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散文《我的學生》和現代詩
1919年8月的《晨報》上,冰心發表第一篇散文《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和第一篇小說《兩個家庭》。后者第一次使用了“冰心”這個筆名。小編這里為大家帶來冰心的現代詩和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我的學生》
S是在澳洲長大的——她的父親是駐澳的外交官——十七歲那年才回到祖國來。她的祖父和我的父親同學,在她考上大學的第二天,她祖父就帶她來看我,托我照應。她考的很好,只國文一科是援海外學生之例,要入學以后另行補習的。
那時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我留她的祖父和她,在我們家里吃茶點。我陪著她的祖父談天,她也一點不拘束的,和我們隨便談笑。我覺得她除了黑發黑睛之外,她的衣著,表情,完全像一個歐洲的少女。她用極其流利的英語,和我談到國文,她說:“我曾經讀過國文,但是一位廣東教師教的,口音不正確……”說到這里,她極其淘氣的擠著眼睛笑了,“比如說,他說:‘系的,系的,薩天常常薩雨。’你猜是什么意思?她是說:‘是的,是的,夏天常常下雨’你看!”她說著大笑起來,她的祖父也笑了。
我說:“大學里的國文又不比國語,學國語容易,只要你不怕說話就行。至于國文,要能直接聽講,最好你的國文教授,能用英語替你解說國文,你在班里再一用心,就行了。”她的祖父就說:“在國文系里,恐怕只有你能用英語解說國文,就把她分在你的組里吧,一切拜托了!”我只得答應了。
上了一星期的課,她來看我,說別的功課都非常容易,同學們也都和她好,只是國文仍是聽不懂。我說:“當然我不能為你的緣故,特別的慢說慢講,但你下課以后,不妨到我的辦公室里,我再替你細講一遍。”她也答應了。從此她每星期來四次,要我替她講解。真沒看見過這樣聰明的孩子,進步像風一樣的快。一個月以后,她每星期只消來兩次,而且每次都是用純粹的流利的官話,和我交談。等到第二學期,她竟能以中文寫文章,她在我班里寫的“自傳”長至九千字,不但字句通順,而且描寫得非常生動。這時她已成了全校師生嘴里所常提到的人物了。
她學的是理科,第二年就沒有我的功課,但因為世交的關系,她還常常來看我。現在她已完全換了中服,一句英語不說,但還是同歐美的小女孩兒一樣的活潑淘氣。她常常對我學她們化學教授的湖南腔,物理教授的山東話,常常使全客廳的人們,笑得喘不過氣來。她有時忽然說:“×叔叔,我祖父說你在美國一定有位女朋友,否則為什么在北平總不看見你同女友出去?”或說:“眾位教授聽著!我的×叔叔昨天黃昏在校園里,同某女教授散步,你們猜那位女教授是誰?”她的笑話,起初還有人肯信,后來大家都知道她的淘氣,也就不理她。同時,她的朋友越來越多,課余忙于開會,賽球,騎車,散步,溜冰,演講,排戲,也沒有工夫來吃茶點了。
以后的三年里,她如同獅子滾繡球一般,無一時不活動,無一時不是使出渾身解數的在活動。在她,工作就是游戲,游戲就是工作。早晨看見她穿著藍布衫,平底皮鞋,夾著書去上課;忽然又在球場上,看見她用紅絲巾包起頭,穿著白襯衣,黑短褲,同三個男同學打網球;一轉眼,又看見她騎著車,飛也似的掠過去,身上已換了短袖的淺藍絨衣和藍布長褲;下午她又穿著實驗白衣服,在化學樓前出現;到了晚上,更摸不定了,只要大禮堂燈火輝煌,進去一看,臺上總有她,不是唱歌,就是演戲;在周末的晚上,會遇見她在城里北京飯店或六國飯店,穿起曳地的長衣,踏著高跟鞋,戴著長耳墜,畫眉,涂指甲,和外交界或使館界的人們,吃飯,跳舞。
她的一切活動,似乎沒有影響到她的功課,她以很高的榮譽畢了業。她的祖父非常高興,并邀了我的父親來赴畢業會,會后就在我們樓里午餐。她們祖孫走后,我的父親笑著說:“你看S像不像一只小貓,沒有一刻消停安靜!她也像貓一樣的機警聰明,雖然跳蕩,卻一點不討厭。我想她將來一定會嫁給外交人員,你知道她在校里有愛人吧?”我說:“她的男朋友很多,卻沒聽說過有哪一個特別好的,您說的對,她不會在同學中選對象,她一定會嫁給外交人員。但無論如何,不會嫁給一個書蟲子!”
出乎意外的,在暑期中,她和一位P先生宣布訂婚,P就是她的同班,學地質土壤的。我根本沒聽說過這個人!問起P的業師們,他們都稱他是個絕好的學生,很用功,性情也沉靜,除讀書外很少活動。但如何會同S戀愛訂婚,大家都沒看出,也絕對想不到。
一年以后,他們結了婚,住在S祖父的隔壁,我的父親有時帶我們幾個弟兄,去拜訪他們。他們家里簡直是“全盤西化”,家人仆婦都會聽英語,飲食服用,更不必說。S是地道的歐美主婦,忙里偷閑,花枝招展。我的父親常常笑對S說:“到了你家,就如同到澳洲中國公使館一般!”
但是住在“澳洲中國公使館”的P先生,卻如同古寺里的老僧似的,外面狂舞酣歌,他卻是不聞不問,下了班就躲在他自己的書室里,到了吃飯時候才出來,同客人略一招呼,就低頭舉箸。倒是S常來招他說話,歡笑承迎。飯后我常常同他進入書室,在那里,他的話就比較的多。雖然我是外行,他也不憚煩的告訴許多關于地質土壤的最近發現,給我看了許多圖畫、照片和標本。父親也有時捧了煙袋,踱了進來,參加我們的談話。他對P的印象非常之好,常常對我說:“P就是地質本身,他是一塊最堅固的磐石。S和一般愛玩漂亮的人玩膩了,她知道終身之托,只有這塊磐石最好,她究竟是一個聰明人!”
我離開北平的時候,到她祖父那里辭行,順便也到P家走走。那時S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院子里又添上了沙土池子,秋千架之類。家里人口添了不少,有保姆,漿洗縫做的女仆,廚子,園丁,司機,以及打雜的工人等等。所以當S笑著說“后方見”的時候,我也只笑著說:“我這單身漢是拿起腳來就走,你這一個‘公使館’如何搬法?”P也只笑了笑,說: “×先生,你到那邊若見有地質方面新奇的材料,在可能的范圍內,寄一點來我看看。”
從此又是三年——
忽然有一天,我在云南一個偏僻的縣治旅行,騎馬迷路。
那時已近黃昏,左右皆山,順著一道溪水行來,逢人便問,一個牧童指給我說:“水邊山后有一個人家,也是你們下江人,你到那邊問問看,也許可以找個住處。”我牽著馬走了過去,斜陽里一個女人低著頭,在溪邊洗著衣裳,我叫了一聲,她猛然抬起頭來,我幾乎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那用圓潤的手腕,遮著太陽,一對黑大的眼睛,向我注視的,不是S是誰?
我趕了過去,她喜歡的跳了起來,把洗的衣服也扔在水里,嘴里說:“你不嫌我手濕,就同我拉手!你一直走上去,山邊茅屋,就是我們的家。P在家里,他會給你一杯水喝,我把衣裳洗好就來。”
三個孩子在門口草地上玩,P在一邊擠著羊奶,看見我,呆了一會,才歡呼了起來。四個人把我圍擁到屋里,推我坐下,遞煙獻茶,問長問短。那最大的九歲的孩子,卻溜了出去,替我喂馬。
S提著一桶濕衣服回來,有一個小腳的女工,從廚房里出來,接過,晾在繩子上。S一邊擦著手笑著走了進來,我們就開始了興奮而雜亂的談話,彼此互說著近況,從談話里知道他們是兩年前來的,我問起她的祖父,她也問起我的父親。S是一刻不停的做這個那個,她走到哪里。我們就跟到哪里談著。直到吃過晚飯,孩子們都睡下了,才大家安靜的,在一盞菜油燈周圍坐了下來。S補著襪子,P同我抽著柳州煙,喝著勝利紅茶談話。
S笑著說:“這是‘公使館’的‘山站’,我們做什么就是得像什么!×叔叔!這座茅屋,就是P指點著工人蓋的,門都向外開,窗戶一扇都關不上!拆了又安,安了又拆,折騰了幾十回。這書桌,書架,‘沙發
《“將來”的女神》
我抬頭已瞥見了——
你桂花的冠子,
雪白的羽衣。
你胸前的瓔珞,
是心血般鮮紅,
淚珠般潔白。
你翅兒只管遨翔,
琴兒只管彈奏。
你怎的只是向前飛,
不肯一回顧?
你的光明的臉:
也許是歡樂,
也許是黯淡;
也許是微笑,
也許是含愁;
只令我迷糊恍惚——
你怎的只是向前飛,
不肯一回顧?
將來——
是海角,
是天涯,
天上——人間,
都是你遙遙導引——
你怎的只管向前飛,
不肯一回顧?
看——
只有飄飄云發,
?琤琤琴韻,
颯颯天風;
如何——如何?
你怎的只管向前飛,
不肯一回顧?
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