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散文作家作品賈平凹
賈平凹是中國當代文學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創作的時間長,作品豐富,特別是在小說創作方面,他寫出了曾經在文壇和社會上產生過重要影響的作品,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現代散文作家作品賈平凹,希望大家喜歡。
現代散文作家作品賈平凹一:荒野地
這原本是莊稼地,卻生長了一片荒草。荒草一人余高,繁榮得蓬勃健美。月夜下沒有風,亦不到潮露水的時分,草的枝葉及成熟的穗實蕭蕭而立,但一種聲息在響,似乎是草籽在裂殼墜落,似乎是昆蟲在咬噬,靜佇良久,跳動的是體內的心一顆。扮演著的是《聊齋》里的人物,時間更進入亙古的洪荒,遙遙地聽見了神對命運的招引。
月亮在天上明亮著一輪,看得清其中的一抹黑影,真疑心是荒野地的投影,而地上三尺
之外便一片迷。夜是保密的,于是產生遲到的愛情。躲過那遠遠的如炮樓一般的守護莊稼的庵架,一只饑渴的手握住了一只饑渴的手,一瞬間十指被膠合,同時感受到了熱,卻冷得索索而抖。
一溜黑地淌過,松軟如過草灘,又分明是腳上穿了寬松的鞋。可憐的農人種下了這一溜洋芋,四周的荒草卻使它們未能健長,挖掘過的地上沒有收獲到拳大的洋芋。肥沃的土地上明日的清晨卻能看到兩行交織的腳印。
已經是草地的中央了,失卻的則是東南西北的方向。境界幽幽。心身在啟示著坐下來,恰好有兩塊石頭,等待這石頭是多少個年月,石頭也差不多等待得發涼了。天地之間,塞涌的是這荒草,人也是荒草的一棵,再有一棵。說話的是眼睛,說盡著唐詩宋詞的篇章。頭頂上的月亮豐豐滿滿。需要有點風,風果然而至。草把月劃成了有條紋的物件,且在晃動不已。不知名的昆蟲在呻吟著,散發著那特有的氣味。待到死過去幾次,又活過來幾次,一切安靜了,望月亮又如深下去的一眼井水,來分辨那里面的身影了。
佛殿一樣的地方,得到的是心身的和諧,方明白那一溜松軟的黑地是通往未來的甬道,鋪著氈毯。
生長莊稼的土地卻長滿了這么多荒草,這是失職的農人的過錯嗎?但荒草同樣在結飽滿的果籽,這便是土地的功能。失職的農人或許要詛咒的,而嬌弱無能的莊稼沒有荒草這么并不需要節令、耕作、肥料而頑強健壯啊!
因為草、人歸復了原本的形態,這個月下夜晚是這么蒼茫壯闊。
生之苦難與悲憤,造就著無盡的殘缺與遺憾,超越了便是幽默的角色,再不寄希望于夢境和來世,就這么在荒野地中坐下,坐下如兩塊石頭。或許坐上百年上千年,或許很短的一別,但已夠了。
走出了荒野地,另一處草淺的地方,仍發現了曾是長過瓜果的,是南瓜或是西瓜,肯定的也是未收獲到要收獲的東西,瓜田早廢了,瓜葉腐敗為泥,而繩一樣縱橫的瓜蔓卻還發白的將也已為泥的印綴在地上。踏著這白繩的空格走,像是游戲。突然就會想起月亮上的那一株桂樹,還有那一位勇敢的卻砍不斷樹身的吳剛。
而畢竟有這么一塊荒野地。
1988年冬
現代散文作家作品賈平凹二:孤獨地走向未來
好多人在說自己孤獨,說自己孤獨的人其實并不孤獨。孤獨不是受到了冷落和遺棄,而是無知己,不被理解。真正的孤獨者不言孤獨,偶爾作些長嘯,如我們看到的獸。
弱者都是群居著,所以有蕓蕓眾生。弱者奮斗的目的是轉化為強者,像蛹向蛾的轉化,但一旦轉化成功了,就失去了原本滿足和享受欲望的要求。國王是這樣,名人是這樣,巨富們的掙錢成了一種職業,種豬們的配種更不是為了愛情。
我見過相當多的郁郁寡歡者,也見過一些把皮膚和毛發弄得怪異的人,似乎要做孤獨,這不是孤獨,是孤僻,他們想成為六月的麥子,卻在僅長出一尺余高就出穗孕粒,結的只是蠅子頭般大的實。
每個行當里都有著孤獨人,在文學界我遇到了一位。他的聲名流布全國,對他的誹謗也鋪天蓋地,他總是默默,寵辱不驚,過著日子和進行著寫作,但我知道他是孤獨的。
“先生,”我有一天走近了他,說,“你想想,當一碗肉大家都在眼睛盯著并努力去要吃到,你卻首先將肉端跑了,能避免不被群起而攻之嗎?”
他聽了我的話,沒有說是或者不是,也沒有停下來握一下我的手,突然間淚流滿臉。
“先生,先生……”我攆著他還要說。
“我并不孤獨。”他說,匆匆地走掉了。
我以為我要成為他的知己,但我失敗了,那他為什么要流淚呢,“我并不孤獨”又是什么意思呢?
一年后這位作家又出版了新作,在書中的某一頁上我讀到了“圣賢庸行,大人小心”八個字,我終于明白了,塵世并不會輕易讓一個人孤獨的,群居需要一種平衡,嫉妒而引發的誹謗,扼殺,羞辱,打擊和迫害,你若不再脫穎,你將平凡,你若繼續走,走,終于使眾生無法趕超了,眾生就會向你歡呼和崇拜,尊你是神圣。神圣是真正的孤獨。
走向孤獨的人難以接受憐憫和同情。
現代散文作家作品賈平凹三:靜虛村記
如今,找熱鬧的地方容易,尋清靜的地方難;找繁華的地方容易,尋拙樸的地方難,尤其在大城市的附近,就更其為難的了。
前年初,租賃了農家民房借以棲身。
村子南九里是城北門樓,西五里是火車西站,東七里是火車東站,北去二十里地,又是一片工廠,素稱城外之郭。奇怪臺風中心反倒平靜一樣,現代建筑之間,偏就空出這塊鄉里農舍來。
常有友人來家吃茶,一來就要住下,一住下就要發一通討論,或者說這里是一首古老的民歌,或者說這里是一口出了鮮水的枯井,或者說這里是一件出土的文物,如宋代的青瓷,質樸,渾拙,典雅。
村子并不大,屋舍仄仄斜斜,也不規矩,像一個公園,又比公園來得自然,只是沒花,被高高低低綠樹、莊稼包圍。在城里,高樓大廈看得多了,也便膩了,陡然到了這里,便活潑潑地覺得新鮮。先是那樹,差不多沒了獨立形象,枝葉交錯,像一層濃重的綠云,被無數的樹樁撐著。走近去,綠里才見村子,又盡被一道土墻圍了,土有立身,并不苫瓦,卻完好無缺,生了一層厚厚的綠苔,像是莊稼人剃頭以后新生的青發。
攏共兩條巷道,其實連在一起,是個“U”形。屋舍相對,門對著門,窗對著窗;一家雞叫,家家雞都叫,單聲兒持續半個時辰;巷頭家養一條狗,巷尾家養一條狗,賊便不能進來。幾乎都是茅屋,并不是人家寒酸,
茅屋是他們的講究:冬天暖,夏天涼,又不怕被地震震了去。從東往西,從西往東,茅屋撐得最高的,人字形搭得最起的,要算是我的家了。
村人十分厚誠,幾乎近于傻味,過路行人,問起事來,有問必答,比比劃劃了一通,還要領到村口指點一番。接人待客,吃飯總要吃得剩下,喝酒總要喝得昏醉,才覺得愜意。衣著樸素,都是農民打扮,眉眼卻極清
楚。當然改變了吃漿水酸菜,頓頓油鍋煎炒,但沒有坐在桌前用餐的習慣,一律集在巷中,就地而蹲。端了碗出來,卻蹲不下,站著吃的,只有我一家,其實也只有我一人。
我家里不栽花,村里也很少有花。曾經栽過多次,總是枯死,或是萎瑣。一老漢笑著說:村里女兒們多啊,瞧你也帶來兩個!這話說得有理。是花嫉妒她們的顏色,還是她們羞得它們無容?但女兒們果然多,個個有桃花水色。巷道里,總見她們三五成群,一溜兒排開,橫著往前走,一句什么沒鹽沒醋的話,也會惹得她們笑上半天。我家來后,又都到我家來,這個幫妻剪個窗花,那個為小女染染指甲。什么花都不長,偏偏就長這種染指甲的花。
啥樹都有,最多的,要數槐樹。從巷東到巷西,三摟粗的十七棵,盆口粗的家家都有,皮已發皺,有的如繩索匝纏,有的如渠溝排列,有的扭了幾扭,根卻委屈得隆出地面。槐花開放,一片嫩白,家家都做槐花蒸飯。沒有一棵樹是屬于我家的,但我要吃槐花,可以到每一棵樹上去采。雖然不敢說我的槐樹上有三個喜鵲窠、四個喜鵲窠,但我的茅屋梁上燕子窩卻出奇地有了三個。春天一暖和燕子就來,初冬逼近才去,從不撒下糞來,也不見在屋里落一根羽毛,從此倒少了蚊子。
最妙的是巷中一眼井,水是甜的,生喝比熟喝味長。水抽上來,聚成一個池,一抖一抖地,隨巷流向村外,涼氣就沁了全村。村人最愛干凈,見天有人洗衣。巷道的上空,即茅屋頂與頂間,拉起一道一道鐵絲,掛滿
了花衣彩布。最艷的,最小的,要數我家:艷者是妻子衣,小者是女兒裙。吃水也是在那井里的,須天天去擔。但寧可天天去擔這水,不愿去擰那自來水。吃了半年,妻子小女頭發愈是發黑,膚色愈是白皙,我也自覺心脾清爽,看書作文有了精神、靈性了。
當年眼羨城里樓房,如今想來,大可不必了。那么高的樓,人住進去,如鳥懸案,上不著天,下不踏地,可憐憐掬得一抔黃土,插幾株花草,自以為風光宜人了。殊不知農夫有農夫得天獨厚之處。我不是農夫,卻也有一庭土院,閑時開墾耕耘,種些白菜青蔥。菜收獲了,鮮者自吃,敗者喂雞,雞有來杭、花豹、翻毛、疙瘩,每日里收蛋三個五個。夜里看書,常常有蝴蝶從窗縫鉆入,大如小女手掌,五彩斑斕。一家人喜愛不已,又都不愿傷生,捉出去放了。那蛐蛐就在臺階之下,徹夜鳴叫,腳一跺,噤聲了,隔一會兒,聲又起。心想若是有個兒子,兒子玩蛐蛐就不用跑蛐蛐市掏高價購買了。
門前的那棵槐樹,唯獨向橫里發展,樹冠半圓,如裁剪過一般。整日看不見鳥飛,卻鳥鳴聲不絕,尤其黎明,猶如仙樂,從天上飄了下來似的。槐下有橫躺豎蹲的十幾個碌碡,早年碾場用的,如今有了脫粒機,便集
在這里,讓人騎了,坐了。每天這里人群不散,談北京城里的政策,也談家里婆娘的針線,談笑風生,樂而忘歸。直到夜里十二點,家家喊人回去。回去者,扳倒頭便睡的,是村人,回來捻燈正坐,記下一段文字的,是
我呢。
來求我的人越來越多了,先是代寫書信,我知道了每一家的狀況,雞多鴨少,連老小的小名也都清楚。后來,更多的是攜兒來拜老師,一到高考前夕,人來得最多,提了點心,拿了水酒。我收了學生,退了禮品,孩
子多起來,就組成一個組,在院子里輔導作文。村人見得喜歡,越發器重起我。每次輔導,門外必有家長坐聽,若有孩子不安生了,進來張口就罵,舉手便打。果然兩年之間,村里就考中了大學生五名,中專生十名。
天旱了,村人焦慮,我也焦慮,抬頭看一朵黑云飄來了,又飄去了,就咒天罵地一通,什么粗話野話也罵了出來。下雨了,村人在雨地里跑,我也在雨地跑,瘋了一般,有兩次滑倒在地,磕掉了一顆門牙。收了莊稼,
滿巷豎了玉米架,柴火更是塞滿了過道,我騎車回來,常是扭轉不及,車子跌倒在柴堆里,嚇一大跳,卻并不疼。最香的是鮮玉米棒子,煮能吃,烤能吃,剝下顆粒熬稀飯,粒粒如栗,其湯有油汁。在城里只道粗糧難吃,但鮮玉米面做成的漏魚兒,攪團兒,卻入味開胃,再吃不厭。
小女來時剛會翻身,如今行走如飛,咿啞學語,行動可愛,成了村人一大玩物,常在人掌上旋轉,吃過百家飯菜。妻也最好人緣,一應大小應酬,人人稱贊,以至村里紅白喜事,必邀她去,成了人面前走動的人物。而我,是世上最呆的人,喜歡靜靜地坐著,靜靜地思想,靜靜地作文。村人知我脾性,有了新鮮事,跑來對我敘說,說畢了,就退出讓我寫,寫出了,嚷著要我念。我念得忘我,村人聽得忘歸;看著村人忘歸,我一時忘乎所以,邀聽者到月下樹影,盤腳而坐,取清茶淡酒,飲而醉之。一醉半天不醒,村人已沉睡入夢,風止月瞑,露珠閃閃,一片蛐蛐鳴叫。我稱我們村是靜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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