼河的母親并沒有改變,她今天仍然還可以坐下來為她的小寶貝彈出同樣的那一首歌,但是,奇跡已經消失了。就算是我的女兒去很寬容地對待我。我自己卻不能不感到羞慚起來,十年之間,我因為自己的不變而有了太大的改變。當然,在別的方面我也許還有些什么成就可以讓女兒繼續崇拜我,但是,無論如何,在鋼琴的前面,曾經那樣令她驚訝贊嘆的神妙奇跡巳經完全消失了,十年之后的今天,她只剩下一個笨拙的母親,只會在琴鍵上反復彈奏出一些老舊而又簡單的聲音。
我忽然覺得很害怕,不過只是十年而已,怎么就會有這樣大的不同呢?而且,這些還都是能夠看到、聽到和察覺到的改變,那么,在生命里,在有些呆滯不變的境界里,是不是還有一些我甚至根本沒有辦法會發現、根本沒有辦法去察覺的不同呢?
在生命里,是不是還有一些原來很美好的事物,也曾因為我的不知不覺與不變,而終于離我越來越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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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寫信來邀我去演講或者要我回信的讀者,我都覺得很對不起,因為我很少讓他們滿意過。
可是,我一直有種疑惑,我必須要讓他們滿意嗎?
不管我作品藝術價值的高低,也不管我表現的技巧的優劣,因為這些都是我自己不能加以判斷的。但是,在工作的態度上,這么多年來,我覺得我還勉強可以算是一個認真和努力的人。
因此,如果我很認真地去寫了,很努力地去畫了,我還必須要再去演講和回信嗎?
我想,大家所喜歡的一定是那個在文字里和在畫里的我吧,那么,為什么還要把我呼喚出來呢?為什么不能讓我繼續過著原來的日子呢?
一個人在一天的時間里,能做的事情實在很有限,而在一生的時間里,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在這短短一生有限的時間里,請讓我們各自在各自的角落里認真地工作吧。讓我們在書里、畫里和各種不同形式的藝術品里相見,彼此互相分享著對這紅塵里種種悲歡的詮釋,彼此互相分享著一種了解、一種愛護和一種體諒好嗎?好嗎?
誘惑
把母親從醫院接回家來已經快一個月了,久病的母親脾氣再好,也有要鬧情緒的時候。想一想,在床上巳經躺了一年多了,再怎樣堅強快樂的人也有要崩潰的時刻吧。
那天早上,母親沒有什么理由地一直哭鬧著,(當然,其實她有太多的理由要去尋找發泄的出路。)怎樣勸慰好象都沒有什么效用,我藉口一定要去買菜,就把母親留給照顧她的看護,然后一個人匆匆忙忙地從家里逃了出來。
按下信箱里有一封朋友的信,我一面走一面急著拆看。馬路上的車子不多,陽光很好,小公園里的洋紫荊開著疏疏落落的花,朋友的信寫了滿滿三張信紙,而她信中的字句也象陽光一樣逐漸撫平了我那顆混亂的心。
朋友與我已經很久不通音訊了,大家都忙于生活,忙于在生活中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我幾乎要以為她已經忘記我了。
可是,她在信里對一切都沒有忘記。她提醒我要繼續去畫油畫,繼續去完成那些我曾經計劃要畫出來的作品,她要我應該無論如何去試一試。
她說:"即使四五年不見一面,很久才通一次電話,即便根本沒見過你,不很知道你,卻總覺得有一絲無私的、默默的關懷和牽掛!誰說這不是人與人之間互相鼓舞的強大力量呢?"
站在十字路口,我一再低頭重讀她寫的這一段,忽然覺得心中充滿了勇氣。雖然就在前一刻,就在我倉惶逃離的時候,我曾經怎樣對生命感到絕望。我不得不承認,母親的衰老與病痛給了我多大的壓力與恐懼,有時候不禁會懷疑起來,如果這就是終點,那么這一條每個人都要在前走的路又有什么值得盼望的呢?
可是,在這個春天的上午,在開著洋紫荊的路上,在溫和的陽光里,在朋友誠摯的字句間,我似乎感覺到生命里真有一種可以去盼望也可以去追求的東西,日子似乎還可以好好過過下去。
在結局來臨之前,生命里仍然有著一種誘惑,誘惑著我們繼續興致勃勃地往前走去。
這是不是也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現象?也是生命本身的一種武器呢?
是不是這樣呢?
生命的面貌
晚飯之后,和丈夫一起下樓去買水果,才發現天氣真的轉暖了,幾乎所有迎面而來的行人都面帶微笑,穿著輕軟的衣服,懶洋洋地走在春天的街道上。
住家附近的大圓環邊上,有一家時裝店正在做換季的廣告,好幾架電視對著街道同時播映著一卷熱門音樂錄影帶。大玻璃櫥窗前,聚集著二三十個行入在欣賞,有站在人行道上的,也有坐在街邊的鐵椅子上的,那種閑散的氣氛對我形成了一種誘惑。
丈夫和我牽著手也湊了過去,錄影帶上一個金發的女歌者正搖擺著唱歌,唱的竟然是法文的香頌。
"啊!是她啊!"
丈夫首先驚呼,是那個女歌手——西維兒·瓦當。我們在歐洲讀書的時候她剛剛開始唱歌,比起當時別的歌手來,她顯得削瘦與稚嫩,一頭卷曲的金發,一副嬌柔的表情,唱一些輕輕軟軟沒有什么特色的歌。在雜志的訪問上總是說一些很莫名其妙的話,或者談她的美容方法,或者給記者看她鞋柜里收藏的兩百多雙皮鞋等等;當時的我并不喜歡她,總覺得她只是個沒有特色的漂亮娃娃而已。
十幾二十年過去了,想不到她還繼續站在舞臺上。在這一卷錄影帶里,現在的西維兒有好多地方都不一樣了,自信和飽滿的面容,堅實的手臂,沒有波紋的直發很自然地披在耳后,仍然是金色的。而她的聲音卻多了幾分醇厚的質感,更多了好幾分的蒼涼。
錄影帶繼續播放著,是現場節目,西維兒在聽眾熱烈的喝采里重新拿起麥克風,唱一首新歌:
"有過那樣的一個晚上
有過那樣的一個人……"
微帶磁音的聲浪在溫暖的夜空里緩緩散播著,街燈下起了一層昏黃的霧氣,我退到燈光照不到的角落,剎那間淚落如雨。
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我流淚并不是因為悲傷。相反的,心里好象有一種滿滿的力量在互相撞擊著,我幾乎要歡呼起來,幾乎想告訴走在我身邊,站在我身邊每一個并不相識的行人:
"我懂了!我知道了!就是這樣!就是這個意思啊!"
生命的面貌原來就是這樣。人與人之間原來可以互不相識也可以在某一種遇合里忽然間深深地了解。對于西維兒來說,她永遠不會知道我,永遠不會認識我,對于她來說,所有的不曾露面的聽眾只是一個抽象的整體,一種靜默而又龐大的存在,她不可能分身去認得臺下的每一個人。但是,只要她是站在舞臺上,只要她拿起麥克風來,只要她一開始演唱,她就是為那整個靜默而又龐大的群體在唱歌,為了所有的,也為了那獨一的。
十幾二十年的舞臺生涯,為了要達到一個理想的水準,一定曾經有過些非常艱難的白日和黑夜吧。西維兒不必多作任何其他的解釋和表白,從她的歌聲里都已經告訴我了。而我對她的喝采相信她也會知道,因為,當她在每一場認真和努力的演出之后,當她每一次俯首謝幕的時候,所有臺下聽眾的喝采里也將會有我的掌聲。
生命里充滿了無數看似巧合的相知和相遇,藝術品能給人的慰藉也在其中。這種相遇相知的感覺會產生一種迂回反復的影響,象波光一樣在人海里逐漸而緩慢地散播出去。
我想,我的落淚是因為感動于一個生命的努力畢竟不會落空。在浩瀚的人海里,在紛亂的紅塵中,沒有一個絕對孤獨的個體,縱然一生也許都不能相識,但是每一個生命都是互相牽連、互相依傍,也互相影響著的。
丈夫過來牽起我的手離開,我們兩人慢慢地走到街對面的水果攤前,遠遠地還聽到身后西維兒蒼涼而又充滿了渴望的聲音:
"有過那樣的一個晚上
有過那樣的一個人……"
街上的燈光好亮,我抬頭望過去,好象有一層渾濁的光暈在夜空里浮沉,在溫暖的春夜里,這擁擠嘈雜而又荒謬的紅塵竟然也有著一份獨特的美麗。
如果你能知道
曾經有過怎樣的一個晚上
如果你能記起
曾經有過怎樣的一個人……
席慕蓉散文精選:師恩
因為想請老師為我六月的畫展說幾句好話,朋友們和我一起到新竹去拜訪李老師。好久沒來看老師了,知道老師身體不太好,訪問完了之后就趕快站起來告辭,老師卻直說談得不夠盡興,要我們再坐一坐。看師母微笑默許的樣子,我們就真的再坐了下來。
老師說:
"教過的學生我差不多都能記得,有幾個,我還記得第一次認識他們時的情景。象龍思良就是一個,我第一次看他畫水彩,就覺得很驚奇,技巧怎么那樣好,問他從哪里學來的,才知道他是僑主。真不簡單啊!那么年輕就畫得那樣好!
還有吳炫三,我記得是帶他們班上到臺北大橋旁邊寫生,那么多雜亂的房子,在他的畫面上卻處理得無懈可擊,我當時就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了名字以后我就沒再忘記過。"
老師的房子光線不太好,墻上掛的畫又多,整個客廳顯得比較陰暗,老師滿頭的白發因此而顯得特別的白。
朋友在旁邊好奇地發問:
"那么李老師還記不記得第一次問席慕蓉的名字是在什么地方呢?"
"當然記得。"老師很快地回答她,我心里-怔,從來也沒聽老師說起過啊。
"當然記得,那是在師大圖書館后面,一條小水溝的旁邊,她蹲在那里畫一張大面,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抬起頭來跟我說她叫席慕蓉。我當時覺得和她畫的筆觸相比,她長得好小,好小好小的一個小女兒啊。"
老師在形容我的時候稍稍停頓了一會兒,我想他也許是要用"女生"或者"女孩",但是最后說出口的卻是"小女兒"這三個字,然后就很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卻整個人都激動起來了,這是我從來也沒聽老師說起過的事,我自己也從來不記得,真有過那樣的一場相遇嗎?
李老師當然是在上我們第一堂課的時候就被我們認識并且喜歡著的了。可是,在師大圖書館后面還是旁邊,好象是有過那樣一條兩旁植著柳樹的水溝,好象是有過那樣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好象是有過一位高大威武的老師遠遠走來,輕輕俯身問一個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好象是有過那樣的一件事啊!然而女孩成長以后卻完全忘記了,一直要到這么多年之后,要到今天,要到此刻,才在白發的老師面前重新恍惚地想起。
旁邊的朋友們笑著問我還記不記得,老師也在問我那一年到底有多少歲,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又坐回去,然后又站起來想要回答老師的問題,卻怎樣也說不出話來,眼淚已經成串地往下滾落。
等到終于要向老師告辭的時候,老師特別囑咐我:
"你到臺北,如果遇見龍思良、吳炫三還有你同班的那些同學的話,叫他們有空來看看我,好嗎?"
我說我會的,然后就向老師說再見。站在古老家屋的門邊,老師也依依不舍地向我們揮手,同時,他又微笑地加了一句:
"其實,不只是他們,每一個我教過的孩子我都會想念的啊!"
老師的聲音在我們身后似乎帶著一點微微的嘆息,但是因為我們已經走遠了,所以也沒有人能夠確定。
鄉下的孩子
因為這一次展覽的畫,有些顏色特別深暗,我以前用慣了的外框沒辦法相配,朋友就給我介紹了一位專做畫框的佘先生,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要我和他聯絡。
看電話知道是竹東一帶,打了過去之后聽說是在峨眉的山上。我想乘著到新竹去上課的機會,也許先開車到峨眉,直接到他們的工廠去參觀,就要佘先生把地址給我,想不到他在電話的那一端連聲說:
"不行,不行,你一定找不到的。我們這里是鄉下地方,很不容易找,還是我來接你的好。"
我心里想這人也未免太小看我了,但是,總還是陌生入,不好向他逞能。于是,用了折衷的辦法,我把車開到離他家最近的一個小鎮上,然后再請他來帶路,這樣兩方面都還算公平。
開到小鎮的時候,大概快十一點了,幼稚園的小學生放學了,干凈的公路上沒有幾輛車,幼兒們仍然煞有介事地排著路隊,臉圓圓的老師跟在他們身邊,不時微笑地和來接孩子的家長打招呼。正午的鄉村鎮市好象依舊保持著早上的那種新鮮與清香,讓我忍不住想要深深地呼吸。
我站在公路局車站的正面等著佘先生,這是我們約好的信號,只是我沒想到騎著摩托車在我面前停下來的年輕人就是他,我心里暗暗為他的年輕與俊秀感到驚訝。
想不到,令我驚訝的事還在后面。金先生騎著他的摩托車在前面帶路,我一路很著他在前駛去,我想,所謂的鄉下,大概是多走幾條狹窄的山路多拐幾個彎就會到了的吧。
事實上卻完全不是這樣,我跟在他的車后,從彎曲的街道脫離之后,是開始走上了山路,然而,在整整十幾分鐘的車程里,我發現自己正在一座又一座高山的山脊上向前迂回滑行。
這是一條鋪設得非常平穩的產業道路,大部分的地方都只能容一輛車單向行駛,只在每隔一段路的距離里設法開出一塊可以錯車的寬度來。順著山勢,一會兒狹窄多彎,兩旁樹木幾乎要擠到車前來,整個林子里綠意極深極沉。一會兒又豁然開朗,樹林全不見了,車子兩旁只剩下茫草,茫草之外就是往下傾科的兩片山壁。白云在山腰附近飄浮,而我們這一輛摩托車和一輛汽車就在山脊頂端的細長柏油路上前后追逐著。佘先生的車速似于比剛上路的時候要快多了,我雖然有點害怕,可是好勝的心也讓我不甘落后,緊緊地盯在一個一定的距離上,因此,在他的車子終于停住,并且回頭來向我示意已經快要到了的時候,我們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大聲笑了起來,剛見面時的那種客套與陌生的感覺都消失了。
"怎么樣?我們這里你一個人來是絕對找不到的吧?"
他笑著問我,我也笑著向他認輸了。不過,我還是說了幾句話:
"這不叫做'鄉下',不能這樣形容,這根本就是深山里面嘛!"
在深山里面住著幾戶農家,他們的孩子就在家屋旁搭了個簡陋的工廠,在這樣簡陋的工廠里面,除了堆著等待外銷的各式框子以外,幾個年輕人一起合作,竟然做出了非常厚實又優雅專供國內藝術家使用的畫框來。
框子材料用的是很細致的木材,形式設計得卻簡單樸素,我一看就喜歡極了,忍不住向他們說出我的感覺:
"你們怎么會做得這么好!"
這幾個年輕人在這時侯卻又都怕羞起來了,臉紅紅地否認:
"沒什么啦!還不夠好啦!"
我想他們也不是在和我客套,而是心里真的在這樣想。因為,在我和佘先生約好了送貨的件數和時間之后,他送我出來,在他家的路口上停著一輛小型的貨車,我問他是不是用這輛車送貨?他說是的,我又問他會不會很辛苦?他也是用同樣的語氣來回答我……
"也沒有什么啦!鄉下的孩子想要做一點事,總會比別人多出點時間和力氣就是了。"
他們真的是這樣想的。
在回去的山路上,我一直在想著他說的這一句話。在這個美麗的島上,有多少年輕肯努力的孩子們在每一個角落里安靜地工作著呢?有多少年輕人值得我們為他喝采為他鼓掌的呢?
而他們也許都會這樣地回答:
"沒什么啦!我們不過是些從鄉下來的孩子而已。"
戰場
當然也有些讓我生氣的年輕人。
那天早上,在畫廊里,我是真的生氣了。
平常的日子里,多半不希望別人來打擾我日常生活的秩序。所以那一陣子。有人想來訪問的時候,我都向他們說出我畫展的日期和地點,請他們直接在那個時候到畫廊里訪問我。
那幾位年輕人就是和我約好以后,到面廊來為他們校刊作采訪的。
開始的時候我們還談得滿高興的,一直到有一位同學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
"席女士,您有沒有考慮過把畫展挪到公館附近去展出呢?"
我不懂他的意思,請他再說一遍,他說:
"我們同學要我轉達的意思就是:忠孝東路這一帶離我們學校太遠了,您如果能夠慮慮到羅斯福路公館附近去展覽的話,同學順道來看畫展的人可以多一點,因為比較近,比較方便。"
這一次我完全聽懂了。
接下來我大概說了一些令我臉紅令他們也臉紅不安的氣話,害得他們一直搖手否認,一直向我解釋這些不是他們自己的意見,只是少數幾個同學要他們轉達的意見而已。
采訪當然還是繼續下去,可是我心里還是氣憤難平,怎么會有這樣的年輕人!
怎么會有這樣的年輕人?視一切為理所當然的年輕人?這一次的畫展我分了兩個部分展出,在一個畫廊里是我最近四年來的新作品,在另外一個畫廊里,我特意把二十多年來學畫的歷程做了一次抽樣的展出。為了這次展覽,我把塵封已久,卷放在龍潭鄉下的畫一張一張地拿了出來,重新釘框,重新拭凈,雇車運到臺北,再一張一張地掛起來。有那么多朋友幫我的忙,希望我的畫展能有更多的人知道,更多的人來看。而這些年輕人是聽說了,也知道了,只是覺得從羅斯福路走到忠孝東路有點遠,有點麻煩,就不來看了。
他們一定不能了解,我為什么會那樣生氣。他們托同學轉話也是好意,對這些年輕人來說,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如果看畫展而不順路,他們是會嫌遠、嫌麻煩的。
那天整個下午,我都還在這種氣憤的感覺影響之下,所以,當那位老先生走過來和我說話的時候,我的態度并不很很。
他其實也不是和我說話,他只是用一種很不好意思很輕的聲音過來問我:
"請問,我可不可以給這張畫照一張相?"
那時候我坐在畫廊正中茶幾旁邊的椅子上,正對著大門,他推門進來以后大概是想問詢問臺的,沒有得到回答之后才又轉過頭來問我。
詢問臺上坐著的剛好是畫廊張小姐的孩子,小男孩向他指一指我,他的臉就轉過來向著我。
很難形容那樣的一張臉,縱橫著皺紋,縱橫著風霜,卻又有點害羞般地微笑望著我,好象深怕這樣的要求會觸犯了我似的。
我只向他說了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我只冷冷地說了五個字而已:
"可以,您請便。"
然后我就低下頭看我手上的書了,那時畫廊里人比較少,我也比較能夠安靜地坐一坐。
老先生對我身旁的一張畫拍了幾張相片之后,就也在茶幾對面的椅子上輕輕坐了下來,面對著那張畫,好象是對我又好象是對畫輕聲說了一句:
"這真象那個戰場。"
我抬頭看他一眼,又轉過身去看那張地正在出神凝視著的畫,我的天!天下的人真是無奇不有!那張畫整個畫面上是一種安靜的藍色調子,是我這一次展出的"夜色"系列里的一張,我想表現的是月光下鄉間草原的感覺,和"戰場"有什么相干?
我又看了老先生一眼,心里開始提防起來,本來也是,這世界上什么奇怪的人都會有啊!
可是那真是一張很溫柔也很謙卑的面孔,花白的發梳得很整齊,聲音也是輕輕和很沒有把握的樣子,好象他不太知道應不應該說下去,也不太敢確定我愿不愿意聽。
不過,他還是說了:
"那一年,就是徐蚌會戰那次,在徐州附近,我們就遇見了這樣一個地方。
那天,我們行軍到這里,天色已經很晚了,前面的人傳話過來說可以在這一帶休息。你要知道,我們那個時候打仗行軍,就跟趕鴨子一樣啊!亂走亂碰,那有象現在這么好的偵測設備。
就是可以休息,我們就真的休息了。大家都累了,眼前這一大塊草地一大塊天空又那么安靜,那么好看,誰不想多坐一會兒呢?"
老先生停了一停,我發現這個時候的我已經不自覺地正襟危坐起來,眼睛睜大了直對著他看。老先生又微笑了,還是那種有點抱歉的笑容,還是那種很輕,怕觸犯了我的聲音,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誰也沒料到,敵人就在附近,十幾輛車子過來,那天我們損失了好多弟兄,損失了好多人哪!"
畫廊的門被推開了,擁進來幾個熱情的朋友,我趕快站起來向他們打招呼,同時又急急地看了老先生一眼,我的意思是希望他能留下來,等一等我。但是老先生也許是誤會了,也許是不喜歡這樣太多嘈雜的場面,他站起來微笑向我鞠了個躬就很快轉身走出門去了。
在那幾秒鐘之內,我一面和朋友們寒暄握手,一面卻感覺到自己心里的波濤洶涌,老先生啊!您為什么還要向我行禮呢!要向您深深鞠躬的應該是我才對啊!
應該是我這一個驕傲冷淡,不知道優患,不知道悲苦,因而也不知道感激,以為世間一切的美好都是理所當然的年經人,應該是我要向您深深鞠躬才對的啊!
席慕蓉散文精選:街 景
1
一個小小的嬰兒躺在嬰兒車上,他的母親一手扶著車把,整個人卻轉過身去看后面的商店。在商店的玻璃柜臺前,孩子的父親正在選購奶瓶還是奶嘴,好象遲遲無法決定選哪一種廠牌的。
小嬰兒卻無牽無掛,笑嘻嘻地正在和自己的身體玩耍。他先是吮著白白胖胖的小手,覺得不過癮了又把白白胖胖的小腳也塞進嘴巴里。高興起來他雙手和雙腳都同時隨意地交叉揮舞著,我站在街邊,看得如癡如醉。
他的四肢柔軟靈活得令人心驚,生命在最初原來是沒有上下沒有內外也沒有手腳之分的。小嬰兒雙腳向上交叉著的姿態竟然象是一雙祈禱的手臂,那樣優雅又那樣自然。
在小小嬰兒美麗和從心所欲的示范里,也許深藏著每一個舞蹈者的夢想吧。
2
七八歲的時候我們家住在香港,有一對夫婦結婚很久才生下一個女孩,周歲的時候特意去照相館里給她拍了好多張可愛的相片,還把其中的一張放大了配上鏡子拿來送給我們。
我記得父親笑嘻嘻地向他們道賀,然后馬上釘了個釘子把相片掛在客廳的墻上,照片里一歲的小女兒正微笑地拍著小手。
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原來如果我們愿意,是可以把生命停頓在某一個特定的剎那的。
如果我們真的愿意。
3
可是,有的時侯我們并不知道內心深處真正的意愿。
有時侯,上一秒鐘正在橫過臺北的街道,下一秒鐘卻忽然想起在荷蘭或者在盧森堡的一個下午,那個記憶與眼前的一切毫無關聯,卻會突然出現然后與周遭的景物互相重疊起來。
那時候,站在街邊的我,常會有一陣恍惚空茫的感覺,想著那十幾二十年前一個日子里的幾秒鐘,怎么會那樣完整那樣精致地一在藏在我的心里,而我竟然毫不知情。
可是,經過了這么久的埋藏之后,為什又會忍不住在這一剎那里忽然重新露面、重新出現呢?
是因為相似的風?相似的云?還是因為生命里那一種不易察覺的相似的心情?
4
有人在街道的拐角處拴了一只狗。
狗不兇,細細的鐵鏈子也拴得很松,所以它如果想要站起來活動的話,可以走出去好幾步,鏈子伸直了加上狗的身長正好把整條人行道擋住。
它此刻就是這樣擋在路中間,一個目瞪口呆的小女孩站在它面前。
女孩大概有六七歲了,穿著一件蓬松美麗的花衣服,裙邊很短,露著兩截渾圓結實的小胖腿。大概是要去附近的小朋友家里作客吧,她興致勃勃地沿著人行道一路走來卻偏偏碰上了這個難題。
我的車子從他們身旁經過的時候,那個小女孩緊張得發紅的小臉上,有著一種非常認真非常嚴肅的表情。
每一個人面對著生活上的難題時,不也都有著同樣的表情嗎?
5
兩個少年坐在街邊的鐵椅子上,大概坐了很久了,彼此卻又不說什么話。然后一起站起來,一起背著書包朝回家的路上走去,仍然不怎么交談。
在街角要分手的地方,兩個少年忽然舉起手來互拍了一下,再緊緊地握了握,然后就各自轉身走了。
我坐在冰果店的大玻璃窗后端詳著他們,肝膽相照的朋友大概只有在少年時才能求得到吧?彼此互相分擔著心事,分擔著對前面的憂慮、希望和好奇。
這樣的朋友,我也曾經有過幾個。
6
去旅行時,忽然不想照相了。總覺得照出來的,常常不是我原來看見的,原來所想保留的那些東西。
還不如多花點時間在一生也許只會經過一次的城市里散散步。
7
父親去年回來的時候,看到街上那些親熱地共騎一輛摩托車的青年男女就會微笑,有一次忍不住問我:
"騎在摩托車后面是不是很舒服?"
那天我正開車陪父親去赴一位老鄉親的邀宴,紅燈時停在十字路口,父親指著車窗外的一輛摩托車讓我看。
年輕的男孩背朝著我們騎在車上,也在等紅綠汀。他身后的女孩一身輕爽的牛仔裝,兩腿跨坐著,兩只手臂環繞著男孩。男孩的后背又寬又厚,長發的女孩就整個人貼靠在那寬寬厚厚的背上,臉微微向我們側過來,細柔的眉目配上細柔的姿態,那表情仿佛準備跟著他走到天涯海角。仿佛世間的一切都不值一顧,只有這一刻,只有這一個男子的寬廣胸懷是她唯一的依戀,唯一的歸宿。
我很誠實地回答了父親:
"我想應該是很舒服的吧。"
8
朋友在幾年前送了我一本他自己寫的書,在扉頁上他給我寫了幾句話,意思是說一個藝術家,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的特質就在于不會也不肯被人所利用。
我喜歡他的文字和他文字后面那份誠摯的心思。人到中年,總會有一種堅持,有時候分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什么,可是一旦在別人的思想里發現了自己想說的話,真恨不得能馬上跑到那個人的面前去擁抱他。
喜歡去逛書店,喜歡去翻一翻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朋友們的書,讀著每一個人不同的心思和相同的熱情,我真為他們覺得歡喜和驕傲。
9
有時候遇見年老的丈夫載著白發的妻子,騎著一輛輕型的摩托在緩緩駛過街頭,我總要目迎目送,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那樣激動。
10
在新竹街上遇見了一位多年不見的女老師,她忽然問起我的年齡來,我告訴了她以后,拋連聲說:
"好年齡啊!好年齡啊!"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比我年長了二十多歲的她是要我好好地來過我的今天。
新竹街上的風很大,我一個人走在風里,想到我還有我那些同齡的朋友們,我們真是處在一種最好的時同里,正是可以犯錯也可以修正,可以游戲也可以工作的好年齡啊!
11
有一次看見一位老先生在帶他的老伴兒橫過南京東路。
他們應該等紅綠燈走斑馬線的,但是老先生一開始就錯了,到最后在馬路當中陷身在兩旁飛馳而過的車陣里。老先生臉都急紅了,卻還一直用左手來拍他右手牽著的妻子的臂膀,意思是安慰地,叫她不要怕。
那位老太太果然安靜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說,等著她那手足無措的丈夫帶她過馬路。
看著他們兩人踉蹌走過,在夕陽西下車如流水的南京東路上,忽然發現時光可以使人狼狽如此,心里微微害怕起來。
12
阿伊達有一頭很漂亮的金色長發,那年夏天,她剛剛二十歲,和我住在布魯塞爾市中心同一個宿舍里。
那年春天來得特別早,夏天也特別熱,阿伊達把一頭柔順的金發扎在頸后,在打結的地方插上了很多朵粉粉藍藍的鮮花,穿著寬松的白色衣裙,走在街上吸引了所有來往行人的目光。
二十歲的她在夏天的陽光里是一張令人不舍得挪開視線的圖畫。
她自己知道,我們這幾個走在她身旁的女孩子也都知道。
那樣令人艷羨的青春啊!
她自己很知道,所以發上的花朵每天更換,越插越熱鬧。有一天晚上,整個宿舍的女孩子在晚餐的桌前都笑了起來,因為阿伊達盛裝前來,不單在發上插滿了鮮花,并且在手上腳踝上也戴著花環,好象是玻提且畫中的人物,我們笑著問她敢不敢就這樣走到街上去?她說她就是要這樣上街,并且希望能有朋友陪她這樣一直走下去。
我們七八個女孩子果然起哄陪著她走出了宿舍,開始的時侯大家又笑又鬧的真是讓所有的行人都對我們測目,后來走著走著街道就變得燈火稀落了,我們也都安靜了下來,仿佛感覺到盛筵已散,知道人的一生沒有幾次可以任性的狂歡。
那個夏天的夜晚,空氣里一在飄浮著玫瑰的甜香,我卻總是記得那些逐漸稀落的燈火。
13
在旅館的窗前俯視整個城市的道路,我想,在每一個街落都會有著一段大同小異的故事吧?
我要一個能陪我度過一生的伴侶在這樣的窗前擁著我。
14
一個灰發的老先生手里拿著一大張配好了框子的彩色照片和我錯身而過。
相片里是一個嚴肅而又溫柔的盛裝婦人,正微微地笑著。
我回頭看他,那孤獨的身影剛要轉過街角。
相片要掛在屋里的哪一面墻上呢?
看過“席慕蓉散文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