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最唯美的散文作品
莫言最唯美的散文作品篇1:馬蹄
我們這些獨頭鳥,能在被九頭大師們沖撞得寬闊的散文的籠子里撲弄幾下瘦翅膀子就足矣。
從新開辟的旅游勝地索溪峪山下的“不吹牛皮”飯館出來,正是正午。山間白氣升騰,石路上黃光灼目,不知太陽在哪里。只覺得裸露的肌膚如被針尖刺著,汗水黏黏滯滯地不敢出來,周身似乎涂上了一層黏稠的膠水。往年與家兄見面時,其總是大言湖南之熱,吾口雖諾諾,心中其實不以為然。因為從天氣預報中知道,長沙的溫度比起北京也高不了多少,有時甚至還不如北京高,而我在北京多年,并沒有感到北京的夏天有什么難熬的。現(xiàn)在自然是知道了。初到長沙那天中午就知道了。我見到長沙街頭的攤販,一個個無精打采,面如醉蟹,行人都垂頭疾走,不及顧盼。搭乘長沙至常德的長途汽車,車過湘江大橋時,見江水混濁如開鍋的綠豆湯,幾十只白船黑舟死在水上。江面上泛起黏稠的灰黃色光線,全無當年讀毛主席詩詞名篇《沁園春·長沙》時那種清澈見游魚、颯颯聞樹響、輕清出世傲天下小的感覺。也許是季節(jié)不同的關系吧。那邊,著名的橘子洲宛如一個耐熱不過而剝?nèi)ゾ_羅遍身沾汗躺在江上的女人,但愿寒秋來到時,她會用火紅的錦繡把自己裝扮起來,我應該找一個秋天到湖南的機會。
“不吹牛皮”飯館的老板娘在二兩一碗的面條里,加上了足有一兩辣椒,唏噓不止,如咽烈火。出了飯館,還是覺得五內(nèi)如爐,流出的汗水似乎都是暗紅色的,每一個毛孔都在發(fā)燒。新辟之地,道路崎嶇,我們要到十里之外地方去乘車,幸好這十里路從一條山峪里穿過,據(jù)說山峪里風光秀麗,似天堂景色。喊一聲走,大家便一起開步。進峪數(shù)百步后,回頭望那“不吹牛皮”飯館,見廊檐下那塊火紅的大布幔像張牛皮一樣地掛著,想起飯館內(nèi)壁上掛著的那些“妙手回春”、“華陀在世”之類的錦旗,心中惶然。
過了湖南的三條江,走了湖南的三座城,爬了湖南五架山,在落滿了黃塵的長途汽車上,見道路兩邊山巒起伏,樹木蓊郁,大自然猶如一匹正在沉睡的猛獸。我覺得湖南尤其是湘西的大自然是有著自己的性格的。這種性格就像染了人血的遠古的陶器一樣凝重樸拙,荒蠻輝煌。想起多年前,諸多三湘風流子弟,從這里走出去,進入了世界大舞臺,在那里叱咤風云,呼風喚雨,翻天覆地,雙腳一抖地球都要哆嗦,那股子牛勁兒,真是令人神往。
走進了十里畫廊,微微有了些風,汗毛見了涼風,根根直立起來。聽說這個畫廊里有條小河,但久走不到。路的右邊有一條河溝,溝里曬著一片片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卵石上生著一層白色的堿花,很像在鹵水里浸泡過的巨大的雞蛋。我想,這天河溝也許就是河了。我看到左邊的峭壁上有一些淚珠般的細流在滴答。同行者有伸出舌頭去接水喝的,我亦仿效。水微咸,浸透了大山的悲哀。初從山上窄不容腳的小路上下來走這平坦的道路,雙腳受寵若驚,下意識地高抬低放,從別人的走相上看到了自己,不由齊笑起來。疲乏加上炎熱,笑得艱難。然而山峪里的風景的確是美不勝收,一座座山峰突兀壁立,奇形怪狀,不可以語言描畫。同行中有善比喻者,指東指西,命此山為蒼狗,命彼山為美人,我凝視之,覺得都似是而非。其實山就是山,命名多半只有符號的意義,硬要按名循實,并且要敷衍出幾個大同小異的故事,幾同對大自然的褻瀆。
漸走漸深,樹木從兩側的山壁上罩下來,郁郁蔥蔥中,我只認識松樹,余皆不識名目,實在是孤陋寡聞。我恍然感到,在諸多的樹木中挺立著的松樹可憐地望著我,而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則仿佛在閉目養(yǎng)神,對我表示著極大的蔑視。我被這蔑視壓得弓腰駝背,氣喘吁吁。樹上時時響起蟬鳴——我拿不準這是不是蟬鳴,旁邊一個身背畫夾的小個子姑娘也許是個本地人,她說是蟬鳴——蟬鳴聲猶如北方池塘里蛤蟆的叫聲,圓潤潮濕,富有彈性,就算是蟬鳴吧,那這蟬鳴里也有沉郁傲慢的性格。沉郁傲慢的湖南山水樹木孕育出來的蟬也叫得格路,我想這種鳴叫起來像蛤蟆的蟬是能夠吃掉螳螂而決不會被螳螂所吃掉的。我又想,這里的蟬如此格路,難道這里的螳螂就會甘于平凡混同于外地的螳螂嗎?這里的螳螂也許能夠一刀斬斷妄圖吃它的黃雀的腦袋,問題是這里的黃雀難道就會是一般的黃雀嗎?真不敢想象,如果沒有這樣的仿佛用人血涂抹過的、古陶般的大自然的性格,會有絢麗的楚文化。湖南作家韓少功在《文學的根》里試圖尋找絢麗的楚文化的流向,他聽一個詩人說楚文化流到湘西去了。我想,假如湘西不是如此閉塞,假如湘西高樓林立,道路縱橫,農(nóng)民家家有轎車,有鋼琴,文化大普及,生活大提高,楚文化還能在此潴留嗎?如此一想,竟有些可怕,原來保留傳統(tǒng)文化是要以閉塞落后為前提的啊。各種古老的習俗傳統(tǒng),流傳日久,尤其是賴以產(chǎn)生的政治經(jīng)濟條件、地理風貌發(fā)生變化之后,大都失去了原來的莊嚴和輝煌,變成了一個空殼,正如五月里賽龍舟,戴著電子表的船工們,所體會到的究竟是什么呢?假如此說成立,那就壞了,湘西畢竟不可能長此閉塞落后,如有朝一日先進開化之后,絢麗的楚文化不是又斷流了嗎?幸好,我也認為楚文化是一個內(nèi)涵既深且廣的概念,它的一部分確實潴留在了湘西的某些“深潭”里,表現(xiàn)為一些古老的風俗習慣,一些圖騰崇拜;另一部分如屈原的作品,則早已匯進了漢文化的滔滔大河滋養(yǎng)了不知道多少代中國人,甚至變得像遺傳基因一樣想躲都躲不掉呢!
這時,聽到后邊一片的馬蹄聲響,急忙回頭看時,見有七八匹馬遭人騎著,五顏六色走進來了。眾人跳到路邊,一時忘了熱,驚訝地看著這個馬隊。馬有黑,有黃,有一匹棗紅,無白。突然想起“白馬非馬”說,哲學教科書上說公孫龍子是個詭辯者,“白馬非馬”說也不值錢。我卻于這些教科書背后,見公孫龍子兩眼望著蒼天,傲岸而坐,天墜大石于面前,目不眨動。“白馬非馬”就是“白馬非馬”,管他犯了什么邏輯錯誤,僅僅這個很出格的命題,不就偉大的可以了嗎?幾十年來,我們習慣用一種簡化了的辯證法來解釋世界,得出的結論貌似公允,實則含有很多的詭辯因素,文學上的公式化、簡單化,恐怕與此不無關系吧。我認為一個作家就應該有種“白馬非馬”的精神,敢于立論就好,先休去管是否公允,韓少功說楚文化流到湘西去了,那就讓它流去好了。他自有他的藏在字面后邊的道理,別人難以盡解,自然隨筆議論幾句當做一種思維訓練也未嘗不可。誰要對作家的立論執(zhí)行形式邏輯的批判,誰就有點呆板——其實盡可以將想法藏在心中——各想各的“拳經(jīng)”。
我想著自己的“拳經(jīng)”,雙眼卻直盯著那幾騎看。馬兒越走越大,俱是口吐白沫,身上汗水晶亮,馬蹄鐵敲擊著卵石,短短促促地響。馬似走得輕捷,骨子里卻是憂郁和不平,它們麻木、呆板,已經(jīng)失去了馬身自由,騎馬非馬也。莊子馬蹄篇曰:“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吃草飲水,蹺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絡之,連之以羈,編之以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馬本來逍遙于天地之間,饑食芳草,渴飲甘泉,風餐露宿,自得其樂,在無拘無束中,方為真馬,方不失馬之本性,方有龍騰虎躍之氣,徐悲鴻筆下的馬少有韁繩嚼鐵,想必也是因此吧。可是人在馬嘴里塞進鐵鏈,馬背上壓上鞍韉,怒之加以鞭笞,愛之飼以香豆,恩威并重,軟硬兼施,馬雖然膘肥體壯,何如當初之骨銷形立也。人太殘忍了,人太過于霸道于地球了。我心中忽然充滿了對馬上騎手們的仇恨。但是,我馬上又開始否定自己。弱肉強食,是大自然的規(guī)律,在某種條件下,人類也不例外。常聽見說:“在萬惡的舊社會……過著非人的生活……”人一旦受制于人就是“非人”,“騎馬非馬”也應該成立吧。在邏輯上似乎無大錯。將馬比人,也許是錯誤類比,可是我們不是天天都在進行著這種類比嗎?孔夫子聞子路身被千創(chuàng)而死,便吩咐人將廚房里的肉醬倒掉(批林批孔時說他虛偽)。近來的文學作品中,不也有好多小動物被作家們擒來寄托偉大的人道精神嗎?
說嘴容易實行起來難。我恨騎馬者大概是因為我無馬可騎。孔夫子倒了肉醬我覺得可惜。可憐小生靈的作家們有幾個食素呢?說與做背道而馳,正是人類的習性。
馬隊們走到了我們面前,一是因為問路,二是因為臨近河水,英雄們紛紛滾鞍下馬。他們都是光頭黑臉,袒露著胸膛或是穿著汗?jié)n斑斑的背心。腳上有穿著麻底草鞋的,有穿著高?黑色馬靴的。他們衣服的后邊,都有一塊圓月般大小的白布,布上墨寫著一個拳大的“勇”字或是“兵”字。有兩個身背弓箭,有兩個腰挎鋼刀。馬背著鞍橋,鞍下吊著長竿子紅纓槍,或是鐵柄大砍刀,及一些行李雜物。口音與湘人迥異,不知是哪路草莽。
牽棗紅馬的小伙子像是一個小頭目,身體修長,眉清目秀。棗紅馬遍體纓絡,頸下掛著一串銅鈴,發(fā)出叮咚之聲。他左手拉著馬,右手按著刀鞘,狼行虎步般地來到我的面前。我惶然不知所措。卻見那小伙子嫣然一笑,露出一口結實的微黃的牙齒,問我:“同志,去招待所是走這條路嗎?”我慌忙答對。一牽黑馬、臉上有疤的小伙子說:“大文,還有煙沒有啊?借支過過癮。”“什么借?光借不還。”棗紅馬小伙子說著,但還是從兜里摸出了兩支煙,自己叼上一支,遞給討煙者一支。藍色的煙霧從他們的鼻子嘴巴里噴出來。馬在他們身邊,打著焦躁的響鼻,用力彈著蹄子,尾巴抽打著飛蠓,馬頭向著河水那邊歪過去。河水像翡翠一樣綠,突然從大山的縫隙里流出來,泛出冰涼的愜意。棗紅馬小伙子說:“弟兄們,不要急著給戰(zhàn)馬飲水,走一會兒,等落了汗再飲他們。”小伙子讓我吸煙,我說不會。他看到了我面前的校徽,就此搭上了腔,聊得很是投機。大家一起往山外走,正走在十里畫廊里。因為有了河水,風景才真正地有了靈氣。大家都跟著馬隊走,閑聊中,才知道瀟湘電影制片廠正在此地要拍攝一部大戲,《天國恩仇記》,他們是從河南雇來的群眾演員,扮演著曾國藩的湘軍,剛剛在西海與“太平軍”大戰(zhàn)了一場,“湘軍”無一傷亡,倒有一員“太平軍”的大將硬在馬上擺英雄姿態(tài)不慎落馬,摔折了一只胳膊。大家齊笑。話到深處,小伙子說,他們報酬微薄,從河南跑到湖南,騎著自家拉車耕田的馬,馬躥得拉稀,人顛得骨離,要是為了掙錢,鬼才來呢,為著熱鬧,為著開心,權當騎馬旅游吧。他說,一跨上戰(zhàn)馬,披掛起來,就感到天不怕地也不怕,一股子英雄氣在胸中沸騰,見到了那些坐“地鱉子”的大官們心中也沒有怯意。在家鄉(xiāng)時,鄉(xiāng)長吆喝一聲腿肚子都打哆嗦。現(xiàn)在想想,怕他個鳥?人的身份,就像這身披掛一樣,光屁股進了澡堂,再大的官也威風不起來。你信不信?你不信,反正我信。他說我是當過兵的,內(nèi)務條令規(guī)定,在澡堂里,士兵可以不給首長敬禮。我們一個班長是個馬屁精,在澡堂里見到連長,啪的一個立正,敬禮,連長大怒,一腳就把我們班長踹到水池子里了。他還說,他扮演的是“湘軍”的一個小頭目,老是挨打,劇情這樣規(guī)定的,沒有辦法。要是演“太平軍”才過癮,發(fā)一聲喊:孩兒們,上啊!一窩蜂地就上去了,攻城略地,殺富濟貧,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痛快啊!
他和伙伴們在河邊飲馬,河水涼得馬唇上卷。飲畢,他飛身上馬,昂首挺胸,鎧甲鮮明,嘴里發(fā)出擬古之聲,拱手與我等告別,發(fā)一聲喊,雙腿一夾,棗紅馬就撒歡兒跑。山路上石棱突出,縫隙縱橫,馬跑得歪歪斜斜,很是拘謹。但瘸馬勝過健驢,我們只能步他們的后塵了。
馬隊跑出去約有一箭之地,就見那匹打頭的棗紅馬跌翻在地,馬上的騎手一頭栽進了路邊的灌木叢中。眾騎手紛紛下馬,棗紅馬上的騎手也從灌木中鉆出來,狼狽不堪,像個敗兵。我們匆匆趕過去,見騎手們有蹲著的,有站著的,圍著那匹棗紅馬看,臉色都很沉重。棗紅馬上的騎手雙手捧著一只馬蹄,嘴巴半張,面色如土。那匹馬還想掙扎著站起來,但它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它的一條后腿在石縫里扭斷了,鮮血像噴泉一樣從它的斷腿處一股股地涌出來。我忽然想起,1976年我在黃縣當兵時,跟我們班長去羅山煤礦拉煤,也是一匹棗紅馬,是拉長套的,很年輕的一匹騍馬,懷著駒子,長相健美。在橫穿一條廢棄的鐵路時,不慎把一只后蹄伸進架空的鐵軌,齊齊地斷了。但那匹棗紅馬始終站著,那條斷腿像拐棍一樣點著地面。當時,我們班長手捧著馬蹄,放聲大哭。這只馬蹄的印象在我的腦海里盤旋了幾十年,我想在合適的時候,我要把它寫成一部小說,題目就叫《馬蹄》。
莫言最唯美的散文作品篇2:我眼中的阿城
阿城的確說過我很多好話,在他的文章里,在他與人的交談中。但這并不是我要寫文章說他好的主要原因。阿城是個想得明白也活得明白的人,好話與壞話對他都不會起什么反應,尤其是我這種糊涂人的贊美。
十幾年前,阿城的《棋王》橫空出世時,我正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里念書,聽了一些名士大家的課,腦袋里狂妄的想法很多,雖然還沒寫出什么文章,但能夠看上的文章已經(jīng)不多了。這大概也是所有文學系或是中文系學生的通病,第一年犯得特別厲害,第二年就輕了點,等到畢業(yè)幾年后,就基本上全好了。但阿城的《棋王》確實把我徹底征服了。那時他在我的心目中毫無疑問是個巨大的偶像,想象中他應該穿著長袍馬褂,手里提著一柄麈尾,披散著頭發(fā),用朱砂點了唇和額,一身的仙風道骨,微微透出幾分妖氣。當時文學系的學生很想請他來講課,系里的干事說請了,但請不動。我心中暗想:高人如果一請就來,還算什么高人?很快我就有機會見到了阿城,那是在一個刊物召開的關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會議期間,在幾個朋友的引領下,去了他的家。他家住在一個大雜院里,房子破爛不堪,室內(nèi)也是雜亂無章,這與我心里想的很貼。人多,七嘴八舌,阿城坐著吃煙,好像也沒說幾句話。他的樣子讓我很失望,因為他身上沒有一絲仙風,也沒有一絲道骨,妖氣呢,也沒有。知道的說他是個作家,不知道的說他是個什么也成。但我還是用“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來安慰自己。后來我與他一起去大連金縣開一個筆會,在一起待了一周,期間好像也沒說幾句話。參加會議的還有一對著名的老夫妻,女的是英國人,男的是中國人,兩個人都喜歡喝酒,是真喜歡,不是假喜歡。這兩口子基本上不喝水,什么時候進了他們的房間什么時候看到他們在喝酒,不用小酒盅,用大碗,每人一個大碗,雙手捧著,基本上不放下,喝一口,抬起頭,笑一笑,哈哈哈,嘿嘿嘿。哈哈哈是女的,嘿嘿嘿是男的。下酒的東西那是一點也沒有,有了也不吃。就在這兩個老劉伶的房間里,我們說故事,我講了一些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鬼故事,阿城講了一些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的人故事,男老劉伶講了幾個黃色的故事。說是黃故事其實也不太黃,頂多算米黃色。女老劉伶不說話,瞇著眼,半夢半醒的樣子,嘴角上掛著一絲微笑。在講完了舊故事又想不出一個新故事的空當里,我們就看房間里蒼蠅翻著筋斗飛行。我們住的是一些海邊的小別墅,蒼蠅特多。蒼蠅在老酒仙的房間里飛行得甚是古怪,一邊飛一邊發(fā)出尖厲的嘯聲,好像陷入螺旋改不出來往下墜落的戰(zhàn)斗機。起初我們還以為發(fā)現(xiàn)了一個蒼蠅新種,后來才明白它們是被酒氣熏的。阿城的兒子不聽故事也不看蒼蠅,在地毯上打滾豎蜻蜓。在這次筆會上,我發(fā)現(xiàn)了阿城一個特點,那就是吃起飯來不抬頭也不說話,眼睛只盯著桌子上的菜盤子,吃的速度極快,連兒子都不顧,只顧自己吃。我們還沒吃個半飽,他已經(jīng)吃完了。他這種吃相在城里算不上文明,甚至會被人笑話,我轉彎抹角地說起過他的吃相,他坦然一笑說自己知道,但一上飯桌就忘了,這是當知青時養(yǎng)成的習慣,說是毛病也不是不可以。其實我也是個特別貪吃的人,見了好吃的就奮不顧身,為此遭到很多非議,家中的老人也多次批評過,見到阿城也這樣,我就感到自己與他的距離拉近了許多,心中也坦然了許多:阿城尚如此,何況我乎?阿城寫完他的“三王”和“遍地風流”之后就到美國去了,雖遠隔大洋,但關于他的傳聞還是不絕于耳,最讓人吃驚的是說他在美國用舊零件裝配汽車,制作出各種藝術樣式,賣給喜歡獵奇的美國人,賺了不少錢。后來他回北京我去看他,問起他制造藝術汽車的事,他淡淡一笑,說哪會有這樣的事?近年來阿城出了兩本小書,一本叫做《閑話閑說》,一本叫做《威尼斯日記》,阿城送過我臺灣版的,楊葵送過我作家版的,兩個版本的我都認真地閱讀了,感覺好極了,當然并不是因為他在書中提到了我(而且我也不記得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實話實說我覺得阿城這十幾年來并沒有進步,當然也沒有退步。一個人要想不斷進步不容易,但要想十幾年不退步就更不容易。阿城的小說一開始就站在了當時高的位置上,達到了一種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境界,而十幾年后他寫的隨筆保持著同等的境界。
讀阿城的隨筆就如同坐在一個高高的山頭上看山下的風景,城鎮(zhèn)上空繚繞著淡淡的炊煙,街道上的紅男綠女都變得很小,狗叫馬嘶聲也變得模模糊糊,你會暫時地忘掉人世間的紛亂爭斗,即便想起來也會感到很淡漠。阿城的隨筆能夠讓人清醒,能夠讓人超脫,能夠讓人心平氣和地生活著,并且感受到世俗生活的樂趣。阿城閑話閑說到了魏晉的志怪志人,以至唐的傳奇,沒有太史公不著痕跡的布局功力,卻有筆記的隨記隨奇,一派天真。后來的《聊齋志異》,雖然也寫狐怪,卻沒有了天真,但故事的收集方法,蒲松齡則是請教世俗。莫言也是山東人,說和寫鬼怪,當代中國一絕,在他的家鄉(xiāng)高密,鬼怪就是當?shù)氐氖浪讟嫵伞O裎疫@類四九年后城里長大的,只知道“階級敵人”,哪里就寫過他了?我聽莫言講鬼怪,格調(diào)情懷是唐以前的,語言卻是現(xiàn)在的,心里喜歡,明白他是大才。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遼寧大連,他講過有一次他回家鄉(xiāng)山東高密,晚上進到村子,村前有個蘆葦蕩,于是卷起褲腿涉水過去。不料人一攪動,水中立起無數(shù)的小紅孩兒,連說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復歸平靜。但這水總是要過的,否則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到水里,小紅孩兒則又從水中立起,連說吵死了吵死了。反復了幾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這是我自小以來聽到的最好的一個鬼故事,因此高興了好久,好像將童年的恐怖洗盡,重為天真。引用了阿城的話,有拉大旗做虎皮之嫌。當年阿城說我是大才,沾自喜,仿佛真的就成了大才。但事過多年后,才發(fā)現(xiàn)這過度的表揚是害人不淺的糖衣炮彈。他讓我迷糊了將近十年。直到現(xiàn)在才明白,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大才,連中才也算不上。如果我這樣的就算大才,那我們村子里的那些老頭老太太都是超大才了。充其量我也只是個用筆桿子耍貧嘴的,用我們村子里的價值標準來衡量,屬于下三濫的貨色。我們村子里人經(jīng)常奚落那些自以為有本事的人,說你有本事為什么不到中共中央里去?為什么不到聯(lián)合國里去?最不濟你也應該到省里去啊,何必再在這里丘著?聽了鄉(xiāng)親們的話,我有猶如被當頭棒喝般的覺悟,是啊,如果真是大才,何必還來費時把力地寫什么小說?小說,小說,小人之語也,那些把小說說成高尚、偉大之類的人,無非是借抬高職業(yè)來抬高自己的身份。我想起多年前在我們縣醫(yī)院門口一個賣茶葉蛋的老太太那副驕傲的嘴臉,我想起一個給豬配種的人斬釘截鐵的話語:沒有我,你們就沒有肉吃。其實,賣茶葉蛋的老太太可以驕傲,給豬配種的人也可以驕傲,因為他們畢竟是有用的人,唯獨寫小說的不值得驕傲。寫小說的如果臉皮夠厚,在外邊驕傲還可以,如果回到故鄉(xiāng)還驕傲,那就等著挨你爹的耳刮子、等著讓你的鄉(xiāng)親們嗤之以鼻吧。“騙子最怕老鄉(xiāng)親”,這句話就是針對著寫小說的說的。美國當年有“天才”之譽的小說家托馬斯·沃爾夫,生前不敢回故鄉(xiāng),英國小說家勞倫斯也被他的鄉(xiāng)親宣布為不受歡迎的人,他們都是在外邊吹牛太過,不知天高地厚,傷了鄉(xiāng)親們的感情。至于他們死后多年,故鄉(xiāng)用寬廣胸懷重新接受了他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久前被請擔任臺北市駐市作家,與阿城同住一樓,期間多次相聚,感到阿城更神了。無論到了哪里,即便他坐在那里叼著煙袋鍋子一聲不吭,你也能感到,他是個中心。大家都在期待著他的妙語和高論。無論什么稀奇古怪的問題,只要問他,必有一解。且引經(jīng)據(jù)典,言之鑿鑿,真實得讓人感到不真實。不知道他那顆圓溜溜的腦袋瓜子里,是如何裝進了這許多的知識。在阿城面前不能驕傲,猶如在我的鄉(xiāng)親們面前不能驕傲一樣。這個人,越來越像一個道長了。
莫言最唯美的散文作品篇3:廚房里的看客
多年來我腦子里沒有廚房的概念。當兵前在農(nóng)村,做飯是母親的事,與小孩子無關;即便是農(nóng)村的大男人,幾乎也沒有下廚房做飯的,如果大男人下廚房做飯,會讓人瞧不起。嚴格說起來農(nóng)村也沒有廚房,一進門就是堂屋,屋里壘著兩個大灶,安著兩口巨大的鐵鍋,完全可以把小孩子放進去洗澡。
為什么要用這樣的大鍋?那是因為鍋里不但要煮人吃的飯,還要煮豬吃的食,而且農(nóng)村人的飯量比城里人要大得多,食物又粗糙,鍋小了是不行的。除了這兩口大鍋,堂屋里還要安一張桌子,安不起桌子就用磚頭壘一個臺子,臺子的洞里放著碟子碗筷之類,臺面上就是安放祖先牌位的地方,侮辱了這地方,就跟侮辱了祖先是一樣的。我的鄰居家女人和人打架,實在打不過,就跑到人家的堂屋里,爬上那個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脫下了褲子。
她這一手非常厲害,村子里幾乎沒有不怕的。堂屋的一角,是堆放柴草的地方,我們管那里叫草旮旯,天氣寒冷時,豬就鉆到那里睡覺。在我當兵以前,母親要往鍋里貼餅子時,經(jīng)常讓我?guī)退裏穑瑹熝鹆牵彝溜w揚,農(nóng)村的廚房可不是個好玩的地方。我不愿幫母親燒火,但很愿看母親收拾魚。吃魚的機會很少,一年也就是那么三兩次。
每逢母親收拾魚,我就蹲在旁邊看,一邊看,一邊問,還忍不住伸手,母親就訓斥我:“腥乎乎的,動什么?”當兵之后,連隊里有大伙房,里邊安的鍋更大,不但小孩子可以進去洗澡,大人進去洗也沒有問題。我很想當炊事員,因為炊事員進步比較快,立功受獎的機會多,可惜領導不讓我當。
星期天,我經(jīng)常到伙房里去幫廚,體驗大鍋里炒菜的滋味。那把炒菜的鍋鏟差不多就是一把挖地的鐵鍬,打起仗來完全可以當做武器。用那樣的大鍋鏟翻動著滿鍋的大白菜,那感覺真是妙極了。大鍋里炒出來的菜,味道格外的好,無論多么高明的廚師也難做出軍隊里大鍋菜的味道。我吃了將近二十年這樣的大鍋菜,感覺著已經(jīng)吃得很煩,但脫離軍隊幾年之后,又有些懷念。我四十歲的時候,終于有了自家的廚房。廚房是妻子的地盤,我輕易不進去,進去反而添亂。但只要是她收拾魚的時候,無論多么忙,我也要進去看看。當然是她收拾海魚時,收拾淡水魚我是不看的,淡水魚太腥,而且多半活著。海里的魚能讓我想起少年時期,想起許多的往事。青魚來了時,應該是殘冬初春時節(jié),母親說,看青魚鮮不鮮,主要看它們的眼睛,如果它們的眼睛紅得沁血,說明很新鮮,如果眼睛不紅了,就說明不新鮮了。前面我說過,我們一年里吃不到幾次魚,我每次看母親收拾魚就聽母親給我講關于魚的知識。她說的也是她的童年記憶。那時好像魚很多。四月里,新鮮帶魚上市,母親說,你姥姥家門前那條大街上一片銀白,全是魚,那些帶魚又寬又厚,放到鍋里一煎,滋滋地冒油。
現(xiàn)在,這些帶魚,瘦得像高粱葉子,母親憤憤不平地說,它們也配叫帶魚?還有什么大黃花魚、小黃花魚、偏口魚、披毛魚、那時的魚真多啊,價錢也便宜,現(xiàn)在,魚都到哪里去了呢?母親說。現(xiàn)在我到廚房里看妻子收拾魚,其實是借這個類似的場境回憶童年,回憶母親的回憶,這就如同打通了一條時間的隧道,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母親的童年時代甚至更早,那時候,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魚市上,一片銀光閃爍,那是新鮮的海魚在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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