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史上，遲子建是繼蕭紅之后的又一位備受關(guān)注的東北女作家。她以一種堅(jiān)持自我的溫情寫作方式攜帶著自己近500余萬字的作品如一泓清泉注入文壇之中。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遲子建作品，希望大家喜歡。

　　遲子建作品一：女人的手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話，一般來說，女人的手都比男人的要小巧、纖細(xì)、綿軟和細(xì)膩。不是常常有人用“纖纖素手”、“十指尖尖如細(xì)筍”來形容女人的手嗎?

　　舊時(shí)代女人的手真正是派上了用場。紡織、縫補(bǔ)、漿洗、扯著細(xì)長的麻繩納鞋底、擦鍋抹灶、給公婆端尿盆、為外出打工的男人打點(diǎn)行裝、洗尿布等等，真是不一而足。當(dāng)然也有耽于刺繡、撫琴而歌、拈扇捕蝶的小姐的手，但那不是大多數(shù)女人的手的命運(yùn)，所以也就略去不計(jì)了。

　　女人的手雖然備受辛勞，但很奇怪它們總是保持著女性的手應(yīng)有的本色，靈巧而充滿光澤?？丛S多古代的仕女圖，畫得最美的不是眼睛和嘴，而是那一雙雙安然垂在胸前的手。它們光滑美麗，像玉一般熒熒泛光。幾百年過后，再看那畫中的女人，只感覺那手充滿靈性地又要?jiǎng)悠饋恚路鹩忠ヌ粲蜔舻臒艋ǎ忠瞄_竹簾看一眼她屋里的男人，又要到河邊去窸窸窣窣淘米一樣。

　　女人的手是經(jīng)久不衰的。

　　現(xiàn)在的女人不必那么辛苦了。但是她們照例要下廚房，要照顧小孩子。她們?nèi)匀灰匆隆⑻悦?、切菜、站在煤氣灶前將蔥花撒到沸油中爆響。若是她們有好心情，她們還要編織毛衣、裁剪、布置居室等等。她們用手使屋子一塵不染，連窗臺上蒔弄的花卉的葉片也纖塵不染，家里的空氣真正是透明的。女人在忙碌這些的時(shí)候就丟掉了一些時(shí)光，她們的額頭和眼角會悄悄起了皺紋，發(fā)絲的光澤不似往昔，但她們的手卻仍然有別于男人，即使粗糙也是一種秀氣的粗糙。

　　于是我便想，女人的手為什么不容易老呢?我想其中的一個(gè)主要原因是由于它們經(jīng)常接觸蔬菜水果、花卉植物和水的緣故。女人們在切菜的時(shí)候，柿子那猩紅的汁液流了出來、芹菜的濃綠的汁液也流了出來、黃瓜的清香汁液橫溢而出、土豆乳色的汁液也在刀起刀落之間漫出。它們無一例外地流到了女人的手上，以豐富的營養(yǎng)滋養(yǎng)著它們，使它們新鮮明麗。女人的手在蒔弄花卉和長綠植物時(shí)必然也要沾染它們的香氣和靈氣，這種氣韻是男人所不能獲得的。女人大都愛水，米漿、洗衣水的每一次浸泡都使得手獲得一次極好的滋潤。

　　我這樣說，并不是鼓勵(lì)女人都下廚房。可是不下廚房的女人有味道嗎?

　　女人的手不容易老的另一個(gè)原因，我猜想是因?yàn)檠蹨I的滋養(yǎng)。女人愛哭，很少有人會任淚自流到脖頸衣襟而不管不顧，也很少有人會像古典小說中的女人一樣拈著手帕擦淚，女人哭起來大多是“鼻涕一把淚一把”，手也就適時(shí)而來，一把一把地在臉頰擦個(gè)不停。眼淚是一個(gè)人的精華，它只有在人極度悲傷和高興的時(shí)候才奪眶而出，它對女人的手的滋養(yǎng)肯定不同凡響。淚水在手的表皮上慢慢地透過毛細(xì)血孔浸透在人手的內(nèi)部，這時(shí)悲哀也就隨之化解，青春和希望的力量在漸漸回升，女人的手經(jīng)過淚水的洗禮變得更加有活力。

　　以上我所揣測的兩點(diǎn)，最好不要被醫(yī)學(xué)專家看到，不然便免不了要深究我犯了如何如何的常識錯(cuò)誤，我可不想唇紅齒白地對簿公堂。何況，我對一些常識性知識的千年不變總是深懷恐懼和疑慮。

　　不去說它了。

　　忘了哪一年在一本書上看到，女人在臨終前比男人喜歡伸出手來，她們總想抓住什么。她們那時(shí)已經(jīng)喪失了呼喚的能力，她們表達(dá)自己最后的心愿時(shí)便伸出了手，也許因?yàn)槭质撬齻円簧褂昧俗疃嗟恼Z言，于是她們把最后的激情留給了手來表達(dá)。

　　我現(xiàn)在是這樣一個(gè)女人，我用手來寫作，也用它來洗衣、鋪床 、切蔬菜瓜果、包餃子、腌制小菜、刷馬桶。如果我愛一個(gè)人，我會把雙手陷在他的頭發(fā)間，撫弄他的發(fā)絲。如果我年事已高很不幸地在臨終前像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伸出了手，但愿我蒼老的手能哆哆嗦嗦地抓住我深愛的人的手。

　　遲子建作品二：白雪的墓園

　　父親去世的日子離除夕僅有一月之差。父親沒能過去年，可我們必須要過這個(gè)年。要排解對一個(gè)人的哀思，尤其是父親，三十天的日子未免太短太短了。我們辦完喪事后連話都很少說，除非到了非說不可的時(shí)候。誰還有心情去忙年呢?然而年就像盤在人身上的毒蛇一樣怎么也擺脫不掉，打又打不得，拂又拂不去，只能硬捱著。

　　天非常寒冷，我站在火爐旁不停地往里面添柴。爐蓋有燒紅的地方了，可室內(nèi)的一些墻角還掛著白霜。我的臉被爐火烤得發(fā)燙。我握著爐鉤子，不住地捅火。火苗像一群金發(fā)小矮人一樣甩著胳膊有力地踏著腳跳舞，好像它們生活在一個(gè)原始部落中一樣，而火星則像蜜蜂一樣嗡嗡地在爐壁周圍飛旋。爐火燃燒的聲音使我非常懷念父親。

　　我不愿意離開火爐，我非?？謶值酵饷嫒?，那些在蒼白的寒氣中晃來晃去的人影大都是緊張忙年的人們，碰上他們的滿面喜氣該怎么辦呢?火爐砌在廚房的西北角，它走兩面火墻，可以給兩個(gè)房間供暖。廚房有一條長長的走廊，直通向門口，因?yàn)閺N房里沒有另開窗戶，所以只能借著走廊盡頭門上端的幾塊玻璃見見天光。光線艱難地沿著走廊爬行，往往爬到火爐邊緣就精疲力竭了，所以火爐周圍很少能接受到天光的愛撫，但爐火的光亮卻彌補(bǔ)了這一缺憾，火爐周圍的墻和爐壁以及那一塊青色的水泥地，在冬季里總是微微地泛著爐火乳黃的光暈，好像它們被泡在黃昏中一樣。

　　母親躺在她的屋子里，炕很暖和，但我知道她沒有睡著。她還不到五十，頭發(fā)仍是烏色的，看見她的頭發(fā)我就心酸。全家人中最痛苦的莫過于她了，可她并不像其他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樣大放悲聲。她很少哭，有時(shí)哭也是無聲的，這種沉重的不愿外露的哀思使我們非常害怕。在我年幼的時(shí)候，年前的這段時(shí)光中，母親常常是踏著縫紉機(jī)為我們做新衣裳，那種好聽的“嗒嗒嗒”的聲音就像割麥子一樣。那時(shí)候廚房里總是熱氣騰騰，一會兒蒸年糕了，一會兒又用大鍋燒水洗衣裳了，乳白的水汽云霧般地涌動，晃得人眼神恍惚。往往是父親撞上了我們，或者我們撞上了母親，無論誰撞了誰都要樂一陣子。

　　姐姐從靠近火爐的房間中歪著身子出來咳了幾聲，從她的咳聲中我知道她剛才哭過。她是我們家老大，父親的去世使她的擔(dān)子更重了一些。她啞著嗓子問我：“你老是站在爐子這兒干嗎?”“燒火。”我說。“燒火用不著看著，讓它自己著。”姐姐說完就回屋了。

　　我站在火爐前茫然若失。我的心很空，眼前總是閃現(xiàn)出山上墓園的情景。父親睡在墓園里，現(xiàn)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園。父親現(xiàn)在睡著的地方是我小時(shí)候進(jìn)山最害怕的地方，那時(shí)候我去采都柿和越橘總是繞過那片地方，因?yàn)槟抢锸刮矣幸环N莫名的憂傷?，F(xiàn)在那里終于成為父親的墓園，我才明白懸了多少年的心只是因?yàn)槟抢飼蔀槭樟粑矣H人的地方?，F(xiàn)在它成了父親的墓園，我才不害怕經(jīng)過那里，我才心平氣和地第一次認(rèn)真觀察那里的景色：那里地勢較高，背后有一個(gè)平緩的山坡，山坡上長著稀疏的樟子松。而坡下，也就是墓園四周卻是一大片清一色的落葉松，它們?nèi)贾敝钡嘏P在豐盈的白雪之上，是一片十分年輕的樹木。再過百年，這些樹木蔚為壯觀的時(shí)候可能會使墓園看上去十分古老，它們的環(huán)繞將使靈魂越來越寧靜。站在墓園朝山下望，可以看見小路和平緩下降的山勢。樹木好像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矮下去，矮到盡頭的時(shí)候就出現(xiàn)了房屋和草灘，以及草灘盡頭的太陽和月亮。

　　爐火越來越旺了，我仿佛看見父親正推開走廊盡頭的門，微笑著朝我走來。從他去世的那時(shí)起，這種幻覺就一直存在。他走到我面前了，他伸出手撫了撫我的肩膀。我握著爐鉤子的手就抖了一下，墓園的情景又銳利地再現(xiàn)。我知道父親根本不在這間房子里，可我又像是每時(shí)每刻都見到他似的。死亡竟是這般盛氣凌人。墓園，我這樣想著回頭望了望幽暗的走廊，你現(xiàn)在真的成了我父親的安樂窩了嗎?

　　弟弟從火爐西側(cè)最小的一間房子里走出來，走到我身旁。他黑著臉，一聲不吭地爭著搶我手中的爐鉤子，他也想來燒火。我把爐鉤子讓給他，他站在火爐那兒，用爐鉤子輕輕地敲著爐蓋。他對我說：“你進(jìn)屋吧，我來燒火。”“燒火用不著看著。”我重復(fù)姐姐對我說過的話。他抬頭看看我，我知道他也不愿意呆在屋子里，他也要找一種活兒來排遣哀思，我就再也沒有多說什么。

　　我走進(jìn)姐姐的房間。從這個(gè)房間的窗口可以望見后菜園。天色仍然灰白，有幾只鳥在菜園邊緣的障子上跳來跳去。

　　“咱媽還沒起來?”姐姐懨懨地問我。

　　“沒有。”我說。

　　“這個(gè)年怎么過呢?”姐姐嘆息了一聲。

　　“是啊。”我一籌莫展。

　　“你說咱媽過年那天會不會哭呢?”她很擔(dān)憂地問。

　　“不會吧，她是知書達(dá)禮的。”我雖然這樣說，但心里還是沒底。

　　“我們單位的李洪玲，她爸爸和咱爸一樣得同樣的病死了，比咱爸早死五天。她媽媽現(xiàn)在天天在家哭，動不動就沖李洪玲喊：‘快去車站接你爸爸回家，你爸爸回來了!’弄得全家人都神經(jīng)緊張。”姐姐說。

　　“咱媽不會的。”我說，“她是個(gè)明白人。”

　　“可她今天連話都不愿意說。”

　　“過幾天就會好的。”我站在窗前，朝菜園望著。園子中的雪因?yàn)橐粋€(gè)冬天也無人涉足，所以顯得格外寧靜。雪地之外用障子間隔而成的小路上，偶爾可見一兩個(gè)人影晃來晃去。路后面的幾幢房屋的門前已經(jīng)有掛燈籠的人家了，忙年的氣氛越來越濃了。我的眼前又一次地出現(xiàn)墓園的情景，那里的白雪、樹木和天空中的云霓，那里的風(fēng)和墓前的供桌，一切都那么使人夢魂縈繞。我很想再回到廚房的火爐那兒去燒火，因?yàn)槟抢锏臏?暖和光線很適宜回首往事。

　　我轉(zhuǎn)回身，朝廚房走去。這時(shí)我突然聽見母親的房門響動的聲音，接著我聽見弟弟扔爐鉤子的聲音，他似乎是追著母親出去了。他怕她出去想不開，我們都怕這樣，所以母親一出門總得有人裝做無意地出去跟蹤。我的心絞了一下。我站在弟弟剛才站過的地方，撿起爐鉤子，掀開爐蓋，看看爐子里全是一塊塊火紅的木炭，就又添了幾塊柴火，爐膛里便迅速地響起一串噼哩啪啦地燃燒的聲音?；鹈缤⒌貌蛔〉靥蛑鵂t蓋，使?fàn)t蓋微微顫動，爐蓋被燒紅的面積越來越大了，好像爐子在不停地喝酒，漸漸地醉了似的。

　　我心事重重地等待母親和弟弟快點(diǎn)回來，這種等待像推心一樣的難受。不一會兒，弟弟先開門回來了，他手里提著一只竹筐，里面裝滿了碗和盤子。他神色有些喜悅，把竹筐放在墻角后神秘地走過來對我說：“咱媽想過年了，她去倉房里收拾過年用的東西。”我如釋重負(fù)。果然，母親很快從門外進(jìn)來了，她的一只手里提著袋面粉，另一只手里拿著一捆被凍得又白又直的生蔥，她把它們放在鍋臺前，一副要大大忙年的姿態(tài)。

　　我趕緊把水壺添滿水，掀開爐圈，將水壺坐上去。我知道忙年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溫 水，這種懂事的做法會使母親欣慰的。

　　母親把我們姊妹幾個(gè)叫到一起，向我們布置忙年的工作。弟弟因?yàn)橥惹?，大多是?ldquo;采買”，醬油、醋、筷子、香、雞蛋、豬肉等等的東西一律歸他來買;而姐姐要搞“內(nèi)務(wù)”，拆洗被褥、掃塵、抹玻璃、蒸年糕、炒花生瓜子等等;我雖說是個(gè)女孩，但干細(xì)活大多不精，所以就只能做挑水、倒臟水、打掃院子、劈拌子、歸置倉房中的雜物這一類粗活。好在我有一身的力氣，又是最不怕寒冷的，所以這些戶外的活于我來講還是一種獎(jiǎng)賞呢。母親一旦活起來，我們也就跟著活起來了。母親吩咐活兒的時(shí)候她的左眼里仍然嵌著圓圓的一點(diǎn)紅色，就像一顆紅豆似的，那是父親咽氣的時(shí)候她的眼睛里突然生長出來的東西。我總覺得那是父親的靈魂，父親真會找地方。父親的靈魂是紅色的，我確信他如今棲息在母親的眼睛里。

　　布置完活兒，母親又對弟弟說：“往年當(dāng)買的鞭炮、掛錢、對聯(lián)和紙燈籠今年一律不買了。”“我知道。”弟弟低下頭沉沉地說。死了主人的人家要在三年之內(nèi)忌諱招搖這些喜慶色彩太濃的東西，我們從小的時(shí)候就知道這種不同尋常的風(fēng)俗。看來有父親和沒父親就是不一樣，我的心陡地凄涼了一下，鼻子竟又酸了，又不好在母親面前落淚，只能干憋著，癡癡地想著山上的墓園，墓園的白雪和那種無法形容的寧靜之氣。一定是我的神色引起母親的注意了，她喚了一聲我的乳名，然后對我們說：“從現(xiàn)在起誰也不許再掉一滴眼淚。我和你爸爸生活了二十幾年，感情一直很好，比別人家打著鬧著在一起一輩子都值得，我知足了。傷心雖是傷心，可人死了，怎么也招不回來，就隨他去吧。你們都大了，可以不需要父親了，將來的路都得自己走。你們爸爸活著時(shí)待你們都不薄，又不是沒受過父愛，也該知足了。”母親說完話，就返身進(jìn)廚房干活去了。我們姐弟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就趕緊行動起來。

　　我擔(dān)著鐵桶朝水井走去。水井在我們家的西北方向，選擇最近的路線也要繞過七八幢房屋才能到達(dá)那里。路上的雪可不像園子中的那么豐厚和完整，由于人來人往的緣故，雪東一塊西一塊像補(bǔ)丁一樣顯眼地貼在路上，路上還有牲口的糞便和劈柈子人家留下的碎木片。走在這樣的路上心里有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天色非常蒼白，如果不到黃昏時(shí)刻，連西邊天上那一帶隱隱約約的晚霞也看不到。我垂頭走著，因?yàn)檫@一帶路線我熟悉得閉著眼睛都可以行走，偶爾碰上兩三個(gè)長輩的大娘和嬸子，她們大都一開口就喚著我的乳名直直地問：“你媽有心過年嗎?”“有心。”我稍稍抬頭望一望她們，接著又垂頭朝前走。繞到井臺時(shí)，才發(fā)現(xiàn)那里挑水的人比往日多了。挑水的大多是男人，他們很自覺地排著隊(duì)，但是見我來了，他們?nèi)紵崆榈刈屛蚁却?。我?zhí)拗地謝絕著，因?yàn)槲矣X得他們是在可憐我剛剛沒了父親，我不愿意接受這種同情，所以我怎么也不肯站到最前面去。我站在這些男人身后默默排著隊(duì)，我的腳下是厚厚的冰，冰呈現(xiàn)著一種乳黃的色彩，我就像踩著一大塊奶酪一樣。我不敢看這些男人的臉，因?yàn)樗麄內(nèi)菀资刮蚁肫鸶赣H。父親在世時(shí)，也是排在他們身后的一員。那時(shí)候這些男人在一起時(shí)有說有笑，現(xiàn)在因?yàn)槲遗旁诤竺?，他們都沉默無語。我只聽見吱吱的搖水聲和嘩嘩的倒水聲以及許多男人的腳步像螞蟻一樣慢吞吞前移的微妙的摩擦聲，其它我感受到的就是這單調(diào)的動蕩之下潛藏著的深深的寂靜和寒冷。這真是一個(gè)漫長的冬天。我又憶起了母親眼里那顆鮮潤的紅豆。這時(shí)我腳邊的兩只水桶突然發(fā)出一陣狂飲的聲音，原來前面的人把水先例進(jìn)我桶里了，我只好退出隊(duì)伍，擔(dān)起兩只桶搖搖晃晃地離開井臺。離人群遠(yuǎn)了的時(shí)候，我才敢捧出眼淚。我哭是因?yàn)樗麄兒莺莸赝榱宋?，我受不了。由于哭泣我的倔勁就給提上來了，倔勁一上來力氣也就壯了起來，所以我很快走到家門口了。我把水擔(dān)進(jìn)廚房，廚房里有霧蒙蒙的水汽，母親正守著一只大盆洗涮碗碟，而姐姐則蒙著一塊頭巾站在一把椅子上掃塵。母親吩咐我把水倒進(jìn)缸里后抱一些柴火進(jìn)來，因?yàn)闋t子里的火不多了。我鼻音濃重地應(yīng)著。母親便問：“沒出息的，又偷著出去哭了?”“他們非要我先打水，我受不了。”我說。“過了年他們就不會這樣了。何況，你一定是見著他們不吭不響了，所以人家才可憐你。”母親淡淡地說。

　　年已經(jīng)像一個(gè)許多天沒吃東西的大肚羅漢一樣氣喘吁吁地走到門檻了，只要稍稍開一下門，它就會饑腸轆轆地進(jìn)來。再有兩天就是年三十，我們要依照風(fēng)俗去山上請爸爸回家過年。一大早，母親就起來忙著煎魚、炒雞絲和攤雞蛋，她做這些都是上墳用的，而我們姐弟三人則在里屋為父親打印紙錢。為了讓父親在那邊最富有，所以我們總是用面值一百元的錢幣來打紙錢。心細(xì)的姐姐說票子都是大的父親買東西怕找不開，所以我們才又打了一些角角分分的零錢。等一切都準(zhǔn)備停當(dāng)我們將要出發(fā)的時(shí)候，母親突然說：“讓我也去吧。”母親垂下手，很自然地征求我們的意見。我和弟弟同時(shí)看了看姐姐，因?yàn)樗罹哂邪l(fā)言權(quán)。姐姐說：“你別去了，我們?nèi)ゾ托辛恕?rdquo;“可我還一次也沒去過呢。”母親很有些委屈地說，好像我們剝奪了她探望丈夫的權(quán)利似的。“可你一去又得哭了。”姐姐直率地說。“我保證不哭。”母親幾乎是有些流露出女孩子氣了，她飛快地摘掉圍裙，沖進(jìn)里屋去找圍巾和手套。姐姐仍然心有余悸地問我：“你猜她去了會哭嗎?”“我想會的。”我說。“肯定要哭。”弟弟補(bǔ)充說。“那就不讓她去了。”姐姐說完，我們姐弟三人趁她還沒出來就先溜出家門。我們像小偷一樣飛速地沿著障子邊東拐西拐地躥上公路，很快就把母親甩掉了。她不知道父親墓園的確切位置，而且她發(fā)現(xiàn)我們是故意擺脫她之后，她絕對不會再追趕我們的。

　　天氣極其寒冷，連空中亂響的爆竹聲也是寒冷的。進(jìn)山之后，我們的目光不停地朝父親居住的地方眺望，好像久別歸家似的那么望眼欲穿。有幾只大鳥在墓地上面的樹梢盤桓，像墓園守望者一樣。我們到達(dá)父親身邊時(shí)就像看見上帝一樣一齊跪下，我們做著最古老的祭奠。紙錢焚化時(shí)的氤氳煙霧使我仿佛看見了父親的雙手，他的確隔絕了我們，這雙手我們再也牽不到了。這時(shí)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母親，她若站在這里會怎樣呢?

　　告別墓園走回家時(shí)已近晌午。廚房里很溫 暖，爐火很旺。母親頭也不抬地守著一只盆子剮魚，看來她是生了氣了，她很少這樣對我們生氣。我們洗過手后趕緊各就各位地忙自己分內(nèi)的活，這時(shí)母親突然直直地問：

　　“你們招呼你爸爸回家過年了嗎?”

　　“招呼了。”弟弟心驚膽顫地說。

　　“怎么招呼的?”母親抬起頭，我望見她的眼圈是紅的，她一定哭過。

　　“我們說，家里什么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爸爸你回家過年吧。”弟弟說這話時(shí)聲音微妙極了。

　　“再沒說別的?”

　　“我說了讓他保佑弟弟今年考上大學(xué)。”我惴端地補(bǔ)充。

　　“你還想讓他這么操心?”母親不留情面地?cái)D兌我，只能說明剛才不讓她去墓園她不痛快。

　　“我不是故意的。”我說著，眼淚似乎又要流出來了，我趕緊走到火爐那去捅火。

　　“沒事了，你們都該干啥就干啥去吧。”母親嘆息了一聲，不再追究了。

　　年三十，按照母親的吩咐姐姐必須回婆家過年，她不愿意因?yàn)槭フ煞蚨鴾襞畠涸诩遗阒约海敲粗挥形液偷艿芡捕瘸χ沽?。為了不惹她傷心，我們在那一天都表現(xiàn)得出奇的勤快，而且都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午夜之時(shí)，外面的爆竹聲連成一片，像地震似的。我們家雖然沒放爆竹卻也仿佛放了似的，從院子四周不停地傳來僻僻啪啪的聲音。母親像往年一樣以家庭主婦的身份站在灶前煮餃子，而我和弟弟則馬不停蹄地往桌子上擺菜、筷子、酒杯和食碟。這是一個(gè)最難熬的時(shí)刻，只要過了除夕，年也就算過去，生活又會平穩(wěn)起來。外面的夜是黑的，空氣是冷的，沒有雪花降臨預(yù)兆來年是個(gè)豐年。我們無法抗拒地看著年的到來。年走了世世代代，已經(jīng)蒼老了，疲憊了，似乎它的每一個(gè)腳步都是遲暮的。我的眼前又閃現(xiàn)出了山上墓園的情景，現(xiàn)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園，星光一定像螢火蟲似的飛向那里。

　　我們坐在桌前舉起酒杯為新年做著陳舊的祝福。母親神情極其鎮(zhèn)靜。當(dāng)我祝福她長壽，而弟弟依照慣例跪下磕頭為她祈求萬福的時(shí)候，她的慈祥就像陽春三月的植物一樣豐滿地復(fù)蘇了。母親也同樣祝福我們，說著那些我們晚輩人很少能享受到的吉祥話，這使我們覺得這個(gè)年里我們將與眾不同。自始至終，她沒有落一滴淚，她的眼睛里收留著那個(gè)柔軟的孩子般地棲息在她眼底的靈魂——那枚鮮紅的亮點(diǎn)同母親的目光一起注視著他們在這個(gè)世界上創(chuàng)造的共同的孩子。這是一個(gè)溫 暖的略帶憂傷氣息的除夕，它伴著母親韌性的生氣像船一樣駛出港口了。我大大地松了口氣。那天夜晚，爐火十分溫 存，室內(nèi)優(yōu)柔的氣氛使我們覺得春天什么時(shí)候偷偷溜進(jìn)屋里來了。

　　初一的時(shí)候天忽然下起漫無邊際的大雪。冬天的早晨本來就來得晚，雪天的早晨就更像凌晨之時(shí)的天色了，所以我很遲才從夢中醒來。從床 上爬起來，覺得屋子里暖洋洋的，用手試試火墻，才知母親早已起來生過火爐了，我忽然有一種要哭的欲望 。窗外十分寧靜，菜園之外的道路上沒有忙年的人影，年已經(jīng)過去了，大家似乎都在沉沉地休息，整個(gè)小鎮(zhèn)像癱瘓了似的。我披好衣裳，下地，走進(jìn)廚房。先看了看爐膛中的火，添了些柴，然后就穿過黃昏似的走廊去母親的房間?？晌彝蝗话l(fā)現(xiàn)母親不在房間里，她的房間收拾得十分干凈。我的心沉了一下，慌慌地去弟弟的房間把他從床 上搖醒，問他：“媽媽去哪兒了?”“不知道。”他睡眼惺松地回答。“她不見了。”我說。“不會走遠(yuǎn)吧。”弟弟很自信地穿衣起來跑到屋外的院子里去找母親，他先去了廁所，然后又進(jìn)了倉房，但怎么也沒能找到。“會不會去挑水了呢?”弟弟問。“不會，水桶都在家里。”我們急得幾乎要放聲哭了。正在這時(shí)，姐姐和姐夫回門來了，姐姐一進(jìn)來就感覺到氣氛不正常，她焦急地問我：“咱媽怎么了?”“昨晚她還在，早晨醒來時(shí)她不見了，她是生了爐子后走的。”我說。“你們怎么不好好看著她?”姐姐埋怨著我們，眼里噙滿淚花。

　　母親會不會因?yàn)橐粫r(shí)思念成疾而真的拋下我們呢?我的眼前突然閃現(xiàn)出山上墓園的情景?，F(xiàn)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園，母親會不會去那里了呢?沒等我來得及把這個(gè)可怕的想法告訴姐姐，母親突然推門而入了。她一定是走了很遠(yuǎn)的路，她的身上落著許多雪，她圍著一條黑色的頭巾，臉色比較鮮潤，目光又充滿了活力。

　　“你去哪兒了，急死我們了。”姐姐說。

　　母親摘下圍巾，上上下下地拍打著她身上的雪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她到別人家的園子偷花去了。她輕輕地告訴我們：“我看你爸爸去了。”

　　“你找到地方了嗎?”我們問她。

　　“我一上山就找到了。”她垂下眼瞼低聲地說，“我見到他的墳時(shí)心里跳得跟見到其它的墳不一樣，我就知道那是你爸爸。”

　　我們?nèi)即瓜骂^來，真后悔那天沒有帶她去墓園。

　　“他那里真好。”母親有些迷醉地說，“有那么多樹環(huán)繞著，他可真會找地方。春天時(shí)，那里不知怎么好看呢。”她說完走進(jìn)里屋把圍巾手套放置好，又重新走回廚房，戴上圍裙。我見她發(fā)絲烏亮，她看上去精神多了，而我的眼前再一次出現(xiàn)墓園的情景。現(xiàn)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園，雪稠得像一片白霧，父親被罩在這清芬的白霧中。

　　母親掀開爐圈去看爐膛的火，這時(shí)我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如此清澈逼人是因?yàn)槟穷w紅豆已經(jīng)消失了!看來父親從他咽氣的時(shí)候起就不肯一個(gè)人去山上的墓園睡覺，所以他才藏在母親的眼睛里，直到母親親自把他送到住處，他才安心留在那里。他留在那里了，那是母親給予他的勇氣，那是母親給予他的安息的好天氣。窗外的大雪無聲而瘋狂地漫卷著，我忽然明白母親是那般富有，她的感情積蓄將使回憶在她的余生中像爐火一樣經(jīng)久不息。這時(shí)母親溫 和地轉(zhuǎn)過身來問我們：“早飯你們想吃點(diǎn)什么?”

　　遲子建作品三：北國一片蒼茫蘆花的眼淚同窗外的雪花一樣，紛紛揚(yáng)揚(yáng)。

　　九點(diǎn)了，她才從俯懶的星期天的晨光中醒來。淡藍(lán)色的窗簾不像往日那樣，透著活潑熱烈的亮點(diǎn)。蘆花覺得眼前霧蒙蒙的，她馬上有了一種感覺，這感覺促使她立刻翻身下床 ，幾步奔到窗前，撩起窗簾——

　　下雪了，果然。校園白了。那一株株獨(dú)立不羈的小楊樹，昨日還有飄曳在枝頭的幾片零星枯葉，對著深藍(lán)色的天空默默低吟，而一夜 間就不知被雪花彈撥到哪去了，斷送了簌簌秋聲。它們的每一根枝條每一段椏杈，都裹上了豐瑩的雪絮，絨線團(tuán) 一般。遠(yuǎn)遠(yuǎn)一望，猶如一群美麗純潔的小天使，唱著圣誕的歌子，飛臨人間了。

　　天地如此和諧。蘆花被眼前動蕩紛揚(yáng)而又寧靜恬淡的雪花所渲染的氛圍感動了。她覺得一顆沉重的心正在自己的身體里被爽意的雪花輕輕托起，悠游到一種清新明麗的境界中。接著，她的眼淚就晶晶瑩瑩，楚楚動人地?fù)淇溧赝侣淞恕?/p>

　　雪越下越大。她穿上鵝黃色的套頭羊毛衫，把臉上的淚痕抹去，俯身對著寫字臺上鏤花褐色框架的圓鏡子，點(diǎn)著自己的鼻子：你是個(gè)傻瓜是個(gè)小可憐兒小林黛玉。末了，把兩彎淡淡的笑容裝進(jìn)淺淺的酒渦中，她覺得自己滿足了。于是，拉開抽屜，取出日記本，嚓嚓地寫起來：

　　昨夜夢中又見爸爸。他似乎改了嗜好，不再酗酒，樣子慈祥多了。他住在一片古老而又遙遠(yuǎn)的大漠中，一個(gè)沒有人煙沒有鳥語的世界。他倒在地上。四面荊棘叢生，而且無限延伸，像張巨大的網(wǎng)，把他罩在里面了。我見他在里面痛苦地掙扎，他伸出那雙棕紅色的大手，一直把它們舉過頭頂。這雙大手忽然愈變愈大，手指也愈變愈長，像兩棵參天的紅松，舒展著道勁的枝干，遙遙地默對藍(lán)天。

　　他那雙手太可怕了。他想抓住什么?是抓藍(lán)天上的白云，還是抓藍(lán)天?白云是虛幻的，藍(lán)天則是虛偽的，因?yàn)樗偸羌俳杼柌拍艹尸F(xiàn)出單純、明亮。爸爸，你不必抓它們。

　　醒來，下雪了。這是今冬第一場雪。我哭了。是夢的情緒的繼續(xù)，還是心靈的發(fā)現(xiàn)，郁悶的宣泄，抑或一種天性使然?

　　我心亦茫然。呣唔，你能告訴我嗎?

　　她插上筆帽，把筆塞到筆筒里。她的筆筒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她自己也奇怪哪來這么多筆。于是，她一支支地把它們抽出來，一忽兒的工夫就淘汰了五支。筆筒寬松多了，她的心也寬松多了。寬松得她仿佛聞到了雪的醇香和呣唔身上那股令她神志恍惚、溫 潤迷亂的氣息。

　　娘永遠(yuǎn)都是老樣子。她的臉是遲暮的黃昏。她的額頭有兩條深深的褐色疤痕，好像那上面終年滑行著雪橇。呣唔曾多次攀援在她的身上用粉紅色的滑潤的舌頭去舔那疤痕里的風(fēng)塵。呣唔的眼里浸著淚，而娘眼里卻永遠(yuǎn)是霧，霧后面的眼睛，永遠(yuǎn)都不見光彩。而呣唔和天上的星星，卻永遠(yuǎn)都有愛動的眼睛。

　　她七歲，是娘告訴她的。有次爸在大雪紛飛的時(shí)刻，挑一副擔(dān)子，下山了。她和娘天天拾柴。那時(shí)，她第一次感覺到，人比小鳥的嗓子要好，娘唱的歌兒她聽了會哭會笑。

　　一朵花來開崖畔嘞，

　　一條路來通四方喲。

　　花謝落盡深谷里嘞，

　　四處無路走天涯喲。

　　她臉上的黃昏越來越濃。極目四方，樹靜風(fēng)靜雪也靜。她哭得抽抽咽咽的，娘嘆口氣，拉著她朝家走。她沒有聽夠那歌，直至今天。

　　爸挑回了一擔(dān)東西?；ǖ牟肌⒓t的頭繩，這是給她的。還有一掛小花炮。她知道，要過年了。娘告訴她，她七歲了。她不懂七歲是什么，問娘，娘答：“是長大了。”長大了是什么樣兒?她想象不出。辮兒長了，娘給她盤在頭上，像只小黑蝴蝶。爸滿臉的小坑，像片洼地，她想象著用小米粒把它們填平。那樣，爸的臉就不會這般丑陋難看。蘆花習(xí)慣了安靜和逃避，從她記事時(shí)起，爸和娘說起話來就總是別別扭扭的。娘順從地流淚，后來淚也沒了。她不愿意看見娘受爸的氣。所以，只要是他們在一起的時(shí)候，她總是惴惴地逃開。

　　“嗯，山外鬧事呢。”爸說。蘆花剛要離開，聽了這話，忍不住停了腳，聽著。

　　“鬧什么事呢?”娘輕聲地問。

　　“抓人游街，厲害著呢。滿大街都是小青年，男男女女的，要造反了。”

　　“唉，世道要變了。”娘嘆口氣。

　　空氣凝滯，蘆花的心也凝滯了。她多想知道山外的事啊。娘說，她再長幾歲，就送她出山。娘還說，山外的人都很野，很壞，怕她受氣。她出過山，那是爸告訴她的。她兩歲的時(shí)候，得了一場病，燒得肉皮直燙手，爸送她出山，醫(yī)好了。可惜她不記事。

　　山外是什么樣呢?

　　爸和娘見她愣著偷聽 ，都不吱聲了。

　　爸問：“蘆花，你在聽啥?”

　　“聽風(fēng)叫。風(fēng)刮得那么厲害，呣唔會凍出鼻涕嗎?”她的眼淚直打轉(zhuǎn)，她努力噙著。

　　“呣唔?”爸的麻坑臉一皺，像個(gè)糠菜團(tuán) 子一樣。

　　“那條狗。”娘趕緊應(yīng)道，“蘆花早就叫它‘呣唔’了。”

　　“呣唔，呣唔是個(gè)什么呢?”爸的兩道眉擰在一起，像條青蛇一樣的彎著。蘆花嚇得打著哆嗦，小心翼翼地說：

　　“呣唔，是能干活的意思。”

　　“哼，倒鬼道。”爸惱怒地一笑，不再追問。

　　哦，呣唔!蘆花奔向戶外，風(fēng)雪馬上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揉著，揉哭了。

　　校園的一片潔自上，不知何時(shí)點(diǎn)上幾個(gè)紅點(diǎn)。五個(gè)女孩子正在堆雪人。雪人堆得又高又胖，敦厚而又明艷。其中有一個(gè)女孩子不滿意雪人的鼻子，用纖纖素手去整容，結(jié)果又不對了另一個(gè)女孩的心思，于是，她們就嬉笑著扭打在一起。其他三個(gè)女孩子也不甘寂寞，紛紛參戰(zhàn)。轉(zhuǎn)眼間，雪人就崩潰了。她們笑倒在雪地上，開成五朵梅花，燦燦生輝。而天空，仍然無語悠揚(yáng)地灑著雪花，斂聲屏氣地得意地吻著她們的睫毛、鼻子、嘴巴和急劇起伏的胸脯。蘆花看到寫字臺上的電子臺表正顯示著11：32。她穿上杏黃色的羽絨服，戴上白色的絨線帽、白色的圍巾和白色的棉線手套，鎖上房門，匆匆地穿過昏暗幽深的走廊，走到校園。

　　好舒暢好精神。浩渺而靈性的宇宙垂著巨大的由雪花勾勒而成的屏風(fēng)，輕紗一般瀟瀟灑灑地飄揚(yáng)。而雪花輕輕磨擦?xí)r發(fā)出的柔婉的聲音，又充盈在這屏風(fēng)的每一間空隙里，讓人想到傳說中的能歌善舞的仙女。蘆花緩緩地舉著步，好像不忍心踏亂這豐厚豐實(shí)的潔白似的。那五個(gè)堆雪的女孩子覷見了她，一呼而應(yīng)地紛紛立起，互相吆喝著嗔怪著繼續(xù)堆起雪人。蘆花遞給她們一個(gè)笑，一直朝校園外走去。走過居民區(qū)，走過草甸，走到山下。

　　仿佛又是二十年前，也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shí)刻。她坐在矮矮趴趴的小屋子里，懷里跳躍著許多難耐的寂寞和由寂寞而生出的苦苦憧憬。

　　一根繩子，黃麻搓成的，可結(jié)實(shí)呢。聽說這繩是娘的，現(xiàn)在用來捆柴。蘆花把繩攬?jiān)谛厍?，坐在地火龍前打結(jié)。爸上山攆孢子去了，娘蹲在灶前用小灰鞣熊皮。前天，爸打死了一頭大黑熊。娘說，能值很多錢。她不知道錢是什么。

　　她打了一個(gè)結(jié)，比一比長短，不滿意，又解開重打。終于，反復(fù)幾次，她在繩上打了兩個(gè)結(jié)。繩子被分成了三段。

　　“這是上午。”她比劃著上段，自言自語地說。

　　“下午在這。”她又神了神兩個(gè)結(jié)中間的一段繩子。

　　“這個(gè)長長的，是晚上。”說完，她嘆口氣，支著下巴想什么。

　　“蘆花，好好的繩子系上了疙瘩做啥?”

　　“我分日頭呢。”她看著娘，低低地說。娘把熊皮鋪到地火龍上，也嘆了口氣。

　　天天晚上炕都燙手。爸點(diǎn)著熊油燈喝酒，讓她快上炕睡。她乖乖地脫光衣服，扯著被躺下。爸一喝上酒，臉上的肌肉就松弛了，那小麻坑似乎也小了許多。跟娘說起話來，口氣也溫 和多了，溫 和得就像春風(fēng)舔撫著殘雪消融的土地。娘挨到她身邊，輕輕地拍她。她瞇著眼，可并未曾睡著。她感覺到熊油燈昏黃的火苗在顫顫聳動。爸身上的那股酒氣像一把銀針，扎得她難受。不一會兒，爸喝完了酒，“嗯嗯啊啊”地清理著鼻子和嗓子，出外解手回來，吹了熊油燈，摸摸索索地上炕了。窗子在夜晚時(shí)放著棉簾子，屋里死一般的黑，什么也看不見。蘆花害怕極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小黑蒼蠅，又小又丑，可卻沒人管她。爸把娘扯過去了，她聽到爸嘴里呃呃地叫著，娘則遲緩地應(yīng)著，她感覺出爸和娘這一時(shí)刻是融為一體的。她希望他們永遠(yuǎn)這樣，盡管她內(nèi)心還不免恐懼。

　　噼啪噼啪噼啪，爆竹響了。門房里煮肉的香氣被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取代了。屋里多了一盞熊油燈，兩團(tuán) 火苗燒得生氣勃勃。她穿上新衣，扎上紅頭繩，看著爸和娘往松木桌上端年飯。

　　她走出屋。寒風(fēng)像小叫驢一樣，一聲比一聲急，無邊無際的茫茫林?；仨懼@尖厲刺耳的叫聲。天上少了月亮，只有幾顆孱弱的小星，在黑沉沉的天幕上打擺子。呣唔倚在她身邊，安靜地，若有所尋地，同她一樣望天。

　　她望不見一條出山的路，爸每次下山，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每次回來，又都是悄悄的。她曾爬到家后面那個(gè)很高的山頭上，希望找到一條路。然而，山那面仍然是山，山的那面也仍然是山。她內(nèi)心絕望得要命，孤獨(dú)得要命，雖然她那時(shí)僅只七歲。她跪在山頂上，哭得臉色同雪一樣白。她已習(xí)慣了冒出一滴淚，就默默抹掉一滴淚。最后，是爸把她抱回去的。爸沒有接她，但那臉卻猙獰極了。她再也不敢尋找出山的路。

　　“蘆花，你在望啥?進(jìn)屋吃年夜飯了。”娘過來喊她。她感覺到娘的手燙在她冰涼的臉蛋上，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娘，為什么要冬天過年呢?”

　　“冬天清閑、干凈。”

　　“冬天冷!”她反駁著娘，蹲下身子，緊緊地?fù)е鴧捱淼牟弊?，嘶嘶地磕牙?/p>

　　“娘在家過年，是不冷的。”

　　“娘的家在哪?”

　　“娘沒有家。蘆花，快進(jìn)屋，給你爸磕頭拜年。”

　　她被娘扯進(jìn)屋里。爸已經(jīng)等急了，渾身上下都在不安地騷動。娘把幾塊狍子肉分給呣唔，讓它到墻角去消受。蘆花給爸和娘磕了頭，拜了年。可她卻沒有吃年夜飯。她說牙疼，肚子疼。爸顯然為此不高興，眼睛瞪著娘，好像是娘慫恿蘆花裝病似的。末了，他摸了摸蘆花的額頭，搖頭訕笑一聲，忽然間從腰上扯下皮帶，劈頭蓋臉朝娘的身上抽去。娘不躲閃，也不哭，兩盞燈都被爸抽滅了，屋子頃刻變成一口枯干了的深井。蘆花不敢哭，不敢叫，她張著嘴，摸索到地上，摸索到呣唔，又由呣唔帶著摸索到屋門，出去了。星光漏進(jìn)屋子，爸住了手。

　　呣唔顯示了它的強(qiáng)悍、勇敢和敏銳。這是一條高大而健壯的狗。它的毛是以橙黃為主，嘴巴、腦門和脖頸卻是雪白的。它的耳朵肥面寬大，并不立起，只是俯貼在腦袋兩側(cè)。這樣，就更突出它那雙烏藍(lán)的眼珠。爸打獵時(shí)，總是帶上它，好幾次，它都從死神手中把爸奪回來?？墒前謱λ⒉皇窒矚g，有次喝醉了酒，竟然一邊唔嚕著什么歌子一邊往它的腦袋上撒尿。呣唔發(fā)瘋地?fù)湎虬职?，吼著，露出一排犀利而潔白的牙。她真希望它沖他的襠間咬一口。爸倉皇著提起褲子，酒被嚇醒了大半。那次，蘆花覺得開心極了。她把呣唔領(lǐng)到山泉邊，把它的腦袋按在清冽的水中，洗得干干凈凈。然后用野花編了個(gè)花環(huán)，套在它脖子上，讓它馱著自己跑。呣唔跑得飛快，她趴在它脊梁上，兩手揪著它的耳朵，一邊笑一邊深情地喚它“呣唔，呣唔”。正在興頭，爸撞見了，他狠狠地喝住呣唔，罵蘆花：

　　“騎狗爛褲襠，看看你的襠!爛沒爛，小狗東西!”

　　呣唔好像早就有了準(zhǔn)備，一出門，就馱著蘆花往密林里跑。夜黑極了，風(fēng)把樹枝抽打得“吱吱”直叫。蘆花根本不去想她走后爸會怎樣對待娘，會打死她么?她只想跑，不知會逃到哪里。反正，她不希望再看見爸和娘，不希望再聽到爸終日的叱罵，也不愿意聞爸那麻坑臉里終日溢出的酒氣。她一定要逃出去，她相信呣唔會把她帶到一個(gè)美好的地方。

　　蘆花淌著淚，已經(jīng)毫無知覺了。手、腳、臉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沒有戴棉巴掌和兔皮圍巾，腳上也只蹬著雙氈襪。她聽見呣唔怪可憐地“呼嘯呼哧”直喘，她多想下來走一走，讓呣唔歇一歇呀?？墒撬稽c(diǎn)也不能動了。

　　她抬頭望了一下天，發(fā)現(xiàn)所有的星星都齊心協(xié)力地跟著他們跑。她哭得輕松了。

　　雪下得有滋有味，放蕩不羈。蘆花的身上沾滿了雪花。她呼出一口氣，伸出舌頭，讓雪花在音面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消失，然后再把這清清水滴滋潤到喉嚨。

　　呣唔忽然停下來了。它一邊長一聲短一聲地瀕臨死亡一般地急喘氣，一邊挫著身子吠叫。蘆花知道它要累死了，她歪著身子，想下來?？伤耐葏s木木的。他們已經(jīng)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了。天仍然陰森森的，冷風(fēng)不留情面地刮著，還時(shí)時(shí)弄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她第一次覺得黑夜是這般漫長可怕。她忽然很想娘，也想爸。后來，什么也不想了，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呣唔把她掀到雪窠中，朝四五米遠(yuǎn)的地方撲去。

　　隱約中，她見呣唔撕扯著一個(gè)黑東西。那黑東西先是在雪地上蠕動，后來慢慢直立起來，壓向呣唔，像棵遭雷劈的大樹一樣。她大叫一聲“呣唔”，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覺得自己的腦袋、手、腳都丟了，渾身空空蕩蕩的，眼前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霧。這霧濃極了，像煙，嗆得她怎么也睜不開眼。后來，她醒了。第一眼見到的便是爸那張麻坑更深了的臉，好像那臉剛剛遭過一場蟲災(zāi)。她望娘，娘的頭發(fā)是灰的，臉是灰的，嘴唇是灰的，眼睛是灰的，就連說話的聲音，也是灰色的：“到、底、還是，還是、過來了。”娘的眼淚落下來了，也是灰色的。她仍然覺得渾身都空，好像五臟六腑都被人挖走了，什么也沒有了，她動彈不得。

　　天陰著，朦朧的太陽隱在灰蒙蒙的云煙霧氣中。

　　她總算活過來了。她怯怯地沒有力氣地問娘：“我的頭發(fā)變灰了么?”

　　“沒有，蘆花，你的頭發(fā)還跟熊皮那么又黑又亮。”

　　“呣唔，它被一個(gè)黑東西、黑熊、給壓死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憶起了經(jīng)過，抽搐著嘴，哆哆嗦嗦地說著。她想哭，可眼淚卻出不來。

　　“呣唔沒死，好好活著呢。”娘回過頭，一聲一聲地喚著，“呣唔呣唔呣唔——”

　　聽到召喚，它敏捷地躥進(jìn)屋來，靈巧地把前爪搭在蘆花肩頭，頭俯視著蘆花，伸出舌頭一心一意地舔她的額頭和臉。她覺得眼角又溫 熱又滋潤，覺得空空的軀殼里有一股清清的小溪淌過，琮琮琤琤的。她到底哭出來了，哭得像晴天小雨，清新而又舒暢。

　　“她可以起來了么?”

　　“還得再躺躺。”爸跟誰說話?蘆花循聲望去，見一個(gè)和他們一樣有鼻子、嘴巴、眼睛、耳朵的人，正神話般地站在她面前。她嚇得渾身一悸。除爸和娘外，在她的意識中，不會有另外一個(gè)人在這兒。她想起了娘講給她的許多故事，她更加迷惑了。也許這是一個(gè)會吃人的人，你看他不是張著嘴么?他的牙怎么跟樺樹皮一樣白?爸和娘的牙怎么就像黃黏上呢?她閉上了眼睛，她感到太陽穴疼極了?？簧嫌幸还沙睗竦耐翚猓捎诳粺锰珶?，娘在炕上灑了水。她聞著這氣息，慢慢地又睡了。

　　雪仍在飛揚(yáng)跋扈地下著。蒼黑色的大門完全被雪花漂白了。蘆花站得腿酸了，她就勢仰臥在地上。天好像十分十分的遠(yuǎn)，又好像這般這般的近。她覺得自己在這世界中已經(jīng)變成了一朵雪花，融在其中，正欲緩緩慢慢地升騰起來。

　　她很快好了。能撕扯狍肉吃，也能和呣唔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嬉戲了。那個(gè)新來的人對她很好，給她疊紙飛機(jī)和輪船，只是也常常陰著臉。他的臉如雪野一般光滑白凈，眼睛不大，但很柔和，跟呣唔待她的眼神一樣。聽娘說，那天她幸虧了這個(gè)人，不然就會凍死了。娘說這個(gè)人為了死才進(jìn)這片林子的。他原想靜靜地躺在風(fēng)中林中，讓雪花悄悄地埋葬了他，可不料他遇到了外逃的蘆花。是他救了她。而爸在第二天凌晨尋來，又把他們都救了。

　　蘆花從心底里怨恨他。如果不是他，她和呣唔現(xiàn)在早已離開了這里，說不定到了一個(gè)沒有黑暗的世界去了呢。所以，她一遇見他，就警覺而又厭煩地扭過頭。

　　小后屋騰給他住了。她常常聽見爸和他在那屋里爭論什么。爸嗓門粗極了，他的嗓音又弱極了。他們在一起，爸就像一頭獅子對待一只可憐的小兔子一樣。娘說，山外鬧事，鬧到那個(gè)人身上了，說他是“狗崽子”。他走投無路，想死。蘆花不懂人怎么會成了“狗崽子”，因?yàn)樗拈L相不像呣唔，發(fā)聲也不像呣唔?？磥?，山外是總出希奇事的。

　　夜還是那般長。熊油燈也不知被爸抽滅了多少盞，卻依然閃著黃澄澄的光。自從來了陌生人，娘的臉不那般灰了，她一個(gè)人干活時(shí)，還低吟著小調(diào)兒。好像她從這個(gè)人身上找到了自己曾經(jīng)丟過的許多幸福和快樂。不過，蘆花不像第一次聽娘唱歌時(shí)愛掉眼淚了。她沒有眼淚為這樣的歌兒去灑：

　　鴛鴦雙雙，

　　雙雙水面上，

　　蝴蝶對對，

　　對對搖花蜜。

　　她把娘的那根黃麻繩系滿了疙瘩。她把這些疙瘩叫做星星。她喜歡星星如小黃花一樣繁多。

　　爸上山打獵，帶著呣唔，有時(shí)也帶上那個(gè)新來的人。爸和他出去回來，總是兩手空空，連個(gè)兔子都套不著。爸嘟嚕著臉，氣哼哼地罵狗不中用。后來，爸就不帶他去了。爸自己出門時(shí)，總是對她說：“別出去跑，跟你娘在家干活。”爸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瞄著那個(gè)人。她隱隱地預(yù)感到爸和娘之間又發(fā)生了新的不快。

　　那天的太陽白得耀眼，爸出獵了。蘆花在炕上擦熊油燈，弄得手黑漬潰的。娘在火墻邊坐著，呆呆地想什么。這時(shí)，她聽見那個(gè)人在后屋喚：

　　“嫂——子——”

　　娘一驚，迅速地看了蘆花一眼，臉色不大好看。她向后屋走去，步子又緩又輕，像秋葉在水上漂泊。

　　不知怎的，蘆花的心里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她豎著耳朵，想聽聽他們在說什么?？墒?，她只隱約聽到類似“蘆花白時(shí)……葦眉子……”等等一句半句的話。她不知自己怎么還有白的時(shí)候，是頭發(fā)曾經(jīng)白過嗎?像仙姑一樣?那她曾經(jīng)當(dāng)過仙人了?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了。她躡手躡腳地下地，悄悄地繞到后屋門口，默默地立在那兒聽。

　　“后來呢?”那人問。

　　“我、殺、殺了他。完后拿根黃麻繩到村頭的老槐樹下，想吊死。”

　　娘不說了。蘆花聽見地火龍嗚嗚直響，她知道外面在刮煙泡。屋子里非常熱，她又不敢大聲喘氣，臉上就像下了一層火炭。她攥緊拳頭，下了很大決心，才咽進(jìn)喉嚨一口唾沫。她的嗓子眼兒分外地疼。

　　“只怕這輩子我再也見不著比那還美的月亮地了。老槐樹的葉子在路上印下了那么多碎碎亂亂的影子，花似的。我把繩子搭在樹上，這花似的影子里就多了兩道長條，搖搖擺擺的，蛇一樣地疹人。我想吊死的人的影子會嚇壞許多人的。我就拽下繩子，系在腰上，跑了。”

　　這仍然是娘的聲音?？商J花聽起來卻陌生極了?；睒涫裁礃?它的影子真的那么好看么?比他們林子中白樺的影子還美?

　　“我往哪跑呢?雖說殺了他，可我的身子已經(jīng)被他糟踐了，我不能在山東呆下去了。我受不了。我就一個(gè)人逃到東北來了。”

　　“那你是怎么跟了蘆花她爸?”

　　“我到了這里，一個(gè)親人也沒有。沒有吃的，沒有住的。我又想死了。”

　　好像是說到傷心處了吧，娘的聲音帶有憂怨的哭腔了：

　　“我拿著那根繩子，走進(jìn)了林子深處，我不知道林子里到處都飛著蝴蝶。它們有金的，有藍(lán)的，有白的，還有綠的，飛了我一身，那么多的小翅膀蹭我的臉，我哭了。”

　　“那天的太陽很好，他下山經(jīng)過這兒，見我哭，就問了起來。我就都說給他聽了。他說我殺了人，就永遠(yuǎn)不能見別人了。他怕我不跟他真心過日子，就用燒熱的鐵條在我的額上燙了兩道印跡。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生下了蘆花。我一算日子，知道蘆花不是他的。”

　　娘嘆了口氣。蘆花也跟著嘆了口氣。她緊張極了，她不知道娘的心里藏著那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們兩個(gè)都是為著走絕路碰到一起的苦命人哇。”

　　“嫂子——”

　　“兄弟——”

　　似乎一切都靜了。娘不再說話，那人也不再說話。蘆花痙攣地移動著雙腿，淚眼朦朧地往屋里晃。這時(shí)，房門忽然間山崩地裂地響了，爸裹著一身風(fēng)雪，寒氣蕭瑟地進(jìn)來了。爸一定是在路上遇上了名貴野獸，而又沒能獵獲，一臉的不滿，滿眼的怨憤。呣唔的腦門上濺了一片血跡，她知道那是爸在它身上撒氣時(shí)留下的痕跡。她哭著抱住呣唔。

　　爸扔下獵槍，直向后屋走去。蘆花感到有大禍臨頭了。

　　果然，星星撞在一起，砰砰砰砰地亂響，燒成了一團(tuán) 大火球。娘哭，爸吼，那人呻吟。呣唔嗅著蘆花的褲腳，哀哀地叫著。她緊緊地?fù)ё捱?，用全身心摟住它。不久，爸氣勢洶洶地出來了，他從地上揀起那根讓蘆花系了無數(shù)個(gè)疙瘩的繩子，劈頭蓋臉地朝蘆花打去。

　　“野種，雜種!”爸罵得好兇。

　　她感到爸的手里攥著一把寒星，星星齜著許許多多的小白牙，咬得她皮開肉綻。她覺得屋子要坍塌了，他們都將被壓死。坍了吧，快坍了吧!

　　突然，她聽到了爸一聲慘叫，她睜開眼，見呣唔滿嘴血紅，爸用來打她的那根繩子落在地上，手上血肉模糊。爸急了眼，操起一把鋒利的尖刀，踉踉蹌蹌地抓住呣唔，把它坐在屁股下，用雙腿死死地夾住它。她聽見它長一聲短一聲地“嗷嗷”吼叫。她跪著爬過去，去扳爸的腳，爸抬起腳將她踹出老遠(yuǎn)，狠狠地將刀剜進(jìn)它的肚子里……

　　蘆花跑出屋子，一聲一聲地沖著要墜到地上的蒼白的太陽哭喊：

　　“呣——唔——”

　　“呣唔——呣唔——呣唔——”

　　“呣——唔——”

　　出奇的寧靜。呣唔死了。永合了那雙迷人的柔和的雙眸。永逝了那溫 存感人的聲音。一連幾天都沒下雪，天嘎吧嘎吧的脆生生的冷。娘沒死。爸沒死。那人也沒死。生命在殘喘不息。那天，爸喝了兩碗酒，額上淌著熱汗，背起呣唔，向山坳去了。蘆花倚在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爸步履蹣跚地走向一片寧靜輝煌之中。西山沉淪 的落日，四濺著血一般的淚珠，把博大的天宇點(diǎn)染得壯麗無比。

　　日子總是向前過著。倚著娘睡覺的滋味永遠(yuǎn)是溫 暖的。在這樣的夜晚，總要有好夢可做。山林里多了一棵老槐樹。老槐樹的葉片像呣唔的耳朵。她盡情地?fù)崦鼈儭Ｌ炜崭裢馇缋剩睒淙~在日影下婆娑涌動，她在影兒上面搖來晃去。不久，太陽消失了，月亮升起來了。她好像看到了娘說過的那片美麗迷人的月亮地。她神志恍惚起來，飄然地?fù)P起雙臂，鳥一樣地飛起來。忽然，一雙棕黑色的大手扯住了她的翅膀，她飛不起來了，“咚”地落到地上。她醒了，她的嘴被毛巾堵塞住，爸麻利地用熊皮包著她，抱她到戶外。天漆黑如墨，萬籟俱寂。爸把她放到地上，打著火，點(diǎn)燃一塊樺樹皮。她望見爸的臉一半被火光映得猩紅，一半則被暗夜深埋著。他那被火光映照著的眼睛，顯得那么凌厲威嚴(yán)。爸將樺樹皮扔進(jìn)屋里。蘆花借著樺樹皮燃燒時(shí)的一束光亮，看到屋地上遍布著樹皮、干草、樹椏等易燃的東西。她吃力地掏出嘴里的毛巾，聲淚俱下地沖正在釘屋門的爸喊：

　　“天亮了再釘吧!天亮了再釘吧!”

　　也許是她的聲音太微弱了。爸堅(jiān)決地釘死了屋門，又猴一樣地爬上屋頂，扔下幾塊燃燒的松明。

　　她聽見屋里傳出吱吱啦啦的聲音。房門被什么東西捶得悶悶地響。爸毅然拖起她，頭也不回地朝山外走。她終于可以出山了。可是她又多不愿意出山啊。她使勁地抓撓爸的臉和脖子，哭得嗓子都啞了：

　　“娘、娘會被、燒死的……”

　　出山的路卻依然在爸的腳下駛過。她回過頭，望見他們的屋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團(tuán) 大火球，燦燦爆燃著。這火球像黃昏的落日，沉在黑黝黝的山林中，又像一輪朝陽，冉冉地欲從林中升起。爸走不動了，將她扔在地上，把臉深深地埋在雪中，聳著肩哭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爸哭。

　　那片林子被燒了兩公頃多。爸把她送給了一個(gè)無兒無女的孤老頭。爸結(jié)束了作為一個(gè)守林人的歷史，同許多勞改犯一起去大西北的那天，她最后一次見了爸。爸望著她，貪戀地發(fā)瘋地望著，抓起她的手，顫著聲說：

　　“我跟你后爸說了，讓他給你要個(gè)狗崽兒，再養(yǎng)個(gè)‘呣唔’吧。”

　　說完，他低下頭，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蘆花木然地冷漠地看著他。接著，他費(fèi)了好大力氣從腰間解下一根繩子，抖抖地遞給她，說她要是想娘了，就看看繩子。蘆花認(rèn)得這根繩子。是娘曾想用它上吊，而她用它計(jì)算過日子的。她不知道爸怎么會帶出這根繩子。可惜繩子上的小星星都死了。

　　她十六歲，爸死了。聽說他在端午節(jié)那天偷了幾瓶白酒，一飲而盡。然后只身進(jìn)了風(fēng)沙彌漫的大沙漠，永遠(yuǎn)合上了眼睛。爸死了，她心里竟一陣輕松，她覺得這是報(bào)應(yīng)?？捎刑焱砩?，她卻在夢中見到了爸那棕黑色的臉。醒來時(shí)，她發(fā)覺眼角濕了。

　　“白老師，你快變成雪人了!”

　　“起來跟我們一起爬山吧!”

　　“要不打雪仗也行。”

　　那五個(gè)身著紅色羽絨服的女孩子不知怎么又跑到這來了。她們圍住蘆花，像五個(gè)明媚的太陽。蘆花翻身坐起，喃喃地說：

　　“我在雪地上做了個(gè)夢。”

　　“是嗎?”

　　“是的。”

　　“我們不去爬山了，我們也躺下做夢。”

　　她們一齊倒下，七嘴八舌地嚷嚷：

　　“我要夢笛子里吹出梨花瓣!”

　　“我要夢寶琴踏雪尋梅!”

　　“我要夢中秋節(jié)螃蟹宴!”

　　“我要夢雪地上升起摩天大樓!”

　　“唉喲，我沒什么好夢的，夢周公吧!”

　　一串悠揚(yáng)悅耳的笑聲中，蘆花站了起來，她拍打著身上的雪花，笑著沖她們說：

　　“你們已經(jīng)有夢了，還是去爬山吧。”

　　“那你呢?”

　　“我回去給你們續(xù)寫‘紅樓夢’。”

　　她沉穩(wěn)地走出草甸，走進(jìn)校園，走回房間。坐在桌前，她的筆竟跟得了什么神韻似的雄赳赳地走起來了：

　　總也忘不了娘額上那兩條疤痕。呣唔曾舔舐過那里的辛酸，我曾在那里吮過娘身上那點(diǎn)可憐的柔情。啊，二十一歲的娘，該是個(gè)如花似玉的年齡，該擁有青春的一切。可是，她僅僅因?yàn)榘ゐI，揭露了大隊(duì)長往家偷苞谷的事，就惹惱了他們。老實(shí)巴交 的外公外婆被逼得投了井，娘也被他……我怎么會是那個(gè)被娘殺掉了的人的女兒呢?哦，我這血液不潔的痛苦的肉體!

　　呣唔，我的小伙伴，那寂寞的山林中，你在干什么?玩雪嗎?你看到娘了么?娘被燒死時(shí)，她的臉一定是紅的，頭發(fā)也一定是紅的，通身都該是紅的。在那樣一片潔凈的山林中得到了莊嚴(yán)而又殘酷的火葬，是神圣的。可這是多么可怕的神圣啊。

　　我從來不對人談起爸和娘，從來不愿。死去的都死去了，新生的和存在的我，該怎樣不斷更生，才能創(chuàng)造出永恒的幸福和快樂?

　　窗外的雪下個(gè)不停。一個(gè)星期天就要過去了。暮色漸深。可我的心里卻裝著那寂寞的雪原山嶺和茫茫無邊的沙漠。爸雖不是我的親爸，可我現(xiàn)在卻這般懷念他。他那張麻坑臉，同娘留在我記憶中的灰色臉龐一樣，也給我一絲苦澀的幸福。

　　爸，你不必在我的夢中痛苦地想抓住什么。你安詳?shù)厮桑S厚的黃沙將給你一個(gè)醇香的深沉的夢境。

　　堆雪人的女孩子去爬山了。山很高，但她們會紅通通地站在頂峰的。我多想出去堆一個(gè)雪人，堆個(gè)跟我一樣的女孩，讓爸看，讓娘瞧，讓呣唔親昵地摩挲。然后，再把娘和爸留給我的繩子，套在小女孩的脖子上，結(jié)千萬顆的小星星在上面，勃發(fā)出熠熠光輝。

　　看來，初冬的第一場雪在今夜不會止息了。我紛亂的思緒也終于理出一個(gè)頭緒，可以訴諸筆端，不停息地流了。我多希望這由雪花擁覆著的流泉，能涌到每一位相知者身邊，讓他們感到一絲爽意和清新。

　　天地融為一體。霰雪如霧，把這世界籠罩在一種蒼茫而雄渾的氛圍之中。

　　
看過“遲子建作品”