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車駕言邁(2)
當漢末社會的風風雨雨,將下層的士子們恣意播弄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對生命的真諦進行思索。有的高唱“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貧賤,轗軻常苦辛” (《古詩十九首?今日良宴會》),表現出爭競人世的奮亢;有的則低吟“服食求神仙,多為民誤。不如馀美酒,被服紈與素”(同上《驅車上東門》),顯示為及時行樂的頹唐。而這位愿以榮名為寶的詩人,則發而為潔身自好的操修。雖然他同樣擺脫不了為生命之謎而苦惱的世紀性的煩愁,然而相比之下,其思致要深刻一些,格調也似乎更高一點。
顯然,這是一乎哲理性的雜詩,但讀來卻非但不覺枯索,反感到富于情韻。這一方面固然因為他的思索切近生活,自然可親,與后來玄言詩之過度抽象異趣,由四個層次的思索中,能感到詩人由抑而揚,由揚又以抑,再抑而再揚的感情節奏變化。另一方面,也許更重要的是,這位詩人已開始自覺不自覺地接觸到了詩歌之境主于美的道理,在景物的營構,情景的交融上,達到了前人所未有的新境地。詩的前四句,歷來為人們稱道,不妨以之與《詩經》中相近的寫法作一比較。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這首《黍離》是《詩經》的名篇。如果不囿于先儒附會的周大夫宗國之思的教化說,不難看出亦為行人所作。以本詩與之相比,雖然由景物起興而抒內心憂苦的機杼略近,但構景狀情的筆法則有異。《黍離》三用疊詞“離離”、“靡靡”、“ 搖搖”,以自然的音聲來傳達情思,加強氣氛,是《詩經》作為上古詩歌的典型的樸素而有效的手法。而本詩則顯得較多匠心的營造。“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邁”、“悠悠”、“茫茫”、“搖”,疊詞與單字交疊使用,同樣渲染了蒼茫凄清的氣氛,然而不但音聲歷落,且由一點--“車”,衍為一線--“長道”,更衍為整個的面--“四顧”曠野。然后再由蒼茫曠遠之景中落到一物“草”上,一個“搖”字,不僅生動地狀現了風動百草之形,且傳達了風中春草之神,而細味之,更蘊含了詩人那思神搖曳的心態。比起《黍離》之“ 中心搖搖”來,本詩之“搖”字已頗具鍛煉之功,無怪乎前人評論這個搖字為“初見崢嶸”。這種構景與煉字的進展與前折“所遇”二句的布局上的樞紐作用,已微逗文人詩的特征。唐皎然《詩式?十九首》云:“《十九首》辭精義炳,婉而成章,始見作用之功。”(作用即藝術構思),可稱慧眼別具;而本詩,對于我們理解皎然這一詩史論析,正是一個好例。
皎然所說“初見作用之功”很有意思,這又指出了《古詩十九首》之藝術構思尚屬于草創階段。本詩前四句的景象營構與鍛煉,其實仍與《黍離》較近,而與后來六朝唐代詩人比較起來,顯然是要簡單得多,也自然得多。如陸云《答張博士然》: “行邁越長川,飄搖冒風塵。通波激枉渚,悲風薄丘榛。”機杼亦近,但刻煉更甚,而流暢不若。如果說《十首詩》是“秀才說家常話”(謝榛《四溟詩話》),那末陸云則顯為秀才本色了。由《黍離》到本詩,再到陸云上詩,可以明顯看出中國古典詩歌的演進足跡,而本詩適為中介。所以陸士雍《古詩鏡?總論》說“《十九首》謂之《風》馀,謂之詩母”。
對于人生目的意義之初步的朦朧的哲理思考,對于詩歌之文學本質的初步的朧的覺醒。這兩個“初步”,也許就是本詩乃至《古詩十九首》整組詩歌,那永久的藝術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