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現代詩和散文《烏蘭托婭的話》
冰心曾入讀協和女子大學理科,開始向往成為醫生,后受“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的影響,轉文學系學習,曾被選為學生會文書,投身學生運動,并因此參加北京女學界聯合會宣傳股的工作。小編這里為大家帶來冰心的現代詩和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烏蘭托婭的話》
“老師,我臉上的眼淚,不是疼痛的眼淚;我身上的汗水,也不是勞累的汗水!這是從激動和興奮的心里流出來的淚和汗呵!
“老師,我的腿已經不酸不疼了。阿伊古麗和次仁卓瑪已經替我揉搓了半天了。她們看見我的腳抬得更高了,都高興得不得了。她們剛走……
“您若是一定還要替我揉搓,那就趁這個時候,讓我對您講講我自己的故事吧!
“我生在青海海西州的格爾木縣,是一個牧場的蒙族干部的女兒。父親是轉業軍人。母親也在牧場工作。他倆都被評為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我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家庭里長大,就像是碧綠草原上,在光天化日之下欣欣向榮的一棵小樹,知道的只是快樂和幸福。我從我的雙目失明的祖母那里,聽到過父親的苦難家史:什么父親給青海軍閥馬步芳家當長工,拚死拚活地干,還是吃不飽穿不暖呀;大叔叔被馬拖死,二叔叔餓死呀。老祖母說到這里,總是涕淚交流。我想,老人們在一起,總愛談著悲慘的往事,然后又喜笑顏開地感謝毛主席,感謝共產黨,給了他們以幸福的生活。我想:事情過去了,雨過天晴了,還總提它做什么呢?
“我十一歲的那年,媽媽帶我去看電影,那天的影片是《白毛女》。從電影院出來,我只覺得媽媽拉著我的那雙手,冰涼,震顫!我驚奇地抬頭,看見媽媽的臉上掛滿了淚珠。回到家來,她一語不發,輕輕地把門掩上,把我摟在身邊,顫聲地說:‘孩子,你看了漢族姑娘喜兒的悲慘故事吧?那就是媽媽小時候的經歷呵!’說著她指著左手背上那一條很深的傷疤,說,‘你是在蜜水里長大的,媽媽從來不對你講那些傷心的事情,今天,媽媽忍不住了!’這時,她哭了,我驚惶地上去緊緊地摟住她,又掏出手絹來,替她擦了眼淚。媽媽安靜了下來,就慢慢地對我述說了她的故事:她從小就沒有了父親,我姥姥帶著四個孩子,給牧主做工,根本沒法子過活,我姥姥就把大兒子送給人家當養子,大女兒賣給一個牧主當奴隸,我的那個小姨,就在國民黨軍閥挑撥新疆和青海的少數民族互相殘殺的時候,失散了。最后只剩下我姥姥和媽媽兩人,靠討飯過活。不久,我姥姥連病帶餓也死去了,媽媽只好單身獨自替牧主放羊……在一個大風雷的傍晚,媽媽好不容易從漫荒野地里把幾百只羊趕了回來,牧主數來數去,發現短了一只,他一邊罵一邊用鞭子抽我媽媽,還從火塘里抽出通紅的火鉗,朝媽媽頭上打來,媽媽用手一擋,只聽得哧喇一聲,手上一大片皮肉被火鉗夾走了,鮮血順著手指一行一行地往下流!牧主還逼著媽媽在黑漫漫的風雪之夜,出去把那只羊找回來。這夜,媽媽咬著牙,懷著滿腔的憤恨,直奔到昆侖山里……媽媽想寧可凍死餓死、讓野獸咬死,再也不回到那人間的地獄里去了。以后的三年中,媽媽就過著像影片上漢族姑娘喜兒那樣的悲慘生活,白天在山上奔走,夜晚在崖洞里棲身……說到這里,媽媽又哭了,說:‘喜兒比我幸運,她還可以拿娘娘廟里的供品充饑,而我呢,吃的只是野果和砸碎了的獸骨,披的是死獸身上剝下來的皮毛呵!’就這樣直到青海解放那一年,我的那個送給人當養子的舅舅,才領著人民解放軍——其中也有我爸爸——從山洞里把她帶了回來……這時,媽媽緊緊地摟著我說:‘孩子,咱們今天的幸福日子,都是黨和毛主席給的,你可千萬千萬不能忘記呵!’
“去年我被送到北京中央民族學院藝術系學習了。離家前夕,我的爸爸媽媽又再三囑咐我,說:‘你能到北京毛主席身邊學習,是我們政治上的光榮,生活上的幸福。這是黨和毛主席給我們貧下中農子女上學的權利。你一定要聽毛主席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我從小就喜歡舞蹈,在學校里就參加了業余文藝宣傳隊。到了學院,我就報上了藝術系的舞蹈專業。上課以后,我漸漸感到舞蹈的基本功訓練對我是十分吃力的。在一班十幾個同學中,我的年紀是比較大的。在練基本功時,先練的是拔腿下腰,同學們都能扶著桿子,把腿抬得高高的,而我卻怎么也抬不高;同學們都能把身體向后彎成柔美的弓形,而我呢,一滴一滴的汗珠砸在地板上,身子還是彎不下去!老師說我的力量還不夠,規格還不好,還要在軟度上多下功夫。我從練功場出來,拖著酸痛的四肢,困頓地走回宿舍,越想越灰心。這正是人家說的,年紀大些了,骨頭硬了,學舞蹈不行了,我還是改專業吧!
“我就這樣有氣無力地、毫無信心地練著基本功。老師和同學都替我著急。我的朝鮮族金老師再三地同我說,‘你感到吃力,主要是你顧慮太多,思想不集中。你應當配合自己的思想斗爭來解放你的外形!人的骨頭都是硬的,有誰的骨頭生來就是軟的呢?’我的維族同學阿伊古麗和藏族同學次仁卓瑪,都自愿地和我結成互助組,幫助我練功。
“半個月以前,我們全班去看了舞劇《白毛女》。在觀劇的幾個小時之中,我感到了空前的情感上的激蕩!幾年前媽媽對我哭訴的往事,閃電般重現在我的眼前。那位扮演喜兒的演員,通過湛深健美的舞蹈藝術,以她的一仰首、一轉身、一舉足的文藝語言,深刻有力地表達出劇中人的痛苦與仇恨,快樂和幸福!我凝神地看著,先是悲憤得手足冰冷,終而興奮得熱血沸騰!從劇場出來,我挺一挺腰,長吁了一口氣,偉大領袖毛主席對文藝工作者的莊嚴號召,在我的耳邊震響了起來:‘革命的文藝,應當根據實際生活創造出各種各樣的人物來,幫助群眾推動歷史的前進。’這時,我感到了身上擔子的份量!金老師不是說過嗎?我應當配合自己的思想斗爭,來解放自己的外形。我一定要學好舞蹈藝術,用這有力的武器,來團結人民,教育人民,同心同德地同階級敵人作斗爭,來保衛黨和毛主席為我們締造的社會主義紅色江山!
“我回到學院,就悄悄地一直走進練功場,在燈光下又練開了基本功。
“這半個月來,我進步得飛快,老師和同學們都驚奇歡喜得了不得!您看,我的腳抬得夠高了吧?我的腰下得夠低的吧?但是我一定還要勤學苦練下去!
“對,今晚上我不再練了,您放心走吧,謝謝您,老師,再見!”
《鄉愁》
——示HH女士
我們都是小孩子,
偶然在海舟上遇見了。
談笑的資料窮了之后,
索然的對坐,
無言的各起了鄉愁。
記否十五之夜,
滿月的銀光
射在無邊的海上。
琴弦徐徐的撥動了
生澀的不動人的調子,
天風里,
居然引起了無限的凄哀?
記否十七之夜,
濃霧塞窗,
冷寂無聊。
角兒里相挨的坐著——
不干己的悲劇之一幕,
曼聲低誦的時候,
竟引起你清淚沾裳?
“你們真是小孩子,
已行至此,
何如作壯語?”
我的朋友!
前途只閃爍著不定的星光,
后顧卻望見了飄揚的愛幟。
為著故鄉,
我們原只是小孩子!
不能作壯語,
不忍作壯語,
也不肯作壯語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太平洋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