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現代詩和散文《日本紀行》
冰心寫現代詩和散文的時候,常常用機敏的目光,去觀察社會,審視人生。小編這里為大家帶來冰心的現代詩和散文,希望大家喜歡。
《日本紀行》
太平洋上的水平靖得很,碧綠得很,從機窗中下望,竟然看得見水面的泡沫和漣漪。
離開日本三四年了,在祖國和平興奮的日子里,我常常惦念著在艱苦的環境里為和平、自由而斗爭的日本人民。這次因為參加了禁止原子彈和氫彈世界大會的中國代表團,能夠重到日本,去赴世界性的大會,并慰問遭受原子彈災害的日本人民,我的快樂興奮的心情,是無法描述的。
好容易在海面上看到了青青的陸地。過不多時,羽田飛機場就轉入眼底,高橋上站滿了歡迎的群眾,舉著大大小小的各色的歡迎的旗幟,內中有幾十面五星紅旗,那是熱愛祖國的華僑們,正和日本朋友們在一起,熱烈地在等待著我們了。
我們穿過兩旁鼓掌歡呼的擁擠的群眾,進入機場的大廳,一路瞥見了許多熟識的興奮的臉,雖然只是匆匆的握手和擁抱,我們也還插進一兩句極親切的“寒暄”。
好容易站定了,我們兩臂間都抱著花束的“山”,從花隙里望著在致歡迎詞的禁止原子彈和氫彈世界大會日本籌備會的代表。他滿面笑容地說:中國代表團終于到達了,這是人民的勝利,這個勝利對于這次大會,可說是一個最大的禮物。
劉寧一同志致了答詞。接著,我們便被簇擁著上了汽車,在暮色蒼茫中,開往東京……
此后的十八日中,我們就沉浸在日本人民的熱烈的友情里,他們陪伴著我們,旅行、開會、參觀、訪問、游覽……
我們的路程是從東京經福岡到長崎,參加了長崎大會;從長崎到云仙溫泉,經島原、大牟田、福岡,到了大阪,又參加關西大會;再從大阪,經橫濱到鐮倉,參加了鐮倉大會。最后回到東京參加東京大會。會后從東京出發,赴大阪、巖國到廣島訪問;從廣島路過大阪重新回到東京,中間還游覽了箱根等處。
在我們頻繁的過往之中,無論是機場、車站、碼頭,總是擠滿了熱情的群眾,獻花、獻禮,要我們談話、喝茶,就是半個鐘頭時間的逗留,也要開一個短短的歡迎會,他們臂挽著臂環圍著我們,唱著《不準再投原子彈》和《東京——北京》之歌。從島原出發,短短幾小時的水程,我們和碼頭上的送別者還互相拋出無數彩色的紙帶,牽挽不釋。在大牟田碼頭上,歡迎者的小汽船開出很遠來迎接我們。在大牟田和福岡,我們的汽車前面,都有廣播的汽車前導,路上行人和路旁商店的店員們,都向我們歡呼致意,就是很小的、停留極暫的車站,如同久留米、小田原,也有歡迎、獻花、唱歌、從車窗外拉住我們的手、跟著火車跑出好遠的群眾。
這一切都說明了,在艱苦中為和平而斗爭的日本人民,是如何地珍視中國人民的友誼,尤其是在禁止原子彈和氫彈運動這道保衛和平的陣線上,中國人民對他們的支持和援助,使他們得到極大的安慰和鼓舞。他們知道和他們隔海居住的、六萬萬熱情勇敢、愛好和平的中國人民,是保衛和平的一支強大力量。
長崎的“禁止原子彈和氫彈世界大會”是我們參加的第一個大會。那是一個炎熱的夜晚,燈光下望去,臺下坐滿了興奮而靜默的群眾,前排右角坐著幾位傷痕滿面的男女,那是原子彈受害者的代表。在主席、和各國代表們講了話以后,他們也站到臺前來講話,在悲憤沉痛的聲調里,控訴了他們自己身受的慘痛深刻的經歷。這時,臺下群眾從慘然的回憶中,激昂起來了,積了十年的怨憤,今天聽到了控訴譴責的聲音,這種心情,是悲傷而憤怒的。各國代表們熱情懇摯的發言,更給了他們以新的勇氣和希望,使他們更體會到他們不是孤獨無援的受苦受難的“平民”,乃是世界保衛和平的強大隊伍中的一支分隊。因著自己深刻慘痛的體驗,他們將永遠勇敢地高舉著和平的旗幟。唱著《不準再投原子彈》的歌,成為保衛和平的強大隊伍中的尖兵。
襟山帶海的美麗的長崎市,和我國的上海隔水相望。長崎的朋友親切地告訴我們說,長崎居民提到上海的時候都非常熟悉。十年前的三月九日上午十一時零二分,在炎暑的晴空,兩架美國的B—29型轟炸機從東北方飛入,投下了第二顆在日本爆炸的原子彈,這座三百八十年來稱為美麗的古都長崎,頓時成了火海!
十年來日本勞動人民在廢墟上不住的清除、整理、建造,也還未曾消除這深重的傷痕。我們從早晨出發,慰問了原子彈受害者以后,曾到復興的市區上巡禮:我們登上國際文化會館(即“原爆資料館”)的高樓,四周眺望,受炸的中心區現在已建成國際和平公園,陽光下遠遠看見“和平紀念像”,他雙目微閉,右臂指天,表示指斥萬惡的原子彈,左臂平伸,作推進和平的姿勢。這座白色涂裝的青銅男子裸體像,有九點八公尺高,是雕塑家北村西望的創作。
公園里矮小的樹木,稀疏的青草,和天邊濃綠的山色,形成一個荒涼的對照。
資料館里陳列的原子彈毀壞殺傷的種種相片和表格,周覽之后,使我們切齒痛恨原子狂人的不可饒恕的罪惡!在這大規模屠殺的原子武器爆炸之下,長崎市民死者有七萬五千多人,傷者也有七萬四千多人,其中大部分是老幼婦孺。這種極端野蠻的破壞國際法的作戰方法,是對全人類的挑戰!我們決不能容忍這種肆無忌憚的殘暴行為。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民攜起手來,挺起胸來,堅決禁止原子彈和氫彈,已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了!
這陳列館里擺滿了被毀壞了的寶貴的文物,缺頭的佛像、無身的基督像、斷碣、殘碑……至于被炸毀的學校、醫院建筑,在相片上所顯示的是高聳的斷壁、扭曲的鋼筋、焦禿的樹木、遍地的瓦礫,在這一切之下,就是無數死傷的人!
十年前的血淚并沒有流盡,在這里到處還可以看見血和淚的涓涓的流跡!因為我們在長崎慰問的是我們初次接觸到的原子彈受害者,我們的印象也特別的深。二十六歲的渡邊千惠子,十年前她正是“二八芳齡”的少女,被炸受傷后,她半身癱瘓了,三千六百五十晝夜里,她在一角床榻上,幽咽地度過了青春。她的母親跪坐在她旁邊,當我們和病人道別的時候,她母親過來緊緊拉住我們的手,痛哭失聲!她的兩個兒子是在原子彈轟炸下犧牲的,十年來她忍淚吞聲守著這不能行動的痛苦的愛女,過著悠長的黑暗的年月。代表們對她們慰問鼓舞的言詞,沖散了密集她心頭的烏云,她知道在她周圍有億萬的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民,同情她們,關切她們,而且決不讓這曾使她們受盡苦難的原子彈,再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爆炸!
我們在長崎大學附屬醫院,還慰問了過去是開肉店的森秀雄先生。他至今仍患著皮下出血。他有一妻三子,十年來沒有得到救濟,因著自己的治病和一家的生活,已是典當俱空。如今因為醫院里把他作為病例,才能得到治療,談到這里,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慘淡的笑容。應該說,我們所接觸到的,還算是幸運的受害者,在這十年里,不知有多少受害者,在流離窮困之中,無告地默默死去,這一筆巨大的血債,一定要原子狂人來償還的!
大阪的關西大會是我們參加的第二個禁止原子彈和氫彈世界大會。在這會上,我們又見到了從長崎和廣島來的幾十位原子彈受害者的代表。在各國的代表們發言之前,他們魚貫地走上臺來,雙目失明的、行動不靈的、臉上臂上布滿了瘢痕的,大部分都是婦女,有的還懷抱著吃奶的嬰兒。她們向來自世界各國的代表們,提出了激憤沉痛的對于使用原子武器的狂人們的控訴;對于世界人民的關切和同情,更表達了衷心的安慰和感謝,因著她們身受的深刻的痛苦,他們堅決要求“不準再投原子彈”!
這些泣不成聲的憤怒的控訴,使坐在臺上的代表們,感覺到真真切切的生理上的痛苦!我們的責任是重大的,我們必須把壓抑了十年的慘無天日的真情實況,揭露在世界人民的面前,再次喚起人們的正義感,團結起來,堅決反對原子武器,迫使那些與和平為敵的好戰分子們永遠停止那一套卑鄙無恥的威脅和恫嚇!
在日本各地的禁止原子彈和氫彈世界大會中,我們還看到日本固有的優美的藝術的表現。我們在關西大會的第二部節目里,看到了日本的古典藝術,如同七世紀的舞樂“昆侖八仙”,是由奈良的舞蹈家表演的,據說這是從中國傳來的昆侖山上的鶴舞。舞者戴著綠色帶喙的面具,穿著紅色繡著鯉魚和魚網的舞衣。伴舞的樂器是古色古香的笛和鼓,舞態和樂音都極其緩慢而悠揚。還有十四世紀的“狂言”趣劇“蛸”和描寫離人思歸的上方舞。日本著名的箏曲是由菊田正明合奏團演奏的,臺上擺著十幾個長箏,丁當拉雜,十分悅耳。底下還有“舞踴”和“人形凈琉璃”(傀儡劇),我因為有別的約會,沒有看到,真是憾事。
日本的朋友們告訴我,戰后的日本歌舞,受了外來的色情、斗狠和低級趣味的影響,日本高尚的民族形式的歌舞,變得“曲高和寡”了。為要驅除這淫靡的流風,和發揚日本固有的優美的藝術文化,與禁止原子彈、氫彈同時,來提倡復興日本的歌舞,提高日本民族的自尊心,是完全及時和必要的。
鐮倉的大會,更予人以難忘的印象。大會是在海濱開的,這是鐮倉每年舉行的“海之和平祭”的第三天,市上旗幡招展,海濱上游人密集如蟻。我們踏著細軟的沙灘,在萬人簇擁之中,走上臺去,四圍的旗幟林中,站滿了密密層層的穿著游泳衣的男男女女。在代表們講話之頃,天際黑云四合,雨點紛紛灑來,海波聲中,臺下的群眾,并沒有散開,反而更擁緊在臺前,海灘上準備著遮陽的大傘,一個一個地被舉到臺上來,由十幾個壯健的穿著游泳衣、頸纏紅巾的青年扶著,立在代表們的旁邊。大會開過,雨點漸稀,代表們移坐到臺前,看臺下成千上萬的群眾,轉著圈兒,跳著民族形式的集體舞。這些男女青年們露著半裸的身軀,和著廣播的舞樂,歡笑地拍手轉身,緩緩前進,那一種神情,和東京、橫濱……
舞廳的氣氛有天淵之別!
海濱大會以后,我們在文化館室內,還看到農村歌舞的一段段短小精彩的節目,舞者穿的完全是樸素而又鮮明的日本農村裝束,內容有的是諷刺偷懶的莊稼漢,有的是慶祝豐收,活潑、生動,充滿了在土地上的勞動人民健康勇敢的精神。這種農村歌舞的提倡,據說也是新近才有的。
禁止原子彈和氫彈世界大會的閉幕式,是在東京大會上舉行的。在還沒有裝飾完畢的高大的東京體育會館里,坐滿了黑壓壓的到會的群眾。大門前和甬道里,也站滿了人。主席臺搭在場中靠后的一邊,我們座位的背后也有聽眾。因此,在各國的代表站起被介紹的時候,需要轉著圈子,向前后左右鞠躬,才能對一切鼓掌的會眾致謝。絳紅的晚霞,從樓上一排排的大窗戶里,正射到臺上。從耀眼的霞光中望去,只看見一層層波浪似的興奮的人面。臺前一排舉著旗子的,是原子彈受害者的代表。
與會各國的代表,都講了話,他們的同情、鼓勵和支持的話語,博得了不斷的起伏的掌聲。從人們興奮歡慰的臉上,看到日本人民已經深深地知道,他們不是一支要求禁止原子武器的奮斗的孤軍,他們乃是聲勢浩大的保衛世界和平的隊伍中之一隊。他們找到了力量,他們得到鼓舞和安慰。
中國代表團團長劉寧一在掌聲中站到臺前,這時從全場各角落躬身低頭走來了許多人,把臺前地上都坐滿了。在閃閃不斷的攝影鎂光之下,他宣讀了中國六個人民團體給禁止原子彈和氫彈世界大會日本籌備會的一封聯名慰問信,信上說:“……我們——中國六個人民團體特代表全中國人民,委托參加日本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的中國代表團向貴會致送中國人民幣五萬元,作為中國人民對日本原子彈被害者的援助和慰問。并請代為轉達中國人民對于正在為禁止原子彈、氫彈而奮斗的日本人民的敬意。”
臺下靜悄得沒有一點聲息,過了一會,像隆隆的雷響一樣,涌起了一陣緊過一陣的鼓掌和歡呼。掌聲雷動中,我看見坐在前排的原子彈受害者,紛紛拿出手絹來拭著眼淚,我的眼睛不由得也潤濕起來了!
閉幕式行過,下面的節目,是藝術之部。代表們被請下臺來,挪到對面樓座上去,主席臺變成了舞臺,一幕一幕的歌、舞,便在上面開始表演了。
這時我們才看出,原來坐在主席臺后面樓上的,是一千多個男女青年歌手,他們穿著整齊的上白下黑的服裝,在指揮的棍兒指點之下,一排排地站起來了。他們領導著三萬多會眾,興奮,雄壯,活潑地唱出了日本廣大人民的抗議和希望。《不準再投原子彈》,《青年進行曲》,《幸福生活之歌》等,都是新詞新曲,和我從前在日本所聽過的“哀感凄涼”的調子,迥乎不同,使人聽了興奮而喜悅!
節目里還有極其動人的部分,如同石井漠舞踴團兒童部的舞蹈,幾十個蝴蝶般輕巧的兒童,好像被一陣涼風吹到了臺上!他們表演的是日本的民謠,幾十對小臂舞得那樣整齊,幾十雙小腿跳得那樣快速,博得了滿場的掌聲。此外還有“人間釋迦”的舞蹈,象征和平一定能得到最后的勝利的,也是由石井漠舞踴團來表演的,燈光,布景和舞蹈,都十分優美。劇中的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合掌默坐,各種各色的群魔相繼而來,火魔是紅色的,水魔是綠色的……他們咆哮洶涌地,不斷地向著釋迦撲去,釋迦緩緩地舉起手來,他們就都疲軟無力地紛紛倒退,臥伏在地,舞蹈的動作,極其柔軟輕忽,盡到了“芭蕾舞”的能事。
會畢已經很晚,我們抱著花束,好容易擠出歡呼的人群,到得門外,夜色中廣場上還站著數不清的群眾!我們被推擁著上了大汽車,可是汽車開不出去!從一排排的車窗外伸進幾十只幾百只的手來,我們把握不暇,只得從花束里抽出一朵一朵的花來,拋了出去,最后連綠葉也拋盡了,汽車才蠕蠕移動,好容易出了廣場。
禁止原子彈和氫彈世界大會的活動,從此圓滿地結束了,可是中國代表團的活動還沒有結束,在許多座談、訪問之后,八月十九日,我們又到了廣島。
從大阪到巖國的旅途中,機窗中下望,盡是蔚藍的海水,和一座接著一座的碧綠的島嶼,就是最小的島上,也還密密地種著整齊的莊稼。勤勞勇敢的日本農民,開墾利用了自己的每一寸土壤,而野心無窮的美帝國主義,還在不斷地擴大他們在日本的軍事基地,日本全國人民群起的憤怒抗議,是完全可以理解和同情的!
有了長崎的悲慘的聞見經歷,我們懷著沉重的心情,從巖國坐汽車進入廣島。
我們的預想是不錯的,我們從“綠洲”進入了“沙漠”!
幾條寬闊的大街,兩行高大的樓房,伸展在蒼黃無際的土地上。干燥的熱風,吹著矮樹的小葉,路旁長著稀疏的青草……這一切,都好像是到了一座沙漠上新建的城市,然而沙漠上新建的城市沒有這些斑斑的創痕!
在離爆炸中心二百五十米的地方,立著一座小石臺,上面有一個馬鞍形的“慰靈碑”,這“慰靈碑”下“安息”著二十四萬以上的,在第一顆萬惡的原子彈爆炸下犧牲者的靈魂!
《人間的弱者》
本是頑石一般的人,
為著宇宙的莊嚴,
竟做了人間的弱者。
本是頑石一般的人,
為著自然的幽深,
竟做了人間的弱者。
本是頑石一般的人,
為著母親的溫情,
竟做了人間的弱者。
頑石!
這般冰冷
這樣堅凝,
何嘗不能在萬有中建立自己?
宇宙——
自然——
母親——
這幾重深厚的圈兒,
便稍有些兒力量,
也何忍將來抵抗!
“不能”——“何忍”,
本是頑石一般的人,
竟低下頭兒,
做了人間的弱者。
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