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最好的作品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步入文壇以來,遲子建筆耕不輟且始終保持著獨特的審美風格與藝術品格。下面是小編整理的遲子建最好的作品,以供大家閱讀。
遲子建最好的作品:泥 濘
北方的初春是骯臟的,這骯臟當然緣自于我們曾經熱烈贊美過的純潔無瑕的雪。在北方漫長的冬季里,寒冷催生了一場又一場的雪,它們自天庭伸開美麗的觸角,纖柔地飄落到大地上,使整個北方沉淪于一個冰清玉潔的世界中。如果你在飛雪中行進在街頭,看著枝條濡著雪絨的樹,看著教堂屋頂的白雪,看著銀色的無限延伸著的道路,你的內心便會洋溢著一股激情:為著那無與倫比的壯麗或者是蒼涼。
然而春風來了。春風使積雪融化,它們在消融的過程中容顏蒼老、憔悴,仿佛一個即將撒手人寰的老婦人:雪在這時候將它的兩重性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它的美麗依附于寒冷,因而它是一種靜止的美、脆弱的美;當寒冷已經成為西天的落霞,和風麗日映照它們時,它的丑陋才無奈地呈現。
純美之極的事物是沒有的,因而我還是熱愛雪。愛它的美麗、單純,也愛它的脆弱和被迫的消失。當然,更熱愛它們消融時給這大地制造的空前的泥濘。
小巷里泥水遍布;排水溝因為融雪后污水的加入而增大流量,嘩嘩地響;燕子在潮濕的空氣里銜著濕泥在檐下筑巢;雞、鴨、鵝、狗將它們游蕩小巷的爪印帶回主人家的小院,使院子里印滿無數爪形的泥印章,宛如月下松樹龐大的投影;老人在走路時不小心失了手杖,那手杖被拾起時就成了泥手杖;孩子在小巷奔跑嬉鬧時不慎將嘴里含著的糖掉到泥水中了,他便失神地望著那泥水嗚嗚地哭,而窺視到這一幕的孩子的母親卻快意地笑起來……
這是我童年時常常經歷的情景,它的背景是北方的一個小山村,時間當然是泥濘不堪的早春時光了。
我熱愛這種渾然天成的泥濘。泥濘常常使我聯想到俄羅斯這個偉大的民族,羅蒙諾索夫、柴可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蒲寧、普希金就是踏著泥濘一步步朝我們走來的。俄羅斯的藝術洋溢著一股高貴、博大、陰郁、不屈不撓的精神氣息,不能不說與這種春日的泥濘有關。泥濘誕生了跋涉者,它給忍辱負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給苦難者以和平和勇氣?一個偉大的民族需要泥濘的磨礪和鍛煉,它會使人的脊梁永遠不彎,使人在艱難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愛、博大和不可喪失,懂得祖國之于人的真正含義:當我們愛腳下的泥濘時,說明我們已經擁抱了一種精神。
如今在北方的城市所感受到的泥濘已經不像童年時那么深重了:但是在融雪的時節,我走在農貿市場的土路上,仍然能遭遇那種久違的泥濘。泥濘中的廢紙、草屑、爛菜葉、魚的內臟等等雜物若隱若現著,一股腐爛的氣味撲入鼻息。這感覺當然比不得在永遠有綠地環繞的西子湖畔撐一把傘在煙雨淳淳中耽于幻想來得愜意,但它仍然能使我陷入另一種懷想,想起木輪車沉重地輾過它時所濺起的泥珠,想起北方的人民跋涉其中的艱難的背影,想起我們曾有過的苦難和屈辱,我為雙腳仍然能觸摸到它而感到欣慰。
我們不會永遠回頭重溫歷史,我們也不會刻意制造一種泥濘讓它出現在未來的道路上,但是,當我們在被細雨洗刷過的青石板路上走倦了,當我們面對著無邊的落葉茫然不知所措時,當我們的筆面對白紙不再有激情而蒼白無力時,我們是否渴望著在泥濘中跋涉一回為此,我們真應該感謝雪,它誕生了寂靜、單純、一覽無余的美,也誕生了骯臟、使人警醒給人力量的泥濘。因此它是舉世無雙的。
遲子建最好的作品:傷懷之美
要說你看到了什么,而應該說你斂聲屏氣凝神遐思的片刻感受到了什么。那是什么?傷懷之美像寒冷耀目的雪橇一樣無聲地向你滑來,它仿佛來自銀河,因為它帶來了一股天堂的氣息,更確切地說,為人們帶來了自己扼住咽喉的勇氣。
我八歲的時候,還在中國最北的漠河北極村。漫天大雪幾乎封存了我所有的記憶,但那年冬天的漁汛卻依然清晰在目。冬天的漁汛到來時,幾乎家家都徹夜守在江上。人們帶著干糧。火盆、捕魚的工具和廉價的紙煙從一座座木刻楞房屋走出來。一孔孔冰眼冒出乳白的水汽,雪橇旁的干草上堆著已經打上來的各色魚類。一些狗很懂得主人的心理,它們搖頭擺尾地看到上魚量很大,偶爾又有雜魚露出水面時,就在主人摘鉤的一瞬間接了那魚,大口大口地吞嚼起來。對那些名貴的魚,它們素來規規矩矩地忠實于主人,不聞不碰。就在那年漁汛結束的時候,是黃昏時分,云氣低沉,大人們將魚攏在麻袋里,套上雪橇,撤出黑龍江回家了。那是一條漫長的雪道,它在黃昏時分是灰藍色的。大人們抄著袖口跟在雪橇后面慢騰騰地走著,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世界是如此沉靜??斓郊议T口的時候,天忽然落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我眼前的景色一片迷蒙,我所能聽到的只是拉著雪橇的狗的熱氣沼沼的呼吸聲。大人們都消失了,村莊也消失了,我感覺只有狗的呼吸聲和雪花陪伴著我,我有一種要哭的欲望,那便是初始體會到的傷懷之美了。
年齡的增長是加深人自身庸碌行為的一個可怕過程。從那以后,我更多體會到的是城市混沌的煙云。狹窄而流俗的街道、人與人之間的爭吵、背信棄義乃至相互唾棄,那種人、情、景相融為一體的傷懷之美似乎逃之夭夭了?;蛘哒f傷懷之美正在某個角落因為蒙難而掩面哭泣。
一九九一年年底,我終于又在異國他鄉重溫了傷懷之美。那是在日本北海道,我離開札幌后來到了著名的溫泉圣地——登別。在此之前已經領略過層云峽的溫泉之美了。在北海道旅行期間一直大雪紛紛,空氣潮濕清新,景色奇佳。住進依山而起的古色古香的溫泉旅館后,已是黃昏時分了,我洗過澡穿上專為旅人預備的和服到餐廳就餐。席間,問起登別溫泉有何獨到之處時,日本友人風趣地眨眨眼睛說,登別的露天溫泉久負盛名。也就是說,人直接面對著十二月的寒風和天空接受沐浴。我吐了下舌頭,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露天溫泉只在凌晨三時以后才對女人開放。那一夜我輾轉反側,生怕不慎一覺醒來云開日朗而與美失之交臂。凌晨五時我肩搭一條金黃色的浴巾來到溫泉區。以下是我在訪日札記中的一段文字:
溫泉室中靜悄悄的,仍然是濃重的白霧襲來。我脫掉和服,走進霧中,那時我便消失了。天然的膚色與白霧相融為一體。我幾乎是憑著感覺在霧中走動——先拿起噴頭一番淋浴,然后慢慢朝溫泉走去。室內溫泉除我之外還有另外兩人,我進去后就四處尋找露天溫泉的位置。日語不通,無法向那兩位女人求問,看來看去,在溫泉的東方望見一扇門,上寫五個紅色大字:露天大風呂。漢語中的“露天大風” 自不用解釋,只是“呂”字卻讓人有些糊涂。漢語中的“呂”除了做姓氏之外,古代還指用竹管制成的校正樂律的器具,代表一種音律。把這含義的“呂”與“露天大風”聯系起來,便生出了“由風彈奏,由呂校音”的想法。不管如何,我必須挺身而出了。
我走出室內溫泉,走向那扇朝向東方的門。站在門邊就感覺到了寒氣,另外兩位女子驚奇地望著我。試想在隆冬的北海道,去露天溫泉,實在需要點勇氣啊。我猶豫片刻,還是將門推開。這一推我幾乎讓雪花給嚇住了,寒氣和雪花匯合在一起朝我襲來,我身上卻一絲不掛。而我不想再回頭,尤其有人望著我的時候,我是絕不肯退卻的。我朝前走去,將門關上。
我全身的肌膚都在呼吸真正的風、自由的風。池子周圍落滿了雪。我朝溫泉走去,我下去了,慢慢地讓自己成為溫泉的一部分,將手撐開,舒展開四肢。坐在溫泉中,猶如坐在海底的苔蘚上,又滑又溫存,只有頭露出水面。池中只我一人,多安靜啊。天似亮非亮,那天就有些幽藍,雪花朝我襲來,而溫泉里卻暖意融融。池子周圍有幾棵樹,樹上有燈,因而落在樹周圍的雪花是燦爛而華美的。
我想我的筆在這時刻是蒼白的。直到如今,我也無法準確表達當時的心情,只記得不遠處就是一座山,山坡上錯落有致地生長著松樹和柏樹,三股泉水朝下傾瀉,琤琤有聲。中央的泉水較直,而兩側的面積較大,極像個打漁人戴著斗笠站在那。一邊是雪,一邊是泉水,另一邊卻結有冰柱(在水旁的巖石上),這是我所經歷的三個季節的景色,在那里一并看到了。我呼吸著新鮮潮濕而浸滿寒意的空氣,感覺到了空前的空靈。也只有人,才會為一種景色,一種特別的生活經歷而動情。
我所感受到的是什么?是天堂的絕唱?那無與倫比的傷懷之美啊!我以為你已經背棄了我這滿面塵垢的人,沒想到竟在異國他鄉與你驚喜地遭逢,你帶著美遠走天涯后,傷懷的我仍然期待著與你重逢。
去年九月上旬,我意外地因為心動過速和痢疾而病倒了。一個人躺倒在秋高氣爽的時節,傷感而絕望,窗外的陽光再燦爛都覺得是多余的。我盼望有一個機會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在城市里我已經疲憊不堪。九月二十日,大病初愈的我終于踏上了一條豪華船。歷時十天的旅行開始了。省人大的領導考察沿江大通道,加上新華社、《光明日報》的兩位記者和我的一位領導及同事陪同,不過二十人。船是“黑龍江”號,整潔而舒適。我們白天在甲板眺望風景,看銀色水鳥在江面上盤桓,夜晚船泊岸邊,就宿在船上。船到達邊境重鎮撫遠,停留一天后,第二天正午便返航了。那時船正行駛在黑龍江上,岸兩側是兩個國度:中國和俄羅斯。是時俄羅斯正在內亂,但葉利欽很快控制了局面。那是九月二十五日的黃昏,飯后我獨自來到船頭的甲板。秋涼了,風已經很硬了,落日已盡,天邊涌動著轟轟烈烈的火燒云,映紅了半面江水。這時節有一群水鳥忽然出現在船頭不遠處,火燒云使它們成為赤色。它們帶著水汽朝另一岸飛去,我目隨著它們,突然發現它們身上的紅色在瞬間消失了,俄羅斯那岸的天空月白風清,水鳥在那里重現了單純的本色。真是不可思議,一面是灰藍的天空和半輪淡白的月亮,另一側卻是紅霞漫卷。船長在駕駛室發現了我,便用擴音器送出來一憂郁纏綿令人心動的樂曲。我情不自禁地和著樂曲獨自舞蹈起來。我旋轉著,領略著這紅白相間的世界的奇異之美。我長發飄飄,那一時刻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女巫。沒有誰來打擾我,陪伴我舞蹈的,除了如臨仙界的音樂,便是江水、云霓、月亮和無邊無際的風了。傷懷之美在此時突然撞入我的心扉,它使我忘卻了庸俗嘈雜的城市和自身的一切疾病。我多想讓它長駐心中,然而它棲息片刻就如裊裊輕煙一般消失了。
傷懷之美為何能夠打動人心?只因為它浸入了一種宗教情懷。一種神圣的不可侵犯的憂傷之美,是一個帝國的所有黃金和寶石都難以取代的。我相信每一個富有宗教情懷的人都遇見過傷懷之美,而且我也深信那會是人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幾次珍貴片斷,能成為人永久回憶的美。
遲子建最好的作品:落紅蕭蕭為哪般
蕭紅出生時,呼蘭河水是清的。月亮喜歡把垂下的長發,輕輕浸在河里,洗濯它一路走來惹上的塵埃。于是我們在蕭紅的作品中,看到了呼蘭河上搖曳的月光。那樣的月光即使沉重,也帶著股芬芳之氣。蕭紅在香港辭世時,呼蘭河水仍是清的。由于被日軍占領,香港市面上骨灰盒緊缺,端木蕻良不得不去一家古玩店,買了一對素雅的花瓶,替代骨灰盒。這個無奈之舉,在我看來,是冥冥之中蕭紅的暗中訴求。因為蕭紅是一朵盛開了半世的玫瑰,她的靈骨是花泥,回歸花瓶,適得其所。
香港淪陷,為安全計,端木蕻良將蕭紅的骨灰分裝在兩只花瓶中,一只埋在淺水灣,如戴望舒所言,臥聽著“海濤閑話”;另一只埋在戰時臨時醫院,也就是如今的圣士提反女子中學的一棵樹下,仰看著花開花落。
我三月來到香港大學做駐校作家時,北國還是一片蒼茫??磻T了白雪,陡然間滿目綠色,還有點不適應。我用晚飯后漫長的散步,來融入異鄉的春天。
從我暫住的寓所,向南行五六分鐘吧,可看到一個小山坡。來港后的次日黃昏,我無意中散步到此,見到圍欄上懸掛的金字匾額是“圣士提反女子中學”時,心下一驚,難道這就是蕭紅另一半骨灰的埋葬地?難道不期然間,我已與她相逢?
我沒有猜錯,蕭紅就在那里。
蕭紅1911年出生在呼蘭河畔,舊中國的苦難和她個人情感生活的波折,讓她飽嘗艱辛,一生顛沛流離,可她的筆卻始終飽蘸深情,氣貫長虹。蕭紅留下了兩部傳世之作《生死場》和《呼蘭河傳》,前者由魯迅先生作序,后者則是茅盾先生作序。而《生死場》的原名叫《麥場》,標題亦是胡風先生為其改的??梢哉f,蕭紅踏上文壇,與這些泰斗級人物的提攜和激賞是分不開的。不過,蕭紅本來就是一片廣袤而葳蕤的原野,只需那么一點點光,一點點清風,就可以把她照亮,就可以把她滿腹的清香吹拂出來。
蕭紅在情感生活上既幸運又不幸。幸運的是愛慕她的人很多,她也曾有過歡欣和愉悅;不幸的是真正疼她的人很少。她兩度生產,第一個因無力撫養,生下后就送了人;而在武漢的白朗家生下第二個孩子時,蕭紅身邊,卻沒有相伴的愛人,孩子出生不久即夭折。婚姻和生育,于別人是甜蜜和幸福,可對蕭紅來說,卻總是痛苦和悲涼!難怪她的作品,總有一縷擺不脫的憂傷。
蕭紅與蕭軍在東北相戀,在西安分手。他們的分手,使蕭紅一度心灰意冷,她遠赴日本療傷。那期間,她的作品并不多,有影響的,應該是短篇小說《牛車上》。赴日期間,魯迅先生病逝,這使內心灰暗的她,更失卻了一份光明。蕭紅才情的爆發,恰恰是她在香港的時候,那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后歲月?!逗籼m河傳》無疑是蕭紅的絕唱,茅盾先生稱它為“一幅多彩的風景畫,一串凄婉的歌謠”,可謂一語中的。她用這部小說,把故園中春時的花朵和蝴蝶,夏時的火燒云和蟲鳴,秋天的月光和寒霜,冬天的飛雪和麻雀,連同那些苦難辛酸而又不乏優美清麗的人間故事,用一根精巧的繡花針,疏朗有致地繡在一起,為中國現代文學打造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后花園”,生機盎然,經久不衰。
蕭軍、端木蕻良和駱賓基,這幾個與蕭紅的情感生活緊密相連的男人,在蕭紅故去后,彼此責備。蕭紅身處絕境,一盞燈即將耗掉燈油之際,竟天真地幻想著尚武的蕭軍,能夠天外來客一樣飛到香港,讓她脫離苦海。蕭紅臨終前寫下的“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可以說是她對自己凄涼遭遇的血淚控訴!事實是,蕭紅去了,但她的作品留下來了,她用作品獲得了永恒的青春!
我想起了多年以前,追逐著蕭紅足跡的美國著名漢學家葛浩文先生,對我講起他當面指責端木蕻良辜負了蕭紅時,端木突然痛哭失聲。我想無論是葛浩文還是我們這些蕭紅的讀者,聽到這樣的哭聲,都會報之以同情和理解。畢竟,那一代人的情感糾葛,愛與痛,歡欣與悲苦,只有他們自己最清楚。端木蕻良能夠在風燭殘年寫作《曹雪芹》,也許與蕭紅的那句遺言不無關系:“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而且,按照端木蕻良的遺囑,他的另一半骨灰,由夫人鐘耀群帶到了香港,埋葬在圣士提反女校的樹叢中,默默地陪伴著蕭紅。只是歲月滄桑,蕭紅那一抔靈骨的確切埋葬地,沒人說得清了。只知道她還在那個園子里,在花間樹下,在落潮聲里。
蕭紅在淺水灣的墓,已經遷移到廣州銀河公墓,而她在呼蘭河畔的墓,埋的不過是端木蕻良珍存下來的她的一縷青絲而已。一個人的青絲,若附著在人體之上,歲月的霜雪和枯竭的心血,會將它逐漸染白;而脫離了人體的青絲,不管經歷怎樣的凄風苦雨,依然會像嬰孩的眼睛一樣,烏黑閃亮。
圣士提反女子中學規模不大,但歷史悠久,據說范徐麗泰和吳君如就畢業自這里。它管理極嚴,平素總是大門緊鎖。有一天放學時分,趁學生們出來的一瞬,我混進門里。然而一進去,就被眼尖的門房發現,將我攔住。我向她申明來意,她和善地告訴我,蕭紅的靈骨確實在園內,只是具體方位他們也不知道。如果我想進園憑吊,需要與校方溝通。她取來一張便條,把聯系人的電話給了我。我悵惘地出園的一瞬,忽聞一陣琴聲。循聲而望,那座古樸的米黃色小樓的二層,正有一位梳短發的女孩,傾著身子,動情地拉著小提琴。窗里的琴聲和窗外的鳥鳴呼應著,讓我分不清鳥鳴是因琴聲而起呢,還是琴聲因鳥鳴才如泣如訴。
我沒有撥那個電話。在我想來,既然蕭紅就在園內,我可以在與她一欄之隔的城西公園與她默然相望。圣士提反,是首位為____殉難的教徒,他是被異教徒用石塊砸死的。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女校,有一股說不出的悲壯,更有一股說不出的圣潔。其實蕭紅也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只不過她信奉的教是文學,并且也是為它而殉難。她在文學史上的光華,與圣士提反在基督____上的光華一樣,永遠不會泯滅。
清明節的那天,香港煙雨蒙蒙。黃昏時分,我啟開一瓶紅酒,提著它去圣士提反女子中學,祭奠蕭紅。我本想帶一束鮮花的,可蕭紅在園內四季有鮮花可賞,那紅的扶桑和石榴,紫色的三角梅和白色的百合,都在如火如荼地盛開著。蕭紅是黑龍江人,那里的嚴寒和長夜,使她跟當地人一樣,喜歡飲酒吸煙。我多想撒一瓶呼蘭河畔生產的白酒給她呀,可是遍尋附近的超市,沒有買到故鄉的酒。我只能以我偏愛的紅酒來代替了。
復活節連著清明,香港的市民都在休長假,圣士提反女校靜悄悄的。我在列堤頓道,隔著欄桿,搜尋園內可以撒酒的樹。校園里的矮株植物,有葉片黃綠相間的蒲葵,有油綠的魚尾葵,還有剛打了骨朵的米子蘭。我把它們輕輕掠過,因為它們顯然年輕,而蕭紅已經去世68年了。最終,我選擇了兩棵大樹,它們看上去年過百歲,而且與欄桿相距半米,適合我撒酒。一株是高大的石榴樹,一棵則是冠蓋入云、枝干遒勁的榕樹。鐵欄桿的縫隙,剛好容我伸進手臂。我舉著紅酒,慢慢將它送進去,默念著蕭紅的名字,一半撒在石榴樹下,另一半撒在樹身如水泥澆筑的大榕樹下。紅酒漸漸流向樹根,滲透到泥土之中。它留下的妖嬈的暗紅的濕痕,仿佛月亮中桂樹的影子,隱隱約約,迷迷離離。
撒完紅酒,我來到圣士提反女校旁的城西公園。一雙黑色的有金黃斑點的蝴蝶,在棕櫚樹間相互追逐,它們看上去是那么的快樂;而六角亭下的石凳上,坐著一個膚色黝黑的女孩,她舉著小鏡子,靜靜地涂著口紅。也許,她正要趕赴一場重要的約會。如今的香港,再不像蕭紅所在之時那般的碧海藍天了,從我居所望見的維多利亞港和它背后的遠山,十有七八是被濃重的煙靄籠罩著。大海這只明凈的眼,仿佛患上了白內障。而圣士提反女校周圍,亦被幢幢高樓擠壓著。蕭紅安息之處,也就成了繁華喧鬧都市中深藏的一塊碧玉。不過,這里還是有她喜歡的蝴蝶,有花朵,有不知名的鳥兒來夜夜歌唱。作為黑龍江人,我們一直熱切盼望著能把蕭紅在廣州的墓,遷回故鄉,可是如今的呼蘭河幾近干涸,再無清澈可言,你看不到水面的好月光,更看不到放河燈的情景了。我想蕭紅一生歷經風寒,她的靈骨能留在溫暖之地,落地生根,于花城看花,在香港與拉琴的女生和涂紅唇的少女為鄰,也是幸事。更何況,蕭紅臨終有言,她最想埋葬在魯迅先生的身旁。
走出城西公園,我踏上了圣士提反女校外的另一條路——柏道。暮色漸深,清明離我們也就越來越遠了。走著走著,我忽然感覺頭頂被什么輕撫了一下,跟著,一樣東西飄落在地。原來從女校花園欄桿頂端自由伸出的扶桑枝條,送下來一朵扶?;?。沒有風,也沒有鳥的蹬踏,但看那朵艷紅的扶桑,正在盛時,沒有理由凋零。我不知道,它為何而落??墒怯趾伪靥骄恳欢浠ù孤涞木売赡?我拾起那朵柔軟而濃艷的扶桑,帶回寓所,放在枕畔,和它一起做星星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