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現代詩《人間的弱者》和散文
冰心她用“愛”作為總主題去表達“心中要說的話”,并用對家庭倫理的敘寫貫穿她一生的創作。小編這里為大家帶來冰心的現代詩和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人間的弱者》
本是頑石一般的人,
為著宇宙的莊嚴,
竟做了人間的弱者。
本是頑石一般的人,
為著自然的幽深,
竟做了人間的弱者。
本是頑石一般的人,
為著母親的溫情,
竟做了人間的弱者。
頑石!
這般冰冷
這樣堅凝,
何嘗不能在萬有中建立自己?
宇宙——
自然——
母親——
這幾重深厚的圈兒,
便稍有些兒力量,
也何忍將來抵抗!
“不能”——“何忍”,
本是頑石一般的人,
竟低下頭兒,
做了人間的弱者。
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往 事(二)》
四
心血來潮,如聽精靈呼喚,從昏迷的睡中,旋風般翻身起坐——
鈴聲響后,屋門開了,接著床前一陣慘默的忙亂。
狂潮漸退——醫生凝立視我無語。護士捧著磁盤,眼光中帶著未盡的驚惶。我精神全隳,心里是徹底的死去般的空虛。頰上流著的清淚,只是眼眶里的一種壓迫,不是從七情中的任一情來的。
最后仿佛的尋見了我自己是坐著,半縛半圍的擁倚在床闌上,胸前系著一個大冰囊。注射過的右臂,麻木隱痛到不能轉動,然而我也沒有轉動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飄忽的靈魂,覺出了軀殼的重量。這重量層層下沉,軀殼壓在床闌上,床闌壓在樓屋上,樓屋又壓在大地上。
凝結沉重之中,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人們已退盡。床側的燈光,是調節到只能看見室內的一切的模糊輪廓為止,——其實這時我自己也只剩一個輪廓!
我連閉目的力量都沒有——然而我竟極無端的見了一個夢。
我在層層的殿閣中緩緩行走,卻總不得踏著實地,軟綿綿的在云霧中行。
不知走了多遠,到了最末層;猛抬頭看見四個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似乎因此覺悟了這是京西臥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的還是往上走,兩廡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兩邊忽然奏起音樂,卻看不見一個樂人。那聲音如敲繁鐘,如吹急管,天風吹送著,十分的錯落凄緊!我夢中停足傾耳,自然贊嘆,“這是‘十番’,究竟還是東方的古樂動人!”
更向里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著愈走愈深。忽然如同揭開殿頂,射下一道光明來,殿中洞然,不見了那臥佛的大像,后壁上卻高高的掛著一幅大白綾子,綴著青絨的大字,明白的是:“只因天上最高枝,開向人……”光梢只閃到“人”字,便砉然的掣了回去。我驚退,如霧,如電,不斷的樂音中,我倏然的墜下無底深淵去……
無限的下墜之中,靈魂又尋到了軀殼:耳中還聽見“十番”,室中仍只是幾堆模糊的輪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閃耀著——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周身仍是沉重冰結,心靈中卻來了一縷涼意,是知識來復后的第一個感覺。
天還未明,剛在右臂藥力消散之后,我掙扎著探身取了鉛筆,將夢中所見的十個字,欹斜的寫在一張小紙上,塞在浴衣的袋里。病到不知西東的時候,凍結的心魂,還有能力飛揚!——光影又只砉然的一閃,“開向人……”之下,竟不知是些什么,無論何時回憶起,都覺得有些惋惜。原也只是許多字形在夢中的觀念的再現,而上句“只因天上最高枝”這七個字,連綴得已似乎不錯。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圣卜生療養院。
五
“風浪要來了,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穩的!”
這兩句話不知甚時,也不知是從哪一個侍者口中說出來的,一瞬時便在這幾百個青年中間傳播開了。大家不住的記念著,又報告佳音似的彼此談說著。在這好奇而活潑的心緒里,與其說是防備著,不如說是希望著罷。
于是大家心里先暈眩了,分外的凝注著海洋。依然的無邊閃爍的波濤,似乎漸漸的搖蕩起來,定神看時,卻又不見得。
我——更有無名的喜悅,暗地里從容的笑著——
晚餐的時候,燈光依舊燦然,廣廳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語之中,忽然看見那些白衣的侍者,托著盤子,欹斜的從許多圓桌中間掠走了過來,海洋是在動蕩了!大家暫時的停了刀叉,相顧一笑,眼珠都流動著,好像相告說:“風浪來了!”——這時都覺出了船身左右的搖擺。
我沒有言語,又滿意的一笑。
餐后回到房里——今夜原有一個談話會——我徐徐的換著衣服,對鏡微謳,看見了自己鏡中驚喜的神情,如同準備著去赴海的女神召請去對酌的一個夜宴;又如同磨劍赴敵,對手是一個聞名的健者,而自己卻有幾分勝利的把握。
預定夜深才下艙來,便將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門一笑,廳中幾個女伴斜坐在大沙發上,燈光下嬌情的談笑著,笑聲中已帶暈意。
一路上去,遇見許多挾著氈子,笑著下艙來的同伴,笑聲中也有些暈意。
我微笑著走上艙面去。琴旁坐著站著還圍有許多人,我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玲的旁邊。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說:“風浪來了!”
彈琴的人左右傾欹的雙腕仍是彈奏著,唱歌的人,手扶著琴臺笑著唱著,忽然身不自主一溜的從琴的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聲里似都不想再支持,于是漸漸的四散了。
我轉入交際室,談話會的人都已在里面了,大家團團的坐下。屋里似乎很郁悶。我覺得有些人面色很無主,掩著口蹙然的坐著——大家都覺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內一切,一齊的反側欹斜。
似乎都很勉強,許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暈眩上了!仿佛中談起愛海來,華問我為何愛海?如何愛海?——我漸漸的覺得快樂充溢,怡然的笑了。并非喜歡這問題,是喜歡我這時心身上直接自海得來的感覺,我笑說:“愛海是這么一點一分的積漸的愛起來的……”
未及說完,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的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聲中,也似乎說:“我們散了罷!”卻又都不好意思走,斷斷續續的仍舊談著。我心神已完全的飛越,似乎水宮赴宴的時間,已一分一分的臨近;比試的對手,已一步一步的仗著劍向著我走來,——但我還天一句地一句的說著“文藝批評”。
又是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的走了出去——于是兩個,三個……
我知道是我說話的時候了,我笑說:“我們散了罷,別為著我大家拘束著!”一面先站了起來。
大家笑著散開了。出到艙外,燈影下竟無一人,闌外只聽得濤聲。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層去。
迎著海風,掠一掠鬢發,模糊搖撼之中,我走到闌旁,放倒一個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面,遙對著高豎的煙囪與桅檣。我看見船尾的闌干,與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線,互相重疊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聽著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處,只一兩顆大星露見。——我的心魂由激揚而寧靜,由快樂而感到莊嚴。海的母親,在洪濤上輕輕的簸動這大搖籃。幾百個嬰兒之中,我也許是個獨醒者……
我想到母親,我想到父親,憶起行前父親曾笑對我說:“這番橫渡太平洋,你若暈船,不配作我的女兒!”
我寄父親的信中,曾說了這幾句:“我已受了一回風浪的試探。為著要報告父親,我在海風中,最高層上,坐到中夜。 海已證明了我確是父親的女兒。”
其實這又何足道?這次的航程,海平如鏡,天天是輕風習習,那夜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蕩。侍者口中夸說的風浪,和青年心中希冀驚笑的風浪,比海洋中的實況,大得多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