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第書香遲子建散文
遲子建的創作來自于大自然并力圖用文字展現大自然,她的作品中獨具一種自然清新的文學氣息。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門第書香遲子建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門第書香遲子建散文篇1:我的世界下雪了
我之所以喜歡回到故鄉,就是因為在這里,我的眼睛、心靈與雙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處。從我的居室到達我所描述的風景點,只需三五分鐘。我通常選擇黃昏的時候去散步。去的時候是由北向南,或走堤壩,或沿著河岸行走。如果在堤壩上行走,就會遇見趕著羊群歸家的老漢,那些羊在堤壩的慢坡上邊走邊啃噬青草,仍是不忍歸欄的樣子。我還??匆娨粋€放鴨歸來的老婆婆,她那一群黑鴨子,是由兩只大白鵝領路的。大白鵝高昂著脖子,很驕傲地走在最前面,而那眾多的黑鴨子,則低眉順眼地跟在后面。比之堤壩,我更喜歡沿著河岸漫步,我喜歡河水中那漫卷的夕照。夕陽最美的落腳點,就是河面了。進了水中的夕陽比夕陽本身還要輝煌。當然,水中還有山巒和河柳的投影。讓人覺得水面就是一幅畫,點染著畫面的,有夕陽、樹木、云朵和微風。微風是通過水波來渲染畫面的,微風吹皺了河水,那些涌起的水波就順勢將河面的夕陽、云朵和樹木的投影給揉碎了,使水面的色彩在瞬間剝離,有了立體感,看上去像是一幅現代派的名畫。我愛看這樣的畫面,所以如果沒有微風相助,水面波瀾不興的話,我會彎腰撿起幾顆鵝卵石,投向河面,這時水中的畫就會驟然發生改變,我會坐在河灘上,安安靜靜地看上一刻。當然,我不敢坐久,不是怕河灘陰森的涼氣侵蝕我,而是那些蚊子會絡繹不絕地飛來,圍著我嗡嗡地叫,我可不想拿自己的血當它們的晚餐。
在書房寫作累了,只需抬眼一望,山巒就映入眼簾了。都說青山悅目,其實沉積了冬雪的白山也是悅目的。白山看上去有如一只只來自天庭的白象。當然,從窗口還可以盡情地觀察飛來飛去的云。云不僅形態變幻快,它的色彩也是多變的。剛才看著還是鉛灰的一團 濃云,它飄著飄著,就分裂成幾片船形的云了,而且色彩也變得瑩白了。如果天空是一張白紙的話,云彩就是潑向這里的墨了。這墨有時濃重,有時淺淡,可見云彩在作畫的時候是富有探索精神的。
無論冬夏,如果月色撩人,我會關掉臥室的燈,將窗簾拉開,躺在床 上賞月。月光透過窗欞漫進屋子,將床 照得泛出暖融融的白光,沐浴著月光的我就有在云中漫步的曼妙的感覺。在剛剛過去的中秋節里,我就是躺在床 上賞月的。那天濃云密布,白天的時候,先是落了一些冷冷的雨,午后開始,初冬的第一場小雪悄然降臨了。看著雪花如蝴蝶一樣在空中飛舞,我以為晚上的月亮一定是不得見了。然而到了七時許,月亮忽然在東方的云層中露出幾道亮光,似乎在為它午夜的隆重出場做著昭示。八點多,云層薄了,在云中滾來滾去的月亮會在剎那間一露真容。九點多,由西南而飛向東北方向的龐大云層就像百萬大軍一樣越過銀河,絕大部分消失了蹤影,月亮完滿地現身了。也許是經過了白天雨與雪的洗禮,它明凈清澈極了。我躺在床 上,看著它,沐浴著它那絲綢一樣的光芒,感覺好時光在輕輕敲著我的額頭,心里有一種極其溫 存和幸福的感覺。過了一會兒,又一批云彩出現了,不過那是一片極薄的云,它們似乎是專為月亮準備的彩衣,因為它們簇擁著月亮的時候,月亮用它的芳心,將白云照得泛出彩色的光暈,彩云一團 連著一團 的出現,此時的月亮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蜜橙,讓人覺得它蕩漾出的清輝,是洋溢著濃郁的甜香氣的。午夜時分,云彩全然不見了,走到中天的明月就像掉入了一池湖水中,那天空竟比白日的晴空看上去還要碧藍。這樣一輪經歷了風雨和霜雪的中秋月,實在是難得一遇??催^了這樣一輪月亮,那個夜晚的夢中就都是光明了。
我還記得2002年正月初二的那一天,我和愛人應邀到城西的弟弟家去吃飯,我們沒有乘車從城里走,而是上了堤壩,繞著小城步行而去。那天下著雪,落雪的天氣通常是比較溫 暖的,好像雪花用它柔弱的身體抵擋了寒流。堤壩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只有我們倆,手挽著手,踏著雪無言地走著。山巒在雪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而堤壩下的河流,也已隱遁了蹤跡,被厚厚的冰雪覆蓋了。河岸的柳樹和青楊,在飛雪中看上去影影綽綽的,天與地顯得是如此的蒼茫,又如此的親切。走著走著,我忽然落下了眼淚,明明知道過年落淚是不吉祥的,可我不能自持,那種無與倫比的美好滋生了我的傷感情緒。三個月后,愛人別我而去,那年的冬天再回到故鄉時,走在白雪茫茫的堤壩上的,就只是我一人了。那時我恍然明白,那天我為何會流淚,因為天與地都在暗示我,那美好的情感將別你而去,你將被這亙古的蒼涼永遠環繞著!
所幸青山和流水仍在,河柳與青楊仍在,明月也仍在,我的目光和心靈都有可棲息的地方,我的筆也有最動情的觸點。所以我仍然喜歡在黃昏時漫步,喜歡看水中的落日,喜歡看風中的落葉,喜歡看雪中的山巒。我不懼怕蒼老,因為我愿意青絲變成白發的時候,月光會與我的發絲相融為一體。讓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還是白發;讓我分不清生長在我頭上的,是白發呢還是月光。
幾天前的一個夜晚,我做了一個有關大雪的夢。我獨自來到了一個白雪紛飛的地方,到處是房屋,但道路上一個行人也看不見。有的只是空中漫卷的雪花。雪花拍打我的臉,那么的涼爽,那么的滋潤,那么的親切。夢醒之時,窗外正是沉沉暗夜,我回憶起一年之中,不論什么季節,我都要做關于雪花的夢,哪怕窗外是一派鳥語花香??磥憝h繞著我的,注定是一個清涼而又憂傷、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我心有所動,迫切地想在白紙上寫下一行字。我伸手去開床 頭的燈,沒有打亮它,想必夜晚時停電了;我便打開手機,借著它微弱的光亮,抓過一支筆,在一張打字紙上把那句最能表達我思想和情感的話寫了出來,然后又回到床 上,繼續我的夢。
那句話是:我的世界下雪了。
是的,我的世界下雪了……
門第書香遲子建散文篇2:是誰扼殺了哀愁
現代人一提“哀愁”二字,多帶有鄙夷之色。好像物質文明高度發達了,“哀愁”就得像舊時代的長工一樣,卷起鋪蓋走人。于是,我們看到的是張揚各種世俗欲望 的生活圖景,人們好像是卸下了禁錮自己千百年的鐐銬,忘我地跳著、叫著,有如踏上了人性自由 的樂土,顯得是那么亢奮。
哀愁如潮水一樣漸漸回落了。沒了哀愁,人們連夢想也沒有了。缺乏了夢想的夜晚是那么的混沌,缺乏了夢想的黎明是那么的蒼白。
也許因為我特殊的生活經歷吧,我是那么的喜歡哀愁。我從來沒有把哀愁看做頹廢、腐朽的代名詞。相反,真正的哀愁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是可以讓人生長智慧、增長力量的。
哀愁的生長是需要土壤的,而我的土壤就是那片蒼茫的凍土。是那種人煙寂寥處的幾縷雞鳴,是映照在白雪地上的一束月光。哀愁在這樣的環境中,悄然飄入我的心靈。
我熟悉的一個擅長講鬼怪故事的老人在春光 中說沒就沒了,可他抽過的煙鍋還在,怎不使人哀愁;雷電和狂風摧折了一片像蠟燭一樣明亮的白樺林,從此那里的野花開得就少了,怎不令人哀愁;我期盼了一夏天的園田中的瓜果,在它即將成熟的時候,卻被早霜斷送了生命,怎不讓人哀愁;雪來了,江 封了,船停航了,我要有多半年的時光看不到輪船駛入碼頭,怎不叫人哀愁!
我所耳聞目睹的民間傳奇故事、蒼涼世事以及風云變幻的大自然,它們就像三股弦。它們扭結在一起,奏出了“哀愁”的旋律。所以創作伊始,我的筆觸就自然而然地伸向了這片哀愁的天空,我也格外欣賞那些散發著哀愁之氣的作品。我發現哀愁特別喜歡在俄羅斯落腳,那里的森林和草原似乎散發著一股酵母的氣息,能把庸碌的生活發酵了,呈現出動人的詩意光澤,從而洞穿人的心靈世界。他們的美術、音樂和文學,無不洋溢著哀愁之氣。比如列賓的《伏爾加河纖夫》、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 響曲》,艾托瑪托夫的《白輪船》、屠格涅夫的《白凈草原》、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等等,它們博大幽深、蒼涼遼闊,如遠古的牧歌,凜冽而溫 暖。所以當我聽到蘇聯解體的消息,當全世界很多人為這個民族的前途而擔憂的時候,我曾對人講,俄羅斯是不死的,它會復蘇的!理由就是:這是一個擁有了偉大哀愁的民族啊。
人的憐憫之心是裹挾在哀愁之中的,而缺乏了憐憫的藝術是不會有生命力的。哀愁是花朵上的露珠,是撒在水上的一片濕潤而燦爛的夕照,是情到深處的一聲知足的嘆息。可是在這個時代,充斥在生活中的要么是欲望 膨脹的嚎叫,要么是麻木不仁的冷漠。此時的哀愁就像喪家犬一樣流落著。生活似乎在日新月異發生著變化,新信息紛至沓來,幾達爆炸的程度,人們生怕被扣上落伍和守舊的帽子,疲于認知新事物,應付新潮流。于是,我們的腳步在不斷拔起的摩天大樓的玻璃幕墻間變得機械和遲緩,我們的目光在形形色色的慶典的焰火中變得干澀和貧乏,我們的心靈在第一時間獲知了發生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新聞時卻變得茫然和焦渴。
在這樣的時代,我們似乎已經不會哀愁了。密集的生活擠壓了我們的夢想,求新的狗把我們追得疲于奔逃。我們實現了物質的夢想,獲得了令人眩暈的所謂精神享受,可我們的心卻像一枚在秋風中飄蕩的果子,漸漸失去了水分和甜香氣,干澀了、萎縮了。我們因為盲從而陷入精神的困境,喪失了自我,把自己囚禁在牢籠中,捆綁在尸床 上。那種散發著哀愁之氣的藝術的生活已經別我們而去了。
是誰扼殺了哀愁呢?是那一聲連著一聲的市井的叫賣聲呢,還是讓星光暗淡的閃爍的霓虹燈?是越來越眩目的高科技產品所散發的迷幻之氣呢,還是大自然蒙難后產生出的滾滾沙塵?
我們被阻隔在了青山綠水之外,不聞清風鳥語,不見明月彩云,哀愁的土壤就這樣寸寸流失。我們所創造的那些被標榜為藝術的作品,要么言之無物、空洞乏味,要么迷離 儻蕩、裝神弄鬼。那些自詡為切近底層生活的貌似飽滿的東西,散發的卻是一股雄赳赳的粗鄙之氣。我們的心中不再有哀愁了,所以說盡管我們過得很熱鬧,但內心是空虛的;我們看似生活富足,可我們捧在手中的,不過是一只自慰的空碗罷了。
門第書香遲子建散文篇3:魚骨
他們說這條江 在幾十年前是用麻繩捕魚的。他們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閃爍著陶醉的光輝。
漠那小鎮的人們一到冬天就談論起關于這條江 的故事。風雪像銷甲一樣包圍了鎮子的時候,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去望大地,都給人一種白茫茫的感覺。而逼人的寒冷也像瘟疫一樣彌漫了整個小鎮。
也記不得是哪一天了,總之是有那么一天,漠那小鎮最敏感的女人旗旗大嬸忽然向全鎮的人宣告了一條重要的消息:
鎮長成山家門前晃著一堆魚骨。其中有一根魚脊骨像大拇指那般粗。它們是鮮魚的魚骨,魚骨上纏著帶著紅色腥味的血絲。
于是,鎮子上男女老少就像去趕著看一場露天電影 似的,紛紛走出自家的門院帶著驚喜和疑惑去看那一堆魚骨。
那真的是一堆魚骨,旗旗大嬸沒有說錯。它們很生動地躺在一片白雪地上,極北的太陽很冷清地照出它們象牙般的膚色。
“嗬呀,這么漂亮的魚骨,一定是條二三十斤的大魚!”旗旗大嬸在人群中感慨著,然后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說,“外鄉人,你沒有見過這樣的魚骨吧?”
“這么粗的我見過,但這么漂亮的沒見過。”
“就是,你們看,這魚骨是沒有下過鍋的。”旗旗大嬸像一頭母熊似的笨拙地擠出人群,蹲在那一堆魚骨旁,把那塊最粗的揀在手中,嗬呀呀地大叫著,好像是意外拾到一塊狗頭金似的,潮紅的雙頰不由得微微抖動起來:
“是用刀剔下來的,這條小細紋就是刀痕。這么的嫩,我的天哪,多少年沒有見過這么好的魚骨了!我說,我們這條江 開了懷了!”
“是啊,這條江 開了懷了!”有人跟著說。
漠那小鎮的人們把這條江 看得跟女人一樣親切。這條江 在幾十年前,可以很隨意地用麻繩系起一張網,撒在江 中,然后魚就像爬滿了籬笆的葫蘆似的鉆了一網。起網時魚尾翻卷,鱗光閃爍,那真是讓人百思不厭的美好時光。
可是幾十年后,這條江 就像女人過了青春期,再也生不出來孩子來了。江 水不似往昔那般喧囂,它平靜而沉穩,就像個行將入土的人。而漠那小鎮的人們,一到漫漫長冬的時刻,就熱切地思戀起她的過去。
人們議論了一番,興致就蓬勃起來了。大家紛紛回家,準備著捕魚的工具。旗旗大嬸很慷慨地把那塊最精彩的魚骨送給我了。那么鮮嫩,那么涼爽,那么美麗的一塊魚骨。
傍晚,天氣驟然冷起來。白蒙蒙的江 面上彌漫著無邊的寒氣。旗旗大嬸鑿好了第一口冰眼,將一張插三的大網甩進江 底。
平素寂靜的江 面霎時活躍起來了。遠遠近近的都是人影。近處的人影像被風搖擺的黑橡樹,而遠處的人影則模模糊糊的像夜空中的云彩。
旗旗大嬸的鬢角出了許多汗,蒙蒙的濕氣很快把她露在圍巾外的頭發裹上一層白霜。她還沒吃晚飯,她已經打算讓旗旗回鎮子給她取點吃的。
旗旗是個十歲的女孩,是旗旗大嬸在三十五歲還不能生孩子時抱養的。她聰穎而又美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總是像星星一樣閃個不休。旗旗大嬸常常說旗旗的眼睛晃得她直頭暈。
旗旗在生火盆。她已經把小碎柈子架在里面,再往縫隙間塞樺樹皮。她穿著一件棗紅色的棉襖,圓鼓隆咚的,更顯出她的可愛來。
旗旗大嬸走上前劃著了火柴,火盆像觸了電似的猛地抖動了一下,接著,紅紅的火苗就躥了起來。旗旗伸出手去烤火,整個臉被映得通紅。
“媽媽,你看開花襖爺爺。”
旗旗指著十幾米外的人影說。
“外鄉人,你看看,人一來了精神,病也就沒了,那老開花襖病了兩三年,不也出來了嗎?”
我一到漠那小鎮就聽說過“開花襖”這個人物。如今旗旗大嬸又提起他來,倒有一種非見他不可的欲望 了。
“你別去看他,他這人一輩子見著兩種東西眼睛要放綠光:一種是魚,一種是女人!”
旗旗大嬸剛一說完,旗旗就嘻嘻地笑了。我問旗旗為什么笑,旗旗趴在我的肩頭說:
“開花襖爺爺愛睡女人,一輩子睡了好幾大炕。”
“旗旗,你在跟人家說什么?”
“我在向她要那塊魚骨呢。”旗旗沖我乖巧地睞了睞眼睛。
“你馬上就要有一塊更漂亮的魚骨了,你怎么還要?”
“那塊魚骨好像是透明的。”旗旗又說。
“你馬上也會有一塊更透明的!”旗旗大嬸從手腕上解下鑰匙,把它掛到旗旗的脖子上,“去回鎮子拿點吃的來。”旗旗大嬸在旗旗的耳朵邊吩咐了一會,旗旗點點頭,就走了。
天色越來越昏暗,寒冷越發像刀子一樣地逼人了。江 面上到處是青凜凜的冰堆,冰眼上用于控網的木桿子黑黝黝地探入江中,只露出一米左右的端頭。
旗旗大嬸握著冰釬,開始鑿第二口冰眼了。她邊干邊跟我說她多少年沒這么痛快地干過活了,不然怎么會養下這一身的肥肉?她那口氣和動作,好像一定要在這次捕魚中刮掉幾斤肉,變得苗條一點不可??晌覅s覺得,旗旗大嬸胖起來才更有風度。我把這種想法告訴她,她彎著腰驚天動地大笑了一通,那笑聲仿佛要把松枝上的雪團 都震下來:
“老天爺,我還有風度?我這輩子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夠風度的了!”
我知道,旗旗大嬸年輕時因為生不出孩子,她男人就像甩一條老狗似的把她扔了。所以,旗旗大嬸這十幾年一直是獨居。
“那么你男人現在到哪去了?”
“十幾年了,連個消息也沒有。不想他是說瞎話,想他又讓人氣得慌。聽人說,女人生不出孩子來,多半怪男人!那時我氣得真想跟老開花襖睡幾宿,看看能不能懷上!”
“那你怎么沒那樣做呢?”
“開花襖年紀太大,不是養孩子的年齡了。別的男人呢,有媳婦的有媳婦,沒媳婦的都盯著花姑娘看,我也不能做損人的事。”
旗旗大嬸說的時候毫無怨恨之情。我想那是痛苦埋得太深,就把它看得平淡了。
旗旗送來了晚飯。旗旗大嬸分一半給我,然后就顧自坐在冰堆上,圍著火盆吃起來。
這一宿我們都要守在江 面上。一般的漁汛期,要接連幾天不合眼。每隔半小時就要起一次網,那種緊張感和幸福感,就像打了一場漂亮的伏擊戰。
一個小時過去后,旗旗大嬸打算起第一片網了。起網前,她先讓旗旗遠遠地走開。因為旗旗的外號叫“貓咪”。鎮里的人都忌諱捕魚時帶上這樣的孩子。
“旗旗,你先到江 岸上玩一會兒。”
“江 岸上有什么好玩的?我要看起網。”
“你到那里拿兩根樹枝來。”
“拿樹枝做什么呢?”
“起網用。”
“起網要用樹枝呀?”旗旗驚叫了一聲,就歡呼著去拿樹枝了。旗旗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趕上捕魚。
旗旗大嬸沖我笑笑,把棉巴掌脫掉,抽出冰眼中的木桿,然后解下網頭。借著火盆的猩紅的火苗,我見旗旗大嬸的臉紫紅得像雞冠花。
“這網頭很輕,好像是……”旗旗大嬸顧自說著,蹲在冰眼前熟練地拽起網來。
銀白的魚網從黑沉沉的江 水中被提出來了。一出水面,它們就變成了一塊大花布。網上有的地方恰恰被火光照著,就成了一片霞光;有的地方隱在夜色中,就變成了灰藍。旗旗大嬸沉默著,我沉默著,寒風也冷峭地沉默著,只有火盆熱烈地響著,那些貪婪的火舌活躍地舔著夜色。
整片網起出來了,沒有一條魚。旗旗大嬸一屁股坐在冰上,陰郁地抽起煙來。旗旗大嬸抽煙抽得很兇。
“你騙我!”旗旗看到網已經起出來了,就把兩根樹枝扔在江 上,哭著跑了。
“旗旗,回來!”我起身去攆。
“別管她,讓她跑吧。這只小貓咪,在這會把魚嚇跑的。”
旗旗大嬸掐滅了煙,又把網抖摟著下到江 里。我擔心著旗旗,便起身去尋。
開花襖佝僂著背,正被旗旗驅使著起網。旗旗見了我,竟理都不理,那神情,分明是說我和旗旗大嬸合伙騙了她。
“旗旗,要逮不著大的,你可有個啥看頭?”開花襖說她。
“逮條小魚也行,這不著也行!”旗旗帶著哭腔執拗地說。
結果,這一網比旗旗大嬸要幸運一些,有一條筷子般長的狗魚撞上了網。漠那小鎮的人戲稱狗魚是穿花裙子的,因為它的身上全是斑斕的花紋。
“我有了一條穿花裙子的魚了!”旗旗提著魚,在江 面上跑著,呼喊著。
開花襖今年八十歲了,年輕時一直是淘金漢。解放后,他在合作社里喂牲口,閑時出去打魚,是遠近聞名的捕魚能手。人們說他的金子多得可以再建一個漠那小鎮。從六十歲開始,一聽說沒兒沒女的老太婆沒人要了,他就把她背回家。這樣,一共背了七個老太婆,他為她們送了終,然后把她們埋葬在一片墳地上,豎起木碑。我倒覺得開花襖有些俠義之舉。
開花襖見了我,就問城里的女人都像我這樣單薄么。我搖搖頭,他就笑著說:
“漠那小鎮的女人才叫女人。”
“你是說她們胖,是吧?”
“不光是胖。”開花襖詭秘地笑了。夜色中他的笑聲顯得很凄厲,有點像貓頭鷹叫。
“聽說你的金子足足可以再建個漠那小鎮。”
“那是鬼話,我有什么金子。”
“可你給七個老太婆送了終。”
“只要我有口氣,沒人要的老太婆我仍要去背。”
“你背她們有什么用呢?”
“女人不能孤零零地一個人死。”開花襖坐在江 上,捅了捅火盆?;鹋栩v起一束璀璨的火星,煙花似的閃耀。
“是女人把我帶到這世上的,不能虧待了她們。”
旗旗展覽夠了那條狗魚,興高采烈地回來了。開花襖跟我們說,這條江 現在沒開懷,旗旗大嬸的判斷錯了。
“旗旗大嬸是最精明的人,怎么會說錯呢?”
“我熟悉這條江 就像熟悉女人一樣,這不是漁汛。”
“可那堆魚骨怎么說呢?”
“那魚骨是鮮的不錯,可那不是這條江 的。”
“你怎么知道?”
“我說了,熟悉這條江 我就跟熟悉女人一樣。”開花襖說。
“那你為什么還要守在這里?”
“因為這是我最后一次守江 了。”
開花襖說得夠莊嚴的。我不知道他這一輩子守過多少次江 了,但我想他每次的守江 歷史一定是輝煌的。
我走上江 岸,把皮襖裹緊,站在黑沉沉的柳毛叢中。此時的漠那小鎮,在風雪中靜靜地沉睡了。鎮子中聽不見狗吠,所有的房屋都融在蒙蒙的夜色中,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而這條冰封的大江 ,卻漁火點點,人影綽綽,全然一幅原始村落的平和的生活圖畫。
旗旗大嬸起了三片網,都空,她忽然懷疑起那一堆魚骨來。旗旗終究還是孩子,現在早就跟旗旗大嬸說個不休了。旗旗大嬸讓她回家睡覺,她說什么也不肯。她說她長這么大了,還沒有得著像我這塊這么漂亮的魚骨。
后半夜是最難捱的時光。寒冷、饑餓、疲乏同時襲來。我覺得雙腿已經凍得麻木不堪,真想帶著旗旗回鎮子了。夜空中的繁星好像高我們這般的近,又那般的遠。
開花襖喝了一瓶白酒,坐在江 上對著火盆唱起沙啞的歌子。歌詞大意是講一個女人思夫的情緒。那歌子雖然很低沉,但卻飽含著一種深沉的韻味。旗旗便又跟我說:
“開花襖爺爺不光愛睡女人,還愛唱歌子呀?”
我笑笑,不知該如何對旗旗講。后來旗旗大嬸對她說:
“是人就愛唱歌子。”
“那你為什么不愛唱呢?”
旗旗大嬸不出聲了。我見她的眼睛濕潤了。她使襖袖子抹了一下眼角,然后深情地唱起一支歌來:
在冰封的河流上,
跑著我心愛的雪橇。
雪橇上有我的糧食
和取暖的干草,
還有一個
美麗的姑娘,夕陽下
抱著我的小娃娃。
旗旗大嬸唱完就哭了,哭完又笑了,笑過之后就找開花襖要酒喝去了。我和旗旗抱在一塊,癡迷地望著朦朧的漠那小鎮和遠方的大山。
如果讓我說出對生命的認識的話,那么我會說漠那小鎮是個有生命的地方。
凌晨四點多鐘,旗旗大嬸已經起了十二片網了。冰面上扔著幾條雜魚。這些雜魚初出江 水時還活著,可只要過了幾分鐘,就黯然死去,凍成一個硬條。
天有些灰蒙蒙了,燦爛的群星也顯得不那么燦爛。江 面上潑墨似的攤著一堆堆火盆燃盡的殘渣,而寒氣把每個人的臉都弄得又紅又粗的,像是松樹皮。
旗旗大嬸守了一夜 ,雖然哈欠連天,但精神卻很飽滿。她說這幾斤雜魚可以美美地吃它一頓了。于是她又講起這條江 的過去。她說每次漁汛到時,捕上來的魚擺滿了江 面,家家都要套上狗爬犁才能把魚裝回去。旗旗便凍得嘶嘶哈哈地從牙縫中擠著話問:
“那時怎么不生我呢?”
“那時就是生不下來嘛。”旗旗大嬸把旗旗抱在懷中,摩挲著她的臉蛋,問:“旗旗以后還來守江 么?”
“還來。”
“守江 好嗎?”
“守江 真有意思。”旗旗哭了,“就是逮不著一條大魚,我沒有好看的魚骨——我的腳都凍得不敢站了。”
“旗旗,你的腳怎么了?”
“我的腳是凍壞了。我開始是冷,我就跺腳,后來腳就暖和點了,我又坐在江 上。再過一會,我的腳就扎針一樣的疼,疼過就不疼了,也不覺冷了。”
“哎喲,那一準是凍壞了。旗旗,你為什么不早說?”
“我看你在起網,我怕你讓我回去。”
“那你凍壞了腳,怎么不該回去?”我插言道。
“我第一次守江 ,連一夜 都守不了,那多丟人哪。開花襖爺爺都八十歲了,還站著哪。”
旗旗的哭聲更響了。
旗旗大嬸和我趕緊為旗旗扒下棉靴,然后用雪給旗旗搓腳。旗旗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一手搭在我的肩頭,一手搭在旗旗大嬸的肩頭,說:
“等天亮了再讓我回鎮子,我就可以說是守了一夜 了。”
江 面上殘滅的漁火忽明忽滅。而遠方大山的輪廓卻漸漸澄澈起來。八點左右,在東邊天出現一團 毛茸茸的太陽,被寒氣包裹著的像堆羽毛的太陽。漠那小鎮的上空升起了一縷縷迷茫的炊煙。
這時,鎮長成山突然出現在江 面上。他像巡邏兵似的從南走到北,又從北走到南,然后把江 面上所有捕魚的人召集在一起,莊重地宣布了一樁秘密。
那堆魚骨是他故意擺在那的。因為他們接到了一個任務:要把這山林中的一頭大黑熊活活捉住。他們已經多年不做這樣的事了,他擔心他們勝任不了獵熊的工作。所以,就試探著擺出魚骨,看他們是否還像幾十年前一樣的敏感而有耐力。
跟著,他點了獵熊人員名單。旗旗大嬸是第一位,開花襖也在其列。
江 面上的網都起了出來。漠那小鎮的人們無言地走回被朝霞映照的鎮子里……
冬天總是寒冷,漠那小鎮又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旗旗大嬸他們準備了三天,決定在第四天早晨出發去獵熊了。
旗旗的腳凍壞了,傷口正在潰爛,夜里常常癢得睡不著覺。旗旗大嬸讓我從旅店搬出來住在她家里,好照顧一下旗旗,等著她獵熊回來。
旗旗大嬸要出發的前一晚,是個灰蒙蒙的時刻,我正要到園子中解手。忽然發現一個男人瞪著鷹一樣的眼睛盯著我,我急忙喊來旗旗大嬸。旗旗大嬸口中還塞著飯,她見了那男人,竟嚇得魂不附體了:
“你是鬼吧?啊?你成鬼了吧?”
“我不是鬼,是人!我對不起你。我又和一個女人過日子了,我才知道,生不出孩子不是你的錯。”
那男人蹲在地上,頭埋得很低很低。他的鬢角還冒出一股股的汗氣。我知道,這是旗旗大嬸走了十多年的男人回來了。
“你這不要臉的,你還回來?!”旗旗大嬸罵著,操起一根燁木桿,就像打一條死狗似的狠狠地打了他一下,那男人沒動,但是淚水卻出來了。我見他的臉蒼老褶皺得像曬干了的蘑菇。
那男人說著“我錯了,我該殺”,然后就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外跑。旗旗大嬸愣了一下,跟著又拼命地追上他,哭著說:
“你要是再想回這個家的話,你就去給我們旗旗弄一個漂亮的魚骨吧,要透明的魚骨!”
那男人像塊石頭一樣沉默著。突然,他痙攣地擴張開雙臂,緊緊地把旗旗大嬸抱進懷里。而旗旗大嬸則像一只剛被關進籠子中的老虎一樣,不停地抓那男人的胸,不停地哭,不停地喊。
頃刻,男人慢慢地輕輕地放開旗旗大嬸,向落日的地方去了。他的彎曲的腿在雪地上面支成一個圓拱形,極北的傍晚的寒氣在往來穿梭,他就好像跨著一個灰蒙蒙的太陽在行走。
旗旗大嬸站在綿延無盡的雪地上,揉著紅腫的眼睛,沖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高聲地告訴他:
“你不要去江 里捕魚,江 里的魚都跑到河里去了!成山鎮長有個漂亮的魚骨就是從河里弄來的!你去河里吧!弄到了魚骨你就回來!”
第二天早晨,旗旗大嬸他們帶著糧食和干草,坐著雪橇去獵熊了。
看過“門第書香遲子建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