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作品
莫言以數(shù)量龐大、內(nèi)涵深厚的民間文學(xué)創(chuàng)作,成為中國當(dāng)代文壇上引人注目的重量級作家。下面是小編整理的莫言的作品,以供大家閱讀。
莫言的作品:美麗的自殺
你是我的姑姑的女兒,我比你大幾歲,咱倆是表兄表妹呢。雖然我只見過你兩次面,但我這輩子也忘記不了你了,表妹。本來為了證明這報告的真實性,我應(yīng)該寫出你的籍貫和姓名,但我不忍心讓熟識你的人見到你的名字難過,不忍心讓你的蒙受了痛苦的親人們知道有一個人又把你拉出來示眾。可是……請允許我把你的乳名報告了吧,表妹,你的乳名叫“美麗”。
實事求是地說,你算不上美麗,你的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你的健康,你的健康的像焦麥顏色的臉,你的健康的因為黑眼球過大而顯得悲婉沉靜的眼睛和你的健康成熟飽滿的身體。
今年的七月初四,大欄鎮(zhèn)逢集,我到集上去賣雞蛋。我過了一條河,河里流淌著淺淺的無色的透明的水。我橫穿了一條馬路,路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驢糞球兒。幾只麻雀在啄食著驢糞中殘留的糧食粒兒。我跳過了一條路溝,就進了集市。幾十個賣雞蛋的老太婆小媳婦,有的站著,有的蹲著。有十幾個可能來得早,搶得了好地盤,坐在了供銷社從南方販運來的一大堆青皮溜溜的竹竿上。你也在其中。在你們之間穿行著幾個男女,隨便地問著價錢,甚至蹲下去捏起一個雞蛋晃晃,恍恍惚惚的,都不像真正的買主。在路溝邊上,蹲著幾個雞蛋販子,他們抽著煙,在熬你們,靠你們,等著你們不耐煩了就把雞蛋低價賣給他們。你和那些立著的蹲著的坐著的女人們,眼巴巴地盯著那幾個問價的人。我來了。我穿著軍裝,戴著部隊剛發(fā)的像雄雞的冠子一樣威風(fēng)的大檐帽子,提著一個大籃子。我知道自己生著一張雖然猙獰但是還算白皙的臉,走進了褐色的人群一定會引起大家的注意。你當(dāng)時一定注意到了我。在你們的眼里,我一定是一個不懂行情、生怕買不到雞蛋的笨蛋。我心中毛虛虛地問價,還裝模作樣地拿起雞蛋對著太陽照照。報載:透明的就是好蛋,混濁的就是壞蛋。我無疑是抬高了七月初四大欄集雞蛋市上的價格,雞蛋販子一定恨得我要命。我買了三百個雞蛋。一個老太太說:看看,到底還是大軍哥有錢!我臉上燒燒的,心中十分得意,得意便慷慨,便瀟灑,于是在付賬時連那三分五分的零頭都不要了。這樣的舉動,更贏得了一片贊語和很多的關(guān)注的目光。我很快就買夠了雞蛋,提起沉重的籃子,要走,這時,表妹,你提著一個柳條籃子,走到了我的面前。
柳條籃子里鋪著一層金色的細沙,沙上插著十個紅皮雞蛋,雞蛋上有一層淺淺的白霜,還有兩枚雞蛋上沾著黑紅的血跡和幾根細弱的纖毛。后來我才知道這是“頭蛋”,黑血表示著生產(chǎn)的艱難和痛苦。
你說:“大哥,俺這里還有一把蛋,您也買了吧。”
我說:“買夠了,買夠了。”
你說:“您還多這十個蛋?塊把錢,您買了吧。”
我從這時起注意到了你,看到了你生動的額頭,沉思的眼睛,倔強的鼻子,疲乏的嘴唇,憂傷的下巴……我心中涌起一陣溫暖的悲涼感,猶如惶惑的美麗潮水卷著貝殼沖刷著遺憾的荒涼灘頭。我對你充滿好感,渴望著與你交談,我在愛慕健康異性的心理背景下與你扯淡。我故意地說你的蛋小,還說你的蛋是隔年的老蛋,是沾著血污的臟蛋。你似乎一點都不生氣,你當(dāng)時肯定也明白我的話毫無意義,我是在沒話找話說。你說大哥您可是看錯了眼,你從你買那些蛋里挑出一個和俺的蛋比比,看看可有一個蛋比俺的蛋新鮮?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嘛,您看看俺蛋上的白霜,看看蛋上的血,一只母雞一輩子只有一只“頭蛋”,“頭蛋”能治病呢。你買的蛋里真有壞蛋呢。
你從我的籃子里挑出一個蛋給我看。這個蛋明亮光滑、仿佛是用砂紙打磨了后又涂上了一層油。你說:
“你搖搖看。”
我接過蛋,搖搖,里邊傳出“咣當(dāng)”之聲。我惶惑地看著你,你悄聲說:
“這是孵小雞孵下來的壞蛋。”
我很生氣,回頭去找那個把這樣的雞蛋賣給我、還說這是一種雞蛋的新品種、看起來十分忠厚的、令人無法不信任的高個子老人,但是他已經(jīng)走了。
你教給我很多關(guān)于雞蛋的學(xué)問,我很感動。我寬慰自己,雖然買了壞蛋,但是增加了知識,今后買蛋就不會上當(dāng),這就是壞事變成了好事。
我用最高的價錢買了你的蛋。我把錢遞到你黑紅的手里。我看到你的掌紋深刻有力,手上結(jié)滿了淡黃的老繭。當(dāng)我的手觸到你的手時,我有一種惶恐不安的感覺。我感到我們之間似乎有些特殊的關(guān)系。
我問:“你是哪個村的?”
你答:“譚家村。”
我問:“你們村譚秀麗在家干什么?”
你答:“教書呢。”
我問:“她結(jié)婚了嗎?”
你說:“孩子都上小學(xué)了。”
我說:“我和她是小學(xué)同學(xué),十幾年沒見面了。”
你問:“你姓管吧?”
我問:“你怎么知道?”
你說:“我猜出來了,你的模樣挺像俺娘娘(伯母)。”
我說:“啊,你是……”
你低聲叫我:“表哥。”
我說:“你是那個叫美玲的吧?”
你說:“那是俺二姐,我叫美麗。”
我說:“不好意思,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你把我方才給你的錢往我的籃子里一扔,問:“表嫂生了個什么小孩?”
然后你提著籃子跑了。我望著你的背影,悵然若失。
過了三天,七月初七,一個美好而傷感的節(jié)日,天上的牛郎會織女,人間的百姓用白面紅糖烙成各式各樣的“花兒”,有“貓”有“虎”,有“雞”有“魚”。母親咳著喘著烙了不少“花兒”,侄子和侄女圍著鍋臺轉(zhuǎn),一家人喜氣洋洋,但我卻高興不起來,總覺得心中有點事情放不下。
七月初八,早飯是昨天吃剩的“花兒”在鍋里一蒸,都花紋模糊,不成模樣。我匆匆吃了一只“虎”,打算到谷子地里幫父親噴灑農(nóng)藥,據(jù)說鉆心蟲十分猖獗,谷子都一片片枯死了。
正收拾著藥具,忽聽到一個男人高亢的哭聲。哭進院子的是一個憔悴的小老頭,大約有五十歲吧,腳上穿著一雙過時的黑色塑料涼鞋,哭聲很響,但眼睛里卻無淚水。我認出了他是姑姑的小叔子,人稱神槍手的譚老四。據(jù)說他用土槍打死過兩千多只野兔子,還有一些狐貍、野鴨什么的。譚老四一見我父親,即刻就軟軟地癱倒在地,叫一聲:
“大哥啊……這日子沒法子過了哇……啊嗬啊嗬啊嗬嗬……”
父親一向急公好義,鄉(xiāng)里聞名,一見此狀,扔掉噴霧器,把譚老四雙手扶起,問:
“怎么啦?老四?”
老四哭著對我們說:“大哥啊,大侄子啊,美麗這個糊涂蟲,喝了毒藥了啊……”
……那天我目送著你跑上河堤,你的健康的身體在燦爛的陽光里跳躍著,活像一頭靈巧的小鹿。你把錢扔進我的籃子時,我看到你的耳朵都紅了。啊表妹,你是一個健康純潔的少女,你一聲表哥,感我肺腑。即便表哥已垂死,你這一聲呼喚,也會讓我起死回生。可是你卻往這曾經(jīng)發(fā)出了美妙聲音的地方灌進了毒藥。表妹啊,你好糊涂。
你的爹正在我家院子里,當(dāng)著我和我爹和許多聽到他的哭聲趕來看熱鬧的人的面,大聲地罵著你:“美麗啊,你這個小畜生,你這一疤棍子,把你爹給擂倒了啊……”
莫言的作品:馬蹄
文論:我以為各種文體均如鐵籠,籠著一群群稱為“作家”或者“詩人”的呆鳥。大家都在籠子里飛,比著看誰飛得花哨,偶有不慎沖撞了籠子的,還要遭到笑罵呢。有一天,一只九頭鳥用力撞了一下籠子,把籠內(nèi)的空間擴大了,大家就在擴大了的籠子里飛。又有一天,一群九頭鳥把籠子沖破了,但它們依然無法飛入藍天,不過是飛進了一個更大的籠子而已。四言詩、五言詩、七言詩、自由詩、唐傳奇、宋話本、元雜劇、明小說。新的文體形成,非朝夕之功,一旦形成,總要穩(wěn)定很長的時期,總要有它的規(guī)范——籠子。九頭鳥們不斷地沖撞著它擴展著它,但在未沖破籠子之前,總要在籠子里飛。這里邊也許有馬克思的辯證法吧。
我們這些獨頭鳥,能在被九頭大師們沖撞得寬闊的散文的籠子里撲弄幾下瘦翅膀子就足矣。
從新開辟的旅游勝地索溪峪山下的“不吹牛皮”飯館出來,正是正午。山間白氣升騰,石路上黃光灼目,不知太陽在哪里。只覺得裸露的肌膚如被針尖刺著,汗水黏黏滯滯地不敢出來,周身似乎涂上了一層黏稠的膠水。往年與家兄見面時,其總是大言湖南之熱,吾口雖諾諾,心中其實不以為然。因為從天氣預(yù)報中知道,長沙的溫度比起北京也高不了多少,有時甚至還不如北京高,而我在北京多年,并沒有感到北京的夏天有什么難熬的。現(xiàn)在自然是知道了。初到長沙那天中午就知道了。我見到長沙街頭的攤販,一個個無精打采,面如醉蟹,行人都垂頭疾走,不及顧盼。搭乘長沙至常德的長途汽車,車過湘江大橋時,見江水混濁如開鍋的綠豆湯,幾十只白船黑舟死在水上。江面上泛起黏稠的灰黃色光線,全無當(dāng)年讀毛主席詩詞名篇《沁園春·長沙》時那種清澈見游魚、颯颯聞樹響、輕清出世傲天下小的感覺。也許是季節(jié)不同的關(guān)系吧。那邊,著名的橘子洲宛如一個耐熱不過而剝?nèi)ゾ_羅遍身沾汗躺在江上的女人,但愿寒秋來到時,她會用火紅的錦繡把自己裝扮起來,我應(yīng)該找一個秋天到湖南的機會。
“不吹牛皮”飯館的老板娘在二兩一碗的面條里,加上了足有一兩辣椒,唏噓不止,如咽烈火。出了飯館,還是覺得五內(nèi)如爐,流出的汗水似乎都是暗紅色的,每一個毛孔都在發(fā)燒。新辟之地,道路崎嶇,我們要到十里之外地方去乘車,幸好這十里路從一條山峪里穿過,據(jù)說山峪里風(fēng)光秀麗,似天堂景色。喊一聲走,大家便一起開步。進峪數(shù)百步后,回頭望那“不吹牛皮”飯館,見廊檐下那塊火紅的大布幔像張牛皮一樣地掛著,想起飯館內(nèi)壁上掛著的那些“妙手回春”、“華陀在世”之類的錦旗,心中惶然。
過了湖南的三條江,走了湖南的三座城,爬了湖南五架山,在落滿了黃塵的長途汽車上,見道路兩邊山巒起伏,樹木蓊郁,大自然猶如一匹正在沉睡的猛獸。我覺得湖南尤其是湘西的大自然是有著自己的性格的。這種性格就像染了人血的遠古的陶器一樣凝重樸拙,荒蠻輝煌。想起多年前,諸多三湘風(fēng)流子弟,從這里走出去,進入了世界大舞臺,在那里叱咤風(fēng)云,呼風(fēng)喚雨,翻天覆地,雙腳一抖地球都要哆嗦,那股子牛勁兒,真是令人神往。
走進了十里畫廊,微微有了些風(fēng),汗毛見了涼風(fēng),根根直立起來。聽說這個畫廊里有條小河,但久走不到。路的右邊有一條河溝,溝里曬著一片片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卵石上生著一層白色的堿花,很像在鹵水里浸泡過的巨大的雞蛋。我想,這天河溝也許就是河了。我看到左邊的峭壁上有一些淚珠般的細流在滴答。同行者有伸出舌頭去接水喝的,我亦仿效。水微咸,浸透了大山的悲哀。初從山上窄不容腳的小路上下來走這平坦的道路,雙腳受寵若驚,下意識地高抬低放,從別人的走相上看到了自己,不由齊笑起來。疲乏加上炎熱,笑得艱難。然而山峪里的風(fēng)景的確是美不勝收,一座座山峰突兀壁立,奇形怪狀,不可以語言描畫。同行中有善比喻者,指東指西,命此山為蒼狗,命彼山為美人,我凝視之,覺得都似是而非。其實山就是山,命名多半只有符號的意義,硬要按名循實,并且要敷衍出幾個大同小異的故事,幾同對大自然的褻瀆。
漸走漸深,樹木從兩側(cè)的山壁上罩下來,郁郁蔥蔥中,我只認識松樹,余皆不識名目,實在是孤陋寡聞。我恍然感到,在諸多的樹木中挺立著的松樹可憐地望著我,而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則仿佛在閉目養(yǎng)神,對我表示著極大的蔑視。我被這蔑視壓得弓腰駝背,氣喘吁吁。樹上時時響起蟬鳴——我拿不準(zhǔn)這是不是蟬鳴,旁邊一個身背畫夾的小個子姑娘也許是個本地人,她說是蟬鳴——蟬鳴聲猶如北方池塘里蛤蟆的叫聲,圓潤潮濕,富有彈性,就算是蟬鳴吧,那這蟬鳴里也有沉郁傲慢的性格。沉郁傲慢的湖南山水樹木孕育出來的蟬也叫得格路,我想這種鳴叫起來像蛤蟆的蟬是能夠吃掉螳螂而決不會被螳螂所吃掉的。我又想,這里的蟬如此格路,難道這里的螳螂就會甘于平凡混同于外地的螳螂嗎?這里的螳螂也許能夠一刀斬斷妄圖吃它的黃雀的腦袋,問題是這里的黃雀難道就會是一般的黃雀嗎?真不敢想象,如果沒有這樣的仿佛用人血涂抹過的、古陶般的大自然的性格,會有絢麗的楚文化。湖南作家韓少功在《文學(xué)的根》里試圖尋找絢麗的楚文化的流向,他聽一個詩人說楚文化流到湘西去了。我想,假如湘西不是如此閉塞,假如湘西高樓林立,道路縱橫,農(nóng)民家家有轎車,有鋼琴,文化大普及,生活大提高,楚文化還能在此潴留嗎?如此一想,竟有些可怕,原來保留傳統(tǒng)文化是要以閉塞落后為前提的啊。各種古老的習(xí)俗傳統(tǒng),流傳日久,尤其是賴以產(chǎn)生的政治經(jīng)濟條件、地理風(fēng)貌發(fā)生變化之后,大都失去了原來的莊嚴(yán)和輝煌,變成了一個空殼,正如五月里賽龍舟,戴著電子表的船工們,所體會到的究竟是什么呢?假如此說成立,那就壞了,湘西畢竟不可能長此閉塞落后,如有朝一日先進開化之后,絢麗的楚文化不是又?jǐn)嗔髁藛?幸好,我也認為楚文化是一個內(nèi)涵既深且廣的概念,它的一部分確實潴留在了湘西的某些“深潭”里,表現(xiàn)為一些古老的風(fēng)俗習(xí)慣,一些圖騰崇拜;另一部分如屈原的作品,則早已匯進了漢文化的滔滔大河滋養(yǎng)了不知道多少代中國人,甚至變得像遺傳基因一樣想躲都躲不掉呢!
莫言的作品:北海道的人
2004年12月26日,在旅日作家毛丹青和北海道首府札幌市駐北京經(jīng)濟交流室室長高田英基先生的精心策劃下,我隨中國作家、記者采風(fēng)團一行,踏上了神往已久的北海道土地。旅途十二天,行程三千里。其間見過無數(shù)奇景,吃過許多美食。體驗過“露天風(fēng)呂”之類的獨特感受,見識過“庫里奧乃”之類的神奇生物。這些,都在輯錄于本書中的同行記者們的美文和照片中得到了展示,自知筆拙,不敢重復(fù)。但關(guān)系此書體例,必須有我一篇文章。只好就諸位先生女士沒寫到的,敷衍成文,濫竽充數(shù)。
竊以為世間旅游觀光圣地,吸引游客的,除了美景美食之外,還有美人。這里的美人,并不僅指美麗的女人,也并不僅指人的美好外貌,能夠久遠地慰藉旅人之心的,還是當(dāng)?shù)厝嗣癖憩F(xiàn)出來的淳樸、善良、敬業(yè)等諸多美德。
整理思緒,猶如翻看數(shù)碼相機里儲存的照片。最先浮現(xiàn)出來的,是札幌市大通公園的石川啄木。這是個死去的詩人,與我合影的,是他的青銅塑像。因為他的俳句“秋天的夜晚,街上洋溢著烤玉米的香氣”,我感到他與我心心相印。那寧靜幽暗的秋夜,那街角的烤玉米的爐子,那明亮的燈光,那繚繞的煙霧,那清香的氣味,那孤獨的夜行人和寂寞的烤玉米的人,都凝固在簡單的詩句里,在想象中,馬上就可以還原,就像那神奇的綠球藻,哪怕干燥一百年,泡到水中,即可復(fù)活。因為詩歌,他事實上獲得了永生。
然后是大蒼山滑雪場的那個芳名小淺星子的女大學(xué)生,身穿著紅色的滑雪服,涂了睫毛油的長睫毛上結(jié)著白色的霜花,紅彤彤的臉,宛如雪中的紅梅,洋溢著健康向上的精神。我與她談話,攝影機在后邊拍攝,記者們繞著圈拍照。她有些羞澀,真是個好姑娘。她說自己是北海道大學(xué)二年級的學(xué)生,專業(yè)是物理,來這里滑雪,不為功名,是因為興趣,是希望冒險,是為了鍛煉自己的勇氣。我們在山下和山上都看到了她凌空飛下的矯健身影。我問她,在凌空飛躍的瞬間,有沒有像鷹一樣展翅翱翔的感覺,她笑而不答,笑容純真而稚拙。
接著出現(xiàn)的,是笑容可掬的綠球藻茶屋的老板娘高田郁子,一個羸弱的中年女子。她的茶屋,場面狹窄,一圈桌子,包圍著工作臺。房頂因多年的煙熏火燎,像涂了釉彩一樣漆黑發(fā)亮。這樣小的地方竟然擠下了我們十八個食客。圍著她,看著她操作,等著她把美食分給我們吃。她既是老板娘,又是主廚,又是招待。當(dāng)時的場景讓我想起了一個母親和他的圍桌而坐的孩子,也想起了一個鳥巢,巢中有抻著脖子的小鳥,等待著母鳥前來喂食。這聯(lián)想與我們的身份和年齡都不相符,似乎有些矯情,但這聯(lián)想,直至今日,依然讓我感動。日本女人的勤勞和謙恭,日本買賣人對客人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情和感激,都讓我難以忘懷。那天晚上,我們品嘗了許多可以拍案叫絕的美味,美味終會遺忘,但老板娘那張籠罩在煙霧中的疲憊的笑臉,會讓我們銘記終生。
日高地區(qū)肯塔基牧場的養(yǎng)馬人石田勇先生,此時仿佛站在了我的面前。高大魁梧的身體,能夠馴服烈馬的人那種特有的豪邁神情。寒風(fēng)凜冽,雪原茫茫,純種英國馬在馬場上奔馳。這是一個懂馬語的人,也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企業(yè)家。他在北京通州區(qū),也有一個馬場,并且計劃在中國的西北地區(qū),再建幾個馬場。他相信不久的將來,中國大陸地區(qū),也將會有許多場所,需要像天鵝一樣優(yōu)雅的駿馬。在他的溫暖如春的海邊別墅里,我們喝著滾燙的咖啡,與他談馬。他對世界上的各種名馬如數(shù)家珍,對中國各地的馬場了如指掌。這是一個真正懂馬的人,愛馬的人,連他的許多表情,都跟馬相似。他為我們提供了一份馬的食譜:燕麥、苜蓿、葵花子、蜂蜜、大蒜、大醬……吃得真好啊,這些幸福的馬。從他家出來,我們登上了牧場的?望臺,看到幾個騎手,正在為幾匹剛剛運動過的馬淋浴。在他家房后,太平洋的灰色浪花沖擊著礁石,發(fā)出懶洋洋的轟鳴。
與養(yǎng)馬人接踵而至的,是阿寒町草笛牧場的養(yǎng)牛人佐久間貫一。他穿著高?防滑膠鞋,單薄的工作服,紫紅的臉膛和脖子,粗大的手指,開裂的皮膚,身上散發(fā)著飼草與牛糞混合的氣味。我們穿著厚重的衣服,還感到瑟瑟發(fā)抖,但他神情坦然,似乎感覺不到寒冷。他帶著我們,看了奶牛,看了飼料場,看了擠奶車間與牛奶儲藏罐。這是一個質(zhì)樸的人,讓我聯(lián)想到家鄉(xiāng)的那些大哥大叔。這是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他為人民提供牛奶。據(jù)說,因為政府提倡孩子喝牛奶,三十年來,日本的兒童平均身高提高了兩厘米。其實,這個人的年齡未必有我大;其實,如果我不是當(dāng)兵離開故鄉(xiāng)并干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一行,也許就是我故鄉(xiāng)的一個養(yǎng)牛專業(yè)戶。人民群眾更需要能向他們提供牛奶的人,至于小說家,多一個少一個都無關(guān)緊要。養(yǎng)牛人佐久間貫一和他的牛,喚起了我對土地對牛的深厚感情。其實,我骨子里還是一個農(nóng)民。
在冒著咝咝作響、散發(fā)著濃烈氣味的灼熱氣體的硫磺山下,有一對賣硫磺蛋的老夫婦。風(fēng)口里,燃著一堆篝火,支起一個小小的帳篷。穿著破舊骯臟的衣服,滿手滿臉的灰土,在那里,平靜地等待著游客,來購買他們放在硫磺蒸氣孔邊烤熟的雞蛋。艱苦的環(huán)境,沉重孤寂的工作,微薄的利潤,他們干了幾十年。這一對相依為命的老夫婦,已經(jīng)構(gòu)成了硫磺山風(fēng)景的一部分。許多人買他們的蛋,未必是真想吃,倒像是履行一個儀式。這樣的人,是真正的下層百姓。生活艱辛,但他們臉上沒有多少凄苦之色,而是一種樂天知命的平靜。這平靜,使我深深感動。如果每個人,都想出人頭地,都想轟轟烈烈,都不想做平凡的工作,那這個世界,也就不得安寧了。
比賣硫磺蛋的老夫婦更老的人,是當(dāng)別町的老獵戶、八十八歲的侉田清治先生。他已經(jīng)纏綿病床多日,聽說我要來訪,特意坐了起來。其實他不是為我坐了起來,而是為我那位在北海道過了十三年野人生活的非凡老鄉(xiāng)劉連仁坐了起來。據(jù)他的家人說,他的記憶力已經(jīng)嚴(yán)重衰退,但提起四十多年前發(fā)現(xiàn)并參加救助劉連仁的事情,他黯淡的目光突然放出了光彩,記憶被激活,含混的口齒,也變得清晰起來。這是一個相貌平常的小個子男人,如果不是偶然發(fā)現(xiàn)劉連仁棲身的山洞,中國人大概很難知道他的名字。但現(xiàn)在,他的名字和劉連仁的名字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在我的故鄉(xiāng),他差不多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戰(zhàn)爭就像巨浪撥弄兩粒沙子一樣,讓這兩個互不相干的人,碰撞在一起,成為傳奇。當(dāng)別町為劉連仁建立了紀(jì)念碑和雕塑,并成立了一個宣講劉連仁事跡委員會,許多熱心人,在義務(wù)地干著這些工作。紀(jì)念碑和雕塑都用黑色的石頭制成,雖不高大,但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顯得莊嚴(yán)而沉重。車要出發(fā)時,老人的臉貼在窗玻璃上看著我們。我下車過去,隔著玻璃喊:撒腰納拉,撒腰納拉……話是這么說,但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這個老人了。
只要一上車,札幌市觀光文化局的職員引地志保小姐,就要不厭其煩地對我們講話,講行程安排,講飲食起居,講地方掌故。有幾次,因為過分疲勞,我們對她的講解,感到了厭煩。我甚至說她是“話癆”,但很快我就后悔了。引地小姐全程陪同我們十二天,事事操心,每天早起晚睡,十分辛苦。我們?nèi)セ﹫瞿翘欤谷辉缙鹕仙剑瑸槲覀兲ぱ┨铰贰R粋€小女子,如此地敬業(yè),如此地能吃苦,真是可敬可佩。登別晚宴,引地小姐任務(wù)即將完成,終于放松了,多喝了一杯啤酒,小臉通紅,歡聲笑語,方現(xiàn)出女兒本色。
紛至沓來的人物,還有用瀟灑嚇退嚴(yán)寒的札幌市觀光文化局課長荒井功先生、系長淺村晉彥先生,還有為我們開車的兩個師傅,還有美沙小姐,還有神情很像貍貓、能歌善舞的東海林早穗理小姐,還有當(dāng)年救助過劉連仁的木屋路喜一郎先生,還有為劉連仁生還紀(jì)念碑題寫碑文的泉亭俊彥町長和當(dāng)別町的鄉(xiāng)親們,還有許許多多為我們服務(wù)過的北海道的人們,他們的笑臉,他們的熱情,與北海道的自然風(fēng)光融為一體,存入我們的腦海。我們與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萍水相逢,今生多半難得再見,但他們留給我們的印象和我們對他們的感激,將會伴隨我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