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現(xiàn)代詩和散文《還鄉(xiāng)雜記》
冰心“五四”時期的創(chuàng)作楊劍龍被譽為“偉大的謳歌‘愛’的作家”的冰心,她的創(chuàng)作十分明顯地受到了影響。小編這里為大家?guī)肀牡默F(xiàn)代詩和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還鄉(xiāng)雜記》
親愛的小朋友:
去年冬天,我回到我的故鄉(xiāng)——福建——去了一個多月。這個丘陵地帶,背山臨海的美麗雄偉的省份,面對著金門臺灣,屹立在國防的最前線上。居住在這一片最激昂、最警覺的土地上的一千三百萬人民,卻在沉著地,靜默地,流著血汗,低頭苦干。他們劈山,他們填海,他們正在為解放臺灣,鞏固國防,建設(shè)著史無前例的偉大艱巨的工程。他們在深山密林之中修著鐵路,修著水庫,修著工廠,修著發(fā)電站……他們在湖邊山上,蓋著工人療養(yǎng)所,蓋著博物館,蓋著少年宮……不斷的警報的笛聲,和敵人的炮火,并沒有打亂他們的日程和計劃,他們和祖國各個角落的億萬人民,在同一脈搏之中,并肩齊步地進行著社會主義建設(shè)和社會主義改造!
我在故鄉(xiāng)所見所聞的一切,都使我驚奇,使我驕傲,使我興奮,使我快樂,使我想大聲歌唱,使我想抓住每一個人,激動而又輕悄地對他說:“朋友,你們知道不?雖然報紙上很少宣傳,人們口中也不輕易述說,但是,我的故鄉(xiāng),福建的那些聰明勇敢的人民,正在為解放臺灣,和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做著許許多多你們所想象不到的偉大的工作!你們等著吧,總有一天,這些奇跡,會顯現(xiàn)在大家的面前,引起億萬人的歡呼和頌贊!”
親愛的小朋友,我若不能抓住每一個人,至少我愿意把現(xiàn)在可以對你們說的,和你們會感到興趣的事情,向你們報告一些。讓我先從我們的旅程說起吧。
從北京到福州
那是一九五五年的十一月中旬,北京已經(jīng)是樹葉黃落,朔風颼颼的了。我們坐著火車從北到南,穿過六個省份,就是:河北、山東、安徽、江蘇、浙江、江西,一路上越走越暖。到了江西省的上饒,我們換坐汽車,在黎明的微雨中,上了紫雞嶺,直到分水關(guān);這個山頭,是江西和福建交界的地方,從這時起,我就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了!
我的父母都是福建人,但是我的一生中,只到福建去了一次,那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了,而且走的是水路。那時我從山東的渤海,走進福建的閩江,覺得江水實在比海水安靜溫柔得多!我曾在一首短詩中,提到那時的情景:
清曉的江頭
白霧蒙蒙;
是江南天氣,
雨兒來了——
我只知道有蔚藍的海,
卻原來還有碧綠的江。
這是我父母之鄉(xiāng)!
這次我走的是山路。我心里滿懷著童年溫暖的回憶,在萬山叢沓之中,仔細地欣賞我的“父母之鄉(xiāng)”。多么高秀的山嶺,多么青蔥的樹林,多么平坦的公路!人家都說這是全國最好最美麗的一條公路,它是細細的紅土鋪成的,光滑如拭,纖塵不生。這條路長達一千華里,在崇山峻嶺,深樹密林之中,蜿蜒起伏,像一條鮮紅的血管,把福建同祖國的心臟,緊緊地聯(lián)系了起來。車輪沙沙地輕響,從我們眼前掠過一座一座的高峰。濃郁的森林,深綠的帳幕一般,把我們圍蓋起來。山澗里流下潺潺的泉水。山谷里還有彎彎的一層一層很仄的梯田,我們的勤勞勇敢的人民,是不肯荒蕪祖國的一寸可耕的土地的。
路上不斷地看見養(yǎng)路的男女民工,有的用錘子敲著石塊,有的用大竹帚掃著細沙,還有些小孩子坐立在母親的身旁,笑嘻嘻地揀著石子,采著野花。對面還不斷地駛來一趟一趟的大卡車,車前橫掛著“安全行車××萬公里”的紅布標語。這條公路,這條鮮紅的血管,就是靠著我們可愛可敬的民工們和司機們,把它保持連貫起來的。他們堅持著使它無阻的暢流,日日夜夜,輸送著新鮮的血液,到國防的最前線上去!
在祖國北方住久了的人,尤其是從冬天蒼黃無際的平原,登上青翠插云的高山,總有說不盡的新鮮愉快的感覺。我們翻過了勝長嶺、大夫嶺、籌嶺三座險峻的山,其中尤以籌嶺為最高,有一千二百四十六公尺。一路上山回路轉(zhuǎn),使我想起了古人的名句:“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因為山陡,所以在山路轉(zhuǎn)折的時候,仿佛眼前的山壁迎面壓來;因為山高,所以云霧都在馬前車前擁來擁去。沒有在高山上旅行過的人,是很難體會出這兩句詩的妙處的。
這森林里大棵合抱的樹,除了松柏以外,我都說不上名字來。但是內(nèi)中總該有楓樹吧,這時在南國也是冬天,所以在萬綠叢中,也不時露出一兩棵鮮艷的紅葉樹,掩映得分外鮮明。潤濕的山壁上,雜亂地開放著各色的野花,嫩黃深紫,點綴如畫!
過了古田,又翻過三座較低的山嶺,一路與江水同行。福建的農(nóng)村,都是白墻黑瓦,溪流邊停著水車。村邊路邊,都是一叢叢的荔枝樹、龍眼樹、橄欖樹和橘子樹。這正是橘子黃熟的時候,樹上好像掛著一顆顆的金球,橙黃一片,十分耀眼。
走過白沙,江面寬闊,遠山淡綠,白蒙蒙的江上,漁帆點點,是旅途中最美麗的一段。過此已將近福州城市,路上走著絡(luò)繹不絕的挑著菜擔的赤腳的農(nóng)村婦女,她們扁擔上系著彩色的絨衣,一路上彼此說笑,健步如飛。看見她們,我心頭又涌起親切的自豪的感覺!福建婦女,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上從前就是全國聞名的,特別是閩南、閩西和福州市郊等地區(qū),許多婦女,一貫地參加農(nóng)業(yè)主要勞動。解放后,封建的枷鎖被打開了,婦女的生產(chǎn)熱情更加高漲,現(xiàn)在,在農(nóng)業(yè)合作社里,婦女的勞動,成為保證生產(chǎn)的決定力量。
進到福州市,正是微雨初晴,從前的灰色的城墻不見了,貫穿城內(nèi)的河道也不見了,仄仄的石板路也不見了。眼前涌現(xiàn)的卻是寬闊的馬路,高大的樓房,整齊的商店。這一天正是星期日,路上潮水似地,涌著來來往往、攜兒帶女的歡笑的人群。公共汽車上,也是載著滿滿的人。
福州本是個有山有水有溫泉的城市,而且是四季綠葉不落,繁花不斷。外賓來到,都驚奇地夸贊福州是一座花園。
少年造船廠
我和福州小朋友的第一次接觸,就是在十一月二十五日下午,我參加了福州航管局職工子弟小學的少年造船廠的開工典禮。
小朋友知道我素來對于水上的一切,都感到莫大的興趣,尤其是聽到小朋友們自己要成立一個造船廠的時候,我就急欲參觀一下。那天我從閩江南岸趕了回來,到了航管局子弟小學門前,已看見門口懸旗結(jié)彩,小朋友們穿著雪白的襯衣,系著鮮紅的領(lǐng)巾,穿梭般進進出出。門口廣場上還有許多小同學,在拉著圈兒跳舞唱歌。在喜氣盈盈之中,我們走進會場坐下。會場后座,已擠滿了客人,壁上貼著許多標語:如“努力學習父兄的造船先進經(jīng)驗”,“學好本領(lǐng)承繼父兄的偉大事業(yè)”,等等。
儀式開始了,鼓號響起,四十五個“小工人”整隊入場,坐在會場的前邊位上,個個精神煥發(fā),小臉上閃著興奮的光輝。航管局長和他們的總工程師林世華同志發(fā)言以后,有福州市少年之家的紅領(lǐng)巾向他們獻禮,本校的小同學向他們獻花。以下就是最緊張的階段:少年造船廠的小廠長,宣布造船廠的成立。笑容滿面的校長,走上前來,宣讀了學校向造船廠定貨的訂單。我聽著吃了一驚!計有:大輪船一艘,脫胎輪船一艘,小渡船三艘,拖駁船二十艘(第一批四艘,第二批十六艘),要求在十二月二十五日以前交貨。這時小廠長又起來宣讀了工作規(guī)則,小工人們個個摩拳擦掌,相視而笑。臺后,工廠車間的大門徐徐推開,小工人們紛紛站起,一擁而入,我們也趕緊跟著進去。這里是木工、竹工和紙工的車間,材料和工具都已齊齊整整地放在一旁。小工人們極其熟練地拿起斧子、錘子、刀子、剪子,在長桌旁和長椅上,緊張地操作起來。我匆匆地環(huán)視一周,就拉著他們的總輔導(dǎo)員和總工程師,到樓上機工車間隔壁的教室里去談話。
隔壁車間的突突的汽機聲中,輔導(dǎo)員對我大聲地談到:這個小學里同學的父兄,多半是閩江上的水上人民,解放以前,一直受著反動統(tǒng)治階級的歧視。他們不但沒有讀書識字的機會,連上岸居住也不被許可,只能以打魚操舟為業(yè)。解放后,他們翻身了,在陸地上安了家,土改中分到田地,子女們也入了學校。他們自己有的種著園地,有的仍舊做著水上船上的工作。職工小學的同學們,對于自己父兄的業(yè)務(wù),是十分熟悉而且熱愛的;在少先隊活動的時候,他們參觀了航管局的船舶修造廠;聽到了全省工業(yè)勞動模范,航管局設(shè)計員林世華叔叔的報告——講到他自己二十五年水上的駕駛經(jīng)驗——之后,他們的熱情更加高漲了,先是在每星期一次的工藝創(chuàng)作時間內(nèi),組織了造船小組。這規(guī)模遠不能使他們滿足,終于在少先隊、學校和父兄們的熱烈?guī)椭拢@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少年造船廠,在今天正式成立了!
這小工廠的組織:有正副廠長、木工、機工、竹工、紙工四個車間,另外還有材料股和事務(wù)股,總工程師就聘請了林世華同志擔任。這位文靜和藹,口銜煙斗,看去就像大學教授的設(shè)計員,自己就是水上人民。二十余年來的辛苦經(jīng)歷,和解放后感激奮發(fā)的心情,使得他更熱愛自己的事業(yè),他要把自己的發(fā)明,自己的全副本領(lǐng),傳授給生龍活虎般的水上人民的下一代!
談話未了,一小時已經(jīng)過去,工廠放工了。我們又趕緊下樓看時,工廠門前的大桌子上,擺滿了這一小時的成績,四圍站滿了鼓掌的來賓。原來在開工的第一天,各車間已經(jīng)超額完成任務(wù),幾只船身已經(jīng)刳好,其他的紙坯、竹篷等也已陳列了出來。我立刻放了心,照這樣工作下去,十二月二十五日以前的第一批交貨,是不成問題的了!
三個星期以后,我還沒有離開福建,就聽說這少年造船廠又擴充了。工人數(shù)目加到一百以上,還添了一個帆工車間,這車間里完全是小女工。
我常常憶念著這一個工廠。前些日子我看到了蘇聯(lián)影片《茹爾賓一家》,我就極其親切地想起了這少年造船廠的小工人和他們的家長們。小工人!好好地學習,好好地工作吧,將來閩江上,東海上,太平洋上……乘風破浪,巍然來去的莊嚴美麗的船舶,將是你們熟練靈活的雙手修造出來的!
《再 寫 蕭 乾》
我在李輝寫的《浪跡人生——蕭乾傳》的序上,寫過蕭乾,寫后覺得意猶未盡。他和巴金都是我最疼愛的老弟。文藻和我最欣賞巴金之處,是他的用情十分嚴肅而專一。蕭乾卻是一輩子結(jié)、結(jié)、離、離,折騰了多少次,但是我們卻是憐憫(如果允許,我說“憐憫”)他,原諒他,而且了解他。
蕭乾是個遺腹子,一生辛苦的母親又在他七歲時棄他而逝。他從小就沒有像我們似地,享過天倫之樂,他從小就渴望著“愛”,他心靈深處有流不盡的涌泉般熱烈的“愛”,到處尋求發(fā)泄,所以在少年時期就有早戀的事,他都告訴我了。
他從會寫字起,就用文字來傾瀉他對一切的愛,他熱愛他出生地的北京,北京的音、色、香、味,北京的一切都從他筆下跳躍了出來,一只小小的北京的昆蟲,也能引起他寫出幾萬字的文章!
他一生孤獨,一生辛苦,一生飄泊,步入老年的他——我可愛的小弟弟,終于走上他一生最安定最快樂的生命道路。他定居在他熱愛的北京,做上了他熟悉的文史工作,最稱心如意的還是他終于有了一位多才多藝的終身伴侶。他們志同道合,心投意合,他那一顆熾熱飄泊的心,終于有了一個最溫馨、最妥適的安頓地方。他的寫作精力更加旺盛了!怪不得在我每天收到的種種書刊上都有他的文章!昨天我收到一本《香港文學》,沒想到那上面也有一篇他寫巴金的長文。小老弟,你真是老當益壯!你把精力勻給我一點好不好?我從“五四”后寫到現(xiàn)在,只落得勉強寫一篇篇的“千字文”!
1991年9月13日濃陰之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