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周國平散文介紹
周國平用哲學的語言書寫著對生活的感悟,他的散文具有很強的哲學思辨性,在他看來,無論人與人之間多么親密,人的本質是孤獨的,我們應該學會在孤獨中與自己相遇,在孤獨中創造價值,讓我們的思想變得豐富。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周國平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周國平散文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
一
我的怪癖是喜歡一般哲學史不屑記載的哲學家,寧愿繞開一個個曾經顯赫一時的體系的頹宮,到歷史的荒村陋巷去尋找他們的足跡。愛默生就屬于這些我頗愿結識一番的哲學家之列。
我對愛默生向往已久。在我的精神旅行圖上,我早已標出那個康科德小鎮的方位。尼采常常提到他。如果我所喜歡的某位朋友常常情不自禁地向我提起他所喜歡的一位朋友,我知道我也準能喜歡他的這位朋友。
作為美國文藝復興的領袖和杰出的散文大師,愛默生已名垂史冊。作為-名哲學家,他卻似乎進不了哲學的"正史"。他是一位長于靈感而拙于體系的哲學家。他的"體系",所謂超驗主義,如今在美國恐怕也沒有人認真看待了。如果我試圖對他的體系作一番條分縷析的解說,就未免太迂腐了。我只想受他的靈感的啟發,隨手寫下我的感觸。超驗主義死了,但愛默生的智慧永存。
二
也許沒有一個哲學家不是在實際上試圖建立某種體系,賦予自己最得意的思想以普遍性形式。聲稱反對體系的哲學家也不例外。但是,大千世界的神秘不會屈從于任何公式,沒有一個體系能夠萬古長存。幸好真正有生命力的思想不會被體系的廢墟掩埋,一旦除去體系的虛飾,它們反以更加純粹的面貌出現在天空下,顯示出它們與陽光、土地、生命的堅實聯系,在我們心中喚起親切的回響。
愛默生相信,人心與宇宙之間有著對應關系,所以每個人憑內心體驗就可以認識自然和歷史的真理。這就是他的超驗主義,有點像主張"吾心即是宇宙"、"心即理"、"致良知"的宋明理學。人心與宇宙之間究竟有沒有對應關系,這是永遠無法在理論上證實或駁倒的。一種形而上學不過是一種信仰,其作用只是用來支持一種人生態度和價值立場。我寧可直接面對這種人生態度和價值立場,而不去追究它背后的形而上學信仰。于是我看到,愛默生想要表達的是他對人性完美發展的可能性的期望和信心,他的哲學是一首洋溢著樂觀主義精神的個性解放的贊美詩。
但愛默生的人道主義不是歐洲文藝復興的單純回聲。他生活在十九世紀,和同時代少數幾個偉大思想家一樣,他也是揭露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現象的先知先覺者。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但在現實中卻成了碎片。"社會是這樣一種狀態,每一個人都像是從身上鋸下來的一段肢體,昂然地走來走去,許多怪物--一個好手指,一個頸項,一個胃,一個肘彎,但是從來不是一個人。"我想起了馬克思在一八四四年的手稿中對人的異化的分析。我也想起了尼采的話:"我的目光從今天望到過去,發現比比皆是:碎片、斷肢和可怕的偶然--可是沒有人!"他們的理論歸宿當然截然不同,但都同樣熱烈懷抱著人性全面發展的理想。往往有這種情況:同一種激情驅使人們從事理論探索,結果卻找到了不同的理論,甚至彼此成為思想上的敵人。但是,真的是敵人嗎?
三
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每個人的天性中都蘊藏著大自然賦予的創造力。把這個觀點運用到讀書上,愛默生提倡一種"創造性的閱讀"。這就是:把自己的生活當作正文,把書籍當作注解;聽別人發言是為了使自己能說話;以一顆活躍的靈魂,為獲得靈感而讀書。
幾乎一切創造欲強烈的思想家都對書籍懷著本能的警惕。蒙田曾談到"文殛",即因讀書過多而被文字之斧砍傷,喪失了創造力。叔本華把讀書太濫譬作將自己的頭腦變成別人思想的跑馬場。愛默生也說:"我寧愿從來沒有看見過一本書,而不愿意被它的吸力扭曲過來,把我完全拉到我的軌道外面,使我成為一顆衛星,而不是一個宇宙。"
許多人熱心地請教讀書方法,可是如何讀書其實是取決于整個人生態度的。開卷有益,也可能有害。過去的天才可以成為自己天宇上的繁星,也可以成為壓抑自己的偶像。愛默生俏皮地寫道:"溫順的青年人在圖書館里長大,他們相信他們的責任是應當接受西塞羅、洛克、培根的意見;他們忘了西塞羅、洛克與培根寫這些書的時候,也不過是圖書館里的青年人。"我要加上一句:幸好那時圖書館的藏書比現在少得多,否則他們也許成不了西塞羅、洛克、培根了。
好的書籍是朋友,但也僅僅是朋友。與好友會晤是快事,但必須自己有話可說,才能真正快樂。一個愚鈍的人,再智慧的朋友對他也是毫無用處的,他坐在一群才華橫溢的朋友中間,不過是一具木偶,一個諷刺,一種折磨。每人都是一個神,然后才有奧林匹斯神界的歡聚。
我們讀一本書,讀到精彩處,往往情不自禁地要喊出聲來:這是我的思想,這正是我想說的,被他偷去了!有時候真是難以分清,哪是作者的本意,哪是自己的混入和添加。沉睡的感受喚醒了,失落的記憶找回了,朦朧的思緒清晰了。其余一切,只是死的"知識",也就是說,只是外在于靈魂有機生長過程的無機物。
我曾經計算過,盡我有生之年,每天讀一本書,連我自己的藏書也讀不完。何況還不斷購進新書,何況還有圖書館里難計其數的書。這真有點令人絕望。可是,寫作沖動一上來,這一切全忘了。愛默生說得漂亮:"當一個人能夠直接閱讀上帝的時候,那時間太寶貴了,不能夠浪費在別人閱讀后的抄本上。"只要自已有旺盛的創作欲,無暇讀別人寫的書也許是一種幸運呢。
四
有兩種自信:一種是人格上的獨立自主,藐視世俗的輿論和功利;一種是理智上的狂妄自大,永遠自以為是,自我感覺好極了。我贊賞前一種自信,對后一種自信則總是報以幾分不信任。
人在世上,總要有所依托,否則會空虛無聊。有兩樣東西似乎是公認的人生支柱,在講究實際的人那里叫職業和家庭,在注重精神的人那里叫事業和愛情。食色性也,職業和家庭是社會認可的滿足人的兩大欲望的手段,當然不能說它們庸俗。然而,職業可能不稱心,家庭可能不美滿,欲望是滿足了,但付出了無窮煩惱的代價。至于事業的成功和愛情的幸福,盡管令人向往之至,卻更是沒有把握的事情。而且,有些精神太敏感的人,即使得到了這兩樣東西,還是不能擺脫空虛之感。
所以,人必須有人格上的獨立自主。你誠然不能脫離社會和他人生活,但你不能一味攀援在社會建筑物和他人身上。你要自己在生命的土壤中扎根。你要在人生的大海上拋下自己的錨。一個人如果把自己僅僅依附于身外的事物,即使是極其美好的事物,順利時也許看不出他的內在空虛,缺乏根基,一旦起了風浪,例如社會動亂,事業挫折,親人亡故,失戀,等等,就會一蹶不振乃至精神崩潰。正如愛默生所說:"然而事實是:他早已是一只漂流著的破船,后來起的這一陣風不過向他自己暴露出他流浪的狀態。"愛默生寫有長文熱情歌頌愛情的魅力,但我更喜歡他的這首詩。
周國平散文二:尋求智慧的人生
在現代哲學家中,羅素是個精神出奇地健全平衡的人。他是邏輯經驗主義的開山鼻祖,卻不像別的分析哲學家那樣偏于學術的一隅,活得枯燥乏味。他喜歡沉思人生問題,卻又不像存在哲學家那樣陷于絕望的深淵,活得痛苦不堪。他的一生足以令人羨慕,可說應有盡有:一流的學問,卓越的社會活動和聲譽,豐富的愛情經歷,最后再加上長壽。命運居然選中這位現代邏輯宗師充當西方"性革命"的首席辯護人,讓他在大英帝國的保守法庭上經受了一番戲劇性的折磨,也算是一奇。科學理性與情欲沖動在他身上并行不悖,以致我的一位專門研究羅素的朋友揶揄地說:羅素精彩的哲學思想一定是在他五個情人的懷里孕育的。
上世紀后半葉以來,西方大哲內心多半充斥一種緊張的危機感,這原是時代危機的反映。羅素對這類哲人不抱好感,例如,對于尼采、弗洛伊德均有微詞。一個哲學家在病態的時代居然能保持心理平衡,我就不免要懷疑他的真誠。不過,羅素也許是個例外。
羅素對于時代的病患并不麻木,他知道現代西方人最大的病痛來自基督教信仰的崩潰,使終有一死的生命失去了根基。在無神的荒原上,現代神學家們憑吊著也呼喚著上帝的亡靈,存在哲學家們詛咒著也謳歌著人生的荒誕。但羅素一面堅定地宣告他不信上帝,一面卻并不因此墮入病態的悲觀或亢奮。他相信人生一切美好的東西不會因為其短暫性而失去價值。對于死亡,他"以-種堅忍的觀點,從容而又冷靜地去思考它,并不有意縮小它的重要性,相反地對于能超越它感到一種驕傲"。羅素極其珍視愛在人生中的價值。他所說的愛,不是柏拉圖式的抽象的愛,而是"以動物的活力與本能為基礎"的愛,尤其是性愛。不過,他主張愛要受理性調節。他的信念歸納在這句話里:"高尚的生活是受愛激勵并由知識導引的生活。"愛與知識,本能與理智,二者不可或缺。有時他說,與所愛者相處靠本能,與所恨者相處靠理智。也許我們可以引申一句:對待歡樂靠本能,對待不幸靠理智。在性愛的問題上,羅素是現代西方最早提倡性自由的思想家之一,不過淺薄者對他的觀點頗多誤解。他固然主張婚姻、愛情、性三者可以相對分開,但是他對三者的評價是有高低之分的。在他看來,第一,愛情高于單純的性行為,沒有愛的性行為是沒有價值的;第二,"經歷了多年考驗,而且又有許多深切感受的伴侶生活"高于一時的迷戀和鐘情,因為它包含著后者所不具有的豐富內容。我們在理論上可以假定每一個正常的異性都是性行為的可能對象,但事實上必有選擇。我們在理論上可以假定每一個中意的異性都是愛情的可能對象,但事實上必有舍棄。熱烈而持久的情侶之間有無數珍貴的共同記憶,使他們不肯輕易為了新的愛情冒險而將它們損害。
幾乎所有現代大哲都是現代文明的批判者,在這一點上羅素倒不是例外。他崇尚科學,但并不迷信科學。愛與科學,愛是第一位的。科學離開愛的目標,便只會使人盲目追求物質財富的增殖。羅素說,在現代世界中,愛的最危險的敵人是工作即美德的信念,急于在工作和財產上取得成功的貪欲。這種過分膨脹的"事業心"耗盡了人的活動力量,使現代城市居民的娛樂方式趨于消極的和團體的。像歷來一切賢哲一樣,他強調閑暇對于人生的重要性,為此他主張"開展一場引導青年無所事事的運動",鼓勵人們欣賞非實用的知識如藝術、歷史、英雄傳記、哲學等等的美味。他相信,從"無用的"知識與無私的愛的結合中便能生出智慧。確實,在匆忙的現代生活的急流沖擊下,能夠恬然沉思和溫柔愛人的心靈愈來愈稀少了。如果說尼采式的敏感哲人曾對此發出振聾發聵的痛苦呼叫,那么,羅素,作為這時代一個心理健康的哲人,我們又從他口中聽到了語重心長的明智規勸。但愿這些聲音能啟發今日性靈猶存的青年去尋求一種智慧的人生。
1988?7
周國平散文三:藝術·技術·魔術
藝術、技術、魔術,這是性愛的三種境界。
男女之愛往往從藝術境界開始,靠技術境界維持,到維持不下去時,便轉入魔術境界。
戀愛中的男女,誰不是天生的藝術家?他們陶醉在詩的想像中,夢幻的眼睛把情侶的一顰一笑朦朧得意味無窮。一旦結婚,瑣碎平凡的日常生活就迫使他們著意練習和睦相處的技
巧,家庭穩固與否實賴于此。如果失敗,我們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就可能走火入魔,因其心性高低,或者煞費苦心地互相欺騙,或者心照不宣地彼此寬容。
這也是在性愛上人的三種類型。
不同類型的人在性愛中尋求不同的東西:藝術型的人尋求詩和夢,技術型的人尋求實實在在的家,魔術型的人尋求艷遇、變幻和冒險。
每一類型又有高低雅俗之分。有藝術家,也有愛好藝術的門外漢。有技師,也有學徒工。有魔術大師,也有走江湖的雜耍。
如果命運亂點鴛鴦譜,使不同類型的人相結合,或者使某一類型的人身處與本人類型不合的境界,喜劇性的誤會發生了,接著悲劇性的沖突和離異也發生了。
技術型的家庭遠比藝術型的家庭穩固。
有些藝術氣質極濃的人,也許會做一輩子的夢,醉一輩子的酒,不過多半要變換枕頭和酒杯。在長夢酣醉中白頭偕老的幸運兒能有幾對?兩個藝術家的結合往往是脆弱的,因為他們在技術問題上笨拙得可笑,由此生出無休無止的摩擦和沖突,最后只好忍痛分手。
瞧這小兩口,男恩女愛,夫唱婦隨,配合默契,心滿意足。他們是婚姻車間里的熟練技術工人,大故障不出,小故障及時排除。技術熟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真可以造成一種藝術的外觀。他們幾近于幸福了,因為家庭的幸福豈不就在于日常生活小事的和諧?
有時候,兩人中只要一人有嫻熟的技巧,就足以維持婚姻的穩固。他天性極不安分,說不清是屬于藝術型還是魔術型。她卻是一個意志堅強、精明能干的女人,我們多少次擔心或慶幸他們會破裂,但每次都被她安全地度過了。盡管他永遠是個不熟練的學徒工,可是他的師傅技藝高強,由不得他不乖乖地就范,第一千次從頭學起。
藝術型的人落到技術境界里,情形夠慘的。一開始,幻想猶存。熱戀已經不知不覺地冷卻,但他不承認。世上難道有理智的愛、圓形的方?不幸的婚姻觸目皆是,但他相信自己是幸運的例外。在每次彬彬有禮的忍讓之后,他立刻在自己心里加上一條溫情脈脈的注解。他是家庭中的堂·吉訶德,在技術境界里仍然高舉藝術的旗幟。
可是,自欺終究不能持久。有朝一日,他看清了自己處境的虛偽和無聊,便會面臨抉擇。
藝術型的人最容易從技術境界走向魔術境界。如果技術不熟練,不足以維持家庭穩固,他會灰心。如果技術太完備,把家庭維持得過于穩固,他又會厭倦。他的天性與技術格格不入,對于他來說,技術境界既太高又太低,既難以達到又不堪忍受。在技術挫傷了他的藝術之后,他就用魔術來報復技術和治療藝術。
很難給魔術境界立一清晰的界說。同為魔術,境界相距何其遙遠。其間的區別往往取決于人的類型:走江湖的雜耍由技術型的人演變而來,魔術大師骨子里是藝術家。
技術型的人一旦落入魔境,仍然脫不掉那副小家子相。魔術于他仍是一門需要刻苦練習的技術,他兢兢業業,謹小慎微,認真對付每一場演出,生怕戲法戳穿丟了飯碗。他力求面面俱到,獵艷和治家兩不誤,尋花問柳的風流無損于舉案齊眉的體面。他看重的是工作量,勤勤懇懇,多揀一回便宜,就多一份僥幸的歡喜。
相反,魔術大師對于風流韻事卻有一種高屋建瓴的灑脫勁兒。他也許獨身不婚,也許選擇了開放的婚姻。往往是極其痛苦的閱歷和內省使他走到這一步。他曾經比別人更深地沉湎于夢,現在夢醒了,但他仍然喜歡夢,于是就醒著做夢。從前他一飲就醉,現在出于自衛,他只讓自己半醉,醉話反倒說得更精彩了。他是一個超越了浪漫主義的虛無主義者,又是一個拒斥虛無主義的享樂主義者。在他的貌似玩世不恭背后,隱藏著一種哲學的悲涼。
藝術境界和魔術境界都近乎游戲。區別僅在于,在藝術境界,人像孩子一樣忘情于游戲,想像和現實融為一體。在魔術境界,兩者的界限是分明的,就像童心不滅而又飽經滄桑的成年人一邊興致勃勃地玩著游戲,一邊不無悲哀地想,游戲只是游戲而已。
我無意在三種境界、三種類型之間厚此薄彼。人類性愛的種種景象無不有可觀可嘆之處。看千萬只家庭的航船心滿意足無可奈何地在技術境界的寬闊水域上一帆風順或擱淺掙扎,豈非也是一種壯觀?倘若哪只小船偏離了技術的航道,駛入魔境,我同樣會感到一種滿意,因為一切例外都為世界增色,我寧愿用一打公式換取一個例外。
1989?1
看過“周國平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